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曹操對陣袁紹,生死決戰一觸即發 水淹下邳

    下邳縣乃徐州下邳國首縣,漢初韓信受封楚王曾以此處為都。縣南有泗水自西向東流淌,縣東又有沂水自北向南注入泗水,形成三岔河口,是為天然屏障;縣城方圓十二里,內外三重城牆,皆高四丈有餘,白色磐石堆砌,外郭南門最為雄偉,民間稱之為「白門樓」。

    曹軍大隊趕到時,陳登已率廣陵兵為先鋒,將下邳城包圍起來。索性大包圍套小包圍,二萬多兵瞬時間將城池困了個水洩不通。曹操穿過人群來到近前,仰望著這座大城,心頭頓生憂慮——要破這座城可太難啦!縱然強攻硬打能破外郭,裡面還有兩層城牆,一層一層打下去,既折損兵馬又耗費時日。想至此,命兵士連聲呼喊,喚呂布出來答話。

    呂布此刻就在城上,他被眼前的包圍驚住了。昔日兗州之役,他幾次大破曹軍,甚至以方天畫戟敲過曹操的頭盔,嚇得曹阿瞞跪倒告饒、巧言誆騙才撿了條性命。可今天一切都變了,那個沛國譙縣的矮子竟有了這麼雄厚的實力,茫茫大兵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再往人群中細打量,劉備、陳登的旗號皆在其中,敵人聯手部下背叛,呂布怒火中燒,聽到下面的人呼喊自己的名字,他手扶女兒牆兀自口硬:「本將軍未死!現就在此,曹賊能奈我何?」

    陳登一馬趟出人群,嘲笑道:「呂奉先,你反叛朝廷,已被割去官職,有何臉面再稱將軍?還有一件事相告,你派出去向袁術求救的許汜、王楷,見你大勢已去,已經轉投荊州劉表去了!張遼雖到海濱,然臧霸等人忌憚天威不敢發兵。呂布,你完啦!」

    「呸!」呂布破口大罵,「陳登豎子!反覆小人!忘恩負義!寡廉少恥!」他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惡言都用到陳登身上。

    陳登仰面大笑:「呂布啊呂布,你對我有何恩義可言?拍拍胸脯想一想,我這廣陵太守是你給的還是朝廷給的?」

    呂布被他頂得啞口無言……是啊!人家的官本就是曹操給的呀!

    陳登仰著面直視著呂布:「你說我是反覆小人,我倒要問問你,你這半生又都幹了些什麼!你本五原郡一武夫,出身卑賤,被丁建陽收留,視為心腹用為主簿,對你情真意重。後來董卓進京以錢財官爵賄賂與你,你便賣主求榮手刃丁原,轉而認賊作父!保了董卓不過數載,災星未退色心又起,與其小妾私通,為防醜事敗壞,投靠王司徒刺董,轉眼間也成了救國忠良。

    「棄暗投明本是正理,李傕、郭汜打破長安,你就當隨王允死節,卻懷揣賊父人頭投靠袁術,袁術怨你無情不願收留,你翻臉不認人,立刻又轉投袁紹。跟隨袁紹倒也罷了,放縱部下強搶民女劫掠財物。袁本初將你逐出冀州,你再投昔日同僚張楊。張楊待你推心置腹,你卻勾結張邈又犯兗州,棄朋友於不顧。惜乎你那點兒德行鬥不過神威赫赫的曹公,轉而逃至徐州劉玄德麾下。劉玄德供你糧草給你輜重,反而成全你這喂不熟的狼!劉備、袁術交鋒之際,你奪人之地誘人之兵,把徐州搶佔過來,又翻過臉來打袁術!」陳登句句誅心,行雲流水一般把呂布種種不義之事抖落了一遍,「呂布!你朝三暮四兩面三刀,所過之處戕害黎民。老百姓恨不得戮爾屍、食爾肉、寢爾皮!似你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人人得而誅之!」

    呂布被他罵得又羞又愧又恨又惱,白臉轉紅五官倒豎,手扒女牆一陣怪叫:「哇呀呀……氣煞我也!」

    「氣有何用?」陳登一甩衣袖,回頭掃向兵士,「廣陵兵將聽真!爾等皆是徐州之民,若有人受過并州武夫欺壓劫掠之苦,恨此殘暴之徒,就喊三聲『殺』叫他聽聽!」

    殺……殺……殺……

    吶喊聲震天動地響徹雲霄,喊到第三聲時,莫說是徐州人,就連兗州人、豫州人都跟著扯著嗓門大吼。

    呂布瞪大眼睛看著這驚心動魄的情景,蓋世的英武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完了!徹底完了!呂布的心死了……原本他還可憑胯下赤兔掌中畫戟奪條血路,可是現在他不行了,他顫抖了……即便逃出去又能怎樣?再往東就是大海了,北面的袁紹恨他入骨,南面的袁術也已得罪,往西投奔老朋友張楊,可從兗州到豫州都是曹操的地盤;臧霸、孫觀、尹禮等按兵不動,條條道路都已堵死,天下雖大哪裡有立錐之地……呂布只感頭暈目眩,身子一晃伏倒在女牆之上。

    曹操在下面看得分明,揮舞手臂示意大家收聲,輕催坐騎出了兵群,放聲道:「呂將軍!呂將軍!」

    呂布聽他還叫自己為將軍,強打精神往下張望。曹操似乎歎了口氣,緩緩道:「將軍莫要灰心,棄惡從善尚有一線希望。將軍曾刺殺賊臣董卓、攻戰僭逆袁術,這些功勞當今天子至今不忘,老夫也時刻掛懷。今既已兵敗,與其困守孤城,何不順天應人主動歸降呢?」

    一言點醒夢中人,呂布藍隱隱的眼睛一亮,似乎感到一線生機,方要應允,忽聞背後一聲斷喝:「城可破,頭可殺,誓死不降曹賊!」

    連城上的帶城下的,所有人盡皆吃驚,放眼望去見一中年文生衣冠不整滿面憔悴探出女牆——正是陳宮!

    曹操心頭一凜,抱拳拱手:「公台,別來無恙?」

    陳宮悲怒交加:「呸!曹操老賊素無恩義。昔日袁仲甫、邊文禮、桓文林與爾何仇?一時恚怒三家滿門斃命!金元休被你逐出兗州,終被袁術屠戮!你攻打陶謙之時,屠殺東海五城,現在還有何臉面自稱得徐州之民心?」

    剛才呂布被陳登罵得又羞又惱,這會兒陳宮的幾句話又把曹操說得無地自容。做過的事賴也賴不掉,日殺三賢、驅逐金尚、屠戮徐州,這都是曹操一生都洗不去的罪過,面對著深知底細的陳宮,他還能有什麼辯白?陳登見狀趕緊接過話茬:「陳公台少要賣狂!何謂民心不附?倘若人心不附,怎有這許多徐州將士前來圍城!」

    忽見城頭又躥出一人:「住口!陳元龍,你臨陣倒戈害死我并州無數兄弟,有我高順三寸氣在,寧可魚死網破決不投降!」

    「助紂為虐咎由自取!」陳登立刻反唇相譏。

    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陳登與陳宮、高順罵了個不可開交。呂布身為主帥竟插不上話,彈壓也彈壓不住,看著已經失控的局面,一點辦法也沒有,頹然歎息而去,索性把城樓丟給他們不管了……

    剛開始還是對罵,後來高順惱怒至極,奪過兵士弓箭就往下射。眾親兵連忙保著曹操、陳登歸隊。緊接著上面的箭枝、落石稀里嘩啦一來一大片;底下的曹兵又是咒罵又是還射——儼然又開了仗!

    曹操帶著親兵一路後退,撤出包圍圈,眼望著一片喧鬧的白門樓歎息不已。荀攸、郭嘉、程昱三人也脫離戰場縱馬尾隨而至。程昱是從兗州時代經歷過來的,深知剛才陳宮那幾句話刺痛了曹操,賠笑道:「明公不必著急,我看下邳戰事且付與三軍小兒。此處乃昔日風雲之地,咱們信馬由韁去西邊遊覽遊覽可好?」

    「好吧。」曹操失落地點點頭。四個人撥馬向西,望三岔河口而去,只有曹純、許褚督百名虎豹騎相隨。

    曹軍此番圍城,各路兵馬彙集,營寨紮下數里。四人帶隊一一穿過,每過一寨,都有留守的將官出來跪迎。曹操也不說話,只揚手示意他們起來,繼續向西而行。眼瞅著到了最外圍,正是劉備的寨子,關羽率領親兵在寨門施禮相送。

    曹操一見威風凜凜、五綹長髯的關羽,心下頗感寬慰,便開了口:「雲長快快請起。」關羽手托長髯站起身來:「明公辛苦了。」

    「將軍等才是真正辛苦。待回朝之日我定要犒賞三軍。」

    關羽低下頭,結結巴巴道:「望明公勿忘秦宜祿之事。」

    「哦?」曹操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此事老夫記得。」見關羽又有愧色,當著眾人的面也不好再說什麼,帶著程昱他們繼續前行。這已經是關羽第二次提起這件事了,曹操心下稱奇,關雲長關西漢子鐵骨錚錚,怎會對那個杜氏如此傾心呢?想至此打定主意,將來一定要先見見這個貂蟬女!

    離了大營,諸人抬頭觀看。時近隆冬哪有什麼迷人景致?望不見霸王項羽雄武遺跡、望不見智勇韓信瀟灑餘光、望不見青草百花爭相怒放、望不見裡面百姓往來營生。但見漫天陰雲不透斜陽,荒原淒涼四下蕭索,遍地都是秋霜肅殺的枯茅,被西北風吹得顫顫抖動,泗水、沂水嘩嘩流淌,河畔老樹丫杈干萎扭曲……曹操一陣陣悲從中來。

    程昱卻興致不減,指向遠處泗水之上一處古舊的石橋道:「明公精通兵法,著錄節要,可知這是什麼地方嗎?」

    「嗯?」曹操一愣,仔細打量眼前的石橋流水,還是搖了搖頭。

    程昱笑道:「此乃泗水橋啊!」

    一聽此言曹操也笑了:「原來是留侯得遇黃石公之地。」

    留侯乃大漢開國名臣張良。他本七雄中韓國的遺臣,年輕時便有志推翻大秦復立韓國,於是結交力士倉海君,在博浪沙行刺秦王嬴政。不料行刺失手,倉海公遭擒,張良逃亡下邳。傳說他路過泗水橋時見一老翁坐於橋上垂釣。恰好那老翁鞋子掉落水中,喚張良下水撈取,言語刻薄殊無禮數。但張良念及他老邁年高,撲入水中為他撿鞋,哪知老翁又叫他趨身把鞋給自己穿上,張良並不違拗一概遵從。老翁口稱「孺子可教也!」命其五日後復來,當有要書相付。五日之後張良來到,老翁竟不與,又推五日為期。如此再三,老翁才授予兵書三卷。張良讀此書智謀大長,輔佐高祖劉邦平定天下。此老翁即黃石公,所授兵書三卷即《三略》。

    郭嘉湊趣道:「既是張子房得書之處,咱們不妨踏上去看看。」

    曹操點頭應允,三人下馬信步來到小橋上。卻見四下荒蕪、石橋殘破、北風陣陣、泗水湍急,全然尋不到先賢的影跡。曹操歎息一聲:「我看民間傳言未必是實啊……」

    同樣的景致,在不同的人眼中,卻有不同的含義:

    曹孟德手扶石橋連嗟歎,逝者如斯似水流淌,轉眼間四十五歲將來到,所奮鬥的事業仍舊蒼茫!這世間萬物蒼生的疾苦何時才有個頭?回頭再往下邳望,如此堅城何日能破?河北袁紹磨刀霍霍似豺狼!

    程仲德眼望流水心潮澎湃,壯士胸懷動衷腸。生於亂世自當建功立業,將來名標青史著錄蘭台,留得威名後世揚。回首又看下邳城,果然是龍爭虎鬥好戰場!

    荀公達閉目凝思自悲涼。憶往昔張子房本意復興韓國,到頭來稱孤道寡的卻是那劉季兒郎!想今朝自己身為漢臣,縱然勞苦一生大功告成,還不知將來是姓劉的還是姓曹的坐朝堂!睜眼又見下邳城,那本楚王韓信都城,那韓信立下不世之功,到頭來未央宮呂後刀下一命亡!

    郭奉孝緊緊衣襟暗自罵,天寒地凍北風涼。這三個老傢伙閒來無事瞎轉悠,還不如回至營中研究戰事細商量。回首再望下邳城,陳宮、高順怎麼還不降……

    四人各懷心思,呆立良久,最後還是曹操先開了口:「仲德,你膝下現有几子?」

    程昱一愣,不知他為何想起問這個,笑道:「在下不才,只有犬子程武一人。」

    「生兒子有什麼才與不才的?」曹操擺擺手。雖這麼說,他心中卻有小算盤,他與程昱年紀相仿,程昱只有一子,而他除曹真、曹彬、何晏不算,現今膝下有五個兒子,曹丕、曹彰、曹植、曹玹、曹沖,最近宛城所納周氏小妾又已身懷有孕,出征之際曹操曾有囑咐,倘若生男取名曹均……四十五歲的年紀,南征北戰還能生兒育女,這說明身體還很旺盛啊!

    曹操感到一絲欣慰,眼望著下邳城喃喃道:「黃石公《三略》有云『端末未見,人莫能知;天地神明,與物推移;變動無常,因敵轉化;不為事先,動而輒隨。』世間又有誰能達到這種境界呢?」他反覆吟誦著,「不為事先,動而輒隨……不為事先,動而輒隨……」忽然一臉無奈對三人道,「我觀呂佈兵勢衰微,想必無力為害了。下邳城堅難以攻克,不如暫且班師回朝吧……」

    「主公萬萬不可草率收兵。」荀攸表示反對,「呂布勇而無謀,今三戰皆北,其銳氣衰矣。三軍以將為主,主衰則軍無奮意。夫陳宮有智而遲,今及布氣之未復,宮謀之未定,進急攻之,布可拔也!倘公主收兵,是為遺禍,現有張繡、袁術兩路末路之賊,今再遺呂布,雖皆窮篤至極,然則三人可成虎也!」這種淺顯的軍事道理曹操自然曉得,但是他現在怕的是袁紹攻克易京驟然南下,他要是掛在下邳一年半載脫不開身,許都便危險了。荀攸已把他心思參透,手捻鬍鬚道:「我知主公所思,但以在下之見,下邳並不難破。」

    「哦?軍師有何妙計?」

    荀攸手指橋下:「破敵之法就在咱們腳下。」

    郭嘉第一個反應過來:「引水灌城。」

    「妙矣……有這泗水、沂水兩條大河,不亞於十萬雄兵。」曹操連拍額頭,「子和,速速傳令,命軍士掘河引渠,水淹下邳城!」

    「諾。」曹純在橋下應了一聲,即刻馳馬而去。

    郭嘉見曹操下了決定,趕忙接著道:「許都的喜訊列位聽說沒有?李傕、郭汜完了!」尚書僕射裴茂持節入關,段煨為先鋒攻克長安,殺死李傕及子侄同黨李應、李別、李暹等人;郭汜僥倖而逃,又被其部將伍習斬殺。

    「嗯。」荀攸連連點頭,「不日之間,那兩個賊子的人頭就將送至許都。另外此次立功最大的段煨主動請求入朝覲見,他可給關中諸將歸順開了個好頭啊!」

    曹操頗有感觸:「只要歸順朝廷,又何必錙銖必較呢?我有意派人前往海濱,遊說臧霸、孫觀、吳敦、尹禮等青徐豪強歸順,仍叫他們統領舊地。只要不作亂,且由他們聽調不聽宣吧!」這是權宜之計,目前他最大的危機是袁紹,只等下邳一破就迅速備戰河北,可沒時間跟那些地頭蛇計較寸土。

    荀攸、郭嘉、程昱盡皆領會,齊聲道:「明公寬宏!」

    曹操轉過身眼望北方——袁本初,你的易京之戰還順利嗎?我可已經有破下邳之計了。我眼睜睜看著你從社稷之臣變成河北霸主,二十年的朋友走到今天這一步,悲也!痛也!恨也!雖然我兵力遠不如你,但我可要搶先一步啦!你河北帶甲之士不下十萬,我東拼西湊也不過是三四萬人……但是我身後還有天子,還有正義,還有百姓!我就靠我的正義鼓舞士氣,跟你的十萬大軍拚上一拚吧!看是你這四世三公厲害,還是我這宦豎遺醜得勝!老朋友,我等著你……曹孟德巍然屹立在泗水橋頭,任凜冽北風迎面襲來,他手握劍柄巋然不動!
《卑鄙的聖人:曹操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