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十一月裡一個陰沉、昏暗、潮濕的日子,跟亞當·特倫頓在試車場上相見後的六個星期,佈雷特·迪洛桑多在底特律鬧市區——心情灰暗、淒涼,跟天氣正好相稱。
    他這樣抑鬱是一反常態的。換做平時,這個年輕汽車設計師不管受到什麼樣的壓力,有著什麼樣的煩惱,以及最近才縈繞心頭的什麼樣的疑慮,他還是很高興很和氣。可是,在今天這樣一個日子裡,他心中在想,對他這樣一個加利福尼亞人來說,冬天的底特律委實太難受,太可怕了。
    前一會兒,他走進了國會街和謝爾比路附近的停車場,到了他的汽車前,一路上步行過來,跟風啊雨啊、來往車輛啊搏鬥著,每當他想穿馬路時,來往的車輛總彷彿沒個間斷似的,害得他不能不焦躁地立定在街沿石上,身上本來已經給雨淋得透濕,這會兒越發濕了。
    至於他周圍的內城……唉!不論什麼時候,總是那麼髒,醜得不堪,沉悶得厲害,佈雷特恍如看到,今天這種鉛灰色的天和雨,好像在往屍骨寄存所上撒煤灰。一年當中只有一段時節情況更糟,那就是在三四月裡,那時候,凍了冰、發了黑的冬天積雪開始融化了。儘管如此,照他看來,對這座城市的猙獰面目到最後終於習慣下來的也大有人在。他卻至今還沒有習慣。
    佈雷特鑽進汽車,發動了馬達,打開了暖氣,開動了風窗上的刮水。他很高興,終於有個地方躲雨了;外面,雨還在潑瓢似地下著。停車場上擠滿汽車,他給封鎖了,不能不等著前面兩輛汽車移開,讓他出去。他走進停車場的那時候,曾經跟管理員打過招呼,現在還看得見那個人,就在相隔好幾排汽車之外。
    佈雷特一面等著,一面記起,他乍到底特律來生活和工作的日子,也是這樣的天氣。
    汽車公司設計人員的隊伍裡,多的是從加利福尼亞州來的外地人,他們上底特律來的道路,也像他一樣,都是通過洛杉磯那所實行一年三學期制的藝術中心設計學院。凡是冬季畢業、上底特律來工作的人,看到這座城市正碰上最壞的季節,無不震驚得意志消沉。有少數人頓時回了西部,在其他設計部門另謀生路。多數人,儘管大為震動,但也像佈雷特一樣待了下來,後來,才看出這座城市原來另有好處。底特律是個首屈一指的文化中心,以藝術、音樂和戲劇著名,而在城外,密執安州又是遊樂休憩勝地,冬夏兩季都相宜,有著幾個沒有遭到糟蹋的湖泊和鄉村,在全世界也算得上比較美麗的。
    佈雷特心裡不由納悶,停車場那個傢伙,到底能叫另外那些汽車讓到哪裡去啊?
    目前他之所以發脾氣,正是由於這一類掃興事,其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他本來約好朋友,一個名叫漢克·克賴澤爾的汽車零件製造商,到龐恰特雷恩飯店吃午飯。佈雷特驅車來到飯店,沒料到停車庫已經滿了。結果,只好把汽車停在幾條馬路之外,再淋著雨走回來。在龐恰特雷恩飯店,留著克賴澤爾一個口信,表示歉意,只說他不能來赴約了,因此佈雷特獨個兒吃了午飯,居然驅車趕了十五哩路來吃這頓飯。他在鬧市區還有好幾件事情要辦,這就花去了餘下來的一個下午時間;可是,從這地方步行到那地方,一連串蠻不講禮、愛按喇叭的汽車駕駛人,卻不給他一丁點兒機會穿過人行橫道線,也不管雨下得多大。
    那些近似蠻子的汽車駕駛人最叫他著惱。在他熟悉的其他城市裡,包括糟透了的紐約,坐汽車的都不像底特律街頭和高速公路上那樣粗鹵、輕率、倔強。這也許是因為這座城市專靠汽車吃飯,汽車就成了權力的象徵,可是,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看樣子駕駛汽車的底特律人卻都變成了「弗蘭肯斯坦」1。
    1十九世紀初期英國作家瑪麗·雪萊所著小說中的主人公,為一醫科學生,在實驗室中製成一個人形怪物,而最後卻被這個怪物所害。現泛指作法自斃者。
    大多數新來乍到的人,一見那樣「不顧死活」地駕駛汽車,最初都嚇得沒命,但不久就學會照此辦理,來自衛防身了。佈雷特從來也沒有這樣幹過。他看慣了加利福尼亞人天生那種彬彬有禮的態度,所以,底特律人這樣駕駛汽車,在他看來,始終像夢魘,也成了他發火的根由。
    停車場管理員明明忘了把前面的汽車移開。佈雷特知道,不管下不下雨,他都得跳下車,找到那個人。他一肚子是氣,跳下了車。可是,一看到管理員,他卻一點也不抱怨。那個人活像落湯雞,模樣疲乏,渾身水淋淋的。佈雷特反而給了他一點小費,指了指那幾輛擋住路的汽車。
    回到汽車裡,佈雷特暗自尋思,他回去,至少還有一套溫暖而舒適的公寓,那個管理員大概是不會有的。佈雷特的公寓在伯明翰,是漂亮的鄉下俱樂部莊園的一角,他記得今天晚上巴巴拉還要到那邊去為他們兩個人燒飯吃呢。佈雷特的生活方式,加上可以使他不愁衣食的五萬元年俸和獎金,就是底特律貼補他的好處,他也不掩飾心頭的滿意。
    擋著他路的那幾輛汽車終於移開了。緊挨在他前面的那輛車一開走,佈雷特的汽車就輕輕易易朝前開了。
    離停車場的出口處還有五十碼路。前面另外有輛汽車也準備出去。佈雷特·迪洛桑多略微加快了速度,想趕過前面的空檔,還往口袋裡掏錢,準備付給出口處的出納員。
    猛不防,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第三輛汽車,一輛墨綠轎車,直竄到佈雷特的汽車前面,向右來了個急轉彎,插進了出口路上的第二個檔子。佈雷特使勁踩住剎車,車輪出溜滑去,他重新控制住了,剎停了車,罵了一句。「你這個該死的瘋子!」
    這一天碰到的所有掃興事,加上對底特律汽車駕駛人那種成見,湊合在一起,導致了以後五秒鐘裡佈雷特的行動。他頓時跳出車,衝到那輛墨綠轎車前面,怒氣沖沖地一把扭開駕駛室的車門。
    「你這個婊子……」說到這裡,他停住了。
    「哦?」那個駕駛人說。他是個身材高大、頭髮花白、衣著體面,五十多歲的黑人。「你剛才是在說什麼話吧?」
    「算了,」佈雷特咆哮了一句。他動手關上車門。
    「請等一下!我可算不了!我甚至於還可能向人權委員會提出申訴呢。我會告訴他們:有個年輕白人打開我的車門,存心要給我個巴掌。他一看出我跟他並不是一個種族,就住了手。那是歧視,你也知道。人權委員會的人決不會喜歡這一套。」
    「這準會成個新的見解。」佈雷特放聲笑了。「你要我把話說完嗎?」
    「你一定要說,我看你就說吧,」那個花白頭髮的黑人說。「不過我倒寧願請你喝杯酒,隨後我就可以賠個不是,不該那麼樣超車,也可以說明一下,掃興了一天,到末了,就情不自禁,幹出了這種荒唐的蠢事。」
    「你也有這樣的一天嗎?」
    「明擺著我們兩個人都一樣。」
    佈雷特點點頭。「好吧,我就喝這杯酒。」
    「到吉姆汽車庫飯店去怎麼樣,馬上就去?離這兒有三條馬路,看門的會把你的汽車放好。我說啊,我名叫倫納德·溫蓋特。」
    那輛墨綠轎車帶路開走了。
    要了兩杯擱冰塊的威士忌酒後,他們一開頭就發現原來兩個人都在一個公司裡工作。倫納德·溫蓋特是人事處長,佈雷特從交談中聽出來,他比副總經理大約低兩級。等以後,他還會弄明白,這位酒友原來是公司裡級別最高的黑人。
    「我聽說過你的名字,」溫蓋特告訴佈雷特說。「你在給『參星』當米開朗琪羅1,是不是?」
    1指為「參星」設計。按:米開朗琪羅為十六世紀意大利的著名雕刻家、畫家、詩人。
    「這個,我們希望有這樣的結果。你看到過樣車嗎?」
    那個人搖搖頭。
    「如果你要看的話,我可以去安排。」
    「我要看。再來一杯?」
    「這一次我請客。」佈雷特向酒吧夥計招了招手。
    吉姆汽車庫飯店的酒吧間裡,五顏六色地裝飾著汽車工業古往今來車型的複製品,近日來是底特律鬧市區一個「圈子裡」的地方。現在正當薄暮,店裡快要滿座了,生意越來越好,人聲也越來越響。
    「好大一批人都靠著『參星』這個小寶貝呢,」溫蓋特說。
    「對極了。」
    「特別是我那夥人的職業。」
    「你那夥人?」
    「計時工,黑人和白人。『參星』一帆風順,這個城裡的許多人家也就一帆風順:他們可以干幾個鐘點活,可以拿回家多少工錢——也就是說他們可以過什麼樣的生活,可以吃些什麼,能不能償付抵押借款,有沒有新衣服穿,有沒有假期,他們的孩子又是怎麼個遭遇。」
    佈雷特默默想了一下。「無論你畫張新汽車的圖樣時,還是扔團泥來塑個擋泥板時,你可從來也不想到這種事。」
    「不知道你怎麼能想到。我們誰也不會知道另外一些人過的是什麼生活,連一半也不知道;在我們中間築了各種各樣的牆——磚的,石的,什麼樣的都有。哪怕你難得有這麼一回穿過一道牆,看出這道牆後面是些什麼,隨後或許想給什麼人幫個忙,你也會看出你幫不了忙,因為還有一些發臭的、腐爛的、眼開眼閉的寄生蟲呢……」倫納德·溫蓋特捏緊拳頭,向酒吧櫃檯上捶了兩下,雖說悄沒聲兒,但那勁兒可狠咧。他朝佈雷特斜睨了一眼,隨後咧嘴苦笑了一下。「很抱歉!」
    「這兒是你的另一杯酒,朋友。我看你是需要的。」設計師啜了一口酒,才問道:「難道這跟停車場上那些個卑鄙的絕技有關係?」
    溫蓋特點點頭。「那件事,我也覺得很抱歉。我剛才在出悶氣。」他微微一笑,這一回卻不太激動了。「現在想來已經把其餘的氣都出掉了。」
    「氣不過是團白霧罷了,」佈雷特說。「氣的來源是不是分門別類的?」
    「不一定。你聽說過困難戶招雇計劃嗎?」
    「聽說過。詳細情況不知道。」可是他確實知道巴巴拉·扎勒斯基最近對這件事發生了興趣,因為奧傑劉廣告公司交給了她一項新的計劃。
    頭髮灰白的人事處長,把困難戶招雇計劃約略講了一下:目標是要招雇內城的過去那批不能僱用的廢物;三大公司在鬧市區都設有招工處;這個計劃對個別人有時行得通,有時行不通。
    「儘管有些叫人灰心失望的事,不過還是值得做的。我們的保持率——就是說,留下來幹我們安排的工作的人——超過百分之五十,我們可沒指望那麼多。工會密切配合;報刊進行有利的宣傳;還有其他方式的其他支援。這就是為什麼給你自己公司裡的自己人在背上戳上一刀而感到傷心。」
    佈雷特問:「誰用刀戳你?怎麼戳來的?」
    「讓我略微追溯一下。」溫蓋特將一隻又長又細的手指尖伸進酒裡,攪了攪冰塊。「通過這項計劃招進來的工人,在過去,有很多生活上從來沒有規律。他們多半沒理由按時作息。像我們大多數人這樣,經常工作,就會養成種種習慣:譬如說,一早就起身,準時趕上公共汽車,過慣每週工作五天。但是,如果這類事你一樣也沒有做過,如果你沒有這種種習慣,那就好比學另一種語言;而且還耗費時間。可以管這叫做改變態度,或者叫做調換排檔。說起來,所有這些事情,自從我們著手招雇困難戶的工作以來,我們倒弄明白不少。我們也弄明白有些人——不是所有的人,是有些人——自己沒有養成那種種習慣,如果有人幫個忙,還是可以養成的。」
    「你最好幫我一下,」佈雷特說。「我早晨就是爬不起來。」
    他的同伴笑了一笑。「要是我們真想幫忙的話,我就派一個職工關係部人員來看你。如果你不來上班,中途退出了,他就會問你是什麼原因。還有一件事:這些新招來的工人,有的光是缺勤一天,甚至遲到一兩小時,就乾脆放棄了。也許他們不是存心要缺勤;只是湊巧碰上了。可是,他們還以為我們是毫不通融的,這就是說他們自動把職業給丟掉了。」
    「難道他們還沒有丟掉嗎?」
    「才沒有呢!只要有什麼出路,我們都不給人家斷絕,因為我們希望把事情辦好。另外,我們也給早上趕不及上班的人一隻便宜的鬧鐘;你可萬萬想不到,有多少人從來沒有過鬧鐘。公司讓我買了十二打。在我的辦公室裡,我手頭的鬧鐘多得正像別人手裡的文件鋼夾一樣。」
    佈雷特說:「活見鬼!」這麼龐大的一個汽車公司,每年開出的工資支票要有幾十億元,居然還要為幾個愛睡懶覺的職工醒來的問題操心,想起來似乎是不相稱的。
    「我這要說的是,」倫納德·溫蓋特說,「如果一個困難戶工人不來了,或者不來培訓班受訓了,或者不到廠裡來上工了,那麼,不管是哪一個在負責,就應當通知我手下的一個管事人員。這樣,除非是無可救藥的傢伙,其他人就都跟得上去。」
    「可是,還沒有過那樣的事情吧?這就是你覺得掃興的原因嗎?」
    「多少是個原因。原因還多著呢。」人事處長喝完最後一點威士忌酒。
    「我們的那些培訓班是專為困難戶開辦的,總共八個星期;一期可能有兩百人。」
    佈雷特做了個手勢,叫酒吧夥計再斟滿灑。等酒吧夥計一走,他就提示道:「好,剛才說到兩百人一期。」
    「對。由一個教導員和一個女秘書負責。培訓班的全部檔案,包括出勤記錄,就他們兩個經管。每星期,總管理處的會計科把工資支票整批發來,由他們轉發。不消說,支票都是根據培訓班的記錄簽發的,」溫蓋特憤憤說。
    「就是那個教導員和那個女秘書——就是那一對。他們正是那種人。」
    「那種什麼人啊?」
    「那種人專門說鬼話,欺騙人,我們為了救濟,雇了一批人來做工,可那種人卻盜用他們的工資。」
    「想來我多少可以猜出一些,」佈雷特說。「不過,還是由你來告訴我吧。」
    「說起來,培訓班開辦下去,總有些人中途離開——為了我剛才告訴你的理由,還有另外原因。這樣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也在我們的意料之中。我剛才說過,如果把情況通知我們這個部門,我們會想法勸說一些人回來。可是,那個教導員和那個女秘書卻一直不把中途離開的人向我們報告,記錄上還是登著他們是出勤的。這樣,付給中途離開的人的支票繼續簽發,那一對寶貝就把那些支票據為己有了。」
    「可是,支票上不都是寫上姓名的嗎。他們可沒有辦法兌現呀。」
    溫蓋特搖了搖頭。「他們有辦法兌現,而且也兌了現。事情是這樣的,那對寶貝到最後也打了報告,說明某些人已經不來了,因此公司的支票也就停發了。於是教導員就拿著他積存起來的支票,到處去找收受支票的對象。這倒不難;所有的住址,檔案裡都有。教導員編了一套鬼話,說什麼公司要拿回那筆錢,讓支票都給背書了。這樣一來,他到處都能兌現啦。我知道情況是這樣的。我釘了教導員一個下午啦。」
    「到後來你那職工關係部人員去訪問了,那又怎麼樣呢?你說他們終於聽到有些人中途離開的事。難道他們不發現支票的事嗎?」
    「那可不一定。記著,我們打交道的那些人不是心裡藏不住話的。他們中途離開,通常都有種種道理,而且他們也從來不自動提供情況。向他們提出的問題,很難得到他們的回答。除此以外,我還想到這裡頭有點行賄的事。我沒法證明,但是有那麼一股味道。」
    「這一切都發臭。」
    佈雷特心想:跟倫納德·溫蓋特告訴他的事一比,他今天發火的事似乎微不足道了。他問:「是你查明真相的嗎?」
    「多半是我,不過是我的一位助手先有這個念頭的。他疑心培訓班出席的人數;彷彿太好了。因此,我們兩個人就著手調查,先把新近一期出席人數跟我們自己過去幾期的人數比了一下,再從其他公司裡搞到了比較數字。情況清楚了,一點不錯。之後,就是監視人、抓住人的問題了。說起來,我們倒也是這樣做了。」
    「現在情況怎麼樣了呢?」
    溫蓋特聳了聳肩,他身子傴在酒吧櫃檯上。「保安處接過手去了;不在我手裡啦。今天下午,他們把教導員和女秘書帶到鬧市區去——分開帶的。我也在場。他們兩個人都挺不住了,什麼都承認了。那傢伙還哭鼻子呢,信不信由你。」
    「我信,」佈雷特說。「儘管道理不一樣,可我也真想哭一場咧。公司會不會起訴?」
    「那傢伙和他的女朋友都以為會起訴,可我知道決不會。」那身材高大的黑人挺直了身子;他比佈雷特·迪洛桑多幾乎高出一個頭。他挖苦說:「不瞞你說,宣傳起來可不好聽。不願意在報上披露,登出我們公司的名字。再說,在我那些上司看來,主要的是要追回那筆錢;看來也有好幾千元呢。」
    「另外那些人怎麼樣?那些中途離開的人,他們也許會重新回來,繼續工作……」
    「真有你的,我的朋友,你這是多情得可笑咧。」
    佈雷特厲聲說道:「別說這種話!我又沒有盜用過那些臭支票。」
    「對,你是沒有盜用。說到那些人嘛,讓我來告訴你吧。假如我的科室人員比現在多上六倍,假如我們能把所有的檔案都翻遍,弄明白哪些名字是要追查的,假如我們過了這麼多星期還能夠找到他們……」
    酒吧夥計又出現了。溫蓋特的酒杯已經空了,可是他搖了搖頭。為了佈雷特著想,他又補了一句:「我們會盡力做去。也許幹不出多少名堂來。」
    「我很遺憾,」佈雷特說。「非常遺憾。」他換了口氣,又問道:「你結過婚嗎?」
    「結過,可現在是有名無實的。」
    「聽著,我的女朋友正在我家裡準備晚飯。你何不跟我們一起去吃呢?」
    溫蓋特婉謝了。佈雷特一個勁邀他去。
    五分鐘以後,他們就向鄉下俱樂部莊園出發了。
    巴巴拉·扎勒斯基有一把佈雷特公寓的鑰匙,他們來到時,她早在那公寓的廚房裡忙著了。一股烤羊肉的香味飄了出來。
    「嗨,洗碗的!」佈雷特在門廳裡喊道。「來,見見客人。」
    「如果是另一位女的,」巴巴拉的聲音悠悠傳過來,「那你就自己燒晚飯好了。啊,不是的。你好!」
    她在那套漂亮的針織衣服外面圍著一條小小的圍裙。剛才她就是穿著這套衣服,從奧傑劉廣告公司底特律辦事處,直接到這裡來的。佈雷特見了不勝欣賞,暗自想道,這套衣服,跟巴巴拉的體態真是太相稱了;他覺出倫納德·溫蓋特也在對此端詳。跟往常一樣,巴巴拉把黑眼鏡推到了濃密的栗褐色頭髮那兒,不用說,她早已經忘了。佈雷特伸出手去,把眼鏡摘掉,又輕輕吻了她一下。
    他給他們介紹,跟溫蓋特說:「這位是我的情婦。」
    「他要我做他的情婦,」巴巴拉說,「可我不是。告訴人家說我是他的太太,是他爭回面子的手段。」
    不出佈雷特所料,巴巴拉和倫納德·溫蓋特一下子就很投機了。趁他們兩個人在談話,佈雷特開了一瓶堂佩裡尼翁酒,由他們三個人分了。巴巴拉不時告退,到廚房裡去看看菜燒得怎麼樣了。
    有一次她不在房裡時,溫蓋特朝這間寬敞的公寓起居室四面打量了一下。「好漂亮的一套房間吶。」
    「謝謝。」一年半前,佈雷特租下了這套公寓,室內裝飾都是親自搞的,所有陳設正好反映了他本人對現代設計和絢麗色彩的趣味。以鵝黃色、淡紫色、朱紅色、鈷綠色為主,不過運用得別出心裁,這樣就融合成為一個動人的整體。燈光又給色彩補了不足,有的地方燈光強烈,有的地方暗淡。結果就在一間房裡巧妙地創造出一連串情調。
    在起居室的一端,有一扇敞開的門通往另一個房間。
    溫蓋特問:「你的工作大多是在這兒做的嗎?」
    「有的是在那兒做的。」佈雷特朝那扇開著的房門頭一點。「那是我的『開動大腦室』。碰到我不在我們工作的地方,那個寂無聲息的泰吉·馬哈爾陵1」——他朝公司的設計-造型中心的方向含含混混打了個手勢——「我需要構思,不讓思路打斷,就到那間房裡去。」
    1泰吉·馬哈爾陵是印度著名的皇陵。
    「他也在那兒做另外一些事,」巴巴拉說。佈雷特剛才說著時,她已經進來了。「來,倫納德。我帶你去看看。」溫蓋特跟著她走去,後面隨著佈雷特。
    那另一個房間,也是又絢麗又悅目,佈置成畫室的樣子,放著藝術家-設計師的全套用具。製圖桌旁邊的地上扔著一堆薄紙,看得出佈雷特曾經在那兒匆匆作過一系列草圖,把一張張薄紙撕掉,再用下面簿子上的一張張新紙,打出了圖樣。這一系列草圖中的最後一幅,畫的是後擋泥板的式樣,釘在一塊軟木板上。
    溫蓋特指指這一幅。「這一幅會用得上嗎?」
    佈雷特搖搖頭。「你總是想啊想的亂想,從你的腦子裡想出念頭,好像打嗝似的。有時候,那樣一來,你就有了個設想,到最後就成了個成品。這一幅可不是。」他把薄紙拉下來,揉皺了。「要是你把任何一輛新汽車製成以前的所有草圖都搜集起來,那你可以把科波堂2都堆滿紙咧。」
    2底特津市內著名大廈,為舉行會議、展覽的所在。
    巴巴拉開亮了一盞電燈。那是在房間的一角。那裡立著一個畫架,用一塊布蒙著。她小心翼翼把布挪開了。
    「那就看看這一幅吧,」巴巴拉說道。「這一幅可不是要扔掉的。」
    布下面是一幅油畫,雖然還沒有完工,但也差不多了。
    「別信她的,」佈雷特說。隨後又添補了一句:「巴巴拉總是赤膽忠心。這就常常蒙住她的眼睛。」
    那個身材高大、頭髮灰白的黑人搖搖頭。「這一次倒不是,沒有蒙住。」
    他不勝欽佩地細細研究那幅油畫。
    上面畫的是汽車上不用的一堆廢品,堆置在一起。當初佈雷特從一個收破汽車拆買零件的舊貨商的廢物堆裡收集了一批材料,作為模特兒,陳列在畫架前面的一塊木板上,用一盞聚光燈照著。有幾隻燒焦的火花塞,一個破損的輪軸,一隻廢棄的油罐,一些化油器的內件,一盞砸癟的大燈,一座發霉的十二伏蓄電池,一個車窗搖手柄,一段散熱器,一把壞扳鉗,雜七雜八的一些銹螺帽、銹墊圈。還有一個方向盤,喇叭環已經不見了,歪歪斜斜吊在上面。
    這是一堆再平凡也沒有的廢品,哪裡能激起靈感,創造出偉大的作品來呢。可是,說也奇怪,佈雷特竟化腐朽為神奇,把這堆五花八門的破爛畫活了,在畫布上既表現出粗獷的美,又表現了一種淒涼和鄉愁的情調。這些都是殘破的廢物,畫面上彷彿在說:燒燬了,不要了,沒用了;除了徹底完蛋以外,沒有什麼前途了。但是,有一度,不管時間多麼短暫,也都有過生命,起過作用,代表了夢想、雄心、人類的成就。人們都知道,所有其他的成就,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無論受到怎樣的稱讚,都注定要落得同樣的下場,要在垃圾堆裡寫出收場白。但是,這種夢想,這種過眼煙雲的成就,難道都還嫌不夠嗎?
    倫納德·溫蓋特紋絲不動,繼續站在油畫前面。他慢吞吞說:「我懂得一點藝術。你行。將來你一定了不起。」
    「那正是我跟他講的話。」過了一會,巴巴拉把布重新蒙在畫架上,關了燈。他們回到起居室。
    「巴巴拉的意思是,」佈雷特說,又斟了點堂佩裡尼翁酒,「為了換取一道濃湯,我出賣了靈魂。」他朝這套公寓掃了一眼。「也許是為了換取住房一套吧。」
    「佈雷特在設計方面要不是那麼成功的話,本來倒有辦法兼搞設計和美術的,」巴巴拉對溫蓋特說。「現在,他在繪畫方面,只能偶爾抽空試一下畫筆罷了。憑他那點天賦,這真是個悲劇。」
    佈雷特咧嘴笑了笑。「巴巴拉向來看不清這個道理——設計汽車完全跟繪畫一樣要有頭腦。她也看不到汽車是我的寶貝。」他還記得僅僅幾星期前跟兩個學生講過的話:你呼吸、吃喝、睡覺,都離不開汽車……你半夜裡醒來,腦子裡轉的就是汽車……就像宗教一樣。說起來,他自己不還是那個心情嗎?也許沒有乍到底特律時那樣強烈。但是,難道任何人都真的一成不變嗎?有時候,他瞧著跟他一起工作的人,心裡不由得納悶。再說,如果他是老實的話,那麼汽車成為他的終身「寶貝」,還另有原因呢。比如說,五萬元的年俸可以派多少用處,且不說事實上他只有二十六歲,再過幾年到手的錢還會多得多。他開著玩笑問巴巴拉說:「要是我住在閣樓上,身上一股松香水的味兒,你還會闖進來燒晚飯嗎?」
    她直怔怔瞅著他。「你也知道我會的。」
    他們談著其他事情時,佈雷特打定主意:他要完成那幅油畫。這已經有幾個星期沒碰了。為什麼不畫,原因很簡單。一朝著手,就要全神貫注,半點也不能分心,心專得叫哪個人也受不了。
    晚飯吃起來的滋味,跟剛才聞起來的香味一樣美妙,佈雷特一面吃,一面把話題引到倫納德·溫蓋特在鬧市區酒吧間裡告訴他的那件事上。巴巴拉,一聽到困難戶工人受騙上當,大為震驚,甚至比佈雷特還要氣憤。
    她提出的一個問題,佈雷特·迪洛桑多倒沒提過。「他們是什麼膚色——就是盜用支票的那個教導員和那個秘書?」
    溫蓋特一愣。「難道這也有關係嗎?」
    「聽著,」佈雷特說。「你也完全明白,那有關係。」
    溫蓋特直截了當答道:「他們是白人。還有什麼呢?」
    「他們也可能是黑人嘛。」經過深思熟慮,說這個話的,是巴巴拉。
    「是的,可就是不大有這個可能。」溫蓋特遲疑一下。「瞧,我在這兒做客人……」
    佈雷特揮了揮手。「別擱在心上!」
    他們沉默了一會,於是那灰白頭髮的黑人說:「我想把一些事情說說清楚,哪怕在朋友之間,也要說清楚。因此,別讓這表面一套蒙騙了你:什麼一身紳士派頭的牛津服啊,一張大學文憑啊,一個高級職位啊。哦,對,我是個真正掌權的黑佬,他們就是指著我這種對象,說:你瞧,黑人也能飛黃騰達呢。說起來,我嘛,確實是這樣,因為沒幾個黑人像我一樣,有個爸爸付得出學費,讓我受到真正的教育,黑人要向上爬只有這條路。就這樣,我爬上來了,說不定還會爬到頂,當個公司董事。我年紀還輕,我也會承認我希望如此;公司也會如此希望。我知道這麼一點。假如要在我和白人之間挑一個人,那麼只要我守本分,對他們的勁,我就會得到這個職位。骰子就是那樣子轉著,乖乖;骰子給一捻,朝我的方向轉來,因為宣傳部和其他一些人就愛這樣叫嚷:瞧瞧我們吧!我們董事會裡有位黑人呢!」
    倫納德·溫蓋特喝了一口巴巴拉端給他的咖啡。
    「是啊,剛才我不是說過嗎,別讓外表騙了你。我還是一個黑種人。」
    冷不防,他擱下了咖啡杯,隔著餐桌,滿目怒火瞪著佈雷特和巴巴拉。「每逢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我不光是氣憤。凡是白的東西,我見了就發火,厭惡,憎恨。」
    滿目怒火逐漸消失了。溫蓋特重新拿起咖啡杯,只是手在發抖。
    隔了一會,他說:「詹姆斯·鮑德溫1寫過這樣的話:『這個國家的黑人受到的待遇,你們哪一個做夢也不會想到那樣去對待貓狗的。』這是實情——在底特律是這樣,在別的地方也是這樣。儘管過去幾年裡出了那麼些事,但是大多數白人的態度,骨子裡沒有一點真正的改變。為了安安白人的良心,是做了一點事,比如說,困難戶招雇計劃,那一對白人就是想借此撈一票,而且也是那麼干了,即使是那麼一點事,也只不過是表面文章罷了。學校啊,住房啊,藥物啊,醫院啊,在這兒都糟得叫人相信不了——除非你是黑人,你才會相信,因為你有經驗,這經驗可來得不容易啊。不過,有朝一日,如果汽車工業想要在這個城市裡生存下去——因為汽車工業是底特律的主心骨——那就得抓緊改善社會上的黑人生活,因為沒有其他人會做這個工作,也沒有人有資力、有頭腦去做這個工作。」他又補充了一句:「話雖這麼說,我也不相信他們會那麼做。」
    1美國當代黑人作家、政論家、劇作家。
    「那就什麼也沒有了,」巴巴拉說。「沒什麼希望了。」她的語氣裡有點激動。
    「存個希望,可沒什麼害處,」倫納德·溫蓋特答道。他又挖苦了一句:「希望又不要花錢。可是,自己騙自己,也一樣沒什麼好處。」
    巴巴拉慢條斯理說:「謝謝你說了真心話,謝謝你如實講了出來。不是個個人都這樣做的,我知道這個情況,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告訴他吧,」佈雷特催促道。「把你的新差使告訴他吧。」
    「我接到了一個任務,」巴巴拉對溫蓋特說。「是我代表汽車公司工作的那家廣告公司交下來的。是要拍攝一部影片。如實描繪底特律——內城的一部影片。」
    她看得出對方油然而生的興趣。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巴巴拉解釋道,「是在六個星期前。」
    她講述了基思·耶茨-布朗在紐約給她的一些簡單指示。
    那是流產的「草樣」討論會的下一天,在那次會議上,奧傑劉廣告公司為「參星」做廣告用的最初設計,照常規給提了出來,又照常規給摒棄了。
    正像創作部主任特迪·奧許在他們喝馬提尼雞尾酒的午餐時預言的那樣,廣告客戶部監察基思·耶茨-布朗第二天就把巴巴拉找了去。
    在廣告公司頂層那間漂亮的辦公室裡,耶茨-布朗的神氣鬱郁不樂的,跟上一天那種風頭人物的和藹態度真是大有天壤之別。看來他頭髮白了些,人也老了些,在他們談話的後半階段,他好幾次轉向辦公室的窗子,越過曼哈頓的天空,遠眺長島海峽,彷彿部分心思已經飛遠了。巴巴拉想,也許對客戶慇勤到底的那種緊張情緒,少不得時時換個粗暴態度,來調劑一番吧。
    在他們互祝「早安」以後,耶茨-布朗的開場白確實毫不客氣。
    「你昨天對待客戶太神氣了,」他跟巴巴拉說。「我不喜歡這樣,你怎麼沒一點頭腦。」
    她沒有吱聲。她料想耶茨-布朗指的是,她開門見山質問汽車公司廣告部主任:難道沒一點是你喜歡的?一丁點兒也沒有嗎?說起來,她仍然相信這句話說得有理,到現在她也不願意卑躬屈節。可是,在沒有聽到新的差使以前,她也不想白費口舌,跟耶茨-布朗作對。
    「你在這裡應該首先學會的一件事,」廣告客戶部監察執拗地說,「就是有時候要顯得克制,要下死勁忍氣吞聲。」
    「好的,基思,」巴巴拉說,「我現在就在忍氣吞聲呢。」
    他通情達理地笑了一笑,又恢復了冷冰冰的神氣。
    「要你去做的事需要克制;也少不了正確的眼光,自然還需要想像力。我相信你有這些個能力,才推薦你去擔任。雖然出了昨天的事,我還是這麼相信來的,我寧可認為那是一時失言。」
    啊,老天爺!巴巴拉真想嚷嚷起來。不要裝得好像在台上說教,趕快往下說吧!不過,她總算有頭腦,沒有把話說出口。
    「這計劃裡也夾雜著客戶董事長的個人興趣。」基思·耶茨-布朗說著「董事長」這個詞時,一副肅然起敬的神氣。巴巴拉不由得奇怪,他說這個詞,怎麼沒有站起來敬禮。
    「這一來,」廣告客戶部頭頭繼續說道,「你就有責任——影響我們奧傑劉全體人員的重大責任——要親自向董事長隨時匯報情況。」
    說起來,他的這種心情,巴巴拉倒也體會得到。直接向董事長匯報情況原來是重大的責任。雖然這句話並沒有嚇倒她,可是,任何汽車公司要照顧哪一家廣告公司的生意,這個生殺大權,是操在董事長手裡的,他可以隨意行使這個權力,因此巴巴拉想像得出,基思·耶茨-布朗和其他一些人戰戰兢兢縮在一旁的那副樣子。
    「那個計劃嘛,」耶茨-布朗又補上一句說,「就是要拍攝一部影片。」
    他繼續說下去,把已經知道的種種細節都講了。影片的內容是講底特律的:內城和城裡的居民,他們的問題——種族問題和其他問題,他們的生活方式,觀點,他們的需要。要拍成一部如實反映的紀錄片。決不是汽車公司也不是汽車工業的宣傳品;公司的名稱只出現一次——以發起人的名義列在片頭職員表上。目的是要指出都市問題,需要重新加強城市在國民生活中的作用,底特律是個最好的例子。這部影片首先供全國教育團體、民眾團體和學校之用。也可能在電視裡播送。如果拍攝得好,也許會在電影院裡放映。
    預算是寬裕的。也允許利用正式製片機構,可是製片商要由奧傑劉廣告公司選擇,還要保留控制權。可以聘請一位頭兒尖兒的導演,必要的話,也可以聘請一位編劇,不過,巴巴拉,因為有寫稿經驗,也可以親自編寫這個腳本。
    由巴巴拉代表廣告公司,而且負全部責任。
    聽耶茨-布朗這樣談著,巴巴拉心裡越來越興奮,一面記起特迪·奧許在昨天午餐桌上說的幾句話。當時創作部主任說:我只能告訴你說,我巴不得調的是我,而不是你。現在她才知道是什麼原因了。這個差使,不僅是大大讚美她在專業上有一手,而且也是試試她有沒有創作才能的一大考驗,這恰好是她求之不得的事。巴巴拉不知不覺竟懷著感激的心情,當然也是更加耐住了性子,瞅著基思·耶茨-布朗。
    連財務監察接下來講的幾句話,也只是略微減少了她的一點感激之情。
    「你就跟往常一樣,在底特律辦事處工作好了,」他說,「可是,發生的一切情況,都要讓我們這兒知道,我說的是一切情況。還有一件事,你也要牢牢記在心裡,那就是我們剛才談到的——克制。影片要如實反映,可是頭腦不要發昏。照我看,我們,或者說董事長,不至於會要太多的——好不好這樣說呢?——社會主義觀點。」
    好吧,她只當這句話沒聽見,因為她心裡明白,將來豈止是什麼觀點,還會有很多設想,到頭來總要她奮鬥一番的,現在可用不著浪費時間說空話、瞎爭論。
    過了一個星期,她從事的其他活動,另外派人接替以後,她就著手這項計劃,暫時定名為:《汽車城》。
    隔著佈雷特·迪洛桑多的餐桌,巴巴拉告訴倫納德·溫蓋特說:「有些初步工作已經做了,其中包括選擇了一家製片公司和一位導演。當然囉,影片開拍前還要進行更多的規劃,可是我們希望二三月份動手。」
    那個身材高大、頭髮花白的黑人,想了一想才回答。最後他說了:「我說這句話,大概有點諷刺挖苦吧,不過,拍一部電影只是提出問題,而並不解決問題,也不想解決問題,那正像尼祿王1彈琴一樣。可是,當上了領導,我就懂得了人生未必那麼簡單;我也懂得了,交際來往是重要的。」他換了口氣,又補充了一句:「你打算做的事,也許會有很多好處。只要我有辦法,我一定效勞。」
    「也許是有辦法的,」巴巴拉應道。「我已經跟導演韋斯·格羅佩蒂談過了,我們一致認為不管怎麼樣描述內城,一定要通過住在那裡的人——個別人來表現。我們認為,其中一個應當是靠『困難戶』招雇計劃混到飯吃的人。」
    1古羅馬帝國尼祿王屠殺基督教徒時,曾下令焚燒羅馬市。羅馬起火,尼祿王縱情彈琴,」隔岸「觀火。
    溫蓋特告誡道:「困難戶招雇計劃不是常常行得通的。你們也許要為一個到頭來還是失敗的人,拍掉很多膠卷呢。」
    「如果實際情況是那樣的話,」巴巴拉堅持著說,「我們就照那樣講出來。我們可不搞《波利安娜》2的翻版。」
    2《波利安娜》為十九世紀美國兒童文學女作家埃莉諾·波特的小說,女主人公波利安娜是一極端樂觀的人。現稱盲目樂天派為波利安娜。
    「那麼也可能有這麼一個人,」溫蓋特沉吟道。「你總記得我告訴過你——有一天下午我釘過那個教導員,就是他盜用了支票,隨後又騙取了背書。」
    她點點頭。「我記得。」
    「第二天,我又去看他訪問過的幾個人。地址,我是都記下來的;我的辦事人員把地址跟姓名全都配上了。」倫納德·溫蓋特掏出筆記本,一頁頁翻過去。「其中有一個,我對他有點感情。我也不清楚是什麼種感情,不過,我勸過他回來工作。就是這個。「他翻到這一頁,停下來了。」他的名字叫羅利·奈特。」
    原先巴巴拉是坐出租汽車到佈雷特的公寓來的。那天深夜,倫納德·溫蓋特臨行前,約定他們三個人不久再碰次頭,他一走,佈雷特就駕車送巴巴拉回家。
    扎勒斯基一家住在伯明翰東南郊外一個中等住宅區御橡樹。佈雷特身邊緊緊挨著巴巴拉,一起坐在前座,他們走楓樹路穿城時,佈雷特說:「這真見鬼!」他一下剎住車,伸出兩條胳臂摟住她。他們吻得又熱烈又長久。
    「聽著!」佈雷特說:他把臉埋在她那柔滑的頭髮裡,緊緊摟著她。「我們到底幹什麼朝這個方向開去?回去,今夜跟我一起住。我們兩個都需要,實在沒一點理由,為什麼你不該那麼做啊。」
    先前,溫蓋特一走,他就提出過這樣的建議。在過去,他們也曾好多次提到過這方面的事。
    巴巴拉歎了口氣。她柔聲說:「我叫你大失所望,是嗎?」
    「你從來不讓我發現你會不會叫我失望,那叫我怎麼能知道呢?」
    她呵呵笑了。他有本領逗她發笑,甚至出其不意叫她笑出來。巴巴拉伸起胳臂,手指順著他的額角摸去,抹掉她心目中的皺紋。
    他抗議道:「這是不公道的!認識我們的人,個個都認為我們是睡在一起的,只有你我兩個才知道我們沒有那麼做。連你的老頭子也是那樣想的。你說,是不是?」
    「是的,」她承認道。「我想爸爸是那樣想的。」
    「我完全清楚他是那樣想的。再有,我們每次碰頭,老傻瓜總是讓我知道他不喜歡我們見面。因此,我好比受到兩面夾攻,來也不行,去也不好。」
    「親愛的,」巴巴拉說,「我知道,我知道。」
    「那麼我們何不幹點什麼——就在此刻,今天夜裡?巴巴拉,心肝,你今年二十九歲了;你不見得是個黃花閨女,所以我們幹嗎還要裝腔作勢呢?
    難道毛病出在我身上嗎?難道我身上有股模型泥的味兒,還是在其他什麼方面冒犯了你?「
    她使勁搖了搖頭。「不管在哪方面,你都把我吸引住了,過去,不論哪一次,我說這句話,都是從心底裡說出來的,這次說的也是真心話。」
    「無論什麼話我們都已經說過不知多少次了。」他快快不樂地補了一句:「過去,不論哪一次,都不像這一次有意義。」
    「求求你,」巴巴拉說,「讓我們回家吧。」
    「回我的家?」
    她笑了起來。「不,回我的家。」
    汽車開動了,她碰了碰佈雷特的胳臂。「我也說不上;我是指有意義啊什麼的。我猜想,眼下人家似乎都不像我這樣思考問題;至少,我還沒有像人家那樣思考問題。說不定這是老式……」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想要嘗到那個甜頭,我就得跟你結婚。」
    巴巴拉厲聲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甚至也說不上,要不要跟什麼人結婚;我這人事業心很重,記得嗎?我也知道你不是一心想結婚的。」
    佈雷特咧嘴笑了笑。「這可給你說對了。因此我們何不在一起生活呢?」
    她沉吟道:「也好。」
    「你這話當真?」
    「我說不上。我想不是不可能,不過需要時間。」她遲疑了一下。「佈雷特,親愛的,如果你希望有一段時間我們彼此不見面,如果我們每次見面,你總要掃興……」
    「那不是已經試過了嗎?不管用,因為我想念你。」他毅然決然說道:「不,哪怕我常常弄得像一匹關在欄裡的種馬,我們還是要照這樣子繼續下去。再說,」他又高高興興添補了一句,「你也不會倔到底的。」
    車子一路開去,他們都沒吱聲。佈雷特把車子轉往伍德沃德街,向南行駛,於是巴巴拉說:「為我做件事吧。」
    「什麼事?」
    「把那幅畫畫完。就是我們今夜看的那一幅。」
    看來他吃驚了。「你的意思是說,那可能對我們有關係嗎?」
    「我說不上。我確實知道那是你的一部分,特別重要的一部分;應該露露頭的內在東西。」
    「像一條絛蟲?」
    她搖搖頭。「一個了不起的天才,正像倫納德說的。這種天才,汽車工業怎麼也不會給他個適當機會的,即使你把汽車設計搞下去,一直搞到你老了,也不會給你機會的。」
    「聽著!——我會完成那幅畫的。反正我本來就有那麼個打算。可你不也是干汽車這一行的嗎。你的忠心又到哪兒去了呢?」
    「在辦公室裡,」巴巴拉說。「我只盡到五點鐘為止。此刻,我就是我,所以我也要你做到你就是你——傑出的、真正的佈雷特·迪洛桑多。」
    「就算我遇到那傢伙,叫我怎麼認得出來呢?」佈雷特沉吟道。「好吧,就算我有畫畫天賦,沒錯兒。可你知道嗎,一個藝術家,隨便哪個藝術家,既要了不起,得到賞識,附帶又要得到優厚的待遇,那可根本辦不到?」
    他們車子一拐彎,開上巴巴拉和她父親住的那幢樸素平房的汽車道。一輛灰色活頂轎車停在他們前面的汽車間裡。「你老頭子在家,」佈雷特說。
    「叫人突然一下子渾身都涼了。」
    馬特·扎勒斯基正在廚房隔壁那一片蘭花的前庭裡,他抬頭看著佈雷特和巴巴拉穿過平房的邊門走進來。
    十八年前,馬特從懷恩道特遷到這兒,買下房子,不久就修建了這個前庭。那時候,往北搬到御橡樹,正好表明馬特的經濟情況比他小時候的境況和他波蘭父母的境遇要好得多。那一片蘭花的前庭之所以修建,原是想借此培養一種陶冶身心的嗜好,來擺脫他協助管理汽車廠那種精神上的緊張。其實這也難得辦到。儘管馬特仍然喜愛蘭花的奇異姿態,纖細紋理,有時候還喜愛蘭花的清香,可是,他在家裡那幾個小時,越來越叫他疲勞,原來照料蘭花是個樂趣,後來反而成了苦活,雖說這一嗜好,他精神上永遠也擺脫不了。
    今夜,由於有幾種緊張物資缺乏,他在裝配廠裡待得很晚,一小時前才回來,胡亂吃了一頓晚飯,猛然明白過來,有幾棵蘭花要種進盆裡,要重新整頓,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等聽到佈雷特的汽車開來時,馬特已經移植了幾棵,最後一棵是黃裡透紫的三稜蘭,現在栽的地方,空氣流動和濕度都會好些。他正在往花上輕輕噴霧,佈雷特和巴巴拉兩個人進來了。
    佈雷特出現在露天前庭的門口。「你好,扎先生。」
    馬特·扎勒斯基不喜歡人家叫他扎先生,雖說廠裡有幾個人也是這樣稱呼他來的,現在他本該打個招呼的,卻只是哼了一聲。巴巴拉也走過來了,她吻了一下父親,就回到廚房,動手為大家煮一點滾熱的麥乳精。
    「天吶!」佈雷特說。他打定主意要顯得和氣一些,就去察看那一層層和一隻隻吊籃裡的蘭花。「你居然還有那麼多閒工夫可以花在這種輕鬆玩意上,真是妙到極點。」他可沒有注意到馬特的嘴已經閉緊。佈雷特指著架子上一棵長在樅樹皮上的荷包蘭,讚賞道:「真美啊!活像鳥在飛。」
    一時間,馬特心情舒暢了些,一起欣賞那朵華麗的紫絳色鮮花,萼片和花瓣都向上捲著呢。他承認道:「想來是活像鳥。我可從沒注意到。」
    無意中,佈雷特破壞了這種情緒。「今天是不是裝配廠裡的一個皆大歡喜日子,扎先生?你那班流水一樣手腳不停的裝配工人擰成一股繩嗎?」
    「就算是這樣,」馬特·扎勒斯基說,「也不是多虧有了那種莫名其妙的汽車設計,害得我們不得不動手幹。」
    「說起來,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們希望把一些傷傷你們腦子的東西丟給你們那幫車小子;不然的話,你們會單調得打瞌睡咧。」沒惡意的開個玩笑,是佈雷特的一種生活作風,就好比呼吸一樣自然。偏巧他壓根不瞭解巴巴拉的父親卻不是如此,馬特所以把女兒那個朋友看做自作聰明的傢伙,正是這個道理。
    一見馬特·扎勒斯基雙眉緊蹙,佈雷特就添補了一句說:「你們不久就要搞『參星』了。那倒像兒童圍欄,是會自動搭起來的。」
    馬特頓時發作了。他厲聲數落:「什麼都不會自動搭起來!這個道理你們那幫狂小子就是不懂得。因為你們那夥人帶著大學的學位到這兒來,自以為什麼都知道,認為你們畫在紙上的一切都會實現。才不是呢!得要我這樣的人——你管我們叫做車小子的;幹活的飯桶——把它安裝起來,它才……」
    他的話象連珠炮一般蹦出來。
    馬特之所以暴跳,一則是,他今夜累得很;再則是,他知道,不錯,「參星」不久就要落到他手裡來了;他擔任第二把手的那個廠裡就得製造這種新汽車,要製造這種新汽車,廠裡就要進行拆裝工作,這樣,老一套辦法就不再管用;平常的生產問題,本來已經夠棘手的了,現在頓時會成為老大難的問題,而且幾個月裡,日日夜夜都會發生問題;在改換車型期間,馬特本人要擔負解決最最棘手的故障問題,不會有什麼休息,要是有幾夜能夠躺到床上,就算是幸運的了;此外,萬一出了差錯,還要受到責備。這類事,過去都經歷過,次數多得記也記不清了,下一次,不久就要來到,再加上這一次,看來會叫人受不了。
    馬特說說停住了,他知道自己雖然不喜歡這個冒失小子迪洛桑多,其實並不在跟他談話,不過是鬱積在心頭的情緒突然一下子爆發出來罷了。他正在侷促不安地想把這個意思說出來,還想補上一句他感到抱歉,誰知巴巴拉卻在前庭門口出現了。她臉色煞白。
    「爸爸,你要為你剛才說的那番話賠個不是。」
    死也不幹,是他的第一個反應。「我要幹什麼?」
    佈雷特出來打圓場了;沒什麼事會叫他久久消不了氣的。他告訴巴巴拉:「沒什麼;他用不著那麼做。我們只是有點小小的誤會。對嗎,扎先生?」
    「不!」一向對父親有耐心的巴巴拉,卻堅持自己的意見。她不改口說:「賠不是!你不幹,我就離開這兒。跟佈雷特一起。我說話算數。」
    馬特知道她是說到做到的。
    馬特對什麼事都不真正瞭解,也不瞭解孩子,他們長大成人,對父母講起話來就是不講禮貌,他也不瞭解一般年輕人,他們就是那麼樣不守規矩;他想念妻子弗雷達,她死了已經有一年了,要是在世的話,壓根就不會讓這件事發生,他正是懷著這種心情,老大不高興地嘟嘟囔囔賠了個不是,隨後鎖上前庭的門,去睡覺了。
    沒多大一會兒,佈雷特就向巴巴拉道了別,走了。

《汽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