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昌來豪情勝概

民國十四年齊盧之戰,奉軍支持盧永祥,大舉南下。元月廿九日,張宗昌統兵一萬多名,抵達上海,收繳齊燮元敗兵的軍械,孫傳芳的部隊退到新龍華,雙方劃地而治,暫時相安。後來由於上海老百姓不勝「侉子軍」的橫徵暴斂,姦淫擄掠,迭次電請段政府勒令奉軍撤離。二十四日奉軍將領張學良、韓麟春、張宗昌等乃以北上商議軍事為名,督隊撤退,卻仍將畢庶澄的一個旅,借口「清鄉」留駐上海。

張宗昌是山東掖縣人,人高馬大,胳臂粗腿子長,因此他綽號「張長腿」,坐在汽車裡面,都是蜷身縮腳,又因為他嗜賭一翻兩瞪眼的牌九,北方人稱賭牌九「吃狗肉」,於是他又有個「狗肉將軍」的雅號。辛亥革命,他曾投身上海光復軍,立過汗馬功勞。民國十四年他捲土重來,也算是舊地重遊。有許多舊日朋友,爭先恐後的為他洗塵接風,花天酒地,一席千金,為黃浦灘上的人欲橫梳,紙醉金迷,恰似夕陽落照,添了最後的一筆絢爛彩色

張嘯林那個大師是開頑笑喊出來的,如今八面威風的真張大帥到了上海,他比誰都高興。一力掇促杜月笙,要作盛大熱烈的歡迎,杜月笙欣然同意張嘯林的提義,他心裡卻在另有打算。

事先,杜月笙和張宗昌的駐滬代表單先生,接觸頻繁,他們是老朋友,這次招待應該怎麼樣辦,單先生把張宗昌的性格脾氣與所好,跟杜月笙分析得清清楚楚。

民國十四年元月二十九日,張宗昌率領奉軍一萬餘名,號稱十萬,源源開入上海華界他的部下有白俄軍隊,山東大漢,和東三省改編了的紅鬍子,兇猛粗暴,軍風紀極壞,他們頭載皮帽,身穿灰棉軍裝,個子高大,穿得又復臃腫,見人眉一揚,口一開不是「媽特個」,便是「媽拉個巴子」,上海人不曾見過這班紅眉毛、綠眼睛的人物,鬧了幾次姦淫燒殺案件,把華界居民嚇壞了,逃長毛賊似的,爭先恐後往租界裡搬。

另一個角落裡,上海的幾家闊佬公館、豪華酒樓,正忙於佈置霓虹燈綵,安排山珍海錯,粥粥群雌,牌九麻將,「盛大熱烈」歡迎張大帥。張宗昌辛亥年於役上海光復,他是在李征五的手下,李征五當時是上海商報的老闆,聲望地位,相當的高。老部下親率「十萬雄兵」,賁臨上海,這位老上司,自然要搶在前頭,聊盡地主之誼。這一天,由於杜月笙派人婉轉示意,李征五便備了份請帖,請杜月笙和張嘯林到席作陪。

這一次宴會豪奢而隆重,杜月笙已經看得出來,胸無城府,粗魯不文的張宗昌,對於那些繁文褥禮,絲毫不感興趣。他記起了單先生供給他的情報,張大帥就是喜歡玩,玩什麼呢?除了食色性也,便是打牌。

於是他暗中決定了他的招待方式,乾乾脆脆,他倩張宗昌到長三堂子裡去吃飯。

上海的長三堂子,多半設在四馬路東薈芳裡和西薈芳裡,略同於現今台灣的酒家,卻是以「人」為主,而非湊集許多「人」而創一個招牌。因之略具家庭風味,主客之間尤其「親切」。所謂長三,則是「公定價格」,出堂差侑酒三元,到堂子裡打茶圍也是三元,這是基本定價,倘若擺酒席或賭局,一桌牌,一席酒,其價為大洋十餘元。可是自從杜月笙他們這班亨字號人物,經常利用長三堂子,作為應酬交際的場合,由於杜月笙一手進錢兩隻手花,出手之闊綽是天下聞名的,豪興一起,信手撒漫,早先的規例全部打破了,他曾有在長三堂子裡一賞千金,打一次牌,抽頭三五千元的豪舉,引得叫花子們,將杜月笙的豪情勝概,編了道情在掌子門口唱,然後黑壓壓地來一大堆人領賞的大場面。

被杜月笙捧紅了的名妓,數十年來,何止車載斗量,但是其中最美的一個應推所謂「花國大總統」富春樓老六。富老六也是姑蘇佳麗,長身玉立,艷光四射,她愛梳橫愛司(S)髻,一口吳儂軟語,眉目傳情,明眸皓齒,風姿極為迷人。她因為一登杜門,聲價十倍,特將香閨設在汕頭路,門前下馬停車儘是滬上的達官巨賈,也可說是「往來無白丁」了。

杜月笙假富老六的香閨,設宴歡迎張大帥。

他曉得張宗昌的脾氣,命富老六代為邀集花國的十大美人,環肥燕瘦,情意綢繆,直在張宗昌身邊穿梭般來往。那一夜,由於主人殷懃,美女留情,使得張大帥手舞足蹈,樂不可支。席間,富老六開個頑笑,她美目粉兮,鶯聲瀝瀝的說:

「哎呀,今朝我們這裡有了兩位張大帥了。」

張宗昌忙問緣故,單先生把張嘯林的綽號也叫「張大帥」一說,張宗昌呵呵大笑,他竟來了個頗為可人的幽默,他說:

「你是張大帥,我是張小帥。」

張嘯林不好意思,掙得滿臉通紅的說:

「大帥不要開頑笑。」

「真的嘛!」張宗唱叫嚷起來:

「不信你問,我的號叫效坤,我手底下的人都喊我『效帥』,你們上海人說『效帥』,可不就是『小帥』嗎?」

於是,舉座鬨堂。杜月笙翌日回家以後說起這件事,他說:別看張宗昌外貌像個粗人,他的肚皮裡還不簡單。

灼鵝燔鱉,金羹玉版,這一席盛燕,吃到十點多鐘,張宗昌賭興大發,麻將間裡,早已備下了賭具,大亨豪客,陪著倚紅偎翠的張效帥,走到隔壁。商量一下,以何者為戲?那一夜,張效帥不曾推牌九,因為他對於上海人要把大牌九拆開來打,分為前後亮牌,而且還有什麼輪流推幾副的賭法,自稱一點不熟,因此,杜月笙他們正好陪他搓了一夜的麻將

張宗昌在上海整整住了半個月,二月十四日,他便以北上磋商軍事為名,在上海居民的交口咒罵中,率大隊撤走。不過他仍留了一條尾巴,派一個補充旅在滬「協助清鄉。

辛亥光復前後,杜月笙、黃老闆和革命黨人,早已建立了私人間的友誼,自此以後,由於接觸頻繁,關係唯有越來越密切。尤其杜月笙一向敬仰民黨人物,服膺革命思想,他對局處粵閩桂等省的國民黨政權,內心十分嚮往,但凡他們對他個人有所請托,他總是盡心盡力,樂於從命。因此,南方來的革命同志,仍然不時和他保持接觸。

杜月笙保護徐樹錚,招待張宗昌,皖系奉系,都很看他得起,如日中天的直系將領,孫傳芳和他的交情是眾人皆知的。四川方面,常在下川東一帶活動的范師長范紹增。和他在業務方面經常都有往還,杜月笙的觸角越伸越遠,他的名字,不斷的跟當代大佬相提並論,於是他成為了全國性的人物,這一點,不但使他的夥伴和徒眾感到驕傲無比,甚至於連上海人也覺得很有光釆。黃浦江濁浪滔滔,千百年來文不拜相,武不拜將,終於出了一個公卿將相平起平坐,稱兄道弟的杜月笙了。

從此,他曉得了交際聯絡的重要,嫌自己的一口上海話外地貴賓聽不懂,同時,他在大場合裡艱於言詞的習慣一直改不掉於是,他開始重用張嘯林,對「官府」的應酬交際,一概請他的「嘯林哥」代為操持。每天,他都和「嘯林哥」同進同出,形影不離,為了表示聲價和派頭,兼且便於代步,他又一次開上海俠林人士風氣之先買了一部小轎車,領到的汽車執照是「七七七七」,上海人一見四隻七的小包車風馳電掣而過,便會交接耳的說:

「是杜先生過去了。」

《杜月笙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