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若不是我困得睡了一路,這趟坐飛機旅行肯定又是一場煎熬。當我最後一覺——我夢見自己躺在葛麗卿的懷抱裡醒來時,已經過去整整一天一夜。其間我實在困得不行,致使大衛喚醒我在波多黎各換機時,我竟渾然不知自己在哪兒和正在做什麼。因此,當時我只能糊里糊塗拖著這副笨重的身體,木訥地聽從大衛的命令跟著他走,也就不足為奇。這次換機,我們並沒有走出航空終點站。等我們終於在格林納達的那個小機場著陸,迎面撲來的加勒比海暖風和燦爛的黃昏使我感到驚喜和愜意。整個天地似乎都變了,迎接我們的是柔和飄香裡身的微風。幸好我們在新奧爾良逛遍了運河街的那家商場,否則那些厚重的粗呢衣褲在這裡根本穿不上。計程車在狹窄凸凹的街道上顛簸行駛,載著我們去一家海濱旅館。路上,茂密的樹林使我著迷,矮籬笆牆後面,高大的木樓正在盛開鮮艷的紅花,優美的椰樹葉遮蓋著坐落在山坡上的許多破破爛爛的小房子。但我更渴望看到的並非這昏暗令人掃興的凡間晚景,而是朝陽照耀下的神奇晨光。
  毫無疑問,我在喬治城的嚴寒下所經歷的交換身體絕對是苦不堪言的事情。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我倒並不抱怨,因為那皚皚白雪和葛麗卿溫暖舒適的小屋都很可愛。但是,只有這個加勒比海小島似乎才是真實的世界,才是真正適合生命的地方,可令我感歎的是(我在這些小島上總是發出這樣的感歎):它是很美,很溫暖,但又這麼貧窮。這裡,貧困到處可見——支撐在高蹺上的木房子搖搖欲墜,馬路沿邊上的窮人成群結隊,破舊的汽車「吱吱嘎嘎」地行駛,兩眼所見皆是貧窮和匱乏,使外來的人不禁感到奇怪。不過對本地人來說,他們可能已經適應這樣艱苦的生存環境。這裡的人一輩子也攢不夠足夠的美元離開這裡,哪怕只離開一天也不行。這裡,傍晚的天空是一片發光的湛藍,地球的這一地區經常如此,比如邁阿密上空就是這樣燦爛。柔軟的白雲在發亮的大海盡頭生成同樣亮麗壯觀的美景。迷人極了,而這裡還只是風光旖旎的加勒比海地區的一小部分。我為何還要去別的地方漫遊呢?這旅館實際上就是座佈滿塵土久無人住的小客店,灰泥的牆壁,銹跡斑斑的馬口鐵皮屋頂,同周圍無數類似的建築連成一片。這旅館只有少數幾個英國人知道,所以非常安靜。它帶著一個延伸的側翼,裡面都是老式的房間,從窗口可以俯視格蘭昂斯海灘金色的沙灘。面對破舊的冷氣機和狹小擁擠的房間(我倆必須同住一間有兩張單人床的房間),老闆連連道歉。我差點放聲大笑,他則仰望天空,彷彿在默默訴苦:自己的煩惱怎麼永無休止——老闆展示的屋頂吊扇破破爛爛,但還能送來陣陣涼風,遮擋窗戶的白色固定百葉窗也已老朽。傢俱都用塗上白色的柳條編成。地板上鋪著破舊的貼磚。這一切使我感到很愜意,尤其是周圍馨香濕暖的空氣使我感到舒服,房子周圍長滿熱帶植物,其中免不了有許多參差歪斜的香蕉樹葉和爬籐。啊,那種爬籐。千萬別住在不能生長這種爬籐的地方,不然會很不舒服。這大概是條原則。
  住下後我們馬上換衣服。我把一身粗呢衣褲全剝掉,換上薄棉布的短褲襯衫和一雙白色的網球鞋(全是出發前在新奧爾良買的)之後,我決定不對背對著我換衣服的大衛性騷擾,而是出門來到婆娑的椰子樹下,躺在沙灘上享受起來。
  今夜同我熟悉的所有夜一樣,都是那麼寧靜而溫柔。我對加勒比海的熱愛,連同痛苦及甜蜜的回憶,重新回到我的心裡。但我渴望用我原來的眼睛觀賞這夜色。我渴望看穿漸濃的夜幕和籠罩周圍山坡的陰影,我嚮往開啟我那超自然的聽力,捕捉風吹熱帶叢林發出的「沙沙」歌吟,並以我吸血鬼的神速登上內陸的群山,去尋覓那些只有吸血鬼萊斯特才能去找的隱秘的山谷和瀑布。我為我所有的發現感到深深的悲哀。這種情緒第一次如此強烈地震撼著我,使我怏然覺得凡人生命中的所有夢幻都不過是個謊言。並不是那段生命不充滿魔力,並非那次創造不是個奇跡,也並非這個世界從根本上講不好。而是我這麼順理成章地接受了我的黑暗魔力,致使我無法意識到它所賦予我的優勢地位。過去我未能瞭解到我的價值。所以我現在想把它要回來。是的,我沒計算到自己作為吸血鬼的優勢。凡人的生命對我本來已經夠了!!我仰望冷冰冰的群星——這群如此平庸的衛士。我向那些魔界的鬼神祈禱!但它們根本不聽我說。
  我想到葛麗卿。她是否已經重返熱帶雨林去撫慰那些期盼她的病人?但願我知道她現在在哪兒。也許她已在一所叢林醫療站裡上班,置身在那些花花綠綠的藥瓶當中,或者肩負能製造奇跡的藥箱,跋山涉水到鄰近的村莊救死扶傷。我恍若又看見她描述她的使命時臉上露出安詳的笑容。我似乎又感到她溫暖的擁抱,她的體貼使我陶醉,她的小屋使我舒適。我似又看見她的兩隻粟色的大眼睛凝視著我,並聽到她說話時徐緩的呼吸聲。我似又看見窗外飛舞的雪花。
  我又看見頭頂上墨藍色的夜空,感到溫柔似水的海風徐徐吹在我的身上。我想起了大衛,現在就和我同在這裡的大衛。當大衛碰我的手臂時,我正在哭泣。有一會兒,我無法看清他五官的輪廓。海灘上一團漆黑,濤聲震耳欲聾,使我好像喪失了身體功能。隨後我才意識到這肯定是大衛正站在眼前注視著我,他穿著白色的棉布襯衫和水磨藍的褲子及拖鞋,這身打扮也要作出一副紳土派頭。他正輕聲喚我回到房間裡去。
  「傑克來了,」他說。「他是我們的人,從墨西哥城來。我想你該進去見見他。」
  我們走進那個破爛小房間。天花板上的吊扇「吱扭吱扭」地轉著,涼風吹進窗子上的百葉。陣陣微弱的聯啪聲從椰子樹那邊傳來,我挺喜歡這種聲音,它隨著晚風此起彼伏。傑克坐在一張又窄又陷的單人床上,他又高又瘦,穿著卡其布短褲和白色的馬球襯衫,正在抽一根難聞的棕色雪茄。他全身的皮膚黑黝黝的,長著一頭亂糟糟的淡黃色頭髮。他的姿態非常放鬆,但在這隨便的外表下,他其實十分警惕和懷疑,嘴緊閉成一條直線。我同他握了手,他稍加掩飾地上下打量著我。一雙敏捷而狡黠的眼睛,有點像大衛,但比大衛的小。天曉得他在看什麼。
  「唔,槍支彈藥不成問題,」他帶著澳洲人的口音說道。「像這樣的港口沒有金屬探測器。我大約在上午十點鐘上船,把你們的皮箱和武器放在五號甲板你們的船艙,然後在聖喬治的半人馬座咖啡館裡與你們碰頭。希望你很清楚攜帶武器登上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意味著什麼,大衛。」
  「我當然清楚這樣做很危險,」大衛狡猾地笑笑,彬彬有禮地說。「關於我們要找的那個人,你有什麼消息?」
  「啊,有的。他叫賈森-哈密爾頓。六英尺高,曬黑的膚色,稍長的金髮,銳利的藍眼。這傢伙很神秘,非常英國化,彬彬有禮。關於他的真實身份人們都在私下猜測。他給小費出手大方,白天睡覺,船靠岸時顯然不想離船。每天清晨都把小包裡交給服務生,讓他寄走,然後就悶頭在船艙裡睡一天。還沒有發現那個郵箱,不過這是遲早的事。他總得去皇室餐廳吃頓飯吧,盛傳他得了重病,但沒人知道是什麼病。表面上看他非常健康,所以他就更讓人覺得神秘。大家都這麼說:一個身材健美舉止文雅穿著氣派的傢伙。他酷愛玩賭輪盤,和女士們跳舞一跳就是幾個鐘頭。他好像特別喜歡和老太太跳舞。僅這一點就引起人們的猜疑,說他也許不是這麼有錢。花這麼多時間就在船上亂轉而已。」
  「好極了。這正是我想瞭解的情況,」大衛說。」我們的船票呢?」
  那人指指放在柳條編的梳妝抬上的一個黑色皮夾子。大衛檢查了一下內容,然後朝他點點頭表示讚賞。
  「到現在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上死了幾個人?」
  「哈,這可是個有趣的問題,離開紐約後已經死了六個,多於平常。全是上了歲數的老太太,表面看全是死於心臟病。這就是你想瞭解的嗎?」
  「當然是。」大衛說。
  我心想,這就是他所謂的「小飲一口」。
  「你現在檢查一下這些武器吧,」傑克說,「好掌握使用方法。」他伸手去構地上的一個破舊的小旅行袋,就是那種用來藏先進武器的舊帆布包。裡面露出兩件貴重的武器——一把大號的「史密斯-威森」牌左輪手槍,另一把是不比我的手掌大的黑色小型自動手槍。
  「好,我很熟悉這個,」大衛說著拿起那把銀色的大手槍,瞄準地板。「沒問題。」他抽出彈夾看看,又把它裝回去。「但願我用不著它。這東西聲音大得很。」
  說完他把槍遞給我。
  「萊斯特,感覺一下這玩意兒,」他說。「沒時間練習打靶了。我還要求是微力扳機。」
  「對呀,」傑克冷冷地看著我說。「所以你要小心。」
  「野蠻的小玩意兒。」我說。槍很沉。一種毀滅工具。我轉動彈膛,共有六發子彈。它發出一種怪味。
  「兩支槍都是三十八毫米口徑的,」那人略帶輕蔑的口吻說。「都是威力強大的。」他給我看一個小紙板盒。「你有大量彈藥,在這條船上想幹什麼都行。」
  「別擔心,傑克,」大衛堅定地說。「一切都會順利進行。謝謝你總是這樣高效率。你可以去島上痛痛快快玩一晚上。中午之前我將在半人馬座咖啡館裡見你。」
  這傢伙狐疑地看我一眼,然後點點頭,收拾起兩支槍和那盒子彈,放回帆布包,再次主動向我伸出手,然後再同大衛握手,走了出去。
  我等他把屋門關上後,說:「我覺得他不喜歡我,也許責怪我把你扯進一樁骯髒的犯罪勾當。」
  大衛「哼哼」笑了兩聲,說:「比這嚴重得多的場面我都見過。我要是連我的調查員對我們怎麼看都顧忌的話,那我早就退休不幹了。他提供的情況你怎麼看?」
  「唔,他在靠那些老太太為生。可能還偷她們的財物。他把偷來的東西打成小包寄回家,包裡很小,不會引起懷疑。至於他怎樣處理那些偷來的大件東西,我們就很難說了。也許扔進了大海。我懷疑他有不止一處郵箱號碼。但這就不關咱們的事了。」
  「正確。你去把門鎖上。現在該集中意念施展一點魔法。完了咱們去吃一頓豐盛的晚餐。我必須教會你掩蓋自己的想法。傑克可以輕易讀懂你的心思,就像我這樣。那個肉體竊賊還在距離你兩百英里的海上就能測知你的方位。」
  「唔,過去我還是吸血鬼萊斯特時,我是透過意念來起作用的,」我說。「可是現在我一點也不知道如何施展傳心術。」
  「和過去一樣。咱們這就練習一下,直到我讀不出來自你的任何一個意象或詞語為止。然後咱們就進行體外漫遊。」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錶,這動作讓我猛然想起詹姆斯,在那小廚房裡。「把那門栓插上。我可不想讓哪個女傭人冒冒失失地闖進來。」
  我照辦了。然後我坐在大衛對面的床上,看著他擺出十分放鬆但又威嚴的神態,挽起襯衫漿白挺括的袖口,露出光滑黝黑的胳膊。他的胸膊上有不少黑色的胸毛,從敞開的襯衫領口裡捲曲著露了出來,只有一點灰毛攙雜在裡面,就像他在濃密但刮得光光的落腮鬍子裡也攙雜著花白的鬍鬚一樣。我簡直無法相信他已是位七十四歲的老人。
  「哦,我抓住它,」他揚了揚眉毛說。「我總能把它完全逮住。現在你聽好我說的話。你必須把這點牢記在心,即你的思想只待在你的內心深處,你並不想把它們同別人交流,既不想用面部表情,也不想用任何手勢和動作。總之,你確實是完全封閉,刀槍不入。實在迫不得已,你就產生一個心靈完全封閉的意象。啊,很好,在你年輕英俊的外表後面,你的腦海裡已是一片空白。連你的眼神也幾乎不變化。好極了。現在我要試著讀你的心思。你保持住。」
  四十五分鐘之後,我已輕鬆掌握了這種技巧,他讀不出我的心思。但我還是讀不出他的心思,即使他拚命向我開放他的心靈也罷。穿著這副身體,我就是無法具備他所具備的讀心能力,但我們畢竟成功做到遮掩心理活動,邁出關鍵的一步,今晚可以繼續做下一步的事。
  「咱們現在準備體外遊蕩吧。」他說。
  「這可太難了,」我說,」我想我脫不開這個身體。你已見到了,我就是不具備你的本領。」
  「胡說。」他說完稍稍放鬆一點自己的姿勢,把兩條腿盤起坐在椅子上。但無論他做什麼,他都保持一副祖師爺的神態,擺出權威和牧師的尊嚴。一舉一動都是這樣,說起話來尤其明顯。
  「躺在那張床上,閉上眼睛。聽好我說的每一句話。」
  我照辦了。馬上感到有點睏。他的嗓音輕柔、徐緩,頗似催眠術大師那樣循循善誘,指示我徹底放鬆,並在心裡想像我這身體有一具意念上的複製品。
  「我非得想像自己和這副身體在一起嗎?」
  「不一定。和哪個身體在一起無所謂。關鍵是你——你的心靈,你的靈魂,你的自我——必須把你自己與你想像中的那個外形聯繫在一起。現在你想像這外形與你合一,接著想像你要升空並鑽出你的身體,你的靈魂要出去!」
  一連半個小時,大衛不斷這樣緩緩地指導我,以他特有的架勢反覆給我講課,就像自古以來牧師神父教他們的新會眾那樣。我瞭解這種古老的方法。不過我也清楚凡人的極端脆弱性,清楚我自己無可奈何的局限性,知道自己既猶豫又膽小。我們練習了大約四十五分鐘後,我終於陷入那種必不可少的微微搖晃的境界,好似昏昏欲睡。我的身體本身似乎變成這種舒服晃動的感覺,不再具有其它意義!正當我意識到這點,並剛想談及時,我突然覺得自己掙脫了什麼東西並開始上升。我睜開雙眼,至少我認為我睜開雙眼。我見到我正在我的身體上空懸浮;事實上,我根本看不見那具有血有肉的身體。「上升!」我大喊,於是我馬上像一個氫氣球那樣輕飄飄地一下子飛到天花板!我可以毫不費力地轉過來俯視下面的房間。怎麼,我居然穿過吊扇的葉片!它正好處在我「身體」的中間,雖然我毫無感覺。在我下面,躺著我剛才還住在裡面的那副睡著的凡人肉身;這些天來,我一直痛苦而怪異地住在它裡面。它的雙眼閉合,嘴也閉著。我看見大衛還盤腿坐在他的柳條椅上,右腳腳踝擱在左膝蓋上,兩手放鬆擺在兩條大腿上,同時注視著那個睡著的男人。你知不知道我已成功?他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見。確實,我好像置身在一個與那兩個肉體全然不同的另一個空間裡。雖然我覺得自己很完整很真實,但卻是另外一種形態。呵,多麼可愛!這種境況十分接近我當吸血鬼時的那種自由,使我激動得差點又哭起來。我感到下面的這兩個孤零零的肉體十分可憐。我想穿過天花板升入夜空。我慢慢上升,然後就出現在旅館的房頂上,最後我在白色的沙灘上空盤旋起來。這就足夠了,對吧!我感到恐懼,我以前嘗試這個小把戲時就感到過這種恐懼。我豈能一直生活在這種境地裡!我需要我的身體!於是我馬上不顧一切地下降,冷不防侵入那副身體。我醒來了,渾身刺痛,盯著仍坐在那兒也盯著我的大衛。
  「我做到了。」我說。我十分吃驚地感到這些肌肉皮層還有骨骼又把我合上、裡住,並看到我的手指在我的驅使下又能活動,還感到我的腳趾頭在我的鞋裡又甦醒了。上帝,這是何等奇特的經歷!這是許許多多凡人都在尋找描述的體驗。更多凡夫俗子由於愚昧無知而不肯相信這種事能實現。
  「記住掩蓋你的心理活動,」大衛突然說。「無論你多麼興奮都要如此。把你的心靈緊緊閉上!」
  「是,先生。」
  「現在把這一切再做一遍。」
  兩小時後,午夜到了,此時我已學會了隨心所欲地脫離肉體。這種輕飄飄的感覺,這種了不起的」哩哩」上升正在讓我上癮!我又能輕鬆自如地穿牆破損,並能出其不意地突然返回。在這過程中我體會到一種深深的快感,純粹而燦爛,儼如一種精神上的性快慰。
  「大衛,人為什麼不能以這種方式死?我是說:人為什麼不能升入天空離開地球一死了之呢?」
  「你見過敞開的通天之路嗎?萊斯特?」他反問。
  「沒有,」我傷心地說。「我只看見這個世界。它如此清澈,如此美麗。但它畢竟只是這個世界。」
  「好了,現在你得學會發起攻擊。」
  「我還以為由你來進攻就行,大衛。你來向他突襲,把他趕出我的身體,並且……」
  「但萬一他在我靠近之前發現了我,並把我點燃成一團火怎麼辦?不行,你也得學會發起攻擊。」
  學會這一手可就困難多了。它需要我掌握與我們剛利用並發展過的被動和放鬆正好相反的東西:主動和緊張。現在我得把全身力量都調動起來,集中作用在大衛身上,只為達到一個目的:把他撞出他的身體,然後自己鑽進去取而代之。這是個我根本不指望見到的奇特現象。它要求我極度地集中精力,而且掌握時機非常關鍵。反覆努力的結果是,我筋疲力盡,大汗淋漓,極度緊張,頗像一個用右手寫字的人非要試著用左手寫出一筆好字那樣。不止一次,我氣得和氣餒得想放聲大哭。但大衛要求我必須練習下去,說一定能成功。不行,喝一巡蘇格蘭威士忌也幫不了忙,不行,練成功了才能去吃飯,不行,現在不能停下來去海灘散步或下海夜遊。當我總算首次成功時,我嚇壞了。我朝大衛直衝過去,感到一股純粹精神上的強大衝擊力,其方式與我感到飛行時的自由相仿。頃刻間我就鑽進大衛的身體,並在剎那間透過大衛眼睛的朦朧目光看見了膛目結舌的自己。接著,我感到一陣令我膽戰心驚的暈頭轉向,並挨了無形的一擊,好像有人把一隻大手拍在我的胸膛上。我意識到這是他捲土重來並把我趕出他的身體。我又懸浮在空中,隨即鑽回我自己冷汗淋漓的身體,並由於激動和疲憊而狂笑起來。
  「這才是你我需要的本領。」他說。」現在咱們可以完成使命了。來,再練一遍!必要的話咱們得練它二十遍,直到有十分把握為止。」
  在第五次成功地趕走他之後,我在他的體內待了足有三十秒鐘,盡情享受異體給我的不同感覺——四肢不那麼重,視力沒我的好,我的嗓音透過他的喉嚨發出聲音變得怪怪的。我低頭看他的雙手——細瘦,青筋暴露。我摸了摸那些長著黑毛的手背——它們現在是我的手!控制它們可真難。怎麼,其中一隻手明顯顫抖,這是我以前從沒注意到的現象。
  隨後他的反撲又來了,我又飄上天空,接著突然間回到那個二十六歲的身體。我們反覆演習大概有十二次。這時,這位嵌多佈雷祭司的奴隸祭司說,現在他該真正地抵抗一回我的進攻。
  「現在,你要下定最大的決心朝我進攻。你的目的就是要收復你的身體!你得作好搏鬥的準備。」
  我們倆搏鬥了一個小時。最後,我終於把他趕出去,讓他在體外待了十秒鐘。這時他才宣佈,我的功夫到家了。
  「關於你的細胞,他講得對。它們會認出你來。它們會接納你,並竭力留住你。任何成年人都遠比入侵者更知道如何使用他自己的身體。你當然也很清楚如何使用那些超自然威力,用得比他所能想像的要自如得多。我認為我們能成功。我現在很有把握。」
  「不過,在結束之前,」我說,」我想知道:你難道不想把我擠出這副身體然後自己鑽進去嗎?我是說,只是為嘗嘗它的滋味?」
  「不,」他平靜地說,」我不想。」
  「你難道不好奇嗎?」我問。」你難道不想瞭解……」
  看來我在折磨他的耐心。
  「你看,現在咱們沒空體驗這個了。再說我也不想。我能清清楚楚地記得我的青年時代。記得太清楚了。咱們在這兒沒功夫玩遊戲。現在你就衝我進攻。這才是有用的。」他看看手錶。「快三點了。我們先去吃晚飯,然後睡覺。前面還有一整天,可以瞭解那條船的情況,並且敲定計畫。一定要休息好,才能發揮好各項身體功能。來吧,看看能弄到什麼吃的喝的。」
  我們走出屋門,沿著小路來到那間小廚房。這是個怪模怪樣、潮濕雜亂的屋子。好心的店老闆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兩盤食物,連同一瓶白葡萄酒放在一個生了銹、噪音很大的電冰箱裡。我們在桌子旁坐下,狼吞虎嚥地吃了米飯、山藥、醃肉,根本顧不上它們是冷的了。
  「你還能讀透我的心思嗎?,」我在喝了兩杯葡萄酒後問大衛。
  「完全不行了,你已經掌握了遮掩術。」
  「但我在睡著後還怎麼遮掩呢?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現在離這裡不過一百英哩遠了。兩小時後它就要靠岸了。」
  「同你醒著時的方法一樣。就是把心扉封閉,關上。因為誰也不會完全睡著。即使昏迷的人也不會完全睡著。意志總在那兒起作用。意志在這裡起關鍵作用。」
  我們坐在桌旁。我注視著他。他顯然疲乏了,但看上去並不憔悴或衰弱。他那頭濃密的黑髮使他顯得更有活力;兩隻黑色的大眼睛一如既往,目光銳利而睿智。我很快吃完飯,把那些空盤子統統推進水池,然後連招呼也不打就出門來到海灘上。我知道他準會說現在該休息了,而我卻不想被剝奪我作為人類站在星光下的最後一夜。
  我向下走到海邊,脫去棉布衣褲,走進波濤。海水握況,但很誘人。我伸出雙臂游起泳來。這當然不是很容易,但也不難,只要我退而求其次,承認人就是如此逐步地逆水游。我應該像人那樣,聽任海水讓笨重的身體漂浮起來,結果發現海水完全有這個能力。我向大海深處游去很遠,然後翻身面朝上仰泳。天上仍掛滿朵朵白雲。雖然赤裸的肌膚感到很涼,但我卻享受到片刻的寧靜,還有周圍的黑暗。我一邊在漆黑、變化莫測的大海上漂浮,一邊體驗著渺小而脆弱的奇怪感覺。當我一想到就要收復我原來的身體,我就喜不自勝,並且再次承認,我的做人冒險以失敗告終。我沒有當成我自己夢想中的英雄。我發現人的一生太辛苦了。最後我游回淺水,然後走上海灘。我拾起衣服,抖掉身上的沙子,把衣服搭在肩上,踱回小屋。
  梳妝抬上只有一盞燈在亮著。大衛坐在靠門的他的床上,身上只穿著一件白色的長睡衣,抽著一根小雪茄。我喜歡聞這煙的氣味,又香又濃。他看上去還是像往常那樣威嚴,抱著手臂看著我從浴室裡拿來一條毛巾並擦乾頭髮和皮膚,眼裡仍舊充滿了好奇。
  「我剛給倫敦打過電話,」他說。
  「有什麼消息?」我用毛巾楷干臉,然後把它扔在椅背上。我赤裸的皮膚現在干了,晚風吹在上面很舒服。
  「卡拉卡斯的山上發生了搶劫。很像在庫拉索島上發生的犯罪。一座擺滿珠寶手工藝品和繪畫的大別墅被搶。許多東西被砸爛,只有可攜帶的小東西被盜走,三個人被殺死。我們應該為人類想像力的貧乏而感謝神——這傢伙的野心也太平庸了。我們也應慶幸制止他的時機這麼快就來了。否則不久他就會喚醒自己尚在沉睡的巨大潛力。事實進一步證明,他是個可以加以預見的傻瓜。」
  「有沒有誰可以利用他的本事?」我問。「或許有幾個勇敢的天才瞭解它們的局限。而像我們這樣的人除了抱怨之外還能做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他苦笑了一下說,然後搖搖頭把目光挪開。「等這一切都結束後,找個夜晚,你再跟我講講你對這一切的感想。你究竟為何要鑽進這副年輕健美的身體,並且這麼仇恨這個世界。」
  「我會告訴你的,但你永遠不會理解。你站在黑色玻璃窗的錯誤一端。只有死者才知道活著是多麼可怕。」
  我從我的小手提箱裡拿出一件寬大的棉T恤衫,但沒穿上。我同他肩並肩坐在床上,然後低頭輕輕吻他的臉,像我在新奧爾良吻他那樣,感受著他那刮得不太乾淨的落腮鬍子,以前我是真正的萊斯特時,我就喜好這種事,況且再過不久,我就又會注滿那種強大的男性之血。
  我向他湊得更近,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輕輕推開。
  「為什麼不,大衛?」我問他。
  他沒回答,而是抬起右手把遮住我眼睛的頭髮拂到一邊。
  「我也不清楚,」他小聲說。「我不能這麼做。就是不能。」
  他優雅地起身,走出門,消失在夜色中。
  我又羞又惱,深感受挫,一時手足無措。過了一會兒,我也走出去,發現他孤零零地站在沙灘上,同我剛才一樣。
  我來到他身後。
  「請告訴我,為什麼不行?」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只知道我不能幹這事。我想做。相信我,我確實想做。但我不能。我的過去離我……離我太近了。」他長歎了口氣,又沉默了。一會兒後,他才接著說:「我對過去的記憶太深刻了。我現在好像又到了印度,或里約熱內盧。對,是里約熱內盧。我好像又成了當年的那個小伙子。」
  我知道這得怪我。我知道,而且現在說道歉的話也沒用。我也感覺到了別的什麼。我是個惡魔,即使我現在待在這副人體裡,大衛也能感覺到我的邪惡。他能感覺到我強烈的吸血鬼貪慾。這是種古老的罪惡,陰沉而可怕。葛麗卿並沒有感到我的貪婪。我用這個溫暖迷人的身體欺騙了她。可是當大衛觀察我時,就看出了那個他十分熟悉的金髮藍眼惡魔。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遠眺大海。快把我的身體還我。讓我再當那個惡魔。帶我離開這種卑微的慾念和這種凡人的軟弱。帶我回到屬於我的陰間。我突然感到做這個試驗前,鑽進這脆弱的凡體前我經常感到的那種孤獨和痛苦。是的,讓我走出這錯誤的領域吧。讓我再次當個守夜者吧。我怎麼會這麼蠢,上了那傢伙的當?
  我聽見大衛在對我說話,但卻聽不清楚他說什麼。我慢慢抬起頭來,走出我的沉思,看見他已經轉過身來面對著我,接著意識到他已把手輕輕放在我的脖子上。我想說兩句氣話「把你的手拿開,別折磨我了」,但我沒說出口。
  「不,你不是惡魔,不是這麼回事,」他低聲道。「我才是呢,你難道不明白?是我太害怕了。你不懂這次冒險對我意味著什麼!!我再次來到這大千世界的這個角落,而且和你在一起!我愛你。我瘋狂而無奈地愛著你,我愛你體內的靈魂,而它並不邪惡。它並不貪婪,而是很寬廣。它甚至比這年輕的身體都強大!只因為它是你的靈魂,堅強,不可戰勝,超越時空,是那個真正的萊斯特的靈魂。我不能委身給它。我不能……做那事。否則我就永遠失去了自我,就像……就像……」
  他頓住了,激動得說不下去了。我一直討厭他這痛苦的腔調,這微微的顫抖破壞了他的堅定和深沉。我怎麼能饒恕自己呢?我一動不動地站著,目光越過他凝視著夜空。四周只有浪濤,拍岸的嘩嘩聲和風吹椰樹葉發出的簌簌聲。夜空多麼遼闊,黎明之前的這段時間多麼迷人、深沉而寧靜。
  我看見葛麗卿的臉,聽見她的聲音。「今天早晨有一刻我還以為我能把這一切都拋棄呢——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能感到這感覺十分強大,就像我以前對音樂的癡情那樣。只要你說一聲「跟我來」,哪怕是現在,我都會跟你走的……貞潔的含義就是不要愛上別人……可是我卻能愛上你。我清楚我能的。」
  接著,越過這熱烈的情景,我又看見了路易的臉,雖然淡淡的,卻揮之不去。我還聽見了他的話音,聽見他說我很想忘掉的那些話。
  大衛現在在哪兒?讓我從對往事的回憶中回到現實。我不想回憶。我抬起頭,又看見了他,見到了他熟悉的威嚴和矜持,還有不可動搖的力量。但也見到了他的痛苦。
  「原諒我吧,」他耳語,聲音仍有點顫抖,雖然他竭力保持優雅的外表。「當年你喝梅格能的血時,你喝了青春之泉。真的。你永遠不會明白它對我這個老頭意味著什麼。上帝助我,我憎惡老這個詞,但這畢竟是事實。我老了。」
  「我懂了,」我說。「別擔心了。」我低頭又親吻了他。「我不打攪你了。走吧,咱們該休息了。我保證不打攪你。」

《肉體竊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