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儘是傷心之樹

《雲夢賦》的第四章,就是召龍之語。

這一段文字從前書「啟明既出而已晦兮,何其情之不固?長庚將落而回眸兮,焉能忍此終古」銜轉而來,所以開章八句還是承接前文,鋪陳著太白星渴望著月亮卻不能遂其情親的怨悵。雖然這一小節極可能是為了《雲夢賦》全篇結構之完整而於日後才補填書寫,但是字裡行間,也隱伏著牽動下文的昂揚情感。值得注意的是,本節的後四句,句法改弦更張,從屈原的情志,轉進一種糅合了司馬相如大賦的格調,雜取散句,以便銜接此下對錢塘龍王的說帖。

指穹窿以為證兮,奚惆悵而宛轉。哀隔別其幽煢兮,寧侘傺而偃蹇。於是乎乃揭九天之帷幄而前瞻,發上帝之華輦以游衍。終日馳騁、曾不下輿兮,誓言吞七澤、收五湖、下東海、決南山而不返。

李白在這裡罕見地透露出內心深埋的一個動機,他之所以「仗劍離鄉,辭親遠遊」,不論是李客囑命往三峽、九江交割資產,還是他徒托空言以謀進取,都未必確鑿。激使他天涯行路,一去不回的,還是那一輪圓時便缺、缺多圓少,而且看來幾乎永世不得親即之月。他信誓旦旦地說:要成為一個一去不回之人。

然而其後,筆鋒一轉,李白以夾駢用散的方式,一方面像是在勖勉著某一個志趣宏大、意興勃發的人物——當然也可以將此人看成李白自己;而在另一方面,這麼措辭,也吻合了君山老仙所請托,是說給還在洞庭湖中半醉半醒、醒時不免作亂釀災的錢塘君。

靈氛告余以所佔兮,將有不懲之事。毋寧捐所繾綣兮,臨八表而夕惕。夫化行於六合者,出於淵、見於田、飛在天,此龍行之志也。胡為乎雷其威聲,電其怒視,催風則三日折山,殘滅噍類;布雨則萬頃移海,喧嘩兒戲。私抱棖觸而難安兮,豈遺蒼生以怨懟?三千大千,一身如寄。為龍為蛇,不報睚眥。

畢構老仙所稱不假,李白在這短短的一百一十三字之文中,仍承襲了屈原《離騷》的用語,也維持著騷賦一體用韻的慣例,韻在去聲四寘。

靈氛,是古代從事占卜、解釋吉凶的人,李白借之來代稱君山老仙。所謂「不懲」,語出《詩經·小雅·節南山》:「昊天不平,我王不寧。不懲其心,覆怨其正。」意思是指「不可制止」、「不容阻止」,在李白文中,自然是指向龍戰將要爆發的危機。

在雲夢大澤游衍、相思,畢竟都是個人的懷抱,一旦驚聞眼前即將發生地變天災,不得不暫時拋開私情,將視野和思緒打開,這也能藉著文意而調整文氣,出之以一連幾個節奏緊湊的短句,既顯得急迫又顯得澎湃。行文來到「胡為乎」三字以下,就是這一篇「偽天帝詔」的骨幹了:李白以反問的語氣,詰責錢塘君為逞私忿而致公害。但是——堪說相當矛盾地——由於意象綿密的修辭,卻也可能讓受責者不免感覺到自己的威武與偉岸。

在這篇短文的末了,李白再利用四個短句勸勉錢塘君:置身於這渺茫的宇宙之中,無論是多麼高貴或卑賤的物種,都不過是「寄托」在此身之中、成就了生之一切,毋須為小小的意氣之爭而罣懷。

睚眥,一則是指這種由於瞠目看人而結下的微小嫌隙,似乎不足掛齒。另有一個意思,說的是「龍生九子之一」。此子龍身豺首,性情剛烈,且好勇鬥狠,不能禁忍。古來相傳此物出沒世間,一向口銜寶劍,晨昏怒行,像是隨時要尋嫌隙、啟殺伐。於是後世之人便在刀頭劍首之上,鏤刻睚眥的形貌,作為托求庇蔭的象徵。以睚眥寓諷旨,用語在責備與不責備之間,相當微妙。

拂曉過後,李白便沿湖訪尋,終於在滿月後三日,覓到一座幾乎已經荒圮的蘭若,向寺僧購來一張八尺寬、二尺高的硬黃紙。此紙經匠人黃檗、白蠟塗染,料質堅韌,晶瑩透徹,微微泛著些金光,原本多用在墨跡的響拓雙鉤上,許多僧家愛賞其微黃的色澤,可以經久而不受蠹蟲壞蝕的特性,也用來抄寫佛經。

由於紙僅一幅,不容舛謬,李白十分謹慎地備齊墨硯稿草,逐字朗讀,將「靈氛」以迄於「睚眥」的這一段賦文工工整整謄錄在硬黃紙上,才來到湖畔,卷束妥當,擱置在銅盤裡。銅盤底下,便依老仙吩咐,「燃以五穀莖秸,松柏膏脂」,片刻之間,果然煙燎十丈,灰散洞庭。

緊接著的《雲夢賦》第五章,鋪陳了與龍告別之語,其言溫婉,其情款洽,但是不免瀰漫著一片憑弔和哀悼的氣氛——這條龍的命意和寄托可以千變萬化,由李白自我的投射,一轉而為錢塘君,再轉而為吳指南。

李白借由一龍倏忽上下、不拘時空的格調,上承前章「三千大千、一身如寄」之意,卻也透過龍形軀遷化的巨大差異,隱喻生死永隔,鋪陳著突如其來的離別。這個轉折自然是有感於吳指南暴病突發、回天乏術的現實,句法則明顯地從屈原《九歌》末章《國殤》而來,開章八句,四句一韻:

威靈怒兮意蹇蹇,神軀墜兮天道損。出不入兮往不反,江海逝兮呴噓遠。

與君游兮任青空,一朝墮兮黃埃中。聲形違兮何可容?魂魄歸兮為鬼雄。

此中「與君游兮任青空,一朝墮兮黃埃中」兩句,竟然在數百年後,為蘇軾施以奪胎換骨之法,寫下一篇《李白謫仙詩》,且墨書懸壁以示友朋。全文如此:「我居青空裡,君隱黃埃中。聲形不相吊,心事難形容。欲乘明月光,訪君開素懷。天杯飲清露,展翼登蓬萊。佳人持玉尺,度君多少才。玉尺不可盡,君才無時休。對面一笑語,共躡金鰲頭。絳宮樓闕百千仞,霞衣誰與雲煙浮。」

這首詩的機巧在於題目,既可以是蘇軾所撰之詩,題曰《李白謫仙詩》五字;也很可以托名為李白所作,題曰《謫仙》。這正是坡翁慣弄狡獪之處。

可是蘇軾的這首詩又經後人之手,剪裁其中的幾句,成為散碎不成片段的《上清寶鼎詩》:「我居青空表,君處紅埃中。佳人持玉尺,度君多少才。玉尺不可盡,君才無時休。」兩詩並皆輾轉被誤會為李白原作;殊不知蘇軾乃是藉著《雲夢賦》的句意,延伸並刻畫李白日後周折於窮達之間,冰火在抱,依違兩難,不得不寄情於遊仙的詠歎,實非原初句意。至於《上清寶鼎詩》徒然附會了李白與上清派道者的往來背景,然而實實不知所云,無怪乎王琦編《李太白全集》時注之以:「疑其出自乩仙之筆,否則好事者為之歟?」

在李白而言,雲夢之遊還只是一連串奇遇的開始,他隱隱然感覺到,從江陵遇見厲以常、重逢丹丘子、初識司馬承禎和崔滌,以及攜帶著玉霄峰紅傘披歷江湖風雨……這一切看似漫無目的的行腳早已注定。他相信:冥冥中有人在引領他、守候他、迎接他,而促使他一無依傍也全不反顧地向前走去的,正是這信念。

唯獨那還剩一口殘氣未絕的吳指南不這麼想。他躺在寺僧給安頓的幽室之中,四壁無窗,短檠三五——這是當地習尚,如有外來垂死之人,依傍在地家戶,則應予一幽室,封扃門窗,只在室內供給燭火,略事照明。

吳指南神智迷離,通體膚色有如斑銹之金,卻不讓李白診脈,也不肯服用李白隨身攜行的藥物,只鼓瞪著一雙大眼,直勾勾望著頂上梁架縱橫,時而發些譫言囈語,說什麼龍君人馬萬千,排山倒海而來;又說什麼山路蜿蜒,儘是些道士、女冠行伍上下,有如蛇行;再不,便像是避忌隔牆之耳而不斷地低聲囑咐:「門外有虎!」或是:「紫荊樹下那女子,也誦得汝詩。」

偶爾清醒些,他也不讓李白閒著,總是追問:「某將死,汝勿欺瞞,須將實話告我。」

「儘教汝問來。」

「我等出蜀至官渡口,原應取小筏過渡,登北岸赴信陵鎮尋李常去,不道卻一發東來,那是醉了?」

「醉了。」

「汝大欺誆!」吳指南吼了一聲,閉上了眼,道,「汝好生拖磨遮掩,說什麼聽見鳥語失神,本是一派謊言。汝畢竟存心不與李常發付錢財去——是否?」

李白沉默了。

「是否?」

終於,李白不忍再事隱瞞,道聲:「是。」

「嗚呼呼呀!果不其然,」吳指南一口氣接不上,喘了半晌,才虛弱而近乎哀憐地問道,「然則九江汝兄處,想來汝亦是不去的了?」

李白微微頷首,又搖了搖頭,瞑目低聲道:「不去。」

「汝父許汝兄弟數十萬錢,便如何發落?」

李白像有萬般無奈地苦苦一笑,笑容轉瞬而逝,道:「無非散與天下人。」

「前日那錢塘龍君說得好,某原是鄙野小人,未讀經籍,不通文理;然而鄙野小人卻也知些是非。」吳指南試著撐身而起,撐不住,只能一把揪住李白的衫袖,道,「汝果能作文章,須趁某死前作篇文章來,表一表其中是非如何,也不枉汝這辦大事的才調!」

李白歎道:「個中因由,恕某不能說!」

吳指南的疑惑尚不止此,他的神智已然不能分辨晝夜,只是閉目昏睡、睜眼發呆,漿粒不能進,等死而已。然而儘管是片刻小憩,也會溷入無邊幻境之中,一旦乍然從夢中醒來,便要呼喊李白,不免還是那幾句:「某將死,汝勿欺瞞,須將實話告我。」

「儘教汝問來。」

「汝之詩,某雖不識字句,然幾番過耳,皆能成誦。」吳指南嘴角一揚,滿是血絲的眼珠鼓凸著,道,「汝自離家以來,作詩每用『月』字——」

「有諸?」

吳指南大口喘息,艱難搜憶,勉強連綴起字句,斷斷續續地道:「『春水月峽來』、『揚帆海月生』……『蝕此瑤台月』、『月下飛天鏡』、『月光欲到長門殿』……還有『夜懸明鏡青天上』、還有『提月嚬蛾看紫陌』、『只今借月無何事』……縱令汝不寫天上之月,也禁不得要寫歲時之月,『十月三千里』、『三月下瞿塘』者儘是。」

「似如此。」李白道,「不意汝果能誦得。」

不料吳指南隨即亢聲問道:「汝同汝家師娘有情否?」

霎時間,李白滿臉燥熱,一腔翻騰,垂眉低目,不能作答。正忸怩著,寺中那僧卻推門探身,朝屋裡掃視了一眼。

榻上的吳指南看那僧一眼,笑道:「尚未死。」

那僧趕緊縮身出去,不一轉瞬卻又回來了,招手喚了聲:「李郎。」

他確乎是為了吳指南的後事來的。此間風俗,異鄉客途,野死於郊坰之地者,任憑日曝雨侵,歲月既久,骨肉殘枯,大多無人聞問;但是若在生前托庇於宅戶、逆旅或是寺觀的,主家便要施以「儺祭」,也就是驅鬼禳災的禮儀。

此禮由宮中傳出,每年三度,「於季春畢春氣、仲秋御秋氣、季冬送寒氣」。季冬所行,最為壯觀,必施之於除夕之夜,名為「大儺」。驅鬼的首領號為「方相氏」,頭戴四眼假面,睛眸皆黃金所鑄,上著黑衣,下圍紅裳,外披熊皮一領,右手執戈,左手執盾,神威赫赫,冠絕全陣。

上古黃帝巡行天下,其妻嫘祖亡於道間。黃帝遂以嫫母為次妃,立為「方相氏」,職司祀禮,監護靈柩——有說嫫母因相貌極醜惡,因之可以避邪煞、驅鬼神。而「方相」二字本為「放想」,彷彿想像,具有「畏怕之貌」的引申之意。在方相氏身後,是二十一名「儺工」,三行七列,一樣黑衣紅裳,但不戴假面,只塗飾容顏,多如林禽野獸之貌。由這二十二人先導,誦以咒語,祝以禱歌,既像是安撫亡靈,又像是驅逐惡煞。

「儺工」之後便是「侲子」。這是一千兩百人的大陣仗,每年秋後,由殿中監招募、太常寺教習,挑選近畿各縣十二至十六歲的少年為之,教以行步,授以樂舞,晝夜熟習,為期三數月。「侲子」每二十四人為一伍。他們頂戴赤髮,身裹赤衣,通身上下,一片鮮麗,謂之「赤布褲褶」。人人各執桃弓葦矢或鼓角,隨黃門令之導引而和歌,呼十二神之名,鼓噪炬火,在這樣一片喧闐熱鬧之中,將諸般瘴癘疫疾逐出端門。

這一套樂舞原本載諸儒家禮籍,是天子才可以主持的大事。到了唐代,許多見識過這場面的京朝大吏便將之具體而微地引入地方,使得「大儺」樂舞在民間逐漸發展,而有了地方的面貌。其聲色排場,固然不能同宮廷所事者相提並論,但是假面飾容,張弓弄矢,擊鼓吹笛,誦歌踏舞,其情差似。李白身後百有餘年,劉禹錫《陽山廟觀賽神》的詩形容得十分生動:「漢家都尉舊征蠻,血食如今配此山。曲蓋幽深蒼檜下,洞簫愁絕翠屏間。荊巫脈脈傳神語,野老娑娑起醉顏。日落風生廟門外,幾人連蹋竹歌還。」盡道其淵源景況。總之,「大儺」行之既久,習俗相生,也就不只是年祈歲禳而已;在許多地方,還融入了喪葬的禮儀。

民間喪葬,各由其家,但是為異鄉飄零而來的孤魂野鬼舉行儺禮,其規模端賴主事者笥囊豐儉如何。也由於死者多屬暫寄一身之客,與居停主人素昧平生,為陌生人行此儺禮,其中安撫亡靈的意思小,驅除惡詛的意思反而大些,遂多草率為之而已。

那僧莽撞而來,就是要同李白相商,如何為吳指南籌劃身後的「儺祭」。《雲夢賦》的第五章,於「魂魄歸兮為鬼雄」之後,看似就是依據儺祭的實況而鋪陳的場景。

悲吾子以追昔兮,獨予因茲而放跡。槁薠蘅乃節離兮,更聞方相之盾擊。瞠彼四瞳曰昭明兮,奮爾一軀曰自適。絳發赤布其驅儺兮,煙波雲路其枉策。遂指青冥且鳴角兮,麾桃弓而聲豐隆。曾歌冰魄之圞圜兮,釋猶疑以見從容。願自申而不得兮,豈貽大人以惡名。固常甘於惸獨兮,南指輪月與列星。

凡八句一節、四句兩節三轉韻,相鄰兩平聲韻可見節奏加快的痕跡。其中有借用屈原《九章·抽思》裡的文句——「願自申而不得」和「南指月與列星」,用意相當明顯,是答覆吳指南生前的兩個疑問,兼之以拈出吳指南的名字。

關於吳指南的第一個疑惑:李白為什麼竟至於干沒了父親托付給自家兄弟的資財,而寧可「散與天下人」?按諸前事可知,李白早在投奔大明寺讀書避禍的時候,就應該相當明瞭李客與慈元之間,或可能有一層難以對外人明說的關係——李客不只是大明寺常住的「缽底」,應該也是在朝廷明令「檢括」僧、尼、道士、女冠的私財之時,以私人身份,協助慈元私蓄資產的人。

「檢括」的朝命,俱見於當年之開元雜報,即使在蜀中各地,也是家喻戶曉的事。時當開元十年,正月二十三日,皇帝敕書:「天下寺觀田,宜准法據僧尼道士合給數外,一切管收。給貧下欠田丁。其寺觀常住田,聽以僧尼道士女冠退田充。」

這道命令的用意是在限制僧道的私產,責成有司,立以律條,作為準據。如果再參照《唐六典·卷三·戶部郎中員外郎》所載,這「檢括」的細節就更為明朗:「凡道士給田三十畝,女冠二十畝;僧尼亦如之。」兩相比對可以發現,僧、尼若是擁有價值超過三、二十畝可耕田價的財產者,必須將多餘的財物充歸常住,以報繳當局,俾能提供給那些貧苦無依、也沒有常產或耕地的百姓。

李白與慈元同赴峨眉一行,知之稔矣。這僧視錢財為通達三寶的孔道,已經到了錙銖必較的地步。設想其為人與處境,有朝一日,政令宣達,不分天下僧道男女,皆須將超出所值三、二十畝田地的余貲歸公,慈元必然是要想方設法逋逃的。而在令出即行那個時刻,能夠幫助他藏匿銀兩甚至廣為聚斂的人,只有常年為大明寺「缽底」的檀越主李客。這也正是李客在慈元一夕暴斃之後,趕緊讓李白攜銀出蜀的底細——倘若不能及時將原本屬於慈元的財物脫手、輸送到他方,則大明寺常住必然能夠依循著慈元生前往來的線索,多方追討,甚至訴請官司,要求李客返還。

李白不能違抗父命,卻也不甘心從其所囑,只能亂以他故,延宕行程。可是,在吳指南的追問之下,如果他揭露真相,固然成全了自己的節行,卻仍不免於「貽大人以惡名」,所以也只能含混地表示,願意將這筆錢財「散與天下人」了。至於與月娘是否有情的一問,更不能明白作答,李白依舊只能假借屈原的文句,延續先前那難言之隱的情愫,迢遞一指而罷。

這份面對將死之人、卻苦於不能吐實的無奈與歉然,大約就是《雲夢賦》第五章的主旨。由於前文全用了「願自申而不得」、「南指月與列星」兩個句子,所以其下行文,也似乎刻意借用《九章·抽思》末段「亂曰」的形式和節奏。

李白成人以來,第一次如此親近的死事,竟是生小及長、長年相伴的友人,偏偏在這生離死別的時候,對方卻顯現出一種向所未見的怨悵與憎嫌之態,遂有收束本章的哀歎。他反覆陳詞,一再運用隱喻的手法,將埋藏心事和死亡本身綰結為一;也就是將保守秘密視同生命之消滅一般決絕,一般沉重。他是這麼寫的:

飛霧沉埋,腸紛紜兮。鳴籟蕭森,豈便語君兮。數息寥寥,寧留怨兮。超迴盪蕩,從此遠遯兮。北姑何可宿?南枝胡不依?沅湘之別,浩渺之思。愁予之與俱者,非坐忘奚以為?唯見傷心之樹,猶在天之一涯。

文中的「超回」、「北姑」都是屈原《九章》用語。「超」是遠的意思,「回」是思的意思。「北姑」,典語原本是「低徊夷猶,宿北姑兮」,在唐代已經是近乎不可考辨的一個古地名;正因其不可考,用在此處,更有茫茫無從進退的語意。

「南枝」從古詩《行行重行行》的「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而來,雖然未必像語詞的出處一般明確地表述思念故鄉之意,卻藉著與不知究竟何如的「北姑」相對,而顯示了死者亡魂無可依傍的淒涼。這一小段最後的兩句點明題旨:李白的一部分生命已經與吳指南相偕而去(「愁予之與俱者」),於天地外物而言,便猶同遺忘,是李白再也不可能向人吐露的秘密。

《大唐李白·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