二四 裊裊香風生佩環

然而,除了寫詩、採藥、有如遊戲一般地從趙蕤學習種種看似無用之知,間或操作些並不吃力的農事,此刻的李白並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他曾經在昌明市上與一班結客少年酒後行兇,持劍殺傷一人,鬧得縣尉連月登門,三日一盤查、五日一傳問,無何還是將官事留給父親料理。他僥倖脫身,躲進了大明寺,意氣風發的人生像是死過一回。如今投靠了這道士,仍如犬馬一樣的野畜,似乎只有極為短暫的當下,獨立茫茫風日間,微覺片刻的悲歡與苦樂,而舊憶迷惘,前途更難以捉摸。

趙蕤的用意他不會明白。倒是月娘,有意無意地提醒過他一回。

那是在綿州刺史率領僚屬來拜山之前不久,歲入臘末,時近新正,滿山寒意殊甚。

趙蕤用兩枚銅錢,在陶碗中卜得一卦,是副「臨」卦。片刻之間,他的臉上短暫地露出少見的喜色。他沒有向月娘或李白多解釋,只誦了幾聲:「『澤上有地,臨;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

思忖了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了一樁未了的勾當,扛起半袋糠,又踅回後園中摻和了半袋搾過油的豆渣,匆匆入山去了。行前還不忘交代月娘,本日派給李白的課業—擬《文選》賦一篇、樂府詩三題,以及一句令李白全然摸不著頭腦的話:「應讓他熟習幾則《是非》了—還有,若有餘暇,再讓他試幾道算策。」

趙蕤的背影還在山路上晃蕩,月娘已經搬出了一卷趙蕤先前抄畢的書紙,但見篇目上端楷寫著「是非」二字。

李白看不清篇目左側密密麻麻的本文小字,但聽月娘清泠如山溪的聲音,一字一句讀誦:「是曰:《大雅》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

他聽得不十分認真,只顧著看月娘那一身的衣服。此日大約沒有安排園圃之事,她不再裹著男人家粗蠢的農衣。平時頂戴的黑羊皮渾脫帽不見了,烏亮亮的一頭青絲綰起來,著一朱色輕紗綁縛。紗垂裊裊,覆蓋在肩頭,那是一件白色窄袖襦,肩披氈巾,腰束素錦帶,下半身盤在一襲玄色長裙裡。就在那麼潺潺湲湲誦讀著章句之際,不知打從何處飄來了一陣穹草和桂花的香風—

「這幾句都讀過麼?」

李白趕緊一振神思,追捕著才從耳邊溜走的字句,道:「幼時、幼時讀過的。」

「解意否?」

「解得。」李白點頭,順勢垂下臉。

「能說否?」

「《大雅》下文是『夙夜匪懈,以事一人』;《易·系辭》的下文是『聖人之大寶曰位』。比合上下文,都是說保得此一生身,事君、奉君的意思。儒道立其本,大凡如此。」

「儒道大本,不能攻破、不能變易麼?」

李白想了想,不敢拿主意,怯生生地說:「漢興以來,儒道顯學,歷朝正統,不聞曾經攻破。」

「先生述此,前有『是曰』二字,這是正說其理;然則,反說其理又當如何?」月娘似乎怕他一時不能會意,趕緊又問了一句:若問汝:『非曰』該如何說呢?」

李白虎瞪著一雙圓眼,皺眉結舌、不能答。

月娘沒有繼續追問的意思,逕自捧起書紙,念下去:「非曰:《語》曰:『士見危授命。』又曰:『君子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

「啊!」李白忽然明白過來—那「語曰」是指《論語》。《論語·子張》一開篇就有這麼一句,謂士人於國難臨頭之際,應該要能犧牲性命以圖救亡。而子張所說,也恰恰呼應了《論語·衛靈公》篇裡孔子本人的話,只不過趙蕤把孔子原文的「志士仁人」簡說成「君子」,把「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兩句的次第顛倒了而已。

李白明白的不只是章句;更是趙蕤長短術的立意所在。這一標目為「是非」的課程,並非讓人分辨那些已經為人所知、為人所信、為人所奉行的價值,而是透過了書寫那些文字、標榜那些教訓、揭櫫那些道術之人,在自相衝突的紛紜義理之間,顯現矛盾。

尤有甚者,在接下來的文章之中,趙蕤還讓不同家數的論理互相質疑、互相辯論、互相幹犯。例言之,他以司馬遷的九世祖、秦惠王時期的縱橫家、兵學家將領司馬錯之言去攻擊漢代黃石公的兵學理論。司馬錯的「非曰」如此:

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人;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後王業隨之。

而黃石公的「是曰」卻是這麼說的:

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有其有者安,貪人有者殘。殘滅之政,雖成必敗。

對勘二者之論,當政者除了高舉「博德」、「廣德」的綱領之外,究竟應該不應該推拓疆域、發達資財、貪人所有?顯見是莫衷一是的。

這還只是議論相持不下的皮相而已。待月娘讀到另一則上,李白矍然一驚,不自覺振衣而起,道:「某明白神仙為何不敬聖人了!」

月娘讀的是:「是曰:孔子曰:『君子不器,聖人智周萬物。』非曰:列子曰:『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故天職生覆,地職形載,聖職教化。』」

孔子之言,備載於《論語·為政》,用意是勉勵君子人廣其學行,不為一藝所困、不以一得而足;可是《列子·天瑞》卻將「聖人」、「聖職」的地位束結於教化一端,以偏為全。

《是非》一篇羅舉了五十三對彼是此非、此是彼非的銘言。一通讀過之後,李白渾身冒汗,不時在相如台的廊廡之下漫無目的地繞走,他隨聲默記著那些或華麗、或莊嚴,機巧萬變的語句,同時又深深感受到言辭所能承載的意義竟是如此空虛、縹緲、吹彈可破。

便在此刻,似幽遠、又切近的一股芎草桂花香氣傳來,月娘也起身收裹著書紙,卻突如其來回眸一問:「孺子,日後果然是要出門取官的麼?」

李白猝不及防,支吾了兩聲,仍不敢直視這師娘的容顏,只得垂下臉去。

「若是立志取官,則先生授汝之書,無論千反萬復,總其說,不過是另一則『是曰』爾耳;汝須自拿主張,攻之以『非曰』。」

「某並無大志取官—」

李白還沒說完,月娘卻像是早知他會這麼說了,當即亢聲道:汝便結裹行李,辭山逕去,莫消復回!」

李白一驚心,抬起頭,發現月娘雙瞳睒睒,一逕凝視著他。好半晌,才期期艾艾道:「神仙是隱者,一向睥睨官場,不謀職官,某—」

「先生之隱,即『是』;汝之仕宦,即『非』!汝才讀此篇,便不記得了?」

《大唐李白·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