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兒時人物

1.一種麻將遊戲

殘雪

院子裡有一張乒乓球桌,是隔壁單位扔在這裡不要了的。在漫長的夏天裡,只要不落雨,有一個小姐姐總是在球桌上玩一種特殊的麻將遊戲。遊戲是這樣玩的:三十顆麻將牌,一隻鬆軟的小沙袋(四分之一塊豆腐那麼大小),將麻將牌撒在桌上,將沙袋拋到上空,然後用右手將麻將牌在桌上快速擺出某種圖案,再用同一隻手收攏麻將接住沙袋。每拋一次沙袋,就要靈活地變換一次圖案,沙袋越拋得高,扔得直,那隻手在下面所做的工作就越漂亮,越從容。小姐姐是一位行家,魔術師。我伏在球桌邊盯著那隻手看,不放過手的每一個動作。她是非常有底氣的,沙袋好像扔到半天雲裡去了一樣。每一輪,我都在暗暗地為她使勁:「快、快、快!」那只漂亮的手,不用眼睛的配合,單憑本能的摸索,就在緊迫的時間段裡弄出了種種奇跡……

不論她將沙袋拋得多麼高,它也會很快地落下來,而她的力氣是有限度的。所以問題就集中在如何樣搶時間、如何樣在短短時間裡做完複雜的工作了。她總能恰到好處,總能在沙袋掉下的一剎那間弄完她的魔術,並接住沙袋。

時間一天又一天地過去,我每天都津津有味地在旁觀看,像中了魔一樣。她的技巧越來越高超,一段時間之後,事情就變成了這樣:沙袋拋上去的高度基本上是一定的,手在下面所造出的圖案卻一天比一天複雜、難度大。我即使用眼睛死死地盯著,也很難事先設想她會如何樣巧妙地完成她的造型。有些個神來之舉她完全是憑直覺搞出來的,因為在那麼短的時間裡頭隨機應變是真正的高難度。

我現在回憶起來,在整個院裡,我是那個小姐姐最堅定的「粉絲」。我自己手笨,玩不了那種遊戲,可是我懷著多麼狂熱的心情觀看啊。每場必到,一直看到最後。我的心隨著她的動作一起一落,比她本人還要緊張!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一般是吃過晚飯就玩,要玩到天黑看不見了才收場。黃昏裡頭,黑黑的小沙袋悠悠地在上面旋轉,每每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也許我隱約感到了它是命運的黑蝙蝠?有時我忍不住在心裡頭數:「一、二、三……」一般數到六或七就落下了。而下面,那只秀美的手撥弄著麻將牌,發出「裡啦裡啦」的流利動聽的響聲。我心裡頭也有支歌,我的歌應和著這隻手,我們一道將黃昏的光線一點一點地吸進我們的體內……周圍不知不覺地就變黑了,最後一次拋向空中的沙袋似乎要停留在上面靜止不動了,我感到有點眩暈……「裡啦裡啦,裡啦……嘩!」遊戲終結了。多像一場夢啊。我的整個身心沉入黑暗之中。

某一天,我讀到博爾赫斯的《死亡羅盤》,我立刻想到了童年時的這個麻將遊戲。在浩瀚的時間宇宙裡,如果定睛凝視,每一小小的時間段就是一個宇宙。完美而自足,盡顯風流。

2.掌心的紋路

殘雪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女孩子裡面流傳著一種說法,從自己掌心的紋路,可以看出今後的生活——找到什麼樣的愛人,會有幾個小孩,會從事何種工作,事業上的成就有多大等等。那個年代,看手相是被禁止的,這種說法顯然是看手相的一種變體。我是那種皮膚特別嫩,掌心的紋路既複雜又隱晦的類型。上課的時候,我在課桌下面盯著自己的手心發呆。按同學的說法,我會活得很長,並且會有6個小孩,那究竟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呢?憑我的經驗,是怎麼也想像不出的。我,我們,在那個年代對於自己的前途都想得很少很少,因為沒有給予我們自由想像的翅膀,而那種「從此刻做起」的現實可能性更是不存在,我們每個人都是懵懵懂懂的。然而我還是固執地天天看著手心。

由於本性,也由於所受的家庭教育,我一點都不迷信。我之所以對手心的紋路感興趣,只是因為某種說不清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如同我在夢中在那些蛛網般的小路上徘徊一樣。出口是很難找到的,或者根本就沒有。有些焦急,有些迷惘,更多的是好奇。哪一條道通到哪裡,在哪裡交叉,哪裡又是死胡同……「第一個小孩是兒子!」同學叫了起來。兒子?我馬上想到家裡的哥哥和弟弟。兒子很好嘛。但我並不能從這上頭想像出什麼來。

整個青少年時代,我像其他人一樣沒有設想過自己的前途,也沒有任何預測。然而夢中的迷路和辨認是怎麼回事呢?在一個亭子裡頭,我對弟弟說:「這裡先前來過的,你看這屋頂上的花紋就知道了。」那上頭是一些蒼老的白鶴,飛成一個圓圈,圈子中央有古怪的圖案——我們無法破譯的圖案。有人在亭子外面叫我們,可是雨霧遮蔽著,無法看見那人的身影……「你看,來過吧?要不怎麼會有人叫我們呢?」可是雨下個不停,那人總不現身。

夢裡的路沒有地域的限制,我走到哪裡,就將迷霧中的未來王國帶到哪裡。文革中,我同小友一道爬車到了廣州。由於兩天兩夜沒睡,我一到主人家就伏在她家桌子上進入了夢鄉。然後我就站起來夢遊了。我要找我的那個櫃子,那裡頭有我很久很久以前藏在裡頭的一本圖書,好像後來藏丟了。我從餐廳游到廚房,廚房裡有一大堆柴,我感覺柴堆下面有東西,就將那些柴一塊塊都搬開。我要找我那本圖書,我一定是將它寄放在未來的世界裡了。小友和她的親戚都站在旁邊觀看,覺得既吃驚又好玩。「好了,好了……」她倆推了推我。好了嗎?我立刻清醒了,我覺得剛才我在夢裡已經找到了它。於是很高興地拿了毛巾去洗臉。

人無法看穿掌心的紋路,正如人無法看穿命運的安排。但人可以做,起先自發地做,然後半自覺地做,在做的當中去破解命運之謎。然而認識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人在認識中辨別出一個又一個的美的圖案,那是他的生命之痕,輕盈、靈動,猶如水母的夢!一切真正擁有過的,都不會丟失;一切應有的,終將產生。不斷行動的人,他在宇宙間劃出的痕的圖案都是最最美麗的,因為他的行動實現著、也改變著他的命運,並將命運變成了真正的自由。

3.有時候

殘雪

有時候,我的心田里很乾枯,就像一塊沙地,什麼都不生長。大人們出去了,弟弟們也出去了,玩伴們一個都不在。門響了一下,我衝過去看,然而是風,我滿心失望。我應該幹什麼呢?我應該消沉?但我不懂得消沉。空空落落的房間裡到處是日常生活的痕跡,有一隻小鼠從地板的破洞那裡探出了頭。我被熟悉的人們甩下了——在這個有風的日子裡。他們去忙去了,或者在玩好玩的遊戲。而我,從他們當中消失了。他們沒想到,也不會需要我,要不然,他們就會叫上我一塊去了。

我用紙疊了一會兒小燈籠,小衣服,我感到了厭倦。這時我看到了粉筆。我彎下腰,在地板上畫了一個城,又畫了一個城。我要自己輪流充當敵我兩方,來玩攻城的遊戲。我單腿跳著出城了,我琢磨著種種技巧,在城門口喊著口號衝進去。然後我又變成守方,堵在城門口,視死如歸地做攔截工作。關於這個遊戲,我積累了很多激動人心的記憶,我不斷地復活那些記憶,沉浸在演出之中。我要糾正從前的失誤,以嶄新的姿態打一個漂亮戰。因為聚焦在門口的那些守將,城便有了些高深莫測的味道。在現實遊戲中,瘦小的我很少能成功地衝進去。那時,我多麼羨慕我姐姐她們那幾個大個子女孩的守城的能力啊。她們堅如磐石,任何人都別想鑽她們的空子。我的遊戲還沒做完,那些人就回來了,帶來外界的種種信息,我的心田又成了水汪汪的綠地。

有時候,生活一下子變成了煎熬,每分每秒都是對痛苦的預期。我的雙腳長滿凍瘡,夜間發過燒,沒法去上學了。我坐在被窩裡頭,等待那一陣一陣的劇痛襲來。疼痛的間歇之間便是無聊。沒法行走,也沒有圖書可以消遣,那副破舊的軍棋也已經玩膩了。多麼冷啊,心都要結冰了。嘿,那是誰,門邊那毛茸茸的小腦袋,鮮艷的貝貝棉襖,可笑的棉鞋。是樓上的小純,新來的小女孩。她也覺得冷嗎?

我叫她在我床邊坐下,她便乖乖地坐在那裡看我,真是個好孩子。我要給她講故事。她的黑眼睛盯著我的嘴,我講啊,講啊,講啊……她是個好聽眾,不時發出笑聲,一句也不漏地聽進去了。成就感使我的臉上泛紅,我腳上的病痛便不存在了。後來,一時想不出故事了,我就開始現編,她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她的心田里也乾枯,那麼需要雨露,我給她提供了雨露。她的奶奶在叫她吃飯了,開始的時候她裝作沒聽見,催促我繼續講。那邊叫了又叫,帶威脅意味了,她才站起來,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下午還要來!」我瘸著腿,用雙手撐著身體去那個木盒子裡翻找。我找出了那副舊撲克,它缺了一個小鬼,但還可以玩,用一塊硬紙代替就是。下午小純來了,我就同她玩撲克!啊,木盒子裡還有一付鋼針,是用廢棄的傘骨改制的。我可以用它來織線襪,穿上厚厚的、軟和的線襪,腳就不會凍壞了!

說幹就幹。我找到砂紙,將那幾根鋼針擦呀擦呀,直到擦得閃閃發亮。然後再洗一下,用抹布抹乾。我還沒有找到足夠的棉線,襪子就已經在腦子裡頭織成了。多麼暖和啊!工作的激情使我將病痛拋到了九霄雲外。

我不記得我織成的襪子是不是真的軟和好穿,很可能並不好穿——我不很擅長手工活。但是疼痛不再是不可忍受的了,它降了一個等級。

4.隔壁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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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隔壁是兩夫婦帶著一個小男孩住在那裡。據說,小男孩不是那對夫婦生的。由於那男孩長得特別瘦小,又黑,我只要一見到他心裡就會生出奇怪的感覺。

有一天,弟弟很神秘地來報告我說:「他偷米缸裡的米吃了。」他說的是那男孩。弟弟的這句話令我遐想聯翩。那是成日裡餓肚子的時代,可是誰也不會去吃生米啊。我設身處地想了一想,覺得吃生米就像是吃木頭一樣不可思議,我覺得天天看見的這個小孩已經成了怪物。我甚至覺得他有點像一條蜥蜴。

然而當他走到我們面前來的時候,我卻對他抱有溫情。我們都站在走廊上玩,一根棕繩子上曬著很多鹹菜。我們玩一玩,又趁著大人們沒注意從繩子上扯一根鹹菜下來放進口裡嚼著。做這件事的時候,我一直惦念著小男孩,我認定他餓得慌。但他為什麼不像我和弟弟們一樣偷鹹菜吃呢?我扯下一條很長的,往他懷裡塞,要他吃。可是他一直往後退,不領我的情。「我不吃這個東西!!」他突然大聲說。啊,原來他並不像我設想的那麼餓,我完全想錯了。他當然不可能像我們那麼餓,他家只有3口人,兩個有工作,而我們家8口人,完全沒有正常收入。但那個時候我是不懂的,我仍然認為小男孩過著一種陰暗的、可憐的生活,要不他為什麼吃生米呢?而且他又沒有爸爸媽媽。唉!

細細一回想,我們在那個時候真的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事,我和弟弟們成天都很忙,我們常常很快樂。隔壁的這一個,我們都覺得他很可憐,他沒有人和他玩,他因為餓肚子才長得那麼又小又黑。一定是!我們也餓,野草粑粑又苦又撕不動,可是我們並不時刻感到這一點,因為好玩的事太多了。水溝裡啊,山上啊,我們到處亂跑。

瞧,他又一個人站在門口,他從來不敢走遠。我發愁地想,他怎麼長得大呢?他今天挨了打嗎?按照我的邏輯,沒有爸爸媽媽就一定要挨打。但我們又並未親眼見過他被打,所以這個問題也變得諱莫如深起來。我很想問他今天吃了些什麼,從他口裡套出點信息來,然後據此去設想他的生活。但他是很警惕的,他站得離我遠一點,決不願意同我談論這類事。我呢,因為從來沒有進過他家的房門,所以也無從設想他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的。只要我一見到他,我就深感他的飢餓。雖然事實上,他一定比我們有東西吃,吃得好。他的飢餓不是單純屬於腸胃的吧。他很懦弱!

我們姊妹都是很陽光的,雖然害怕生人,但我們在自己家是玩得很開心的。我從未見過這種像蜥蜴一般的小男孩,所以印象特別深。然而時光流逝,雖然住在隔壁,我始終沒有弄清關於他的一丁點兒事情。他成了我生活中最早的謎之一,他像一個式樣怪怪的符號,在我混沌的腦海裡標誌著一個陌生而無法進入的領地。

直到今天,我也無法解釋那孩子偷吃生米的故事。那也許是某種生理上的變異而導致的癖好,因為顯然,並沒有發生虐待的事。據我弟弟們描繪,他當時的確是滿嘴生米,吃得「吱吱嘎嘎」地響!而且他額頭上面有皺紋,完全不像我們這樣嫩頭嫩腦的。

5.白茶花

殘雪

後花園裡生長著好幾排茶花樹。那是小雨過後的艷陽天,我在茶花樹旁留連忘返。它們就像競賽似的,一朵比一朵更美,一朵比一朵更令我心跳。老天怎麼造出這樣勾魂的東西來了啊。我終於看到最美最美的了。那是白雪王后!雍容高雅,氣質壓倒群芳。而且它冷艷地綻放在那矮矮的茶樹的頂上,彷彿周圍的綠草和小鳥都是為它而存在。我心跳之餘,便想到趕快回去拉好友來分享。

好友不在家,我的情緒被潑了一飄冷水。挨到下午,她終於回來了。「真的嗎?我剛才路過那邊也看到,開花了。」她淡淡地說。但我繪聲繪色,額頭上都出汗了。出於友情,她同我去了。我直奔我的白雪王后。我記得那棵樹在第三排,但是為什麼沒有呢?那裡有一棵開白花的,但那是兩朵,小多了,而且有點髒。是這個?好友關切地問。「不是!」我斷然否定。我又竄到前面去找。哪裡有王后的蹤影?都是粉紅和桃紅的,雖然也很美,很嬌艷,但都不能同王后比。我將茶花園細細地搜索了好幾遍,還是沒見它的蹤影,有一朵長得像它,但形狀和色澤又差得太遠。那個時候,小孩們沒人敢去偷花的,因為園丁特別凶,所以它也不可能被偷。

我滿心沮喪,還有點迷惘,這事實在想不通。「其實——」好友試探地說,「我最喜歡的是桃紅色的茶花。比如這一朵。」「那算什麼!!」我激烈地打斷她,「你根本想不到我看見的那一朵有多麼美。哼,沒人想得到!」我真的發氣了,也不知是向誰發氣,我感到我被大大地捉弄了一場。

茶花要開好幾茬,我仍然去看它們,但已沒最初的激情了。我反而覺得那種美艷有點徒然的味道。美麗的白茶花,難道是我的幻覺?當然不是。它為什麼要藏起來呢?現在回憶這事才覺得,也許那就是我看見的終極之美,那種美是一次性的,無法再現的。總之有某種說不清的魔法促成了她的誕生。

後來我又見過好多好多茶花,還去看過花展。美啊,美得沒法說。但那些美麗的花兒只激起我一些感歎,從前經歷過的那種突如其來的心跳是不會再有了。

在夢裡,我還在繼續同好友爭辯,我說:「不是這個,不是這個……」我到底要說什麼?或許,誰的靈魂能出竅,他就可以同終極之美晤面。不過這話說了也等於沒說,因為仍然不能解釋那種美,不能解釋她的無常。

她是有過的,我的白茶花。我同她交流之際,鼻尖差不多都湊到了花瓣上。那是南方雨後的艷陽天,大地裡頭的精靈紛紛往上竄的時刻。如果凝神屏氣去聽,還可以聽到地心深處的甘泉汩汩流過呢。後來她消失了,因為她不屬於這個世界,她只能在這個世界瞬間現身。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在自己的生命旅途中都見過這一類的精靈。一些人因為無法捕捉而扼腕哀歎;另一些人用遺忘來鎮壓了自己身上的詩意,轉向世俗或頹廢;而我,成了決心要將這種邂逅演習到底的狂人。

6.冰天雪地

殘雪

冰凍期延續了十天了,大地白茫茫,硬梆梆的,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割,我戴著自己縫的棉手套,縮著頭往學校趕,我的雙腳凍木了,只有凍瘡還可以感覺得到。糟糕,居然又飄雪了,很大的雪,非把我的衣服弄濕不可。我躲到那一家的屋簷下。我一邊跺腳一邊盼望弟弟們經過,他們一定帶著傘。

那個小孩同我差不多大,他正在房裡糊紙盒。房裡很暗,沒有爐火,木板壁四處透風。他跪在地上,擺弄著漿糊刷子,他的手上有紫紅色的凍瘡。他的鼻涕流下來,眼看要掉到衣服上面,他用力一吸又吸回去了。隔一會兒那鼻涕又往下掉。他的爹爹,那個癱瘓的老頭子在後面房裡同他說話,他「哦哦」地答應著。他沒去上學,這個小孩。這樣嚴寒的天氣,我多麼想對他說一句:「冷啊。」可是我不認識他。不,我是認識他的,因為天天經過他家,我只是從未對他說過話。我不好意思對他說話。

他又弄了一缽漿糊過來,開始刷了。他的動作沉著而老到。難道他就不冷?街上的孩子,他們抗寒的能力是多麼強啊。當然,還有抗疼痛的能力。我覺得他們可以將疼痛完全忘記。我繼續跺腳,腳仍然是麻木的。到處是硬梆梆的,雪花也不能使大地軟化。那兩隻麻雀在屋簷那裡等待,它們快要餓死了,覓食的機會微乎其微。

我順著屋簷鑽到雜貨店的雨篷下面。有兩個人在店裡買炭盆,他們將陶制的小小炭盆舉到亮處去察看,他們聚精會神於他們的工作。啊,炭盆!我們家裡是沒有炭的,只有一點點炭末,是用來引火的。他們買走了炭盆,一人一隻。到夜裡他們家裡會燃起美麗的炭火。雜貨店的店主在後面的黑暗中對他那個親戚說:「那種地方哪裡用得著炭盆呢?他真該多想一想啊。」我聽到這句話時心裡一怔,原來還有用不著炭盆的地方啊,那是什麼地方?!在我看來,只要弄得到炭,哪裡都可以使用炭盆嘛。冷風從頭頂的瓦縫裡灌進來,我將身上的棉襖裹緊了一下。

我的弟弟們過來了,我跑出去,鑽到他們的傘下——那種很大的老式油布傘。我離開雜貨店的時候,聽見店主的親戚在說:「冰島。」我們三個人共一把傘走在冰天雪地裡,有時風將我們的傘吹得倒向一邊,我們合力將它扶正。我想,我們這裡不就是「冰島」嗎?這麼硬的地,嚴寒,無處可躲。還有腳上的凍瘡,碰一下就鑽心痛。「冷啊。」我終於說出口了,可是兩個弟弟都沒有反應。大約他們知道獨自忍受是不可改變的命運。

夜裡,我將被子裹緊,將凍傷的腳小心地擱在被頭上。我入睡前向對面床上的弟弟談起了糊紙盒的那一家人。弟弟說那個小男孩用冰水洗腳。「冰水洗了腳之後,呆在屋裡就很暖和了。」他說。看來我的判斷都錯了。他雖然流著鼻涕,但並不像我感到的那麼寒冷。也許明天,我應該將凍傷的腳放進冰水中長久浸泡?我想著這件事,拿不定主意。如果我像荒原上的狼一樣完全不怕冷了,也就用不著炭盆了。我們家有一個舊炭盆,我依稀記得在我嬰兒時代從那黃色的陶盆裡竄出的火焰。我們將糯米糍粑放到炭火上去烤,烤得香氣四溢。在夢裡,我輕輕地對人說:「給我一個炭盆吧。」

早晨,雪停了,但寒冷並沒有絲毫減輕。我的腳踩在冰上,想像自己是生活在極地。我這樣一想像,心中的焦慮就減輕了一些。那麼,用冰水泡腳的方案是否可行?我心底明白我是不可能實行那個方案的,那會使我患上肺炎。於是,我再見到糊紙盒的小男孩時心裡就充滿了羨慕——原來他心裡有團火!

7.可愛的黃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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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梅是樓上的小姑娘,她的樣子有點怪,我覺得她有點像蛙。而大人們認為她長相醜陋。黃梅是極為躁動的那種類型,在我的眼裡,她幾乎從未有過安寧的時候。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總是和她在一起,因為我很空虛無聊,也因為她常給我帶來歡樂。

那時我們常去賣報紙賺零花錢。黃梅每次都來叫我同她一起去賣。我的業績一般很差,但只要同黃梅在一起幹,就會賣得多一點。她對這項工作有種「死纏爛打」的勇氣。到了人多的地方,不管人家大人們要不要買報紙,都厚著臉皮同人攀談,逗他們笑,打打鬧鬧,然後將報紙硬塞到別人的懷裡。大人們又惱她又覺得好笑,一般就會給她報紙錢哄她走。有時候,那些人捎帶著也從我手裡買去幾份報紙。黃梅是我的福星。然而我多麼為她感到難為情啊。她「不要臉」,我恨死了她!

我的臉皮是很薄的,我動不動就發窘,尤其在生人面前。所以黃梅的很多行為我看了就身上起雞皮疙瘩,我認為那是世界上最最「不要臉」的行徑。我還認為她是個下流的小孩。儘管這樣認為了,我心底裡是不是有點羨慕她呢?她多麼快樂,多麼投入!她想幹什麼就要幹什麼。當大人們以為自己在逗她玩的時候,她也在挑逗那些大人們,她完全不將他們放在眼裡。不錯,她心眼很壞,她將一條毛毛蟲放到嬰兒的脖子上,她還毒死了我心愛的花金魚。可是為什麼,只要她一叫我,我就同她一塊走了呢?我恨自己這種同流合污的行為,可是不同她在一起,我什麼也幹不好——報紙也賣不掉,撿廢品也無收穫。我的能量很小,我太愛面子了,我常常沮喪不已。

我又同黃梅去賣報了。我們來到一家大醫院,那個院子裡坐了好多人。黃梅大顯身手,一會兒將一個老頭的帽子藏起,一會兒又將報紙罩在一個打瞌睡的中年人的臉上。那些人來追打她,她就到處跑,跑得飛快。後來她又故意放慢步子,讓那老頭追上了,我看見老頭高高舉起手掌,卻沒有打下去。於嘻嘻哈哈之中,她的報紙和我的報紙都快賣完了。我在心裡不斷地感歎,我的確佩服她。就在這時一件事發生了。

黃梅拿了一位中年男子的兩元錢(那是很大的數目),然後她要找零錢給他。可是黃梅突然撒腿就跑。「我的錢啊!!」那漢子發出淒慘的叫聲。另外一名青年,是清潔工,扔下手中的活就去追黃梅。可是他哪裡追得到,黃梅熟悉那些彎彎拐拐的小巷子,很快就不見蹤影了。沮喪的清潔工回過身來一把抓住我要我賠錢。我說我沒錢,旁邊有個小孩說我同黃梅是一夥的,他還用棍子打了我的頭,很痛。後來我哭起來,他們就放了我。

我在小巷裡走,黃梅忽然就出現了,笑嘻嘻的。我的血往臉上一衝,我罵她是「漢奸」。但是她一點都不在乎。「你這個賊!」我更惡毒地說她。她將那兩塊錢在我眼前揚來揚去的,跳躍著,如同過節一樣快樂。我暗想,黃梅大概是早有預謀的,她該有多黑,病人的錢也要搶,這種人就該槍斃。可是我對她的恨為什麼總不能持久呢?難道因為她愛錢,我就應該將她當成敵人嗎?還有,那些病人不來追她,是不是有意放她一馬?我不再同黃梅一塊去賣報了,但我還是同她一起玩。每當她做了什麼不要臉的事,而且牽連上了我,我就會後悔得要命。黑夜裡,我睜著眼罵自己不要臉、不爭氣,我賭咒發誓不再同她來往。我想起她的樣子,就輕輕地說:「多麼醜陋!」

第二天,陽光普照大地,黃梅像一隻小香瓜一樣出現在我窗前。她手裡舉著那只漂亮的玩具鐵環,洋洋得意。

「你等等!」我急忙對她說。我要趕快掃完地,然後去同她玩個痛快。

8.來自那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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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家小孩的名字叫漢呆,他長得有點笨,個子大,陰沉,患有嚴重肺病。家裡要我們不要同他接觸,因為怕傳染肺病。但是我和弟弟們喜歡去觀察漢呆。肺病,是什麼病呢?我們太好奇了。我們將他打量了又打量。

他總坐在地上,拿著桃子核往一塊石頭上面磨。他的頭髮很黑,眼仁也很黑,臉頰上有紅暈。他應該是很好看的。我們從他身邊跑過,大聲喊道:「漢呆!漢呆!肺病佬!」他跳起來追我們。他的動作不靈敏,我們早就跑得沒影了。在屋後,我們跑得氣喘吁吁,三個人笑成一堆。笑著笑著,大弟忽然說:「他還吐過血!」啊,這種事!我們都恐怖起來。他會不會死?我們會不會傳染?

過了兩天,我們忘了前面的事,又去找漢呆玩了。我們一塊兒在石頭上砸桃核,弄出裡面的桃仁來收集著。漢呆說桃仁可以賣錢。漢呆容易出汗,我聞得到他身上的汗味,那並不難聞,只不過有點獨特罷了。

他用蝗蟲喂螞蟻時,就將蝗蟲的腿一條一條地撕下來,我們看了很氣憤。我和弟弟乘他不注意,從他背後用力一推,推得他摔下走廊,他發出撕裂人心的哭叫。他的家人出來了,可是我們跑到山坡那裡去了。後來大人告訴我們說,漢呆活不長,會死。我想起他的樣子,心裡有股怪味往上湧。他肺裡面有很多細菌,那麼他是很髒的。他知道自己活不長嗎?我突然很憐憫他,我要送給他一點東西。他正在泥地上挖洞,還往洞裡灌水。我拿了家裡的一粒小白兔形狀的扣子去送給他。他抬頭看了看我,陰沉地搖了搖頭。

「我不要。」他很堅決地、甚至有點鄙夷地說。

我大概紅臉了,極為尷尬地將扣子放回衣袋裡。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他聚精會神地干他的工作,弄得滿手都是泥。太陽辣辣地照著,我又從他後頸窩那裡聞到了他的汗味,他的黑頭髮濕成了一綹一綹的。我記起了他身體裡頭的那些細菌,我有點怕,有點嫌棄他,但不知為什麼我又很想同他交談。也許我內疚,為了自己對他犯下的惡行。我在旁邊蹲了很久,他終於沒同我說話,他太專注了,無暇顧及到我。

當雪花飄飄,我們穿上外婆做的棉鞋時,漢呆被送到鄉下去了。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把他送到鄉下去,大家都說鄉下很苦,莫非這是他「死了」的另一種說法?

不久,我們都傳染上了肺病。我和弟弟們照了X光,發現肺部都有黑洞。現在輪到我自己「很髒」了。這就是很髒嗎?我一點都不覺得啊。我有點咳嗽,有時發燒,如此而已。我認為自己不會死。我們三個人都認為自己不會死。太陽紅艷艷,我們還是滿山坡鑽來鑽去,搜尋某些植物和野菜。秋天裡,我還是收集桃仁,可是那些桃仁並沒有為我換來錢,誰也不要它們。

閒下來的時候,我也會記起漢呆,記起我們將他推下走廊時他發出的慘叫。從聲音聽起來,他是多麼的有活力啊。要是鄉下能使他的肺病恢復就好了。醫生說我肺裡頭的洞最多,一共有三個,那麼,漢呆有幾個呢?我想像細菌在我胸膛裡生長繁殖的情形,當我的思維專注於這上頭時,我仍然有隱隱的內疚。

我童年的夥伴漢呆離我那麼遠,他那陰沉奇特的世界裡的事,我並不完全懂得。也許我只是一個外人,他才是知情者。所以當我們試圖去進入他的王國時,他用那種鄙夷的眼光看著我。他是有理由自負的。我們這些愣頭青,渾渾噩噩地過活,我們又能看得到什麼呢?這個漢呆,這個肺部被兇惡的結核桿菌所咬嚙的孩子,他看到了。但他不想告訴我們。

將肺病傳染給我的漢呆,總是在我的記憶中佔據著那個特殊的位置。

9.醫院裡的玫瑰花

殘雪

我在家中的時候總聽到別人提到「高嶺」這個地名。從人們的談論給我的印象來看,那裡似乎是一塊高地,好幾條狹長的小街伸向那個高坡,坡上是這個城市最大的醫院。據說高嶺離我家不遠,那幾條街道旁邊佈滿了狹小的平房和破舊的兩層木樓,貧苦的體力勞動者住在那種地方。那些人都燒不起煤,所以家裡的小孩只要一有時間,就提著掃帚撮箕來到大馬路上,一看到人力板車上掉下了一點煤,就奔過去用掃帚掃進撮箕。說起高嶺,家裡的大人就是這樣介紹的。我越來越好奇了,高嶺究竟是什麼樣的?

一個星期天,我碰巧去高嶺的附近買文具。買完文具之後,我就順著一條窄小的巷子進入到了高嶺內部。那天太陽很烈,人們都躲在屋子裡頭,窄窄的柏油馬路上從頭至尾看不到人影。我流著汗,一直走到馬路盡頭,仍然沒碰到一個人。爬到坡上後,馬路轉了一個彎,變成了下坡。我想了一想,決定進入那些窄小破敗的房屋群裡頭去。我是從一棟土磚屋旁邊進去的,一進去就看見很髒的公共廁所,經過廁所,來到一家人家剛剛搭起的靈堂。靈堂裡掛著死者的照片,是一位戴紅領巾的,樣子很乖的女孩,不會超過14歲。棺材還沒有抬進來。我很疑惑,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為小孩做道場呢。我還想站在那裡多看一看,就有人來趕我走了。一掌打在我的背上,很重。我忍痛跑開,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了。

「她啊,是得了腦膜炎才死的。」一個同我一般大的女孩在我旁邊說。

她的樣子很老道,紮了兩個牛角辮,雙手很粗糙,一看就是做慣了家務的。

「我是不敢在那靈堂裡停留的。」她又補充說,還傲氣地撇了撇嘴。

我不敢同女孩搭話,周圍的氛圍太詭秘了,我想到了逃離。兩棟土磚屋之間有一條很窄的通道,只能容一人通過。我正要抬腳進入通道,女孩將我抓了回來。她的力氣真大,我被她扯得差點跌倒呢。

「那是條死路,傻瓜。」

她要我同她走,於是我們又繞回靈堂,從它旁邊穿過。靈堂裡已經坐了一些人,開始吹打了,一個女人在哭訴,不知道是母親還是親戚。我們匆匆地將靈堂拋在身後了。我問女孩我們這是到哪裡去,女孩簡短地回答:「醫院。」我說我一點都不想去醫院,她讓我去了再說,還說:「那裡頭好玩得很。」

我們七彎八拐地爬坡,終於穿過了蛛網般密佈的居民區,來到了一個水泥坪。水泥坪的一邊是高高的圍牆,女孩說圍牆裡頭就是醫院。我以為醫院大門離得不遠,可是走了好久,走過了水泥坪,又進入了一條橫向的馬路,還是那堵圍牆,連大門的影子都沒見到。

「我們休息一下吧。」女孩說著就往地下一坐,背靠著圍牆,垂下頭。

我看見她在撫摸自己手掌上那些細細的裂口。我呢,又熱又渴,只想回家了。

「醫院裡頭好玩得很。」她又說,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

終於看到了一個賣冰棍的老女人,我想買,她卻擺擺手,說已經賣完了。女孩見我茫然失神的樣子,就撲嗤一笑。她告訴我前面有一個圍牆缺口,從缺口可以進到醫院裡。

我們又走了一會兒就看見缺口了,於是一前一後鑽過去。眼前是一棟五層的舊建築,樓前很髒,到處是一堆一堆的玻璃試管啦,注射器啦,膠管啦等等。中間還夾雜了好幾個玻璃罐,罐裡裝著可疑的物體,有點像人體器官。

「那裡頭是小孩兒,有活的也有死的,不要去看!我們跑吧!」女孩大聲說。

我和她一道飛跑起來。我們跑過了好幾棟青磚樓房,每棟樓的眾多窗口都有人伸出頭來看外面,那也許是病房。最後,我們跑到了花園裡。女孩撲倒在草地上就不動了,我呢,也在她旁邊坐了下來。花壇裡的玫瑰開得特別茂盛,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這麼美的玫瑰,它們濃烈的香氣居然一下子就消除了我的疲勞和乾渴。花園裡特別靜,連蜜蜂的嗡嗡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我想,原來這裡就是女孩說的好玩的地方啊,這裡倒是真好,我都不想離開了。我推了推女孩,要她起來同我一道去欣賞玫瑰花,可是她沒有動。我就獨自繞著那個很大的花壇轉了幾圈。藍天底下的這個奇跡是多麼的賞心悅目啊。我越看越急於要同那女孩分享,就又去推她。她終於打著哈欠坐起來了,沉著臉,很老派地對我說:

「你這個傻瓜,那花兒下面有小娃娃,活的死的都有,你可不要撥開花叢去瞧啊。就在上個星期,一個生病住院的女孩在這裡被嚇得……」

她賣關子似的不說了。我用力推她,問:

「嚇得怎麼樣了?怎麼樣了啊?快告訴我!!」

「死了。」她撇了撇嘴。

「你胡說!是你告訴我說這裡好玩得很的。」我覺得心裡頭一下子空掉了。

「就是好玩得很嘛,我又沒有騙你。來,我們一起去看花!」

我卻不願同她去了,我擔心她忽然掀開花叢讓我看見那種鬼一樣的東西。我提議我們隔得遠遠地賞花。她狡詐地盯了我一眼,點點頭同意了。啊,玫瑰花!玫瑰花!在花兒濃濃的芳香裡,在溫柔的藍天下,我感到自己身處仙境!醫院地處貧民窟旁邊,病房那邊那麼骯髒,這裡卻藏著一個世外桃源,叫人怎麼想得到。這麼美的草地也是很難見到的,又深,又綠,又乾淨!

我躺在草地上,用雙手枕著後腦,多麼愜意,就這樣躺下去才好呢。女孩站在我的上方,她彎下腰來對我說話,她的臉部顯得特別巨大,像一面簸箕一樣。

「你啊,你枕著三個小娃娃,兩個已經死了,還有一個活的,被你壓住了腿子。」

我猛地一下蹦了起來,我一心想衝出這個中了魔的花園。她從身後用力揪住我的衣服,不讓我走,她甚至來掃我的腿,想讓我跌倒。

「你看花嘛,看花嘛!讓你看你又不看了。」

委曲的眼淚奪眶而出,透過淚眼,我看到滿天都是碩大的玫瑰花在旋轉。於是我漸漸地安靜下來了,就那樣傻傻地站在那裡觀看。女孩悄悄地將一節軟綿綿冷冰冰的東西塞到我手裡,要我抓住,我慌亂地扔開那東西,拚命甩手,我感到有液體沾在手上了。

「你為什麼這麼緊張啊,那是一節樹枝!」她說。

風停了,玫瑰花緩緩地落到草地上,這裡一朵,那裡一朵,活生生地抖動著。我將手掌放到眼前用力看,終於看清了,上面乾乾淨淨的,什麼髒東西都沒有。於是我全身鬆弛下來,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免得踩著了美麗的玫瑰花。女孩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柔軟而堅硬,熱切而冷漠,那麼怪異的聲音——

「高嶺的貧民窟裡,有女孩死去了,就在醫院旁邊,醫院裡有玫瑰花壇……噓,靜,靜!我們走出來了,你看,這是那個牆洞。」

我和女孩走在熾熱的柏油馬路上,黃昏快要降臨,賣冰棍的老頭回家了。

我們在路口分手,雙方都對對方的存在感到吃驚。

《趨光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