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皇帝賣官,曹嵩出價一個億 廢帝陰謀

    轉天清早,三百壯士列隊齊整,每人一條棗木棍。曹家心腹家丁趕出拉財貨的馬車,馬車後面再掛轅車、突車。曹操、樓異各自乘馬佩劍,剛要出發,夏侯淵帶著幾個人趕來了,還說若不是丁沖喝多了叫不醒也會去的。曹操千恩萬謝,總算是離了家園。

    沛國與洛陽相隔一千二百里,曹操不知走過多少次,但只有這一次最遲緩而緊張。雖照舊取道柘杞之地,可這樣繁複的隊伍拉開了足有半里地,步行護送緩慢得很,加之冬日天短,一天走不了多遠。更要緊的是人多貨多,一路上絕不可能入城休息,驛站也收容不了,唯一的辦法就是露宿。

    曹德已經提前為大家備好充足的乾糧,到了夜晚曹操止住隊伍,喊一聲:「落馱打盤,安營紮寨!」三十輛馬車圍一個圈,牲口解下來單栓,這樣就是有人行搶都不可能整車帶走了。然後將五十輛轅車解下,在外面再圍一個大圈,這就成了一座流動的營寨,東南西北讓出四道門,以麻繩綁縛突車豎起,就又有了四座突門。裡面的人汲水遛馬自由出入,外人想要進來,突門邊卻有專人把著。夜深人靜時,另有值夜之人,只要點上火把爬上轅車一坐就可以了。

    夏侯淵看得咋舌:「這簡直像是座營寨。」

    「這就是營寨,」曹操笑了,「只不過是古人之法,如今打仗不用戰車了,這樣的車營也就不常見了。不過咱們用來保護財物卻是再合適不過。」

    「你跟誰學的?」

    「墨子。」曹操搖頭晃腦。

    「磨子?還碾子呢?」

    樓異都笑了:「您可真是個白地,我都知道墨翟,兼愛、非攻嘛!」曹操連連點頭:「不錯,墨子其人雖倡『非攻』,卻是格外善守。這車營之法就是他留下來的。」

    就這樣,白天大家舉著棍子護衛,晚上紮下車營休息。如此安排可謂針插不透。夜晚也確有勘視的匪人,無奈望營興歎鎩羽而去。隊伍行了六天,總算是平平安安到了豫州,待過了中牟,至河南之地,曹操便不讓那三百漢子再往前走了。一來河南之地天子腳下怕惹是非,二來更是怕他們到京看見太尉府,那編的瞎話可就被戳穿了!

    夏侯淵先帶著三百漢子回轉,曹操、樓異則率領心腹家丁繼續前進。入了關就不必再擔心賊人了,沒了步下之人,馬車也可以放開些腳程,第二天晚上就趕到了都亭驛。再往前十里就是洛陽城了,但這一路行來人困馬乏,夜晚又關了城門,大家只好再露宿一夜。

    轉日天還未亮,曹操就起來了,他把大家都叫醒,吩咐將所有的轅車、突車都燒了。

    「為什麼?留著以後還可以用呢。」樓異不解。

    「冕弁兵革,藏於私家,非禮也。此是謂脅君也。」曹操說著跨上了馬,「快燒了吧,叫人看見是要惹麻煩的。」

    「諾。」

    「咱們自己人這幾日受累更多,你就帶他們在洛陽多休養幾天,不忙著往回趕。」曹操抖開韁繩調轉馬頭。

    「大爺,您不同我們進城嗎?」

    曹操搖搖頭,望了一眼十里外那巍峨的京師城郭:「洛陽城我不想再去了。趁著天色未明我趕緊走,免得遇見熟人。」

    「難道您都不去見見老爺嗎?」

    「爹爹已經如願以償問鼎三公了。你替我轉告他老人家,億萬家財已盡,叫他好自為之吧。」說罷曹操在大宛馬身上狠著一鞭,奔東南而去。回家的路上,完成護送的喜悅感漸漸褪盡,隨之而來的,那種難耐的空虛又一次侵佔了他的心緒。

    曹操一路上都在想,自己究竟想不想回到洛陽呢?難道當初辭官的選擇錯了?多少次他想駁回馬頭,但還是忍耐住了。丁氏說他是個俗人當不了隱士,在崔鈞面前他又大話說盡覆水難收,這樣灰頭土臉地跑回洛陽,臉面又置於何地呢?最後他還是下定決心不回去,既然有了選擇就不能夠再回頭……他不停地縱馬狂奔,一定要追上夏侯淵他們,生怕沒有人同行他會忍不住再改變主意。

    到家後的第二天,忽有天使駕到,朝廷征他入朝為官。

    曹操躲在夏侯家不肯面見,心中暗暗咒罵崔鈞多事。

    待天使走後,他才回到家中。曹德笑嘻嘻地問:「阿瞞,你還真像個隱士,即便不肯應徵,面總是要見的。」

    「見什麼?不見心裡更踏實。」

    「你知道朝廷調你當什麼官嗎?」

    「不想知道。」曹操賭氣道。

    「典軍校尉。」

    「什麼什麼?」曹操聽了一愣,「你再說一遍?」

    「典軍校尉。」曹德一字一頓道。

    「怪哉!有司隸校尉,北軍五個校尉,步兵、越騎、屯騎、長水、射聲,哪兒來的什麼典軍校尉。這是個什麼官呀?」

    「典軍的唄!」曹德湊到他跟前,「大哥,您就去吧!領兵典軍不正合您的脾氣嗎?」

    曹操扭頭不理他。

    曹德卻道:「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那日你給侄兒起名字,為什麼把那個丕字寫成……」

    曹操立刻打斷:「我一時不慎寫錯了,不行嗎?」

    「行!」曹德見他一把年紀竟耍起小孩子脾氣,暗自覺得好笑,也不與他爭辯,逕自去了。

    一個人靜下來曹操越發覺得難耐,想要回到草廬,卻見卞氏抱著孩子倚在馬廄前。

    「你抱著兒子在這裡幹什麼?」

    「怕你跑了!」卞氏嬌嗔道,「你又想回你那個草廬了吧?」

    「嗯。」曹操低下頭。

    「我也想去,你再等一年好嗎?等咱丕兒大些,我陪著你,咱們一起去住。」說著她將孩子塞到丈夫懷裡,「你看看,小傢伙多胖呀。」

    曹操抱上兒子心就軟了,還不待說什麼,就聽身後傳來丁氏的聲音:「你走吧,永遠別回來。這個家裝不下你啦!天天給我們臉色看,我們哪一點兒對不住你了?去你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編你那個沒人看的破書去吧!兒子你也別要啦!」

    「姐姐也別轟他走,」卞氏笑著接過話茬,「不就是為了編書嘛,叫他在家編。家裡還有竹子,明兒咱們一起削些竹簡,好不好?」

    「我無所謂,你問他呀!」丁氏拋了個媚眼。

    這姐倆一問一答,曹操苦笑不已。他對兩個老婆各有不同,怕丁氏來硬的,更怕卞氏來軟的。這兩個夫人串通一氣同時使出看家本領,就只能百依百順了。他心裡清楚,弟弟也好,妻子也好,都是希望他打起精神來,便支吾道:「好,我不去了,不去了。」

    於是第二天,丁氏不再織布,卞氏也把孩子托給了奶娘,兩位夫人親自為他削竹簡,卞秉和呂昭也放下自己的事來幫忙。四個人都是有說有笑的,排遣了曹操不少鬱悶。

    大家正幹得起勁的時候,樓異自前院跑來說有故人求見,並說此人是他回來時在途中碰見的。曹操頗為詫異,忙叫大家散去,少時間卻見樓異引來一位四十多歲的人,模樣像個老書生,卻相貌生疏並不相識。

    「敢問閣下是……」

    那人頗為謙恭,拱手肅然道:「吾與曹大人並不相識,乃有故人之信相送。」

    「莫稱大人,在下現是鄉野村夫。快請!」曹操將其讓入客堂落座,「敢問書信何在?」

    那人緩緩搖頭:「並無書信。」

    曹操一皺眉:莫非此人戲耍我?還是另有圖謀?

    「此事干係重大不敢落筆,因此在下特來口授。」

    「哦?」曹操倒有點兒好奇了,「不知是何人口信。」

    那人捋髯道:「南陽許攸、沛國周旌二人。」

    曹操大為詫異:許攸乃橋公門生,京師之友;周旌乃師遷外甥,家鄉舊交。這兩個人怎麼會同時差他來送口信呢?

    那人微微一笑:「許攸在京師謀刺十常侍,事洩而逃,現得冀州刺史王芬保護。周旌自昔日師遷被王甫陷害,一族蒙難,輾轉流落,現也在王使君處任從事。二人在高邑相識。」

    「那閣下一定也是王使君麾下嘍?」曹操覺得這事詭異,「敢問先生名姓。」

    那人低頭謙恭道:「在下汝南陳逸。」

    「原來是陳……」汝南陳逸?曹操突然意識到這人是誰了,趕忙起身離座大禮相見,「不知陳先生駕到有失遠迎。」

    陳逸雙手攙起曹操,反給他施了一個大禮:「孟德賢弟為家父昭雪才不得不棄官,逸深感大德,今日一為送信,二是特意登門道謝。逸來得唐突,望賢弟海涵。」汝南陳逸就是老太傅陳蕃之子。當年陳家滿門被王甫、曹節害死,只他一人在陳留名士朱震的保護下逃出洛陽,事後朱震一家因此被害。多少條人命才換了這陳家的唯一骨血。曹操自濟南辭官,直接原因也是因為想給陳蕃翻案。

    曹操又連忙攙他:「陳先生,我可當不起您這一拜。」

    身份已明確,曹操便放心了,忙問:「先生與許週二人有何事要操效勞?」

    陳逸道出來意後,可把曹操嚇壞了:

    當今天子劉宏本是河間王一脈,在翻修南宮之後,竟要擴建昔日河間王府,命冀州刺史王芬辦理此事,卻是工費自籌。如今冀州民不聊生,王芬數諫,皇上不從,竟還要北巡迴舊宅居住。冀州吏民無不激憤,因此王芬與許攸、周旌、陳逸歃血為盟,要借昏君北巡之際將其扣留,另立宗室合肥侯為帝。現聞朝廷欲征曹操典軍,特意來請他加入,以為內應,同謀廢立之事。

    「孟德賢弟,正因此事機密他們才不能親自前來。世人多知你與他們相識,可你我二人素未謀面,我來不會有人懷疑。你可願與我等同為此謀?」陳逸迫切地望著他。

    曹操從驚詫中清醒過來,起身踱了幾步道:「恕小弟不能從命。」

    「啊?」陳逸似乎沒有想到這個結果,「莫非孟德對我還有什麼懷疑?」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卷書簡遞給曹操,「在下卻是子遠差來,此物你必識得。」

    曹操展開一看,不由感慨萬千:此物豈能不識得,這是橋公家學,昔日親筆所寫的《禮記章句》啊!看見橋玄的筆跡,曹操一陣哽噎。

    陳逸見狀忙趁熱打鐵:「孟德,此乃橋公賜予許子遠之物,你看在橋公之面可否相助?」

    曹操閉上眼搖了搖頭:「橋公若知,必不肯縱容子遠為此無父無君之事。」陳逸又道:「那周旌呢?當年你為爭一婢打死人命,周旌與你不過一面之交,竟上下打點。沛國相師遷獲罪亦與此事有干,如此厚重的恩德,你都不念嗎?」

    曹操心頭又是一震,歎息道:「此婢現乃小弟內子。小弟自當感念周旌之德,但師郡將一代耿介之臣,若在天有靈,定不會同意私自廢立之事。」陳逸見此二人無用,忙起身再揖:「此二人不論,在下之父名揚海內,為一代士人之尊。終被昏君閹豎所害,孟德請念家父之冤,憐在下之孝,解天下黎民之倒懸。」

    曹操心緒更亂,只得攙扶道:「陳兄執迷不悟,令尊為斗奸人三貶三復,幾曾有過廢立之心?當年他有太傅之尊,竇武有國丈之威,二人忠心報國只除奸佞未有僭越。兄如今所為對得起令尊嗎?對得起朱震一門捨命相救嗎?」

    陳逸反被他問得啞口無言了,只得仰天長歎:「唉……人各有志不得強求。因愚忠失此良機,天下百姓還要受苦。大義當前,大義當前啊!竟不念伊尹、霍光之義哉?」說罷就要走。

    「陳兄請留步。」

    陳逸回過頭來:「孟德回心轉意否?」

    曹操依舊是搖頭:「你們太癡了!此事絕難功成,小弟試為汝等解析,可否?」

    「願聞其詳。」

    「夫廢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權成敗、計輕重而行之者,如兄所言伊尹、霍光。伊尹懷至忠之誠,據宰臣之位,處官司之上,故能進退廢置,計從事立。至於霍光,他受孝武帝托國之任,乃是外戚之人。內有太后居宮中秉政決策,外有群卿處朝堂隨聲附和,加之昌邑王即位日淺,未有貴寵,朝乏黨臣,議出密近,故能廢立於掌握,事成如摧朽。」曹操走到陳逸面前,拉著他的手,「陳兄,今諸君徒見昔日之易,未睹當今之難吶!您好好想想,結眾連黨,串通諸侯,這何異於當年的七國之亂?以合肥侯之貴,難道比得上吳王劉濞、楚王劉戊嗎?行此非常之事,慾望必克,豈不危乎!」

    可謂一言點醒夢中人,陳逸不禁悚然:「這、這……」

    「你勸我回心轉意,我勸你回頭才是!兄速速回轉冀州,對王使君曉以利害,勸他不可行此凶事。」

    「晚矣!晚矣!」陳逸頓足失色,「王芬已借黑山之事上疏請兵,恐怕現已在軍中安插親信了。」

    曹操拍拍他的手:「縱然是不可解,陳兄當設法營救許週二人。」

    陳逸失魂落魄往外走:「彌足深陷不可返矣。」

    「那陳兄你去哪兒?」

    「我說你而來,事不得成有何顏面見王使君?又豈能反說許攸、周旌?出了你的家門,我便四海漂流再待天時……」陳逸回頭略一拱手,「孟德,有緣再會吧。」說罷踉踉蹌蹌而去。

    曹操望著他的背影心裡越發不是滋味:雖然自己有理有據,卻將許攸、周旌一干故人也得罪了!秦宜祿替何苗拉攏我被我騙了,崔鈞請我出山被我駁了,陳逸替故友來求我又被我拒絕了,朝廷的徵召也躲了……我這是怎麼了?人緣都傷盡了!就為了當這個鄉野隱士割捨了那麼多,可是我為什麼還不滿足呢?

    踱了幾個圈子之後,曹操越發心中惱恨無以排遣,眼瞅每一樣東西都不順眼。氣急敗壞出了客堂,看見院子裡丁氏、卞氏、呂昭、卞秉又回來削竹簡,走上前一腳把堆好的竹片子踢了個滿天飛!

    「你幹什麼?」丁氏蹙眉站了起來。

    曹操也不理睬,繼續踢。卞秉忙一把拉住他,笑嘻嘻道:「姐夫!姐夫!消消氣兒,你這是跟誰生氣呀?」

    曹操這會兒已經不講理了:「我、我……我跟你們生氣!」

    四個人面面相覷。曹操低頭拾起一條竹片子,借題發揮:「你們是幹什麼吃的?竹簡能削這麼寬嗎?沒讀過書還沒見過書嗎?這些竹片削得這麼寬,怎麼穿成簡!」

    卞秉也真好性子,明知不寬,拿過來把玩道:「沒關係,前面的不要了,我後面的削窄些。」

    「別削啦!」曹操指著他鼻子吼道,「我老曹家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嗎?剛花出去一億錢,還由得你這麼浪費!說不要就不要了,你去給我種竹子嗎?」

    小呂昭過來要勸:「大爺,我們……」

    不待他說話,曹操就衝他嚷道:「閉嘴!你算哪棵蔥?不好好讀書,跟著起什麼哄?走走走,讀書去!」

    丁氏氣大了,把手中刀子一扔:「你這老冤家,平白無故拿我們撒邪火!知道你心裡不痛快,我們大人孩子一直哄著你。原本指望你別拉那張驢臉,你可倒好,越哄越來勁了!」

    「我用不著你們哄!」

    丁氏氣得一擺手:「走走走!咱都走,誰也別理他!沒他更自在,咱姐們就當守活寡了。沒人理你,瘋子!」

    眼見得四人散去,曹操在院裡來回踱著步,最後嚷道:「你們走……我也走!官都不當了,這家我也不要了!」到馬廄尋得大宛,跨上就往外催。縱馬出了莊園,正遇見樓異:「大爺!您去哪兒?天冷披件衣裳……」

    曹操看都沒看他一眼,縱馬狂奔,半個時辰間就到了草廬。拴住馬,把柴門用力一推——只見屋內竹簡遍地,衣物散亂,一切還是曹丕降生那天的樣子。嚴冬的寒風凜凜,茅舍漏風,几案上落了一層土,硯台裡的墨都結了冰。

    「難道這就是我曹孟德所期之歸宿嗎?」他悵然坐倒,順手取過硯台哈了一口熱氣,邊想邊以手指沾著墨在桌上寫道:

    【粒米不足舂,寸布不足縫。

    罌中無斗儲,發篋無尺繒。

    友人與我貸,不知所以應。】

    「又何止是友人,如今家人也不理我了……」曹操將寫字的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隨後往寒冷的草廬裡一躺,默默聽著外面呼嘯的北風。

    也不知過了多久,又有馬車的聲音,緊接著聽到弟弟的喊聲:「哥!你出來。」

    「我不出去。」曹操翻過身背對著柴門。

    「出來看看吧,有朋友來了。」

    「我沒朋友!我曹孟德不懂得交朋友,不配有人來看我!」

    曹德再沒有答話。突然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琴聲,那韻律沁人心脾,在這嚴寒之日如送來一陣暖風,那麼悠揚脫俗。曹操不由得站了起來,輕輕打開柴門。

    只見外面已經飄雪花了。在蒼穹之下,籬笆之外,曹德和卞秉趕車而來,樓異在車前插手侍立。而在一旁,赫然坐著個白衣文士,身披白狐裘,頭頂文生巾,罩著狐裘帽。那相貌溫雅俊秀,超凡脫俗,白淨的臉膛生著修長的三綹墨須,在風中飄逸而動,好似神仙。就是他合著雙目,信手撥弄著瑤琴。

    「你是……」曹操不敢認了,「子文……是你嗎?」

    來者正是王俊。他停下手,睜開眼笑道:「孟德,你不拿我當朋友了嗎?」

    曹操臉一紅:「豈會?豈會?咱們十年沒見了,外面冷,快請進……」他倏然而止,茅舍裡面也沒個火。

    曹德笑道:「你這個鬼地方有什麼?」說著招呼卞秉、樓異從車上搬東西,炭盆、燈油、裘皮、香爐,還有幾樣酒具和菜餚,所有該準備的都帶來了。

    少時間三個人就把草廬打掃得乾乾淨淨。暖呼呼的炭盆點上,毛茸茸的裘皮鋪好,篩好酒擺上菜,曹操與王俊相對而坐,曹德、卞秉一旁作陪。王俊一進屋就注意到曹操剛寫的那首小詩,笑道:「既然有酒有食,何言『不知所以應』?你太無病呻吟了吧。」

    「遊戲之作,遊戲之作。」曹操嘿嘿一笑,敬了他一盞酒,「橋公可好?」

    「老人家已經故去兩年多了。」

    「唉……」聽他這麼一說,曹操無意飲酒了,「他老人家的恩德我再無機會報答了。」

    「你不必掛懷,師傅生性開朗,從不想讓任何人掛懷。他是壽終正寢無疾而終,我一直守在他身邊。」王俊說著回敬了一盞,「橋羽兄離官奔喪,師傅家無餘財,是他侄子橋瑁發動睢陽士人,幫忙置辦的棺槨。清白而來清白而去也好,不過大橋、小橋二位妹子可憐啊。」

    「他們現在如何?」

    「喪葬已畢趕上黃巾事起,橋羽兄妹離鄉躲避,聽說是到江東去了。我在睢陽答謝了一番,到揚州之地又尋不到他們蹤影,於是各處漂泊、四海為家。」

    「你不還鄉嗎?」

    王俊慘然一笑:「父母仙逝,無有兄弟,族人離散,家產凋敝。我走到哪裡,哪裡就是我家。」

    曹操有些同情:「你還是不肯為官嗎?」

    「你呢?」王俊輕輕反問,卻把曹操噎住了,「你這樣的都不做官,我何必去趟渾水?四海為家,書琴相伴,也是逍遙自在。」

    「肉食者鄙,蔬食者明。我很羨慕你這種日子啊!」

    王俊笑道:「我上無父母,下無妻兒,煢煢孑立,形單影隻。而你呢?」曹德聽他提到這裡,怕老哥再犯脾氣,連王子文都一併得罪了,忙舉起盞來:「子文兄,昔日相見之時小弟還在總角(童年),那時便覺得您瀟灑俊雅,如今王兄更添幾分飄逸,小弟仰慕得緊呀!請……」

    「不敢當。」王俊飲了一口,又道,「我到濟南,聽說孟德辭官,特意來探望。想我等如今皆是巖居之客,必有共通之處嘍!」

    曹操滿面害羞:自己這個隱士跟人家怎麼比?

    卞秉卻插嘴道:「小弟唐突,願與王兄合奏一曲。」說著掏出形影不離的笛子。王俊也不推辭,一個撥琴、一個吹笛,歡快的曲子躍然而出。猶若陽春的小鳥嘰嘰喳喳,又似風舞柳條蕩蕩飄飄。

    少時奏罷,卞秉一抹嘴:「哈哈!我是俗人一個,只會這等曲子。難登大雅之堂,王兄見笑。」

    「大俗亦是大雅,你之所奏頗有風雅之韻。」

    曹操笑道:「內弟原是賣唱的,其實也靠《詩經》吃飯。」

    「這就難怪了,」王俊頻頻點頭,「世俗之物皆是風雅,何必攻乎異端,逃避世俗?」

    曹操知道他話裡有話,卻裝作沒聽出來,笑道:「我不會彈琴吹笛,為你們唱支曲子吧!」說罷清了清嗓子,唱道:

    【明明上天,照臨下土。

    我征徂西,至於艽野。

    二月初吉,載離寒暑。

    心之憂矣,其毒大苦。

    念彼共人,涕零如雨。

    豈不懷歸,畏此罪罟。】

    這首《詩經·小明》第一闕未完,王俊就笑道:「你所懷之歸竟是何處?可是此間?」

    曹操不唱了:「即是為此小弟才還鄉的。」

    「哦?」王俊捋了捋俊美的長鬚站了起來,在屋中環顧一遭,先指了指牆上掛的弓箭,突然探手在曹操腿間摸了一把,問道:「箭弩尚在,髀肉未生,既已閉戶怎弓馬未棄?」

    「閒來射獵無非健體。」

    「也有你這麼一說。」王俊一笑,又自地上拾起一卷書,「《兵法節要》,可是孟德大作?」

    曹操也不謙虛:「正是。」

    「兵者,凶也。你一個鄉間隱士,為何在此玩味凶險之事?」

    曹操默然無語了。

    「孟德,你不想過這樣的日子。」王俊又坐了下來;曹德、卞秉盡皆點頭,這一年來誰都看得明白。

    曹操歎了口氣:「即便我曹某人一心仕途,可是朝廷未清局勢未明,我豈可捨身入虎口?」

    「哼!」王俊冷笑一聲,「你總算說了一句良心話。」

    曹操也笑了,便把崔鈞造訪、朝廷徵召典軍校尉、陳逸替許攸等傳信,還有父親億萬家資換太尉之事盡皆道出,最後從懷裡掏出那卷《禮記章句》交與王俊。

    王俊看見這卷書很意外:「哎呀,許攸竟拿師傅之書當做表記。這套《禮記章句》共六十六卷,散佚各處。老師去世時餘下三十餘卷,皆留於兩位妹子收藏,另外我和子伯、子遠處各有幾卷。」說罷展開來看,第一眼就瞅見孔夫子論道,便念了出來,「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人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些都是士人皆知的。」曹操也隨之背誦道,「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睦兄弟,以和夫婦,發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智,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不錯吧?」

    「孟德真是好記性啊,不過師傅的東西,我可要收走囉。」王俊捲了起來,「孟德既然能背,還在這裡耗什麼光陰,可以為官去了。」

    「你勸我出仕,你為何不為官?」曹操反詰。

    「你剛才未悟到嗎?吾乃大同之士,爾乃小康之臣。」

    「你真自信。」

    「非是自信。」王俊眼神炯炯,「人各有志,棄功名利祿於身外,我王某人做得到,而你曹孟德……恐怕放不開手吧?」

    曹操的頭終於低下了。

    卞秉見狀拍手:「哎呀!總算有一個治得了他的人來啦!」

    這時樓異走了進來:「舅爺,外面的雪下大啦。」

    「那咱快回家吧。」卞秉立刻起身,「天色不早,二哥還不隨我回家嗎?」

    「我不走!」曹德一拍大腿,「我哥不回家,那我也不回去了。」

    「你跟著攪什麼亂呀?」曹操道。

    曹德笑道:「哥,你這話就不對了,當隱士我比你有資格,至少我連官都沒當過。」

    曹操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看看王俊。王俊卻道:「我今天本就打算與孟德共宿一晚。」

    「好好好,咱仨一塊兒在這裡隱居了。」曹德笑道。

    「我看這裡只有一位真隱士,其他兩個都是裝著玩的。咱不多說,我得走了。」卞秉說著披上裘衣,「一家子連大帶小都得罪盡了,我得回去哄他們。是不是,姐夫?咱不多說了。」

    「你這閒話就不少了!」曹操白了他一眼。卞秉隨樓異這一去,連馬車都趕走了。外面又下了大雪,曹德與王俊轟都轟不走了。曹操往榻上一躺,不再理會他們。

    曹德與王俊也不管他,飲酒吃菜談笑唱曲。天黑了點上燈,倆人繼續唱《詩經》,什麼《無衣》、《瞻彼洛矣》、《兔罝》、《破斧》,除了戰歌就是唱建功立業的。唱得曹操腦袋都大了,蒙著頭忍受。不知過了多久,才恍惚睡去……

    一陣寒風襲到曹操身上,他睜開眼睛才發現,原來天已經亮了,坐起來見屋中杯盤狼藉,弟弟與自己抵足而眠。王俊呢?

    曹操忙開門,只見大雪把世界染成了白色,銀裝素裹一般,空氣凜冽,沁人心脾。在厚厚的積雪上留下一條連綿的腳印,王俊披狐裘背瑤琴正向遠方而去。

    「子文!子文!你去哪兒?」

    王俊回首喊道:「我該走了……去找橋羽兄和大橋、小橋妹妹。」

    「那你要是找不到他們呢?」

    「找不到就繼續找,直到累了,就尋一處地方隨便住下。」

    曹操現在才意識到,隱士的追求離自己是如此遙遠,這一去還能不能再見面啊?他呼喊道:「子文!你多保重啊……你沒有腳力,我的馬你騎去吧。」

    王俊已經走得很遠,嚷道:「千里良駒當效力疆場!不能沉淪於鄉野……」說完這一句,他突然又提高了聲音,「曹孟德!當年許子將的評議你還記不記得?治世之能臣做不了,你還有另一條路!」

    亂世之奸雄!曹孟德心中一凜,抬頭再看,只見王俊慌張轉回,忙問:「怎麼了?」

    王俊定下腳步喊道:「孟德,我幾乎忘記一事。許子遠雖智謀精奇,然貪而好利;樓子伯剛毅俊傑,然未免倔強耿介。此二人與我同門,若有一日得罪於你,望孟德多多容讓。」說罷一揖。

    「我知道了,我一定會關照他們。」曹操此刻信誓旦旦!

    王俊似乎感歎了些什麼,欲言又止,但還是轉身而去。他一襲白色裘衣,不多時就融入了冰天雪地之中,再也尋不見了,只留下一條孤寂的腳印……

    「哥,外面冷,快進屋吧。」曹德醒了。

    曹操長歎一聲坐下,木訥良久,才道:「我打算應徵為官!」

    「早知道會是如此。」曹德拿起筆來,在桌上寫了一個丕字,末尾一橫卻下拉了一個拐彎,「你看看,這就是你那天寫的那個字。你或許早就想給侄兒取『丕』字,而腦子裡想的卻是『否』,倉促之間手自隨心,才會拉出一個拐彎。」

    曹操點點頭。

    「丕與否同音形近,意義大不相同。否者,凶也。《易經》所謂『否極泰來』。你根本不快樂,這種隱居也不是你想要的。在你心裡現在是『否』,是你生來最倒霉的時候。你一直在自欺欺人!我早就想與你談談了。」

    曹操不得不點頭:「從小到大在一處,我的心思你最清楚。」

    「我不清楚!」曹德將筆一扔,「我不知道你還會誆騙鄉人,不知道你還有招兵聚眾的心!更沒想到你會以此為喜、以此為能,你這一年最高興的事竟然是領兵押運!那時候我就想到,你快要走了……」

    曹操歎了口氣:「我欲做能臣,世人逼我為奸雄。」

    「天生地長賴不得別人。你少要裝模作樣,自小到大坑騙之人還數得過來嗎?你又不是今天才奸的!」曹德起身收拾東西,「走吧!這世道正適合你,我是個只會說不會做的窩囊廢,而光耀我曹家門庭……就靠哥哥你啦!」

    「弟弟!」曹操一把將他攬入懷中。

    兄弟二人一馬雙跨趕回家中,當即命樓異置備車馬禮物,來日拜謁使君袁忠。得了個空子,曹操又竄到丁氏房中。

    丁氏見丈夫進來,理都不理,只顧推著織機。

    「妻啊,別生氣啦!」

    丁氏瞧都不瞧他一眼。

    曹操撫摸她的背,道:「你跟我說句話呀。」

    她依舊充耳不聞。

    曹操按住她的手:「大奶奶,從明天起,我叫下人每天給您預備十根竹子,您愛怎麼削就怎麼削!」丁氏「撲哧」一笑,在他頭上戳了一下:「我呀,這輩子就毀在你這張嘴上了。」

    「嘿嘿,您笑了就好。」

    「要走了吧?我早想到了,按理也應該如此。到了京裡見了公公多說些好話,以後好好謀你的仕途。等咱昂兒大了……」

    「好啦好啦,你省省心吧,又來了。」

    「不說這些了。」丁氏上下打量他,「你還有什麼事要說吧?」

    「不愧我妻。」

    「什麼事?」

    「我是想……嗯……」曹操手捻衣襟腹中措辭,「我是好意啊!我想帶著她們娘倆進京,也好有個人伺候爹爹。昂兒大了出去耽誤學業,丕兒還小,正好哄爹爹一個高興……我沒別的意思。」

    「哼!我幾時吃過醋,要帶你就帶著,何必找這麼多借口呢。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有一個看著你的也好,省得你不安分,香的臭的亂來。」

    「那我就叫環兒跟他們準備去了。」

    「等等!」丁氏聽出毛病來了,「你是惦記大的還是惦記小的?」

    「孩子大人我都惦記。」曹操憨笑道。

    丁氏冷笑一聲:「少裝傻!你知道我問的是誰。你又惦記上環兒了,對不對?剛把氣喘順溜,就又得寸進尺了。」

    「怎麼會呢?環兒還是個小丫鬟。」

    「怎麼不會呢?當初昂兒的親娘怎麼被你收了房的?你呀,災星未退色心又起,就是雞鳴狗盜有才華!環兒的事情你可得想好了,她和阿秉那麼好,你可別弄得大家都不好看。」丁氏正色道。

    「環兒和阿秉不合適,她是那邊的義妹,論起來跟阿秉也是干兄妹,兄妹成親成什麼了?」

    「我算是把你看透了!兄妹成親不合適,你就想來個親上加親。」丁氏不看他,繼續織布,「反正我管不了你,你自己看著辦吧。」

    「那我就看著辦了。」曹操壞笑道,「我去忙了,今晚我一定過來!」說完興沖沖去了。

    丁氏把梭子一丟,眼淚簌簌而下:「我是心太善,還是太傻呀……」這時門一響,曹昂蹦蹦跳跳跑進來,好奇地問道:「娘,您怎麼了?」丁氏緊緊摟住兒子,哽咽道:「昂兒……娘誰都可以不要,但是你要好好讀書,將來得為娘爭氣啊……」
《卑鄙的聖人:曹操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