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現在不是發生戰爭的時候,」她說:「桀利裘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發生戰爭,尼涅文也是一樣。
  「但最住在遠處西南方的尼羅河部落的野蠻人,總是攻打他們南方的叢林部落以取得戰利品。他們不只和我們一樣吃死人的肉,他們還吃敵人的肉。他們認為這是光榮的行為,因為如此做可以將敵人的力量都吃進去,而且他們也喜歡人肉的味道。
  「我剛才解釋過,我們憎惡這樣的行為。怎麼可以把敵人的肉給吃掉?但吃人肉不是我們和尼羅河族最大的不同,我們之間最大的不同是他們愛好戰爭,而我們喜歡和平。我們沒有任何敵人。
  「現在我和我姊姊就要滿十六歲了,有人告訴我們這時尼羅河族將會發生很大的改變。
  「他們部落年老的王后沒有生下女兒,因此她的王位無人可以繼承。很多古老民族的王位都傳女性,因為男人並不能確定她妻子所生的兒女確實從他所出,王位都只傳給王后或者公主。這也就是為什麼後來埃及的皇嗣都會娶自己姊妹為妻的原因,因為他們要確保血統的純正。」
  「因此年輕的國王恩基爾有了麻煩,他沒有任何姊妹,甚至表姊妹可以娶做妻子。但他是一個充滿企圖心的國王,決心捍衛自己的王嗣。最後他從泰格裡斯和尤佛瑞斯山谷中的尤魯克城選出他的女王。
  「這個女王就是阿可奇,她是皇族的美女,也是女神伊娜娜的信徒。她將會為恩基爾的王國帶來智慧。從此有關她的流言就在桀利裘和尼涅文的市場上,由沙漠往來的駱駝隊中口耳相傳。
  「雖然尼羅河畔的人們可以耕種為生,但他們仍喜歡獵食人肉。這一點讓阿可奇大大吃驚,她決心要改變他們這種野蠻的習俗。
  「她也從尤魯克城帶來書寫的習慣,尤魯克的人民善於書寫記事。由於我的家族以書寫為禁忌,所以我不大清楚是否埃及人已經開始有自己的文字。
  「要一個文化要產生變化是很不容易的事。也許在使用文字記載稅賦很久之後,人們才開始會用文字寫詩;也許某個部落在栽種胡椒和香料數百年之後,才開始種小麥或玉米。就如你們都知道的,南美的印加王國在歐洲人發明輪子很久之後,才開始發明有輪子的玩具,雖然他們會用金屬做裝飾品,但他們沒有想過金屬也可以用來做武器,因此他們很輕易地就被歐洲人打敗。
  「不論如何,我並不清楚阿可奇到底從尤魯克帶了多少知識到尼羅河族去。但我聽到很多關於阿可奇禁止他們再吃人肉的傳言;違反這個禁令的人都會被處以殘酷的責罰。這個有好幾百年吃人肉傳統的民族對這個命令十分憤怒,他們尤其不能接受禁止他們吃自己死去親人的肉。不能打獵就算了,但是要讓他們的親人死後被埋在地下是絕難接受的事。
  「為了實行阿可奇的命令,國王下令所有的死屍都要以布包裹起來並且使用防腐劑。人們不止不可以吃掉自己親人的肉,還要用珍貴的麻布把屍體裹起來,並且展示給眾人看,之後還要妥當地放在墳墓裡,讓祭師為他們做法。
  「為了讓人民信服這項命令,阿可奇和恩基爾告訴他們的臣民,假如屍體被完整地保存下來,親人的靈魂就會得到安寧。他們說這樣做不會令他們死去的親人受忽略,相反地靈魂會有安全的歸處。
  「我們覺得這種說法十分奇特——把屍體保存在沙漠裡華麗的墓穴中,還有死人的靈魂會因為屍體被保存下來而得到安寧。因為我們知道,人死後最好就是忘記自己生前的身體,只有丟棄了生前一切所有,死者才能上升到更高的境界。
  「所以,我們在埃及可以看到他們莊嚴的墓穴裡,躺著人肉都已朽壞的木乃伊。
  「如果有人告訴我們族人:世上存在這種木乃伊的習俗,四千年前的埃及人就有這種習俗,後來還變成世界知名的神秘事件,二十世紀的小學生都要到博物館去參觀木乃伊我們一定會嗤之以鼻。
  「不論如何,這件事實在也與我們無關。尼羅河族住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甚至我們也不知道他們長得什麼樣子。我們只知道他們的宗教從非洲為根源,他們崇拜奧賽瑞斯還有太陽神,雷,也崇拜動物神。但其他的我們就一無所知。當我們看到他們做的精緻工藝品,可以想見他們一部分的個性。但這對我們來說還是十分陌生,不過我們也對他們不能吃掉自己祖先的屍體感到同情。
  「當我們問精靈們有關埃及人的事情時,他們好像對埃及人很有興趣。他們說埃及人的聲音和文字都很不錯,他們的廟宇和祭壇都很有趣;他們喜歡埃及的語言。然後他們就不再多說,像是對這問題失去興趣一樣轉移話題。
  「精靈說的事情讓我們覺得很神奇,但是我們也不驚訝。我們知道精靈們到埃及裡去假扮做他們的神,他們總是喜歡到處玩這種把戲。
  「很多年過去了,恩基爾國王統一了帝國,並且敉平對於他和他改變食人習俗的反抗。他也組織軍隊向外征戰,統領船隊到海上航行。這是統治者常用的技倆:利用向外開戰阻止內亂的發生。
  「這和我們又有何相干?我們的生活一直都美麗而平靜,我們有無數的果樹和麥田,任何人都可以隨意摘取。我們的家園綠草如茵,總是有微風輕拂。我們從沒想過會有人來侵略我們。
  「我和我的姊姊在卡梅爾山間一直過著平靜的生活,我們和母親秘密地用只有我們才理解的語言交談,向她學習所有有關精靈和人類的巫術。
  「我們飲用著母親自己用山間果實釀造的魔法酒,在幻想和夢境中回到過去,和死去的祖先們交談——她們都是法力強大的巫師。總而言之,我們召回我們祖先的靈魂向她們學習巫術,有時我們也會以靈體飛出自己的身體,到天空遨遊一番。
  「我可以花很多時間來說我和姊姊在幻夢中看到的事情;我們兩個曾經手牽手到尼涅文,去看那些我們從未看過的景象。但這些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
  「讓我解釋一下精靈對我們的意義:我們與精靈生活於普同性的美好與和諧,精靈的愛意對於我們而言,如同基督教神秘主義者體驗到的上帝之愛。
  「我與姊姊與母親共同生活於這等狂喜。我們生活於祖先的乾燥溫暖洞穴,族人帶來我們需要的一切物品:上好的袍子、珠寶、美麗的梳子、皮製的涼鞋……每天我們的族人都會來與我們商討事務,而我們將待解的問題詢問精靈。我們可以要過精靈之力看到未來的一部份,有些事情以不可更轉的方式進行著。
  「我們盡心善用自己的超異能力與智慧。常有被魔鬼附身的病人被帶來我們這兒求醫,我們與精靈會合力驅除病人體內的邪靈。假若有房子被陰零佔據,我們也會前往淨靈。
  「我們也把靈美藥液給那些需要的人。他們會落入冥想般栩栩如生的夢境,事後我們會設法加以詮釋。
  「我們不時會探問精靈們的忠告,運用自己的智慧與神通力。有時候,對於各色意象的資訊會經由精靈來傳達給我們。
  「然而,我們最具神效的能力就是祈雨降落。
  「這個能力可分為兩種層次:『小雨甘霖』是對於這等能力的象徵性示範,以及用以醫治族人的心靈;『狂風暴雨』是用來使農作物生長,這會花費我們極大的力量。
  「兩者都需要以強大的力量召喚精靈前來為我們施展靈力。『小雨甘霖』通常讓那些最喜愛我們的精靈達成,他們足以被托付於任何艱難的需求。
  「然而,『狂風暴雨』就需要大批精靈合力達成。由於他們有些彼此厭惡,有些討厭合作,所以我們必須以甜言蜜語乞求他們。我們得吟唱並舞蹈,逐漸勾引起精靈們的興致,終於讓他們通力合作降雨。」
  「瑪凱與我只合作過三回『狂風暴雨』。看到雲層轉為濃密、傾盆雨勢嘩然下落真是一種享受。我們的族人會跑到雨中,敞開心靈向精靈致謝。
  「至於『小雨甘霖』我們則常常施行,有時是為了自己的歡愉。
  「使我們聲名大噪的是『狂風暴雨』。我們被稱呼為『山頂女巫』,許多來自各地的人前來向我們求助,許多地方我們連聽都沒聽過。
  「有些來到村落的人們是為了喝下靈夢藥液,並讓我們解夢。他們有時為了需要我們的引導而來,有時只想看看我們。我們的族人也慇勤招待他們。以他們的眼界來說,我們與本世紀的心理醫生或精神分析師並無太大不同。我們研讀意象並詮釋意義,在潛意識中尋找被隱藏的真相。至於降雨的能力嘛,們只是增添那些信仰者對我們的信心。
  「某一天,大概是我母親死前的半年,一封來自凱門的國王與女王的信件來到。凱門就是當時的埃及。那是寫於石泥板上的圖形文字,也是他們文字的起源,通行於桀利裘與尼涅文等地。
  「當然我們讀不懂這文字,而且覺得他很恐怖,宛如詛咒一般。我們不想觸摸他,但如果要瞭解他的意思,我們還是得那麼做。
  「大意是說,至尊的女王阿可奇與國王恩基爾對我們久仰大名。如果我們能造訪他們的皇室,他們將備感喜悅,會派遣使者來迎接我們,並致送我們許多贈禮。
  「我們都不相信那使者的說詞,雖然他自己只知道這個說詞。但我們覺得背後還有文章。
  「於是我母親自己拿起石板,立刻感受到從手指傳來的不祥意念。起先她不肯告訴我們那是什麼意思,後來她將我們拉到一旁,說女王與國王是邪惡之人、血濺滿地之人,而且不尊重其他民族的信仰。無論那信件寫些什麼,巨大的邪惡將會降臨我們身上。
  「我與瑪凱也觸摸了石板,發現相同的邪惡痕跡。奇怪的是,參雜其中的卻有良善與勇氣的印記。總而言之,那不是要竊取我們的能力,而是混合著好奇與尊敬的意念。
  「最後我們向那些最愛我們的精靈請求指點。他們降臨並研讀石板,最後說那個使者並未撒謊,但如果我們前往晉見女王與國王,將會遭到無比的危險。
  「『為什麼?』?我們問他們。
  「『因為女王與國王會問你們問題。如果你們老實回答,那答案將會觸怒他們,並使你們遭到滅亡。』
  「當然我們本來就不能離開這裡,現在更確定不可遠行。我們告訴使者,身為女巫不能夠離開她的本土,請他轉告女王與國王。
  「使者離去之後,我們的生活一如往常的度過。
  「數夜之後,一個名叫阿曼的邪惡精靈來到我們村落。他相當龐大、強力,充滿惡意,在廣場上跳舞不休。族人將我與瑪凱找過去時,他說不久之後我們將需要他的援助。
  「早在許久以前我們就棄絕與邪惡精靈的往來。他們相當憤怒於我們不像其他女巫與魔法師那樣與他們要好,但我們知道他們既難以控制又不可信任,從未想要從他們身上獲得什麼。
  「這個阿曼對於我們冷落他很生氣,他再三宣示自己是『強而有力的阿曼』,『擊不倒的阿曼』,我們得表示一些敬意。就在不久的未來我們將遇到麻煩,會需要他的協助。
  「我們的母親出來詢問這個精靈,究竟我們的麻煩是什麼。「這讓我們大為震驚,因為她向來不准我們與邪惡精靈交談。如果她對他們發話,通常是以咒語驅趕他們,或是以謎語耍弄他們、使他們自製無趣而放棄糾纏。
  「那個恐怖、邪惡、要命,不管是什麼的阿曼只是說,我們的麻煩就要到來,如果我們夠聰明的話,最好對他好一點。然後他炫耀自己為尼涅文得魔法師干的一連串好事,像是附身在人們身上、折磨人們,甚至像一窩蜂般地讓他們發癢難安。他喜歡從人們身上吸血,愛死那滋味了。他可以為我們吸人家的血。
  「我的母親笑了:『你怎麼做得到?你是個沒有肉體的精靈,怎會知道什麼是血的滋味?』這種話通常會觸怒精靈,因為他們羨嫉我們擁有肉身。
  「這個精靈為了示範他的能耐,像一陣颶風般逼近我母親,而良善的精靈與他大戰。廣場上充滿躁動。最後,阿曼終於被我們的守護精靈趕走,我母親的手上只有一些刮痕。阿曼的確從她手上吸取一些血液,如同小蟲咬嚼一般。
  「我母親看著那細小的咬痕,我們的精靈看到她被這麼對待真是氣瘋了,但她要他們安靜下來,然後她思索著為何會發生這種事情。精靈怎麼會有味覺?
  「瑪凱試著就她看到的異象提出解釋。她說,精靈的本體擁有物質的核心,如同火焰當中有著燭蕊。他可能是透過那核心品嚐血液;燭蕊是火焰當中的一小搓,但他可以吸收血液,那就是以精靈的核心來達成。
  「我的母親嗤之以鼻,而且很討厭個東西。她認為這世界的異象太多,用不著一個喜愛鮮血滋味的邪惡精靈湊熱鬧。『滾遠一點,阿曼』!她對他下咒語,說他是個瑣碎、不重要的東西,最好被驅趕得愈遠愈好。這些語言用來趕走惹厭的精靈,和當代教士用以拔除孩童身上露靈的術語差不多。
  「讓我母親較為擔心的是阿曼的警告:將要逼近的邪惡。那強化了她觸摸到埃及石板時的厭惡感,但她沒有向善良精靈們詢問忠告或安慰。或許她另有想法?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但很顯然我們的母親知道將有大難臨頭,但無力避免。或許她認為當我們意圖避免什麼,反而容易招引他上身。
  「無論是什麼種情況,總之她生病了,沒幾天就無法說話。
  「她躺在床上無法移動,我們陪著她、唱歌給她聽、在她床邊插上花朵,試圖讓取她的心思。精靈們恐慌無比,因為他們非常愛她。他們的情緒引起紊亂的氣流。
  「村落裡也充滿哀戚。有一天早上我們終於看到一些母親的心思,但只是片段的閃現,例如陽光普照的田野、花朵、她孩童時代的一些影像、絢麗的色彩等等。
  「我們與精靈都知道母親就要死去。我們盡力撫慰精靈,但有些還是狂怒無比。當她死去時,她的靈魂將會通過精靈之境,到達他們無澱企及之處。他們將永遠失去她,將會悲傷得發狂。
  「這一刻終於發生了,那終究難以避免。我們告訴族人,母親已經到達更高的靈性境域。山上的每一株樹木都被精靈掀起的風勢震撼,綠葉掉落滿地,我與妹妹忍不住哭泣。就在那時候,我覺得自己首度聽到精靈的哭聲與哀悼。最後,村民們開始葬儀的準備。母親要躺在石製的祭壇上,讓族人前來致敬。她身穿生前喜愛的白色埃及亞麻長袍,配戴上好的項鏈與手鏈,其中有一小部分是以我們祖先的骨骼製成。
  「等到族人與鄰近村落的人們都已經致意,大概過了十小時,我們開始準備葬儀的盛宴。如果是村落的其他死者,這儀式將由祭司代勞,但因為母親與我們都是女巫,所以由我們姊妹執行。我與姊姊獨自將母親的衣物解開,在她的屍身上覆蓋鮮花綠葉。我們小心翼翼地割開母親的頭蓋骨,取出腦髓的部份,連同眼睛一起放在盤子上,讓前額處還是完好連接著;然後以相同的謹慎,我們取出心臟,同樣放置在以厚重灰泥防護的盤子上。
  「接著,村民們在母親躺著的石壇周圍蓋出一個烤爐,起火燒烤她的軀體與盤子上的心臟與腦。於是,燒烤的盛宴開始。
  「這個儀式持續徹夜,由於我們母親的靈魂已經離去,精靈也安靜下來。我想,對於身體的處置他們並不在意,但我們在意。
  「因為我們家族是女巫世家,所以只有我與姐姐可以碰觸母親。村民會守護著我們,但不會介入。無論要花費多久的時間都無所謂,我與姐姐得吞食母親的肉身。當母親的軀體正被烤時,我與姐姐爭論著如何著如何分食腦與心臟。我們會分別食用這兩者,我們關切的也是這些:因為,當時的信用相信不同的器官棲息著不同的質地。
  「對於當時的人們而言,心臟是最重要的器官。埃及人還認為那是意識集中所在。但身為女巫,我們相信腦才是最主要的部份,才是精神安置的所在。每個靈魂都是透過腦部而通往靈界。我們如此相信的理由是因為眼睛與腦部相連,而眼睛是視力所在的部位,身為女巫的我們,眼睛看穿黃泉碧落、通貫古往今來。在我們部族的語言中,『女巫』的真義就是要『先知覺者』。
  「然而,這多少都只是儀式罷了。我們母親的靈魂已去,基於對她的敬仰,我們會吞食她的主要器官,以免她的軀殼腐化。協議向於達成:瑪凱將吞食連同眼睛的腦部,我則吞食心臟。
  「瑪凱比我更有法力。她是領導多、率先發言者,雙胞胎中的指揮角色。看起來的確應該是她吃下腦髓,而我這個較為安靜遲緩的妹妹則應該食用與情感有關的器官:心臟。
  「我們對於這樣的區分很是滿意。當清晨逼近時,我們小睡幾小時,身體因為飢餓與準備饗宴的工程而變得哀弱。
  「快到早上的時候,精靈喚醒我們。他們又在興風作浪,我走出山洞,烤爐的火焰還在焚燒,守望的村人正在酬睡。我生氣地要精靈安靜下來,但其中我最愛的那個精靈告訴我,有許多陌生人集結在山頂上。他們很是危險,驚歎於我們的力量,而且赧覦著我們的盛宴。
  「『這些人貪圖你跟瑪凱的某些東西。』精靈說:『他們絕非善類。』
  「我告訴他,陌生人經常造訪此地,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得安靜下來讓我們辦事。不過我還是通知村人做好提防的準備,免得真有麻煩到來時措手不及。盛宴開始時,男人們也準備好武器。
  「那不是太古怪的請求,男人們向來都是全副武裝。而些本身就是職業士兵的人總是劍不離身,其他人也把刀子插在腰帶上。
  「但是我並沒有太過警醒,畢竟我們這裡常有陌生人來來去去,而且今天又是個重要的日子,只要舉行一位女巫的葬禮。
  「相信你們透過夢境,已經看到即將發生的狀況:太陽高昇時,村人聚集在廣場上,磚塊從烤爐那裡被移出來。我們母親的屍體變得深暗,然而神色安詳地躺在石壇上,花朵覆蓋著她,腦部與心臟的盤子也準備妥當。
  「你看到我們分別跪在母親屍身的兩旁,音樂即將開始演奏。
  「你們有所不知的是,數千年來我們的部族就生活在山谷,樹木掉下果實來,綠草茵然,向來以這樣的葬禮盛宴為風俗文化的一部份。這是我們的土地,我們的習俗,我們的時刻。
  「這是我們神聖的一刻。
  「瑪凱與我跪著,身穿最好的衣服,配戴著我們母親與祖先傳承下來的珠寶。我們眺望眼前的,並非精靈的警告,也不是當母親看到埃及石板時的震驚與厭惡。我們看到的是自己日後的生命與希望:就此與我們的族人幸福度過未來的時日。
  「我忘記自己跪在那裡祈禱多久,當我們終於同心一體,我們舉起承載著母親器官的盤子,音樂家開始演奏,笛聲與鼓擊充斥在空氣中。我們聽到村民柔和的呼吸聲與小鳥清脆的鳴叫。
  「然後,邪惡降臨我們的上地。以埃及士兵獨有的作戰吼叫聲,他們從天而降。我們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時,侵略者就將我們擊倒。我們試圖保護母親的神聖饗宴,但他們將我們推開,將盤子踢翻在泥濘中,並將石壇推倒。
  「我聽見瑪凱以我聽過最錐心刺骨的聲音尖叫。當母親的軀體被翻翻在塵土時,我自己也尖叫起來。
  「那些人斥罵我們是食屍者、食人族,必須要被斬除殆盡。
  「可是沒有人傷害我們,只是把我們綁起來。我們無助地看著同胞死在眼前,士兵們踩踏我們母親的屍體,蹂躪她的腦與心臟,而他們的同黨們正忙著宰殺我的同胞。
  「就在遍野哀嚎、死傷慘重的景致,我聽見瑪凱呼喚精靈,要他們採取報復的行動,讓那些士兵因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價。
  「但是對那些士兵來說,風吹雨淋、大地震動、岩石滾動、塵埃漫天的景象又算得什麼?他們的國王恩基爾踏上前方,呼籲他的士兵不必為我們的戲法所騙。我們的惡靈無法再多做些什麼。
  「這其實並沒有錯,我與姊姊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們繼續屠殺同胞,自己也準備就死。但他們沒有殺我們兩個,只是把我們拖走。我們看著同族的屍體堆積成山,被棄置在那兒等著野獸啃食、被大地吸收,無人理睬或過問。
  瑪赫特停頓下來,將指尖觸及額頭。在她繼續開始之前,彷彿以這姿態休息著。再開始敘述時,她的聲音顯得低沉粗糙些,但還是一樣穩定。
  「這一個小村落,一個部族的性命,到底算得上什麼?
  「在相同的天空下,無數的人們被掩埋於此。就在那一天,我們的族人也都葬身當場。
  「我們所有的一切就在那短短的幾小時內化為廢物。那群訓練有素的士兵殺遍我們的老弱婦孺,村莊被破壞銷毀,能燒的就被燒掉。
  「就在山頂上,我感受到個一大群猝死者的靈魂,由於突然降臨的暴力而顯得困惑狂暴,因此被恐懼與痛苦拖曳在世間。有些則已經超脫塵世而去,不再受苦。「至於精靈們的下落呢?
  「在我們被押解到埃及的途中,他們一路尾隨,盡力干擾那些抬著我們走的士兵。我們被捆綁著,因為恐懼與悲傷而無助哭泣。
  「每晚當軍營駐紮時,精靈總是把帳棚推翻。但他們的國王信誓旦旦地要他們毋庸害怕,埃及的諸神比女巫的精靈更偉大。由於精靈的底限就只是那樣,所以士兵們也都相信如此。」
  「每天晚上國王都會召見我們,他說的是當時全世界共通的語言,從卡梅爾山脈到提葛瑞斯、尤法瑞特斯等地都通行無阻。
  「他以異常誠懇的語氣說:「你們是法力高強的女巫,所以雖然你們是食屍者,而且當場被我與我的軍隊撞見,我還是饒過你們的性命。我之所以放過你們,因為我與我的女王需要運用到你們的智慧。告訴我要怎麼讓你們好過一點。你們現在處於我的保護範圍,我就是你們的王。』
  「我們只是哭泣不止,拒絕看著他,直到他厭倦並要士兵送我們下去。我們的牢房是一關窗戶窄小的木製囚牢。
  「當我們能夠獨處時,我與姊姊以雙胞胎獨有的手勢與簡潔語言秘密地溝通。我們記得這一切,記得精靈是如何警告、記得我們的母親看到信件之後便一病不起。但我們已經不害怕了。
  「我們悲痛得忘記害怕,如同自己早已死去;我們目睹自己的族人被屠殺,母親的屍體遭到踐踏。我們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麼更糟糕的命運,也許將目前還在一起的彼此分開?
  「然而,在前往埃及的旅程中,有個微小的安慰是我們難以忘懷的,那就是凱曼:國王的侍衛長。他以悲憫的眼神看著我們,試圖以他能做到的一切來減輕我們的痛苦。」
  瑪赫特停下來看著凱曼。他垂手斂目,似乎沉浸於瑪赫特正在描述的追憶。他聽入瑪赫特的致敬,但那似乎無法安慰他。終於他抬起頭來認可瑪赫特的話語,他似乎惶惑而充滿疑問,但沒有問出口。他的眼神流沔於阿曼德與卡布瑞的凝視,但什麼也沒說。
  終於,瑪赫特繼續敘述——
  「凱曼在任何可能的機會將我們鬆綁,允許我們獨自散步,帶給我們食物與飲料。他並不為了我們的感激而這麼做,只是由於他純潔而無法看到人們受苦的心志而默默地幫忙。
  「我們大概花了十天的旅程到達凱門。精靈們實在黔驢技窮,而我們太過頹喪,也喪失繼續召動他們的勇氣。我們陷入沉默,只是不時互相凝望對方。
  「我們來到以往從未見過的宮殿。穿越沙漠,我們被帶到毗鄰於尼羅河畔的黑色大地,『凱門』之名便是從他的黑色泥土而來。我們與軍隊一起順在而上,度過那壯盛的大河,來到一個以石磚為基材、坐落著宮廷與神殿的城市。
  「那個時代距離埃及的建築物為世人所知還早得很,但當時的法老王神廟屹立至今。
  「當時他們已經展現出對於永恆演出與裝飾的熱愛:簡潔的石質材料被漆成白色,再繪以美麗的圖案。
  「身為王室的囚犯,我們被安置的場所最一間寢宮,叢林巨木構成的堅實基柱以黑色泥土黏牢,王宮內還有一座人工湖泊,周圍長滿蓮花與繁花盛開的植物。
  「我們從未看過如此奢華的民族:穿金戴玉,頭髮編成辮子,眼睛塗黑。他們塗黑的眼神讓我們驚恐,化妝帶給他們深度的假象,但骨子裡他們根本毫無深度。我們立刻嫌惡起這種裝腔作勢。
  「我們的所見所聞只是強化自己的悲慘,我們討厭周圍的一切,而且我們可以感到那些人也討厭與懼怕。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我們的紅頭髮與身為雙胞胎這兩點讓他們大為不安。
  「因為他們的風俗是將雙胞胎嬰兒殺死,紅頭髮的孩子用來獻給神明——那是運勢的象徵。
  「在那飛光即逝的瞬間,我們看透一切,只是嚴峻地等待命運到來。
  「凱曼是我們唯一的安慰。他帶給我們繁淨的亞麻布毛巾,拿水果與啤酒給我們享用,甚至拿梳子讓我們整理頭髮,還有乾淨的衣物。當他首次和我們交談時,他說女王即溫柔又可親,我們不必害怕。
  「我們知道他所說的並非欺瞞之言,但還是覺得不對勁,如同幾個月之前國王的使者帶來的話。我們知道自己的試煉才剛開始。
  「我們也害怕精靈已經遺棄我們,也許他們不想因為我們而來到這裡。但我們沒有召應他們,因為如果沒有回應的話,我們會更無法承受。
  「某個晚上,女王終於召見。我們被帶到殿堂。
  「那奇景讓我們暈眩,即使我們暗自輕蔑。阿可奇與恩基爾坐在王座上,女王就和她現在的模樣沒什麼差別,一個有著堅挺肩膀與四肢的女人,臉蛋過於精緻,幾乎看不出有什麼腦袋,只有誘人的美貌與柔軟的聲音。國王如今不是士兵而是獨裁者,他穿上正式的服裝,戴上珠寶,頭髮編起來。他的眼神的確充滿誠懇,但沒多久我們就發現真正的統治者是阿可奇。她有著言說的技巧,舌燦蓮花得讓人難以抗拒。
  「她告訴我們,我們的族人理當被如此懲治,而且已經特別施恩給他們——通常食屍者的蠻族應該死得更緩慢痛苦。她還說,因為我們是偉大的女巫,所以特別給予恩赦。埃及人應該要學得我們控制不可見之物的能力。
  「她立刻追問,我們的精靈是什麼玩意?如果他們是惡靈,為何有些是良善的?他們是神嗎?我們是怎麼讓大雨降落的?
  「我們因為她粗魯殘暴的態度而受傷,又開始哭泣。我們不理會她的問題,投入彼此的懷抱。
  「但是某件事情很清楚:從她說話的態度、對於音節輕重的楝選,我們如道這個人在說謊,但她自己毫無所感。
  「透過那個說謊的表面,我們看到她極力否定的事實深處——
  「她之所以屠殺我們的族人,只因為要把我們弄到手;她之所以唆使國王從事那場『聖戰』,只因為先前我們拒絕她的邀約。她要我們對她屈膝,她對我們感到好奇。
  「這就是當時我們母親透過石板書信所看到的,或許精靈也以他們的方式預見了未來。直到如今,我們才看到那猙獰的全貌。
  「我們的族人之所以死去,都是因為我們與精靈交往,因此吸引到女王的注意力!
  「我們非常不解:既然如此,為什麼士兵不乾脆把我們掠走?為何還要殺光我們的族人?「然而最恐怖的是,女王的肩上披上一件自以為是的道德外衣。穿上那件衣服的她根本盲目得無視於其他一切。
  「她說服自己:由於我們的族人生性野蠻,地點又距離她的家鄉甚遠,乾脆殺了乾淨,順便也對我們施以不殺之恩,滿足她對我們的窺視欲。如此我們會感激涕零,回答她的每一個問題。
  「女王沒有一套真正的倫理系統來統治她自己的作為,她只是眾多茫然懵懂的人類之一。但她無法忍受如此,所以她虛構出一套自己的架構並且信仰著他。那些信念只是讓她方便行事的幌子罷了!她與食屍者的戰爭,不過是為了掩飾她討厭那種風俗習慣的真正心思。她在尤魯克的家鄉並不實施如此風俗,所以她無法容忍其他民族的自主文化。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如此罷了。但在她的心底有一塊黑暗的絕望腫殤,無法接受事物的無意義性,非得以自己的強烈驅力為之強加意義。
  「弄清楚我的話:這個女子並非膚淺之人,如果她努力的話,可以讓這個世界打造出她意欲的模樣來慰藉自己,讓光芒綻放。但她無法對他人的痛苦產生同理心,她是知道,但無法有什麼感應。
  「當我們終於無法忍受這等分裂的雙重屬性,只好細細審視她,因為現在我們必須與她打交道。這個女王還不滿二十五歲,她在這塊土地上的權柄無限,將尤魯克的眾多風俗民情在此地生根發亮。她美貌不可方物,但因此失去真正的美,因為她的嬌顏蓋過任何王者的力道或是深沉的神秘。她的聲音還帶有稚氣,讓別人誤以為是溫柔的音樂性回音,但我們聽得幾乎要發狂。
  「她繼續喋喋不休地追問我們是怎麼施行法術的?我們如何知道人們內心深處的真相?為何我們宣稱自己跟無形之物打交道?我們也能夠與她的神交談嗎?我們能否幫助她更加理解神聖的知識?如果我們願意將所知道的供奉給她,她願意赦免我們的野蠻風俗。
  「她以直線條的想法說出一堆觀點,那會使一個智者忍不住發笑。但瑪凱因此跛激惱了。在我們兩個當中,她總是率先發言。
  「不要再問那些愚蠢的事情!』她說:『在你們的王國當中沒有神的存在,所謂的神就是精靈,而他們透過祭司與宗教儀式玩弄著你們。雷、奧賽瑞斯等名字不過是用來稱謂那些精靈的名號,他們心滿意足之餘就會丟出一些徵兆,讓你們更加禮讚他們。』」
  「女王與國王都驚恐地瞪視著她,但瑪凱繼續說:
  「『精靈的確存在,但他們生性宛如篁裡,同時非常危險。他們羨慕又嫉妒我們同時擁有精神與肉身,是以願意服從我們的意志。身為女巫的我們知道如何命令他們,但這需要強大的法力與技巧,你們並沒有這樣的力量。你們是一群傻瓜,這樣把我們攫來真是人惡劣而不誠實。你們生活在謊言中,但我們可不奉陪!』
  「瑪凱憤怒又悲傷,當著宮廷眾人,指控女王,只為了要把我們帶來就屠殺一整族生性和平的居民。我們的族人已經有一千年沒有獵殺人頭了,被打斷的是葬儀的盛宴。之所以從事這些惡毒的行徑,只因為凱門的國王與女王想要得到女巫,想要詢問問題並且將其法力以為己用!
  「整個宮廷一片混亂。從來沒有這種不敬而冒瀆的話語出現過,而那些還是秉待著神聖傳統儀式的長者,對於被糟蹋的葬儀感到驚怖。其他人也害怕遭到上天的報應而昏倒在地。
  「整體來說是一片混亂,只有國王與女王奇異地不動聲色。
  「阿可奇沒有回答我們,可是我們的解釋在她更深沉的心靈地帶被承認為真實。在短暫的瞬閒,她感到真誠的好奇:假扮成神的精靈?嫉妒人類擁有肉體的精靈?至於為了捕獲我們而犧牲我們族人的指控,她根本理都不理會。那不是她在意的東西。她的關切重點在於脫離肉體而生的精靈,精神層面的課題才是她所眩惑不已的焦點。
  「讓我重申一次:她在意的只是精神層面的議題,也就是抽像意念的議論。我不以為她相信精靈是稚氣而頑皮的,但是不管那裡有什麼東西,她就是非得要知道不可,哪怕是犧牲我們一族的性命也無妨。
  「就在此刻,太陽神雷與奧賽瑞斯神殿的祭司要求立刻處決我們——我們是邪惡的女巫,而且紅頭髮的人應該一如往常那樣被焚燒、獻給神明。沒多久就興起一股暴動,我們與祭品的類似性刺激他們的殺意。
  「但是國王命令他們安靜下來。我們被帶下去,周圍有守衛監視著。」
  「瑪凱怒意沖天地來回踱步,我請求她不要再多說什麼。我提醒她關於精靈給我們的警告:如果我們抵達埃及後,國王與女王問我們一些問題,而我們據實以告且惹他們發怒,將會使我們自己覆滅。
  「但是這就像是自說自話,我知道她不會聽我的。她來回走動,不時以拳頭敲打自己。我感受到她深沉的哀痛。
  「『受天譴的邪惡東西。』她說,安靜下來沒多久又開始喃喃說著這些。
  「我知道她正想起阿曼的警告,我也知道個邪惡的精靈就在身邊。我可以感受到他的臨現。
  「我知道瑪凱忍不住要召喚他,但我知道她不能這麼做。會有許多人被他愚蠢的伎倆折騰,況且那跟怒吼的暴風與飛上天的物體沒啥不同,而我們已經搞過一場了。但是阿曼感受到我們的思緒,開始蠢動不安起來。

《天譴者女王(被詛咒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