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道的時間

  《誰也不知道的時間》
  把我的時間分給你吧!
  半夜12點開始的一個小時。
  這個時間裡,
  你不管去什麼地方,幹什麼,誰也不知道。
  1
  岩石背後,睡著一隻大海龜。
  海龜的龜殼和岩石是一樣的灰色,總是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看上去彷彿是岩石的延續似的。
  這只海龜已經活了兩百年了。儘管如此,它還有一百年左右的壽命。
  「已經膩透了。」
  一天黃昏,看著沉下來的夕陽,海龜這樣說道。
  「沒有一點有意思的事,卻有用不完的時間。」
  海龜又閉上了眼睛。最近這些日子,連做的夢都是一樣的了。每天都夢見住在海底的女孩。女孩梳著辮子,穿著浴衣,繫著三尺長的紅色的腰帶,像水中花一樣地輕輕飄舞。
  「那是誰呢?」
  海龜晃了一下腦袋,回憶不起來了,它突然想喝酒了。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有一回它慢吞吞地爬到了海岸上,引來人們一陣騷動,還給它喝了酒。那是它頭一次喝酒。身子裡,有一種玫瑰色的黎明到來了的感覺。從那以後,這只海龜常常爬到海岸上來找酒喝。不過,最近這些日子,連沉重的身子都懶得動地動了,所以,每天就一動不動地趴在岩石背後,淨做一樣的夢了……
  啊啊,儘管如此,還必須要再活上一百年!
  「可真受不了呀。」
  海龜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這時,上面有誰也說了一句:
  「可真受不了呀。」
  「誰、誰?」
  海龜發出了不高興的聲音。
  「學別人說話,可太不禮貌了。」
  可那傢伙不服氣地說:
  「學別人說話?我是因為真的受不了了,才說受不了的。」
  海龜盡可能地伸長了它那短脖子,想看看這個傲慢的傢伙是誰,可怎麼也看不見。於是,就問道:
  「你是人嗎?」
  「啊,是人。漁夫良太。」
  那是一個精神頭兒十足的小伙子的聲音。小伙子好像就站在邊上的岩石上。
  「你有什麼受不了的?」
  海龜一邊縮回脖子,一邊問。於是,漁夫良太說:
  「我忙得沒有閒空兒。」
  「沒有閒空兒!那不是很好嗎?」
  「好什麼好。每天忙得要命,連修網的閒空兒都沒有。網子本來不過是破了一個小洞,一會兒沒顧得上它,看,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隨著話聲,海龜的眼前垂下來一片網子。中間有一個大大的洞。
  「哈哈哈,這簡直就像是鯨的通道。」
  海龜大笑起來。這麼有意思的事,多少年沒有過啦。不過,這時海龜又想到了另外一件有意思的事。
  「我說,良太。」
  海龜又招呼了一遍。
  「你那麼想要閒空兒,把我的時間分給你吧。」
  「……」
  「我還有一百年多餘的時間。」
  「可、可是,我怎麼才能使用你的時間呢?」
  於是,海龜像個大徹大悟的老人似的,這樣回答道:
  「這你不用擔心。海龜自有海龜的做法。如果稍稍施點魔法,修個洞這麼一點時間,要多少可以分給你多少喲。怎麼樣,一天一個小時?」
  「一天一個小時?就給我這麼一點嗎?」
  「哎呀,可不能那麼貪得無厭。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個小時,而你卻擁有二十五個小時了。這是了不得的事啊!那多出來的一個小時,你要幹什麼,絕對沒有人知道。喏,就像是披上了隱身蓑衣似的。我想,動點兒腦筋,什麼有意思的事都能幹呢。」
  「是這樣。那麼,那一個小時,究竟什麼時候來呢?」
  「半夜12點之後。你用完了那一個小時,時刻又會變回到原來的12點。不過,你幹過的活兒會留下來。比方說,你要是補了網的話,即使是回到了原來的12點,網上的洞也已經補好了。」
  「是——這樣,那可太好了。那就拜託了。」
  這時,海龜這樣說道:
  「作為交換,你給我送點酒來吧。」
  「咦,你喝酒?」
  「是啊,裝滿滿一杯子吧。」
  良太點點頭,答道:
  「好吧。」
  「那樣的話,從今天夜裡開始,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分開給你吧。那樣,我的時間也能減少一點哪。」
  一邊聽著小伙子跳到對面岩石上的聲音,海龜一邊嘀嘀咕咕地嘟囔道。
  2
  良太的家,在海邊的草原上。
  屋頂是石頭砌的,矮矮的,即使是暴風雨來了也刮不走。一扇門,一扇窗,房間也只有一間。那小屋子裡,就只住著良太和腰都彎了、跟一根枯樹似的老奶奶。
  良太的爸爸死在海裡了,媽媽病死了,還沒有媳婦。如果要說有什麼財產的話,那就是破舊的小船一艘,破爛的網子一副。儘管是這樣,良太還是覺得窮光蛋一個,乾乾淨淨也挺好。
  然而,今天不對了。得到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擁有的、不可思議的一個小時,良太笑逐顏開了。
  「第一天要先修網。從第二天起,幹什麼好哪?對了,練習敲大鼓!在夏祭[13]前,讓手藝好好長進長進,爭取成為村裡的第一名!大家準會大吃一驚,會說,良太到底是什麼時候練的呢?」
  海邊的路上,良太一邊拖網,一邊像個孩子似的歡蹦亂跳地走著。
  就是回到了小屋子裡,良太還是平靜不下來。舊鍾卡嗒卡嗒的聲音,在他的腦子裡迴響。老奶奶和他說什麼,也是心不在焉。連晚飯都沒吃出滋味來。
  「今天的良太不一樣,有點怪呢,莫不是吃了鹹梅干的種子?」
  這樣咕噥著,老奶奶鑽進了被窩裡。
  不久,鍾就懶洋洋地敲響了半夜12點。良太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終於來啦!來啦來啦!)
  握緊了兩隻手,戰戰兢兢地睜開了眼睛。可身邊與前面沒有一點變化。被煤煙熏得黑乎乎的小屋子裡,亮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鴉雀無聲。老奶奶呼呼地睡得正香。
  (什麼呀。這不是和往常一樣嗎?)
  良太有點失望了。
  (那個海龜,不是在說謊吧?)
  不管它,先去修修網子再說吧,良太想到這裡,站了起來。剛一站起來,就把邊上的水桶給踢倒了。水桶發出嘎啦嘎啦的尖叫聲,滾到了一邊。
  (糟糕!)
  良太心一緊,朝老奶奶看去。可老奶奶紋絲未動。耳朵特別靈、連一陣風聲也會馬上就爬起來的老奶奶,根本就沒有聽見這水桶的聲音。
  (原來如此。)
  良太這下算徹底明白了。這會兒,自己的確是在誰也不知道的、只屬於自己的時間裡了。
  良太開始修起網來。為了不讓這個破開的大洞再次裂開,他盡可能地把它補牢,補結實了。
  就這樣,好歹總算是把活兒幹完了的時候,鐘響了。慢慢地、懶洋洋地又敲響了12點。
  (原來如此,果然像海龜說的一樣。)
  良太深深地點了一下頭。
  第二天早上,良太和黎明一起爬了起來,捧著一杯酒,朝海龜那裡奔去。
  「海龜,說好了的酒喲!」
  海龜睡在和自己一樣顏色的岩石背後,像個擺設似的。怎麼叫、怎麼拍,也紋絲不動。良太把酒輕輕地放到了它的前面,回小屋去了。
  哈,從這往後就有意思了。
  把昨天補好了的網裝到了小船上,良太出海了。魚捕呀捕呀,一眨眼的工夫,小船就成了一座活蹦亂跳的銀色的魚山了。良太連坐的地方都沒了。要是再往上裝魚,船就要沉了。良太那曬黑的臉笑開了顏,一邊哼著鼻歌,一邊回到了岸邊。然後,去魚市場把捕來的魚賣了,賣了好多錢,買了一面大鼓。
  (這下,從今天夜裡開始就是大鼓的練習了!今年,我不能輸給任何人,一定要成為村裡的第一名!)
  這天晚上,回到小屋,良太吃完晚飯,先睡了一會兒。然後,當鍾敲響了12點,就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接著,就用力擂起了大鼓。
  咚、咚咚咚。
  聲音震得狹窄的小屋都發顫了。然而,也沒把睡著了的老奶奶震醒。
  就這樣,良太一天練習一個小時的大鼓,持續了好些天。誰也不知道,誰也聽不見。
  不過,良太買了大鼓的話,已經傳遍了整個村子。因為賣給他那面大鼓的雜貨店的老闆娘這樣說了:
  「海邊的良太買了大鼓呀。說是要練到夏祭為止,成為村裡的第一名。可是,他也沒有時間打啊。」
  村人們點點頭。
  「嘿,那個窮光蛋良太還大鼓呢!」
  「可是,打算什麼時候練習呢?」
  「一定是夜裡。」
  「真想去看一次啊。」
  到了夜裡,就有好事的人去了海邊,蹲在了良太小屋的窗子下面。然後,就豎起了耳朵傾聽著。但是,直到天亮,也沒有聽到大鼓的聲音。這時,小屋的門開了,穿著睡衣的良太探出臉來。
  「呀,早上好。在這裡幹什麼呢?」
  村人們慌裡慌張地說:
  「不,啊呀,只是想看一眼良太那漂亮的大鼓。」
  良太微微一笑:
  「大鼓啊,就在那裡喲。每天晚上打得太厲害了,皮都要壞了。」
  滿不在乎地這麼說了一句,良太打了一個大哈欠。
  良太不知道擁有誰也不知道的時間會是這麼快活的一件事。離夏祭還有二十天。
  (到了那時候,會更快活啊。)
  良太相信自己能得到第一名。再練上一陣子,良太的大鼓敲得就好上加好了。
  3
  夏祭的一個星期前。
  鍾指向了半夜12點半。
  良太正在一心一意地敲大鼓,有人當當地敲響了小屋的門。
  (咦?)
  良太敲大鼓的手停住了。這時候,門外傳來了這樣一個聲音:
  「好聽的聲音呢,能讓我聽一下嗎?」
  良太嚇了一跳。
  「誰、誰誰誰呀……」
  誰也不可能聽到的良太的大鼓,有人聽到了。而且現在,有人正要跨進這段只屬於良太的不可思議的時間裡。
  良太發不出聲音來了,呆立在那裡。同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好聽的聲音呢,能讓我聽一下嗎?」
  良太跑到門口,閉上眼睛嘎吱一聲打開了門。然後,戰戰兢兢地睜開了眼睛。
  那裡站著一個少女。
  少女梳著長長的辮子,笑盈盈的。穿著浴衣,繫著紅色的三尺長的腰帶。不過,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你是誰呀?都這個時候了,還來人家……」
  良太怒目瞪向少女。可不知為什麼他覺得特別晃眼,眼睛朝下看去。
  少女咚咚地走進了小屋。一看見大鼓,就尖聲叫了起來:
  「啊,就是這面大鼓吧,連我那裡都聽到了!」
  說完,少女突然就用手掌「彭彭」地敲起大鼓來了。
  「呀,不行。會把老奶奶吵醒的!」
  良太按住了少女的手。可只聽少女這樣慢慢地說道:
  「這個時間,除了你和我,誰也不知道啊。其他的人,什麼也聽不見啊。海龜這樣說過吧?」
  「海龜?你知道那只海龜?」
  良太用嘶啞的聲音問道。然後一下子明白過來了,這個少女,不是也從海龜那裡分到了時間吧?
  少女點點頭。
  「我叫幸子。我也從海龜那裡得到了時間。已經是好些年前了,一天一個小時,也是在這樣的深夜裡。」
  「後來呢?」
  「後來……」
  幸子坐到了鋪在地上的網子上。
  「啊,別坐在這上面……」
  見她坐到了他珍愛的網子上,良太正要發火,可見她坐得那麼隨便,不知怎麼回事,自己也不生氣了,也並排坐到了網子上。
  「後來怎麼了呢?」
  良太眨巴著眼睛,盯著少女。
  「我用從海龜那裡拿來的時間,每天晚上去見媽媽了。瞧,媽媽就在對面的島上。」
  幸子指著外面。漆黑的海那邊就是島。
  「媽媽生病住進了島上的醫院。說是馬上就能出院,可一直沒能回來。」
  幸子歎了口氣。
  「我想去見媽媽,可怕被傳染上病,不讓我去。我想一個人悄悄地去,可又沒有錢坐船。一次,我在海邊哭的時候,那個大海龜來了……」
  幸子接下去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
  「哭什麼哪?」
  海龜問。
  「想見媽、媽媽……」
  一邊抽噎著,幸子一邊說出了原委。
  「唔——」
  海龜沉思了片刻,慢吞吞地抬起了脖子,這樣說:
  「那樣的話,把我的時間分給你吧!半夜12點開始的一個小時。這個時間裡,你不管去什麼地方,幹什麼,誰也不知道。」
  「可是,怎麼去島上呢?半夜裡又沒有船。」
  於是,海龜像個善解人意的老人似的,連連點頭:
  「哪裡,只要在海上跑就行了。」
  它說。
  幸子張大了嘴巴,盯著海龜。海龜接著說:
  「如果是在我的時間裡就行。到那個島,一直往前跑,也就是二十分鐘。一個小時可以打一個來回呢。」
  「……」
  幸子的心沸騰起來,彷彿要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似的。但是,就因為能夠見到媽媽這一點,幸子就被海龜的話一點一點地吸引過去了。海龜接著說:
  「不過,你一定要記住這兩件事喲。我給你的時間,是別的人誰也不知道的時間。所以,儘管你能見到島上的媽媽,但你媽媽是不知道的。不管你怎麼大聲地叫,也是絕對不會知道的。還有另外一件事,如果到了島上,必須一個小時之內返回來。萬一你在海上跑的時候,時間到了,你就要掉到海裡去了。」
  「……」
  幸子眼睛睜得老大,盯著海龜。海龜笑了。
  「沒什麼好害怕的呀,不過是打個賭而已。我把時間白送給你。如果每天夜裡你能準時回來,就算是你佔了便宜。不過,如果你沒有遵守時間,掉到海裡了,我就佔了便宜。」
  「為什麼?」
  「還問為什麼?海裡有我的夢的世界啊。那是個透明的大罈子,一個磨得錚亮的玻璃罈子躺在海底。」
  海龜陶醉般地瞇上了眼睛。
  「你就掉到那裡頭啦。從現在開始,我還要厭膩地活上好長時間。雖說是在岩石背後呼呼大睡,但美夢總是必要的。現在,我的夢罈子裡,只有藍色的水。如果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掉到了那裡頭,那有多快樂呀。一直到我死那天為止,你都會在夢裡陪伴我了。」
  幸子猶豫起來。
  可這時,海對面的島子近的,看上去伸手就夠得著似的,跑幾步就到了。當媽媽那讓人思戀的、蒼白的臉浮現出來的時候,幸子下了決心。
  「沒事,我准行。海龜,請給我時間。」
  就這樣,幸子每天夜裡去島上。媽媽的醫院在山岡上。石頭台階恰好是七十級,一座很大的建築。幸子立刻就知道了,一樓從右面數第五扇窗戶,就是媽媽的房間。那個眼熟的風鈴,丁冬丁冬地響著。
  幸子跑到那扇窗戶的邊上,朝裡看去。白色的床上,睡著一個瘦瘦的女人。
  「媽媽。」
  幸子輕聲喚道,可媽媽依舊一動不動地睡著。即使這樣,幸子還是好開心啊。只看了媽媽的臉一眼,然後就氣喘吁吁地跑下七十級台階,全速跑過海上,雖然這只不過是短短的一個小時,可即使這樣,幸子還是覺得有了那個海龜真好。
  不過,沒幾天,幸子就開始巴望想個什麼辦法,讓媽媽知道自己來過了。想把哪怕是一個小小的記號,留在窗子上。
  有一回——那是夏祭的晚上吧,幸子提著過節的燈籠,去了島上。她把那個紅燈籠的燈點著了,掛到了窗框上。
  (媽媽,幸子呀。幸子來過了呀。)
  幸子衝著安睡的媽媽,輕輕地呼喚道。
  往石頭台階下去的時候,幸子抬頭朝醫院看去。昏暗的小樹叢的深處,燈籠像紅色的酸漿果[14]一樣,成了亮著的一個小點兒。
  從那以後,幸子每天晚上都在媽媽的窗子上點亮燈籠。媽媽確實是注意到了。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第二天幸子來的時候,燈籠總是滅的。一定是媽媽到了早上,輕輕地把它吹滅了吧。
  不過,她覺得床上的媽媽一天比一天蒼白、削瘦下去了。
  後來有一天夜裡,幸子到窗子下面一看,那個燈籠變成了一堆黑灰,掉到了地面。
  (唉?)
  幸子吃了一驚。
  (媽媽今天早上忘了滅燈籠了。所以,才燒掉了。)
  幸子戰戰兢兢地朝病房的窗子裡窺去。
  ……
  床上沒有人。月光下,只有白白的枕頭。
  「媽媽!」
  這樣尖叫著,幸子衝進了醫院裡。打開一扇扇病房的門,朝裡頭瞅去。
  「媽媽、媽媽、媽媽……」
  從一樓到二樓,從二樓到三樓……幸子那大大的、但誰也不可能聽到的聲音,在長長的走廊裡悲哀地迴響。可是,偌大的醫院裡,什麼地方也沒有媽媽。抓住昏暗的樓梯的扶手,幸子這時清楚地知道,媽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這時,疲憊不堪的幸子的腦海裡,閃過了海龜的身影。
  (啊,到時間了!)
  幸子不顧一切地跑出了醫院。然後,跑下七十級石頭台階,一躍跳到了海上。
  月夜下的海面,像是鋪上了一層布。幸子那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在上面迴盪著。
  還差一點。很近了,海邊燈塔的燈光透了出來,看得見防波堤那白色的線了。再跑那麼幾步!
  可這時木屐的帶子斷了。啊,當知道不好了的時候,幸子的身體已經向前栽去、有氣無力地沉到海裡去了。
  紅色的腰帶慢慢地在水裡散開來了。氣泡閃著光,朝上面升去。然後,幸子慢慢地向海底——海龜的夢裡墜去。
  ***
  「從那以後,過去多少年了呢?」
  幸子歎了一口氣。
  「你說在海龜的夢裡,那是怎樣一種情形呢?」
  良太問。
  「寂靜呀。熱熱的,黏黏的。對了,就是在像秋天晴朗的日子裡曬太陽一樣的感覺。
  「四周的玻璃上,時不時地映出大船的影子。日光變成了綠色的舞蹈的少女,一圈接一圈地轉著圈子。不知什麼時候,還會有迷路的小魚鑽進來。
  「——你好,幸子——魚說。然後,在罈子裡轉上一圈。
  「——保重呀,幸子——說完,就出去了。
  「暴風雨的時候,一個貝殼闖了進來。白色的螺殼,正好成了我的螺號。我雖然每天都吹螺號,可你好像沒有聽見……非常好聽的聲音啊。
  「不管怎麼說,我滿足了。我覺得比住在沒有媽媽的世界裡,海底要幸福多了。比起人的時間來,呆在海龜的時間裡更安心。
  「可就在不久之前,聽到了你的大鼓聲啊。咚、咚。然後,不知為什麼,就怎麼也靜不下心來了。覺得已經忘了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又記起來了似的。還覺得有誰在叫我。這個時候,我才開始想回到原來的世界去了。被關在罈子裡,寂寞得、寂寞得讓人難以忍受了。所以,今天我才大著膽子來到了這裡。」
  「啊,是這樣啊。」
  良太說。
  「從今天起,就一直呆在這裡好了。」
  然而幸子卻搖了搖頭:
  「你的時間,不是只有一個小時嗎?只能一起說一個小時的話……而且,海龜睡著了做夢時,我是出不來的。最近這些日子,海龜一天到晚總是睡不醒。」
  這時,幸子的身影從良太的眼前消失了。鍾第二次敲響了12點,從洞開的小屋的門口,月光悠悠地射了進來。
  4
  從那以後,良太就是在為幸子敲大鼓了。祭日什麼的,全都忘到了腦後,只是為了能讓幸子聽到、為了呼喚幸子在敲了。
  咚咚咚、咚咚咚。
  那是「我會救你的、我會救你的」的聲音。
  然後,良太常常停下敲大鼓的手,豎耳傾聽。於是,夾雜著遠遠的波浪的聲音,他聽到了微弱的螺號的聲音。那的確像是螺號的聲音,高亢而又嘶啞。在良太聽來,那就像是幸子細細的叫喊聲。
  一天早上,良太到岩石背後,大著膽子招呼起海龜來了:
  「喂,海龜,在睡覺嗎……睡覺的時候,做了什麼樣的夢呀……一定是女孩子的夢吧,繫著紅腰帶的女孩子的夢吧?」
  海龜吃驚地仰起脖子,嘟噥道:
  「啊呀,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那個夢有意思嗎?」
  「啊,不,已經膩透了。」
  「那樣的話,就換個夢吧!」
  「換個夢?唔,其他還有什麼夢呢?」
  「大魚的夢、海鷗的夢、彩虹的夢什麼的,有意思的夢,不是有的是嗎?」
  海龜傷心地說:
  「實話對你說,我連做夢都厭倦了。」
  「啊,那樣的話——」
  良太蹲到了海龜的邊上。
  「能把呆在你夢裡的女孩子還給我嗎?」
  海龜閉著眼睛,這樣回答道:
  「女孩子?怎麼還給你啊?」
  「怎麼還給我?」
  良太怒視著海龜,不由得大聲叫了起來:
  「那孩子,不是被你關到海裡的嗎?」
  海龜垂下頭,嘟囔了一聲:
  「可是,我也不知道啊。一下子關到夢裡了的東西,怎麼才能救出來呢?」
  「真、真的?」
  「啊,我干了壞事呢。」
  良太瞪圓了眼睛,憤怒地瞅著海龜,可沒一會兒,就是把緊緊地攥著的拳頭輕輕地鬆開了。然後,像是橫下了一條心似的說:
  「那樣的話,你乾脆把我也放到你的夢裡!一百年出不來也沒關係。我和那孩子一起住在海底喲。」
  聽了這話,海龜才頭一次把眼睛睜得老大。然後,直勾勾地瞅著良太,用堅決而低沉的聲音這樣說道:
  「那可不行呀。好好的小伙子,可不能幹那樣的事呀。」
  「那麼,怎麼辦呢?」
  「還是……讓我來想個法子吧。」
  「有辦法嗎?」
  「啊。只有一個。對了,請等到夏祭的晚上。」
  「夏祭?」
  良太算起夏祭的日子來了。
  「還有一、二、三,還要等三天嗎?」
  海龜點點頭,眼睛裡一下充滿了悲傷,然後嘟囔了一聲:
  「祭日的夜長著呢!」
  說完了,海龜就把脖子縮了回去,任良太怎麼叫,像石頭一樣動也不動了。
  5
  夏祭在大鼓聲中開始了。
  太陽還老高,村子裡的年輕人就在海邊搭起的檯子上輪流敲起了大鼓。那聲音,隨風飄到了鄰村,然後飄到了遙遠的海角。
  但是,那裡不見良太的身影。以夏祭為目標,那麼一陣猛練的良太,這會兒正坐在小屋昏暗的土地房間裡,苦苦地思索著。
  (說今天幸子會回來,是真的嗎?)
  良太想起了上次海龜說的話。
  (說我來想個法子吧,那不會是說謊吧……)
  舞蹈的唱片高聲響了起來。煙花「砰」地升了起來。
  「良太。」老奶奶叫道,「今天你不扎上頭巾,去敲大鼓嗎?」
  良太一聲不吭。良太想,莫非說也許我是在夢裡見到幸子的?可是,他又覺小屋的門就會被推開,梳著辮子的少女就會衝進來似的。
  天黑了,大鼓的聲音更加響亮了,海邊佈滿了燈籠。今天是跳個通宵的日子啊。
  可儘管如些,良太還是蹲坐在那裡。他想,等到了夜裡12點,還像往常一樣敲大鼓。現在的良太想,自己只會為了只屬於他和幸子兩個人的時間——其他的人誰也不知道的時間才敲響大鼓。
  不久,鍾敲響了12點。
  「好!」
  良太扎上了頭巾。然後,用力敲起了大鼓。
  咚、咚咚咚咚。
  那聲音震得良太的心直顫。「我會救你的!我會救你的!」大鼓的聲音迴盪著。連續敲了有多長時間呢?良太突然聽到後門傳來了吵吵嚷嚷的人的聲音。回頭一看,天啊,門口擠了一堆人。
  「良太,敲得不錯嘛!」
  「為什麼不上台上去敲啊?」
  「是呀,別呆在這裡了,外面去、外面去。」
  良太目瞪口呆地站在了那裡。然後,才呆呆地問:
  「你們聽到我、我的大鼓聲了?」
  人們哄地笑起來。然後,簇擁著良太,把他從小屋子裡推了出來。
  「好了好了,敲得好的人,要到高的地方去敲啊!」
  既然已經被帶到海邊、推到了檯子上,良太只好一邊翻著白眼,一邊敲起了大鼓。人們和著鼓點兒,開始跳起舞來。舞蹈的圈子變成了兩圈、變成了三圈,眼看著變得大了起來。大鼓的聲音聲愈是響,舞跳得愈是瘋狂;大鼓的聲音愈是輕,舞跳得愈是靜……人們像是醉了似的,如同一群隨著大鼓聲起舞的木偶。一邊敲大鼓,良太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說:
  (為什麼大夥兒能聽到我的大鼓聲呢?)
  那吃驚的程度,就和上次幸子突然進到小屋子裡時一樣。
  (那時候,我也想,幸子怎麼會聽到大鼓的聲音呢?)
  接著,就在這時,良太的心猛地一抖。
  (對啦!今天晚上,海龜把時間給了村子裡的人啦。啊啊,對啦。肯定是這麼回事。)
  良太咚咚地敲著大鼓。
  現在,整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地方,就是這個海邊被完完全全地裹在不可思議的時間裡了。這個被紅燈籠照亮的跳舞場的吵嚷聲,別的村子根本就聽不見。海龜上次說過的話,又浮現在了良太的心裡。
  ——祭日的夜長著呢!
  他想起了那時海龜那悲傷的眼睛。良太不由得把手停了下來。舞蹈的人們一下子止住了,仰頭看著良太,叫道:
  「為什麼不敲了?」
  「繼續、繼續!」
  沒辦法,良太只好又敲了下去。和著大鼓聲,海龜的身影和幸子的臉,一一在良太的腦海裡閃過。沒一會兒,良太就興奮起來了,整個身體都燃燒起來了。可昏頭昏腦的良太還在想:
  (現在幾點了……)
  良太小屋的舊鐘,肯定早就已經過了半夜12點。豈止是12點啊,也許天都快亮了。但是,海上漆黑一片。不管過了多久,也是漆黑一片。因為海龜把那麼長的珍貴的時間,全都給了在這裡跳舞的人們。
  然後,良太又繼續敲了多長時間的大鼓呢?突然清醒過來,四下已經開始發白了。燈籠的燈光,淹沒在了朝陽的光芒之中。水平線變成了玫瑰色,岸邊成了銀色。
  良太終於看清楚了那些跳舞的人們的臉。那是雜貨店的老闆娘,這邊是漁夫五平,他後面是自己家裡的老奶奶,老奶奶後面的,用毛巾包住雙頰的是豆腐店的老爺子,然後,站在最大的舞蹈的圈子當中的良太,看到外邊紅腰帶一閃,看到了晃動著的長辮子。
  (幸——子!)
  良太不敲大鼓了,呆呆地佇立在那裡。舞蹈的圈子亂掉了,人們一邊擦汗,一邊喘著粗氣,一邊七嘴八舌地說道:
  「啊,總算是跳完了。」
  「可不,跳了好久。」
  「覺得像是跳了十天似的。」
  「全是因為那個大鼓。」
  「還是頭一次聽到那麼出色的鼓聲。」
  「良太確實是村裡的第一名啊。」
  這時,良太已經不在台上了。他跳到沙灘上,拉住了確確實實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幸子的手。
  「幸子,真是幸子吧?」
  「嗯嗯,海龜的夢消失啦。我確實回來啦。」
  然後,兩個人急忙向那塊岩石背後奔去。
  海龜一動不動地趴在原來的地方。不過,已經不再呼吸了。
  將近一百年的壽命,一個晚上就全都用完了,海龜靜靜地死了。
  什麼事也沒有,村裡的又一個早上開始了。
  註釋:
  [13]夏祭:夏天舉行的祭祀活動。
  [14]酸漿果:一種茄科植物,夏季結紅皮球形漿果。

《風與樹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