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的腕表指著兩點正。在破舊的遮門板外面,兩小多了。我蜷縮在紅絨面的扶手椅裡,烤著磚頭壁爐裡的那小團火,但還是冷得打哆嗦,並且又咳嗽起來。咳得很厲害。但畢竟事過境遷,這種小事已不會讓我再憂慮了。我已把全部過程向路易和盤托出。
  憑著某些凡人的那種驚人爽快,我向他講述所有令我困惑不解的可怕經歷,從我與拉格朗-詹姆斯的幾次談話,直到我最後與葛麗卿淒慘的分手。我甚至把我做的夢也告訴他。我講了很久以前我與克勞蒂婭在那所小醫院裡的事;講了我們在那個十八世紀的旅館套房的客廳裡進行的談話;講我在愛著葛麗卿的過程中感到的那種可怕孤獨感,因為我清楚她在內心深處堅信我瘋了,所以她才愛我。她把我視為某種天賜的白癡,如此而已。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我不知道到哪兒去找那個肉體竊賊。但我一定要找到他。而我只有再次成為吸血鬼後才能開始我的追綜,只有把我這副高大強壯的人體輸灌超凡的鮮血之後,我才有能力找到他。
  雖然僅把路易的威力給我仍會比較虛弱,但我將會比目前強大二十倍,說不定還能招來別的吸血鬼的幫助——天曉得到時我是不是會變成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吸血鬼,引得道深者來輔助我。這個身體經過改造後,我定會具有一定的傳心力。我能求到瑪瑞斯的幫助,或喚來阿曼德、甚至卡布瑞——我親愛的卡布瑞——來助我一臂之力。因為她已不再是我的徒弟,已經出道,就算她平時不聽我的,但遇到我目前這種情況,她也會答應幫助我。
  路易始終坐在桌旁,不顧屋裡四處漏風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一言不發地聽我敘述並觀察著我。當我講到興奮處,站起來像以前那樣來回踱步,他甚至露出痛苦和詫異的表情。
  「請別光看到我的愚蠢,」我懇求他,我又向他講一遍我在戈壁沙漠裡受的罪,我與大衛進行的奇怪交談,大衛在巴黎咖啡館見到的奇異景像。「我幹這事時心情很絕望。你清楚我為什麼想交換,用不著我再講了。可是現在我必須要把我的身體再換回來。」
  我又連續咳嗽起來,並不斷用那些糟糕的小紙巾使勁搖我的鼻尖。
  「你想像不出我待在這個身體裡有多麼悲慘,」我說。」現在你就來搭救我吧,使出你渾身的解數來幫我。你上次做是在一百年前,謝天謝地,你的威力還沒有喪失。我準備好了。來吧,用不著專門準備。等我要回了我的身體,我要把那混蛋塞進這個身體,再把他燒成灰。」
  他沒有回答。
  我站起來,又來回踱步,這次是為了保暖,還因為我突然感到十分恐懼。畢竟,我這就要死去,然後再獲得新生,就像兩百多年前發生的那次一樣。不過,不會有痛苦的。不會疼痛的……只有那種可怕的不適感,不過,和我眼下感到的胸痛、或手指腳趾關節的酸疼比較起來,它根本不算什麼。
  「路易,看在上帝份上,快干吧,」我說。隨後我打住並看著他。」你怎麼啦?」
  他壓低聲音遲疑地回答:「這我辦不到。」
  「什麼!」我瞪著他,使勁琢磨他這句話的意思,他可能有什麼疑慮,以及我們可能得克服什麼困難。我這才意識到他瘦長的臉上已經發生可怕的變化:剛才的平靜已完全消失,換上了一副可憐但又無奈的神色。我還再次意識到,我審視他和凡人審視他已沒什麼兩樣。一層淡淡的紅暈罩住了他綠色的雙眼。他的全身看上去雖然結實強壯,但卻在發抖。
  「萊斯特,這我辦不到,」他又說了一遍,似乎非常誠懇。」我幫不了你!」
  「你到底在對我說什麼呀?」我問他。」是我造就了你。有了我你才活到今天晚上!你說過你愛我。你當然願意幫我。」
  我朝他衝過去,雙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直視他的目光。
  「路易,回答我!你說你幫不了我,這是什麼意思?」
  「哦,我並不指責你幹的這些事。我並不責怪你。但是你難道看不出發生了什麼事麼?萊斯特,你已經幹了這事。你已獲得新生,又成為個凡人。」
  「路易,現在不是感情用事來看待我換身的時候。別把我說過的話再甩給我!是我錯了。」
  「不。你沒有錯。」
  「路易,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我們在浪費寶貴的時間。我得去追擊那個混蛋!他偷去我的身體。」
  「萊斯特,別的同伴會對付他的。也許他們已經動手了。」
  「已經動手了?你是什麼意思,已經動手了?」
  「你不覺得他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嗎?」他既難受又生氣。隨著他講下去,他那柔軟的臉龐上表情變化多端。」出了這樣嚴重的事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口氣好像在懇求我理解他。」你說這個拉格朗-詹姆斯是個魔法師。但是任何魔法師都逃不過我們這些怪物的眼睛,逃不過威力強大的瑪赫特和她妹妹、還有威力無比的凱曼和瑪瑞斯,甚至阿曼德的眼睛。況且這又是個十分蹩腳的魔法師,殺害你的凡人經紀人的手段這麼血腥、殘忍。」他搖著頭,突然用雙手壓住嘴唇。」萊斯特,他們知道了!他們一定知道了。而且很可能你的身體已被摧毀。」
  「他們不會這麼做。
  「怎麼不會?你等於把一台毀滅機器交給這個魔鬼。」
  「但他不知道怎樣使用!它只能供凡人使用三十六個小時!路易,無論如何,你得先把黑血輸一些給我。然後再給我講大道理。你先讓黑色贈禮起作用,我就能找到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不然我們就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不,萊斯特。我們沒浪費時間。我的看法就是這樣!那個肉體竊賊他偷的你的身體和我們在這兒的談話無關。我們現在談的是你的靈魂在你現在這個身體發生的情況。」
  「那好。就按你的說法。現在請你把這個身體變成一個吸血鬼。」
  「我變不了。更確切說,我不想。」
  我向他撲過去,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用雙手揪住他那件髒兮兮黑外衣的領子,使勁想把他從椅子裡拽起來。但他保持一動不動,穩如泰山,平靜地看著我,臉上還是一副悲哀模樣。我無能為力,氣得只好鬆開他,站在那兒喘氣,努力讓自己亂成一團的腦子冷靜下來。
  「你說的不是真話!」我說,同時又把拳頭重重播在他面前的書桌上。」你怎麼能不幫我這個忙呢?」
  「你想不想讓我以後還愛著你?」他問我,口氣裡又充滿感情,臉上仍然十分痛苦。「不管你多麼苦難深重,怎樣哀求我,在我面前幹出什麼可怕的事,我都不會幫你這個忙。我不幫你,是因為我無論如何也不想再造出一個同類。你怎麼沒給我帶來大災大難,你現在倒不受任何可怕災難的困擾!」他搖著頭,難過得好像說不下去,然後接著說:「你現在倒是如願以償了。」
  「哦,不,不,你誤解了……」
  「不,我沒誤解。要不要我把你推到一面鏡子前看看?」他慢慢從書桌後面站起來,直視著我的眼睛。「要不要我扶你坐下,讓你質問我你講過的那個古老故事?萊斯特,你已經實現我們的夢想!你難道沒看見?你辦到了。你已經獲得再生成了一個凡人。一個強壯健美英俊的人!」
  「不,」我說。我搖著頭退後一步,舉起雙手哀求他。「你真是瘋了。你看你都說了些什麼!我恨這個身體!我恨當個人。路易,假如你多少還有點同情心,就把這些誤會丟開,好好聽我說!」
  「我在聽你說。我全聽你說了。你怎麼不聽我說呢?萊斯特,你成功了。你擺脫了惡夢。你又獲得了新生。」
  「我痛苦極了!」我衝他大喊。「痛苦之極!上帝啊,我怎麼才能使你相信呢?」
  「沒關係。是我得使你相信我。你住在這個身體裡怎麼樣?三天還是四天了?你談到種種不適,好像它們會要了你的命,你談到身體上的局限,好像它們是邪惡和懲罰性的限制。可是你這些無休止的抱怨,等於是讓我拒絕你的要求!是你自己的一再請求導致我拒絕你!萊斯特,你為什麼告訴我大衛-泰柏特和他對上帝及魔王著迷的事?為什麼把那修女葛麗卿對你講的事全告訴我?為什麼對我形容你發燒時夢見的那所小醫院?哦,我知道來找你的不是克勞蒂婭。我也不說是上帝派葛麗卿這個女人來攔你的路。但你畢竟愛這個女人。你自己承認你愛她。她在等著你回去呢。她可以指引你順利克服凡人生活中遇到的種種艱辛和困苦。」
  「不,路易,你把一切都誤解了。我不想讓她來指引我。我不想過這種凡人生活!」
  「萊斯特,明明給予你這個機會,你難道看不見嗎?道路已在你腳下鋪平,前途一片光明,你難道看不見嗎?」
  「你要是繼續再對我說這種話,我會發瘋的……」
  「萊斯特,我們當中又有誰能贖回自己犯下的罪呢?而對這個問題,誰都不如你這樣掛在心上,對不對?」
  「不,不對!」我舉起雙臂交叉揮舞,好像要擋開這股洶湧而來、把我逼瘋的思想狂潮。「不對!我講過,你完全搞錯了!這是最糟糕的誤解。」
  他轉身離開我。我又向他衝去,無法控制自己。我剛要抓住他的肩膀使勁搖,他卻先我猛一揮手,把我甩開去,撞在椅子上。
  我眼冒金星,一隻腳踝撞得生疼,摔倒在椅墊上。我氣得右手握拳,猛擊在左手掌心上。「嘿,你現在先別說教了。」我幾乎要哭了。「先別說那些陳詞濫調,先別高談闊論了。」
  「那你就回去找她。」他說。
  「你瘋了!」
  「你想想看,」他好像沒聽見我說話,背對著我,眼睛盯著遠方的窗戶,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窗外密密的雨絲映襯著他黑暗暗的身影。「這麼多年來你渴望做人,同時兇惡而毫無悔恨地殺人。現在你終於獲得新生。在那個小小的叢林醫院裡你能挽救許多人的生命,從而一次次贖回你殺人的罪過。你看,那麼棒的守護天使在呵護著你。她們多麼仁慈善良!而你卻跑來求我把你再變成可怕的吸血鬼,還口口聲聲說你見到的那些情況和遭受的罪都很壯觀。」
  「我向你袒露心扉,你卻用它來攻擊我!」
  「不,我沒有。我是想讓你明白其中的道理。你其實正在求我把你趕回葛麗卿身邊。也許我才是你唯一的守護神?也許只有我才能確定你這種命運?」
  「你這個該死的混帳東西!你要是不把黑血給我,我就……」
  他轉過身來,臉陰沉得像個魔鬼,漂亮的雙眼圓睜著,露出不自然的凶光。「我就是不給你。現在不給,明天不給,永遠不給。萊斯特,去找她吧。過好這次凡人的一生吧。」
  「你怎麼敢為我選擇這種道路!」我又站了起來,但接著只能低聲下氣地乞求。
  「你別再過來了,」他耐著性子說。「否則我會傷著你。我可不想傷著你。」
  「咳,你已經殺了我!這正是你幹的事。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謊言!你詛咒我,讓我注定在這腐爛、惡臭、殘廢的人體裡待一輩子,這正是你幹的好事!你以為我不瞭解你對我的仇恨,這就是對我創造你的報應!看在上帝份上,你講真話吧。」
  「你講的不對。其實我很愛你。但你現在喪失了耐心,讓身心的痛苦沖昏頭。是你永遠不會饒恕我——假如我剝奪了你的宿命。過一段時間,你就能看出我現在所做的是為了你好。」
  「不,不,請別這樣。」我朝他走過去,但這次不是出於憤怒。我慢慢走近他,把兩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合著他衣服上散發出的淡淡的塵土和震腐味。天哪,我們的皮膚是什麼做的,怎麼能這麼敏感而細膩地吸收光線?還有我們的眼睛。他的目光看起來這麼怪異。
  「路易,」我求他,」我想讓你帶我走。請答應我的請求。隨你怎麼理解我講的都行。路易,帶著我吧。看著我的眼睛。」我抓起他一隻軟冰涼的手,把它放在我的臉上。「你感覺一下我身體裡的血,感覺一下這熱量。你需要我的,這你很清楚。你需要我參與你的力量,一如我很久以前需要你參與我的力量那樣。路易,我要當你的徒弟,當你的孩子。請聽我的話。別要我跪下來求你。」
  我能感到他起了變化,他的眼裡突然射出那種野獸見到獵物的凶光。不過還有比他的飢渴更強大的東西,這就是他的決心。
  「不行,萊斯特,」他低聲道。」我辦不到。就算是我錯你對,你的所有話都沒有言外之意,我也不能這樣做。」
  我把他摟在懷裡。冷冰冰的,硬梆梆的,這就是我從人肉裡造出的怪物,我把嘴唇貼在他的面頰上,哆嗦著,我的手指順著他的脖頸輕輕往下滑。
  他沒有躲開我。他鼓不起這個勁來。我感到他的胸膛貼著我的胸膛緩緩起伏。
  「動手吧,英俊的男孩,」我對他耳語。」把我的熱量收入你的血管,把我以前給你的威力都還給我吧。」我又把嘴唇貼在他冰涼無血色的嘴上。「路易,把未來給我,把永恆給我。把我從這苦難的十字架上救走。」
  我斜眼看見他抬起一隻手。接著我感到幾個綢緞般光滑的手指觸摸我的面頰。我感到他在磨擦我的脖頸。但緊接著:「不行,萊斯特,我辦不到。」
  「你能辦到,你知道你能辦到,」我嘟噥著親吻他的耳朵,忍住快流出來的淚水,哽咽著,用左臂樓住他的腰。「唉,別把我丟下受苦,救救我吧。」
  「請你別再求我了,」他難過地說,「求也沒用。我要走了。你不會再見到我了。」
  「路易!」我緊緊抱住他。」你不能拒絕我。」
  「我能,我已經拒絕了。」
  我能感到他強硬起來,試著撤身但又不傷害我。我更緊地抱住他,不想撒手。
  「你不會再在這裡找到我。但你清楚在哪兒能找到她。她在等你。你難道看不見自己的勝利?又成為凡人,而且這麼年輕,又這麼英俊。而且你原有的聰明才智及堅強意志無一喪失。」
  他堅決而輕鬆地挪開我的臂膀,把我推開,然後雙手握住我的雙手說:「別了,萊斯特。也許別人會來幫你。等他們覺得你已付出足夠的代價,就會來幫你的。」
  我最後大叫一聲,想扯住他,我很清楚他想做什麼。一剎那間,只見黑影一閃,他已經消失了,而我也躺在地板上。
  書桌上,那根臘燭已經翻倒,火也滅掉。只有壁爐裡的一點殘餘火光還照亮著小屋。門上的百葉窗打開著,雨絲不斷飛進來,細細的,靜悄悄的。我明白屋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向側面翻身,再用雙手撐住不讓身體倒下去。我一邊爬起來,一邊大聲喊他,希望他能聽見我喊,無論他已走去多遠。
  「路易,幫幫我。我不想像凡人那樣活著並死去!路易,別丟下我不管!我受不了!我不想這樣!我不想得到救贖!」
  這些話我不知喊了多少遍。終於,我累得喊不下去,連我自己的耳朵都受不了這種凡人絕望的聲音了。
  我坐在地板上,一條腿在身下盤著,一隻手臂支撐在膝蓋上,手指抓著頭髮。莫約早已不安地跑過來,現在趴在我的身邊。我歪著身子,把額頭靠在它的毛髮裡。壁爐裡的殘火也已熄滅。窗外,雨聲嘶嘶響著,又下大起來。討厭的風已經停止,雨絲從天空直落下來。
  我終於抬起頭來,掃視這塊黑幽幽冷清清的小地方,掃視那些書堆和破舊的雕像,掃視落滿灰塵的雜物堆,還有那小壁爐裡堆積起來、仍在發光的灰燼。我心灰意懶,氣頭已過,幾乎絕望。
  我以前有過這種完全失去希望的時候嗎?我無神而沮喪的目光移向走廊,移向屋外穩穩下著的大雨,移向遠方咄咄逼人的漆黑夜。對,投入它的懷抱,你和莫約都去。莫約當然會喜歡的,如同它喜歡雪。你只好投向夜色。你得脫離這地獄般的小屋,並找個舒服的地方休息。
  就去我的那間樓頂住宅吧,我一定能找到辦法進去。一定有辦法。再過幾小時太陽就要出來了,對不對?哦,我的這個城市多可愛,我又要走在它的溫暖陽光下。
  看在上帝面上,別再哭哭啼啼了。你需要休息和思考。但你在走之前,何不先把他的家給燒了?讓那座維多利亞式的大房子孤零零地站著吧。他既然不喜歡住,那就把他的小棚屋燒了吧!我能感到自己咧嘴微笑,一種情不自禁的邪惡之笑,儘管我的眼底仍充滿淚水。對,把它燒了!這是他活該。他當然隨身帶走他寫的東西,確實帶走了。但他所有的書籍只好付之一炬了!而這正是他活該倒霉的地方。
  我立刻著手收拾起他的幾幅畫:一幅華麗的莫內畫,幾張小型的畢卡索畫,還有一幅中世紀的紅寶石蛋白調色畫。當然全都糟蹋得很厲害。然後我跑出去,跑進那座陳舊、空蕩蕩的維多利亞式房子,把這些畫放在一個黑黑的、好像既安全又乾燥的角落裡。
  然後我又跑回那個小屋,抓起那根臘燭,把它括進那堆火的餘燼裡。立刻那些灰爆出一片橘黃色的小火花,點燃了燭芯。
  「哼,你活該倒霉,你這個忘恩負義、該死的、狗娘養的雜種!」我憤怒地把火焰湊向挨牆擺著的那個書堆,仔細把書頁挑起來,以助於它們燃燒。接著,我又點燃了一件搭在木椅背上的舊外衣,它像稻草似地燃燒起來。接下來是擺在我坐的扶手椅上的幾個紅色絲絨座墊。哈,燒了它,統統燒掉。
  我一腳踢散堆在他書桌底下的發霉雜誌,把它們點燃。我一本接一本地燃燒他的書,把它們像揚撒著火的煤球似地,甩向小屋的各個角落。
  莫約逐個躲開這些小火堆,最後跑進雨中,保持相當距離,透過打開的房門看這一切。
  啊,可這樣燒得還是太慢。對了,路易有個抽屜裡全是臘燭,我怎麼把這忘記,瞧我這該死的凡人記憶!我把抽屜打開,翻出二十來根臘燭,把它們全都點著,也不管是不是燭芯,然後扔在那把紅絨布面的扶手椅上,造成一堆大火。又把它們扔在一堆堆燒盡的廢物上,再把那些正燒的書甩在潮濕的百葉窗上,再點著東一塊西一塊、掛在破木棍上無人問津的破窗簾。我把那尊破石膏像踢出幾個洞,把燃燒的臘燭扔進去,燒底下的木板條。我又彎腰把那塊開線的破地毯點著,再把它弄皺,好讓裡頭通風透氣。
  數分鐘後,這個地方一片火海,其中數那紅椅子和那書桌燒得最旺。我衝出房子,鑽進大雨,透過破舊的窗格欣賞裡面的大火。
  隨著火舌舔到潮濕的窗板,一股濃煙升起來,繚繞著鑽出窗戶,撲向那片濕濂繞的樹林!該死的大雨!但隨著書桌和扶手椅越燒越旺,整座小房子「轟」地一聲竄出數條橘紅色的火舌!窗格被炸飛上天,房頂上炸出一個大洞。
  「對,對,燒得好!燒吧!」我大喊。雨水不斷打在我的臉上、眉毛上。我高興得手舞足蹈。莫約朝後退向那座黑沉沉的大房子,低著頭套拉著尾巴。」燒吧,燒吧,」我大聲宣佈。「路易,但願我能把你燒死!我會的!唉,要是我知道你白天藏在哪兒就好!」
  但即使我在歡喜時,也意識到我正在哭泣。我正在用手背抹去嘴邊的淚水,並喊道:「你怎麼能就這樣丟下我不管?你怎麼敢這樣!我詛咒你。」說完淚水又奪眶而出,我又跪倒在雨地。
  我把身子向後仰,雙手握拳伸向空中,一副被打敗的可憐相,仰望著熊熊燃燒的大火。遠處的住宅裡,電燈紛紛打開。我聽見尖細的警笛聲自遠而近。我知道我得開溜。但我仍然跪在地上。這時莫約突然用它最陰沉、兇惡的吼叫把我從迷亂中喚醒。我這才看見它已經站在我的身邊,並正用它濕透的毛髮蹭我的臉,同時盯著那燃燒的房子。我起身抓住它的頸圈,剛要撤退,這才猛然覺察它狂吠的原因。來的不是個幫忙的凡人,而是個不朽的模糊白影,像個幽靈筆直地站在燃燒的房子旁,被烈焰照得通亮。
  即使用這雙低能的凡人之眼,我也能看出這是瑪瑞斯!我看見他滿臉怒容。我還從沒見過如此憤怒的表情。毫無疑問,這正是他想讓我看到的表情——憤怒之至。
  我張開嘴剛想喊,但聲音已經窒息在喉嚨裡。我只能向他伸出雙臂,由衷地向他做出懇求原諒和幫助的動作。
  莫約又發出兇惡的嚎叫,並隨時準備撲過去。
  在我渾身顫抖、無奈觀望的同時,那身影卻慢慢轉過身去,最後憤怒而蔑視地瞧我一眼,消失了。
  這時我才驚跳起來,高喊他的名字:「瑪瑞斯!」我越喊聲越大:「瑪瑞斯,別把我丟下!幫幫我!」我急得直跳,大吼:「瑪瑞斯!瑪瑞斯!」
  但我知道這是徒勞無功。雨水浸透我的外衣,泡濕了我的鞋襪。我的頭髮又濕又滑。我是否在哭也無關緊要了,因為雨水已經將淚水沖走。
  「你以為我已被打敗了,」我嘟嘖著。有什麼必要向他求援?「你以為你已經宣判我的命運,好像我已經完了。哼,你以為事情就這麼簡單。錯!你錯了。我絕不會向你報復,但你會再次見到我。咱們後會有期。」
  我點了點頭。四周都是凡人的叫喊,人們跑來跑去的聲音。一個吵鬧的大傢伙開過來,在遠處一個角落猛地停住,是我讓這些可憐的凡夫俗子忙個不停。我打個手勢讓莫約跟我走。我倆偷偷溜過仍然焚燒的廢墟,翻過花園的矮牆,穿過雜草叢生的小巷,走了。後來我才意識到,再晚一點我們就很可能被抓住,因為我只是一名凡人縱火犯,牽著一條兇惡的狗。
  不過抓住了又怎麼樣?反正我已被路易和瑪瑞斯拋棄。尤其是瑪瑞斯,可能在我之前找到我原來的超自然身體並當場摧毀它。瑪瑞斯可能已將我原來的身體摧毀,這樣我只好永遠穿著這身人皮。
  哦,我在自己的凡人青年時代是否受過這樣的罪,這我已記不得了。如果我受過,那麼我現在多少還有點安慰。至於我的恐懼,那真是難以言狀!理智不可能戰勝它。我一遍遍默念著我的希望和脆弱的計劃。
  「我得找到那個肉體竊賊。我得找到他。瑪瑞斯,你一定要給我時間,就算你不幫我,你也得給我時間自己做。」
  我在大雨中艱難跋涉,一遍遍念叨著我的計劃,就像作念珠祈禱。有一兩次我甚至站在一棵不斷滴水的大梁樹下面,對著黑夜大聲作我的禱告,並希望看見光線透過雨濛濛的夜空向我靠近。
  這世界上,還有誰能幫助我?
  大衛是我唯一的希望,雖然他要如何幫我我也不能設想。對,去找大衛!但萬一連他也不理我,我怎麼辦呢?

《肉體竊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