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手攜金策踏雲梯

趙蕤的預言一點沒有誇張。就在李顒一行人離去未幾,道途之上就已風傳起來,說是大、小二匡山術士施展神通,引來鳳凰、大鵬還有孔雀,其兆大吉。而刺史也據此上表奏聞。依照往例,朝中必有封賞。閒話裡,每每提及趙蕤和李白的姓名。過不了幾個月,大明寺的慈元和尚便來了。

慈元趕了輛驢車,帶來李客轉托交付的衣物、米谷和大批油鹽茶醬之屬,還有一封簡札,和幾句要緊的口信—口信不外就是吩咐李白專志讀書,上進不懈。簡札則是要言不繁地囑托趙蕤一件事—李白讀書向道,皆是本分。不過,如果行有餘力,實在應該讓他能夠「放跡江湖,磨礪行腳,以圖自樹立耳」。

這一份居心,趙蕤當然明白,李客自己是千里萬里胡塵漢水走闖出身,長幼二子也早就及時立業;唯獨這李白行將弱冠之年,好容易不再游手好閒,可是看來還不能通曉世事,練達人情;這一層憂慮,委實與日俱增。

月娘從趙蕤手中接過信,順口問了句:「每年開春,李客都要往三峽隨船浮江東行,今歲卻不見行蹤?」

慈元稽首合什,垂眉低臉,一言不答。

趙蕤則趕緊招呼李白將車上糧貨卸了;見他走遠,才低聲問道:李客呢?」

「官司事了,」慈元低聲道,「便下三峽去了。」

月娘仍舊大惑不解,作狀要追問,趙蕤抬手止住,又低聲對慈元道:「昌明市上傳聞若何?」

「都說刺史上了表薦,」慈元猶豫了片刻,才道,「遂不便來。」

「虧他心思細密。的確,不來的好。」趙蕤點著頭,可是一轉眼,便沉下了臉色,道:「只這歲月遷延,某還真不敢說:他父子幾時能復相見呢?」

月娘問:「天倫至親,有何不可相見?」

「賈人之子,倘若傳揚開來,日後如何取清要之官?」趙蕤說著,又轉向慈元,道:「然則,李客行前還說了什麼?」

「只道今秋回不得鄉,盼能於來秋與檀越一會。」一面說著,慈元一面從海青大袖中摸出一卷扎縛停當的文書,捧付趙蕤:「這些都是李施主多年間往來成都經營所得,合是為李郎具備的盤纏。」

「是契券?」

「是『無盡財』,敬奉檀越轉呈李郎。」慈元道,「李施主還說:倘若李郎此行尚有敷余,便請檀越收取了,以為薪水之資。」

隋唐以降,佛門的福田思想已經逐漸發展成熟,以為寺院資產之恢弘,即是菩薩行之踐履。所謂「無盡財」,便成為大唐立國前後日益普遍的一種觀念和教條了。《釋氏要覽·寺院長生錢》有云:「律雲無盡財,蓋子母輾轉無盡故。」這是將佛法廣大與萬物無盡藏相互認證、相互詮解,以為佛寺資產必須經由不斷的佈施,以供養佛、法、僧、眾生,日日常不斷。

所謂佈施,其事淺明。由於寺廟本身擁有資產,出借於窮困、急難或是缺乏生產之資的百姓,有時只是為了助人度過粥不繼的生活難關,有時則幫助了小家小戶得以務農、習藝甚至經商。緣借貸而收取微息,便是所謂的「子母相生」了。

然而所求者眾,方便之門無時不開,總有遇事周轉的需要。有的僧侶也願意拿出私蓄來發展無盡財,其中自然不免有以慈悲發心者,也少不了藉著這手段累積一些個人財富,而未必歸於叢林常住者。無論動機若何,一旦寺廟窮於應付借貸方無邊無際的需索,便得求助於家資雄厚的施主。從施主的立場而言,能夠幫得上寺院的忙,接濟窮困,深廣福田,討諸天神佛的歡喜,也是值得稱道的情懷—更何況其中仍有微利可圖。

慈元和李客所締結的友情,便有了這一層通財之誼。不過,這僅僅是浮光一面,其底蘊尚與大明寺的來歷有關。

綿州大明寺原本是一個獨立的叢林,施行子孫繼承之制;建寺以來,原先都是由本寺僧徒中擇賢擔任住持。不過,大明寺所奉像法決疑經》並不常見。本經敘述佛陀入滅一千年後的佛法衰變之相,主旨在於勸導僧俗眾生「修佈施大悲之行」。由於從來不知此經譯者之名,而被視為「偽妄亂真」,開宗數代,聲聞不彰。

因此,寺僧群聚商議,叢林應改弦更張,由本寺徒僧先向十方傳法寺院請法,接受法印。之後,復於本寺子孫徒眾中遴選耳目聰慧、知見高明、德業賢能者嗣法主持。之所以如此,除了開拓本寺修業之外,也使大明寺有了向外傳法的資格。

《像法決疑經》之所傳,帶有某種堅決的理念,一言以蔽之曰:義。」經文大旨,就是勸人將一切眾生視同自己的父母、妻子、兄弟、姊妹等親眷,因為這樣一個家族之間本來具有相互照拂、看顧的義務。而這「義」字,又本有相反兩重意涵—其一曰「宜」,凡事之恰切合理而正當,無庸置疑;其二曰「假」,於是俗有「義父」、「義兄」之稱,也就反證了這個字的第一義—說的正是「以假為真」—這是一種要把原本非親非故者視同親故的感情能力。此義,又與一個一百多年之前、由佛教俗家信徒結成的信仰團體密切相關。

李客與慈元的通財之誼,還要從這個有些年月的秘密組織說起。

《大唐李白·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