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和他走進那間旅館以大理石貼磚的寬敞前廳,仍像個凡人似的驚魂未定,心有餘悸。我糊里糊塗地看著周圍豪華的裝飾和擺設,以及一大盆一大盆的花卉。穿著入時的遊客進進出出。這個前兩天還是我的高大棕色頭髮的男人耐心地領著我走進電梯,我們在輕柔的呼嘯聲中來到高高的樓上。
  我無法把目光從他身上挪開,剛才出現的奇跡仍使我心有餘悸。我仍能嘗到嘴裡有那受傷人體的血腥味。
  我倆走進的這個套房很寬敞,裡面色彩柔和,透過幾大扇落地玻璃窗,向夜空敞開胸懷。向外望去,可以看見沿著漆黑寧靜的比斯凱因海灣,坐落著許多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
  「我這就向你講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你一定會聽明白的。」我說。我很高興終於又和他單獨在一起。我看著他在一張小圓木桌旁和我面對面坐下。「大衛,我打傷他,我一怒之下……把他撞在牆上。」
  「萊斯特,你瞧你這火爆脾氣。」他的語氣又像是在安慰一個過度緊張的孩子。
  一次燦爛而溫暖的微笑漾起,在這張帥氣而稜角分明的臉上以及寬潤而鎮定的嘴邊——毫無疑問,這是大衛的微笑。
  我不知怎樣回答他好。我慢慢把目光從這張英俊的臉龐向下移到穩靠在椅背上的強壯筆直身軀,最後,到他放鬆的全身。
  「他誘使我相信他就是你!」我邊說,邊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話題上。「他謊稱是你。唉,我把所有煩惱都向他傾訴了。他坐在那兒一邊套我的話,一邊傾聽。接著他就要求我給他實施黑色贈禮。他告訴我他已經改變主意。他把我引誘到房間裡與他幹那事!可怕極了,我一直想幹的就是那事。但我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他身上怎麼總有股邪性?我覺得這裡面有鬼,可又看不出!我當時真愚蠢。」
  「複雜的靈魂與肉體關係。」這個坐在對面的皮膚光滑、鎮定自若的年輕男子說。然後他脫下那件輕薄起縐的外衣,搭在旁邊的椅背上,又坐下,把手臂抱在胸前。柔韌緊身的套頭衫顯示出他發達的肌肉輪廓,乾淨的白棉布襯出他的皮膚更有顏色,幾乎呈現發亮的古銅色。
  「是的,我明白了,」他接著說,他那可愛的英國口音流暢自然。「確實令人吃驚,幾天前我在紐奧爾良也有同樣的經歷,當時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就穿著這副身體出現在我面前!我完全同情你。用不著你強調,我很清楚我原來的身體很可能會死去。我只是不知道我們對此能做什麼。」
  「唔,我們不能接近它,這可以肯定!假使你接近它,詹姆斯可能感覺出來,並集中意念發動脫逃。」
  「你以為詹姆斯還在那個身體裡嗎?」他又揚起眉頭問,這是他說話時典型的動作,同時把頭略微前傾,嘴角掛著微笑。
  這張臉後面確實是大衛!說話的音韻和他一模一樣。
  「啊……是……什麼?……噢,對了,詹姆斯。沒錯,詹姆斯還在那身體裡!大衛,我可是給了他的腦袋猛力一擊!你還記得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我要想殺了他,就應該給他腦袋猛力一擊。他當時結結巴巴地喊他母親。他想見她。他不停地說拉格朗需要她。我離開時他還在那副身體裡。」
  「我懂了。這就是說,雖然大腦受損嚴重,但還在發揮功能。」
  「一定沒錯!你沒看見嗎?他以為他穿的是你的身體,就能阻止我傷害他。他鑽進你的身體來避難!他打錯了算盤!想得美!還企圖引誘我給他實施黑色贈禮!真是賊膽包天!他應該搞清楚了。他應該一見到我就老實交代他的小技倆。讓他見鬼去吧。大衛,我即使沒有殺了你的身體,也給它造成了致命傷。」
  他又像他在談話中習慣的那樣陷入沉思,兩眼圓睜,目光柔和,透過落地窗和幽黑的海灣上空,向遠方凝望。
  「看來我得去醫院找他了。」他喃喃道。
  「看在上帝份上,別去。你想在那身體死去時鑽進去嗎!真是開玩笑。」
  他敏捷地站起來,走到窗前,站在那兒凝視夜空。我看到他典型的站姿,看到他不安時的典型表情從這張新面孔上映現出來。看著這副年輕的形體表現出大衛全然的鎮定自若和聰明智能,真是妙不可言!他又低頭瞧我,從那雙澄澈的年輕眼睛裡透出他溫柔智慧的目光。
  「我的死神在等著我,不是麼?」他小聲問。
  「讓它等吧。這是個事故,大衛。不是不可避免的死亡。當然還有一個選擇。我們都知道是什麼。」
  「是什麼?」他問。
  「我們一起去那兒。把那些醫護人員迷醉後溜進病房。你把他弄出那身體,你自己鑽進去,然後我把黑血給你。我把你變成我的同類。沒有什麼外傷是不能以我給你全面輸血來治癒的。」
  「不行,我的朋友。到現在你應該更清楚,我不會這麼幹。」
  「我知道你會拒絕,」我說。「那你就別接近醫院。別把他從昏迷中驚醒。」
  我倆都沉默了,互相看著。我的戒心在迅速消除。我已不再發抖。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他根本就沒有對我起過戒心。
  現在他也不懷疑我。他看上去無憂無慮。他正看著我,彷彿在無聲地請我明白他的意思。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在考慮我。
  他是個七十四歲的老人!而且剛鑽出一個渾身疼痛、老眼昏花的身體,進入這個硬朗健美的身體。
  嘿,我完全可以不管他有什麼感覺的!反正我曾經用自己的鬼神之軀交換過這個身體!他也用自己的老年之軀換來這個年輕健美的身體。他的本體行將走向生命的終結,而青春對他來說只是一串折磨人的痛苦回憶,這些回憶如此可怕,使他心境的平和正在迅速而全面地崩潰,並可能使他的殘年充滿沮喪和辛酸。
  而現在他卻被重新賦予青春!他可以再把整個人生重來一遍!對這個到手的年輕男體,他自己就曾經覺得十分誘人和美好——他自己就曾對它產生過肉慾。
  而現在我卻在這兒為一個躺在醫院裡、受了重傷正在死去的垂垂老體大傷腦筋,何必呢!
  「對!」他說,「我敢說你的心情正是這樣。但我知道我還是應該去找那個身體!我清楚哪才是我這個靈魂的真正歸宿。我知道每多等一分鐘,我就會多冒一分不堪設想的風險它可能會斷氣,那我只好待在這個身體裡。可是既然我把你帶到這兒來,這裡也就是我打算待的地方。」
  我渾身顫抖,盯著他貶著眼睛,彷彿要把自己從睡夢中叫醒,接著又發起抖來。最後我大笑起來,瘋狂而嘲諷的大笑。之後我說:
  「你坐下,給自己倒點那可笑的蘇格蘭威士忌,然後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可沒想笑,而是顯得迷惑不解,或被動地覺得莫名其妙,目光從那完美的軀體裡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瞧瞧地面,一會兒環視四周。
  他又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眼睛掃視遠方帶著無數小陽台的高樓大廈,看起來那麼潔白。然後又遠眺海天一色的地平線。之後,他轉身走到角落裡的小吧檯,步伐敏捷沒有絲毫笨拙,舉起那瓶蘇格蘭威士忌,又拿了一個玻璃杯,回到桌前。他給自己倒滿一杯這噁心的玩意,然後一口氣喝了半杯,用他緊繃的新臉皮扮一個可愛的鬼臉,扮得同他原來的松垂老臉一模一樣。然後,他又用那不可抗拒的目光盯住我。
  「唔,你說過他用我的身體作掩護,」他說。「我本該預見到他會這麼做!可是我卻沒想到,可惡!當時我們正忙著應付交換身體。天曉得,我也沒想到他會引誘你與他幹那個。當那種血開始流動時,他怎麼會認為他能騙得了你呢?」
  我作個絕望的手勢。
  「告訴我發生的一切,」我要求。「他居然把你趕出你的身體!」
  「一點不錯。而且一時間我竟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想像不出他的威力有多大!當然他也是全力以赴,像我們一樣!我自然是在明白過來後馬上向他反撲,要回我的身體,可是他擋住了我,接著就用那支手槍向你開火!」
  「向我開火?他用那把槍傷不了我,大衛!」
  「可是我並不太清楚這一點,萊斯特。萬一一顆子彈打中你的眼睛就很難說。我不知道,但他有可能打出漂亮的一槍擊中你的要害,並設法再鑽回你的身體也沒準!我可不敢說自己有當遊魂的經驗!這方面,我肯定無法與他相比。我當時只有害怕傷心。接著你就逃走了,而我還無法收復我自己的身體,於是他就把槍瞄準躺在地上的另一副身體。
  「我甚至連能否佔領這副身體也沒把握。我從未幹過這種事。連你請我幹這事時我都沒有試過——佔據另一個身體,無法想像!這就如同故意殺人一樣在道德上令我憎惡。但眼看他就要把那身體的腦袋打開花了,假如他接著用那把槍的話。但我當時在哪兒呢?我接著會出什麼事呢?那副身體是我重新進入物質世界的唯一機會。
  「於是我就按我教你進入自己身體的同樣辦法,鑽進這個身體。接著我讓它站起來,先推他一把然後拔腿就跑,差點撞掉他手中的槍。此時,外面的信道裡已擠滿慌亂的旅客和服務生!於是我翻身躍下陽台,掉在下面一層的甲板上,與此同時他又開了一槍。
  「我直到落在下面的甲板上才真正意識到出了什麼事。若是用我原來的老年身體跳下來,肯定會摔斷腳踝!搞不好還摔斷一條腿。當時我是準備好疼到心底,但突然我就意識到我根本沒有受傷,我毫不費力地站起來,迅速穿過整個甲板,跑進通向皇家餐廳休息室的大門。」
  「顯然這麼走是很錯誤的。保安人員已經在穿過那個船艙,衝向信號燈甲板的樓梯。我相信他們將會把他逮捕。他們必須抓住他。而他使用起那支槍來還很笨手笨腳。正像你以前形容過他的那樣。他真的不會使用偷來的這些身體,總是很笨拙,自己原來的痕跡很重!」
  他停下了,又喝一口蘇格蘭威士忌,再把酒杯斟滿。我入迷地看著他,聽他講,聽他那充滿權威的嗓音,欣賞他結合著容光煥發和天真無辜的舉止。確實,這個年輕的男人身體內才剛完全成熟,儘管我以前沒有想過這一點。從各方面來講才剛剛成熟,就像剛剛鑄造出來的硬幣那樣新鮮,沒有一絲玷污和刮痕。
  「你穿著這副身體不會喝得那麼醉吧!」我問。
  「不會,」他說。「不會的。事實上一切都不同了。我來接著講。我並不想把你丟在船上不管的。我很擔心你的安全。可是我毫無辦法。」
  「我說過不要擔心我,」我說。「哦,上帝,我差不多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當我以為他是你的時候。你接著講,後來怎樣了?」
  「嗯。後來我就撤出來,鑽進了皇家餐廳休息室後面的那個門廳。透過門上的玻璃窗我仍能看清裡面發生的事倩。我猜想他們一定要經過那兒把他帶走。我不知道有任何其它的路。我還得瞭解他是不是給抓住了。一時間我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一大幫警官出現了,我——大衛-泰柏特的身體——夾在他們中間。他們簇擁著他——也就是原來的我——匆忙而嚴肅地穿過皇家餐廳休息室,朝船頭走去。我看見他在掙扎著保持自己的尊嚴,一面飛快而詼諧地和他們講話,好像是個有錢有勢的紳士被牽連進一樁小麻煩的醜聞似的。」
  「這我能想像。」
  「不過我搞不清楚地在玩什麼把戲。我沒料到他想得這麼遠,想利用我的身體逃避你的攻擊。當時我只考慮他現在想幹嘛?接著我想到他可能會讓他們來搜抓我。他會把整個事情都栽贓在我頭上。於是我馬上翻我的衣袋,找出了謝裡頓-布萊克伍德的護照,還有你留下來幫他下船的那些錢,以及打開樓上你原來那間艙室的鑰匙。我在考慮該怎麼辦。假如我去那間艙室,他們一定會來抓我。他並不知道護照上的姓名。當然那間艙室的服務生會把這一切都連繫起來想。我正在茫然不知所措時,聽到廣播裡傳來他的名字。一個冷靜的聲音請拉格朗-詹姆斯先生立即去找船上的任何一個官員報到。這就是說他已把我牽連進去,認為我擁有他給你的那本護照。所以謝裡頓-布萊克伍德這個名字遲早要被他們與它扯在一起。他很可能現在正向他們描述我的特徵呢。我不敢下到五甲板去看你是不是已經安全地藏起來。否則我可能會把他們引到你那兒去。我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先躲起來,直到我確認他下了船為止。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在巴巴多斯因為私帶槍支而被拘捕。他很可能不知道他的護照上是什麼名字,而他們會在他把它掏出來之前先看它一眼。我下到麗都甲板,大多數旅客都正在這兒用早餐。我也在這兒要了一杯咖啡,偷偷躲在一個角落裡喝起來。但幾分鐘之後我就覺得這一招不靈。兩個警官冒出來,並且顯然在找什麼人。我正好逃過他們的目光。我開始和鄰座兩名好心腸的女人搭訕,所以多少算是加入她們這個小團體。這兩名警官剛走,廣播裡又傳來了一個通知。這次他們把名字搞對了。請謝裡頓-布萊克伍德先生馬上向船上的任何一名警官報到。我想到了另一種可怕的可能性,我正穿著這個殺害了全家人、並從一所瘋人院裡逃走的倫敦機械師的身體!這個身體的指紋很可能已建在警察局的檔案中。詹姆斯在這方面沒有躲過當局的調查。而現在我們又要在英屬巴巴多斯靠岸!一旦我被捕,泰拉瑪斯卡也無法把這個身體保釋出去。所以儘管我很擔心離開你,也只能想辦法下船。」
  「你應該知道我沒事的,但他們為什麼沒有在舷梯那兒攔住你呢?」
  「哦,他們差點抓住我,但當時的忙亂幫了我的忙。布裡奇敦港很大,我們就在碼頭靠岸。沒必要用那條小船來回運送。海關工作人員花了很長時間做上岸前的清船工作,致使有幾百名遊客在低層甲板的過道上等著下船。」
  「那些警察全力以赴在各個上岸通路值勤。我又設法混進一批英國女士當中,大聲跟她們談論巴巴多斯的可愛天氣和美麗風光,就這樣混下了船。」
  「下船,來到水泥碼頭後,我朝著海關大樓走去。現在我擔心的是,在那樓裡他們會檢查我的護照,完了才讓我通過。」
  「你得記住,那時我鑽進這個身體還不到一個小時!每走一步我都覺得特別不習慣。我不住地朝下看,看這雙手,感到特別吃驚——我是誰呢?我刻意地盯著別人的臉看,好像從一堵白牆壁的兩個洞裡朝外看。我想像不出他們看到了什麼。」
  「我非常瞭解。」
  「不過這身體可真棒,萊斯特。這你想像不出。我就好像喝了某種強烈的興奮劑,讓它浸透了每一條纖維!這一對青年人的眼睛也使我能看得很遠,很清楚。」
  我點點頭。
  「唔,老實說,」他說,「當時我幾乎理不清頭緒。海關大樓裡人滿為患,港口裡還停著幾艘遊船,風歌號在那兒,鹿特丹號在那兒。我想皇家海盜太陽號也在那停泊,就在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對面。這地方擠滿了遊客。不久我便弄清楚,只有對那些返回船上的人才檢查護照。我走進一家小店舖——你知道,就是那種擺滿稀奇古玩商品的鋪子——買了一副大大的太陽眼鏡,就是你皮膚特別蒼白時常戴的那種。還買了一條上面有只鸚鵡的T恤。我把我的夾克和套頭衫脫下來,換上這條難看的T恤,戴上太陽眼鏡,找了個車站。從這兒,通過敞開的大門,我能把那座碼頭一眼望穿。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怎麼辦好。我很擔心他們會搜查船艙!他們要是發現五甲板上的那個小艙門打不開怎麼辦?或是發現你的身體躺在那個大箱子裡怎麼辦?但話又說回來,他們怎樣展開這種搜查?再說他們未必覺得有這種必要,反正帶槍的人已經抓到了。」
  他又停下喝了一大口蘇格蘭威士忌。他講述這一切時顯得既沮喪又無辜,甚至委曲,他在自己原來的體內不可能顯出這樣的表情。
  「我氣瘋了,氣得七竅生煙。我試圖使用我原來的傳心術,結果沒多久就找到感覺,這副身體和我貼得這樣緊,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這不奇怪。」我說。
  「接著,我就從最靠近我的旅客心裡接收到各種念頭、想法和圖像。一點用也沒有。幸虧就在這時,我的氣惱突然結束了。他們把詹姆斯帶上岸來。他身邊仍圍繞著一大幫警察。他們一定認為他是西方世界最危險的罪犯。他還提著我的行李。他裝出有錢有勢的英國紳士派頭,無視那些帶他到海關官員面前、察看他護照的警官滿臉狐疑,還面帶笑容地與他們閒聊。我意識到他要被迫永遠離開這條船。他們甚至搜查他的行李,然後才把這幫人帶走。這段時間我一直躲在這座樓裡的牆角處,像個楞小子,把我的外衣和襯衫搭在手臂上,透過這副大太陽眼鏡,注視著我自己的身體在那兒擺著架子裝模作樣。我想,詹姆斯想幹嘛,他為什麼想要我的老朽之軀?我講過,當時我怎麼也沒想到他這招很聰明。我跟著這些人走出大樓,外面有輛警車在等候。他們把他的行李塞進去,他則站在那兒喋喋不休,並同那些留下的警官一一握手道別。我盡量靠近,聽見他連聲致謝和道歉,全是些委婉的客套和廢話,還熱情地連聲宣佈,他十分享受這次短暫的航行。看來他對自己的演技十分得意。」
  「對!」我憂愁地說,「這正是咱倆對付的那個人。」
  「就在這時,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在他們為他把住車門、讓他進去的時候,他突然停止了一切嘮叨,轉過身來,直盯著我,好像他知道我一直跟著他。只是他把這個姿態做得很隱蔽,兩眼來回掃視進出那幾扇大門的人群。最後他又迅速看我一眼,臉上露出微笑。
  「等警車開走了,我才明白出了什麼事。他其實很願意穿著我的身體跟車開走,而把這副二十六歲的年輕軀體留給我。」
  他又舉起酒杯啜一口,注視著我。
  「也許在這樣的時刻交換身體是絕對辦不到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但事實是,他需要我的身體。就這樣,我一個人站在海關大樓外面,而且又……又成了一個年輕人!」
  他盯著那個玻璃杯,但顯然視而不見。沒多久,他又把目光挪向我的眼睛。
  「這就像浮士德,萊斯特。我買來青春,但奇怪的是……我並沒出賣我的靈魂!」
  我沒說話,看著他惶惑地坐在對面輕輕搖頭,並好像又想開口。我等著他。他終於又說道,
  「你能原諒我當時離開你嗎?我無法再回到船上。當然,詹姆斯去了監獄,至少我當時這麼想。」
  「我當然不會怪你。大衛,我們料到可能會出這種事,預見到你也有可能像他那樣給抓起來!這根本不算什麼,後來你做什麼了?你去哪兒了?」
  「我去了布裡奇敦。這其實不是我做的決定。一個年輕漂亮的黑人計程車司機找上門來,說我一定是遊船的乘客(我當然是),問我要不要去城裡轉轉,價錢很便宜。他說他在英國生活過好多年。他的嗓音很好聽。我可能根本沒有回答他,只是點了點頭,就鑽進了那輛小汽車的後座。他載著我繞著島轉了好幾個小時。他一定覺得我是個很古怪的人。我記得我們駛過幾片最美麗的甘蔗田。他說這條小路原來是為馬拉大車而修。我認為這些田地很可能兩百年前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反正萊斯特知道,他會告訴我的。接著我又低頭看自己的這雙手。我得動動腳,伸伸手,作個手勢什麼的,我要感受一下這個年輕男體的健康和活力!我要回到剛才的驚詫狀態,徹底忽略這可憐司機的優美嗓音和我路過的景點。最後我們來到一個植物園。這個文雅的黑人司機把車停好,請我進去轉轉。進去看看又有何妨?我就用你留給肉體竊賊的錢(放在衣袋裡)買張門票,走進植物園,這才發現我來到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之一。」
  「萊斯特,這一切真像夢裡的仙境!我一定要帶你去參觀這個地方,你得看看它,既然你這麼喜歡海島。其實,我當時想到的……只有你!」
  「我得向你講清楚一點,自從你第一次找到我時起,只要我注視你的目光,聽到你的聲音,甚至一想到你,我就感到痛苦。沒有一次例外。這是一種和凡人的必死性有關的痛苦,因為我能意識到你在變化,你有著生命的局限,逝去的就再也找不回來。你意識到這一切,所以你才痛苦。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這次你在植物園裡閒逛,也想到我,卻沒有感覺到那種痛苦,對吧?」
  「對,」他小聲回答。「我沒有感到那種痛苦。」
  我等他繼續講下去。他默默地坐著,又貪婪地喝一大口蘇格蘭威士忌,然後把酒杯推到一邊。他優雅的內涵氣質外加紳士的舉止風度,完全駕馭這個高大健壯的年輕身體。他那適度平穩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我們一定要去那兒看看,」他說。「站在山頂上俯瞰大海。你這還記得在格林納達的椰林聲響,它們在風中搖曳發出的咋喀咋塔聲?你在巴巴多斯的植物園裡還能聽到這樣美妙的音樂,在別處就難得聽到。噢,還有那些野花,狂亂生長的野花。那裡是屬於你的天然花圃,但又那麼溫順、柔和、安全!我見到一棵巨大的旅人棕櫚,它的枝枚好像是編織的髮辮,從主莖戛擰著長出來!還有蝦爪,一種稀奇古怪像臘似的植物;還有姜百合……哦,你一定要去看看。它們在月光中也一定特別美,十分賞心悅目。我真想永遠待在那裡。這時開來一輛滿載旅客的遊覽車,把我從心曠神怡中驚醒。知道嗎,他們是從我們船上來的。全是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上的遊客。」
  他朗聲大笑起來,臉上表情很難捉摸,笑得渾身顫抖。「我只好迅速溜走了。我走出公園,找到我的司機,讓他帶我路過那些花稍的旅館,到島的西邊海岸看看。許多英國人都在那兒度假。那裡豪華奢侈,與世隔絕,有高爾夫球場。隨後我發現了一個特殊地點,是一處蓋在海邊的療養所,正是我想脫離倫敦、飛跨世界去找個溫暖可愛地方隱居的理想之地。我讓司機把車開上一條大道,好讓我仔細觀賞。這是座向四周擴展的別墅,粉紅色的牆壁,在遊廊的屋頂下面有個漂亮的露天餐廳,沿著白色的沙灘向大海敞開。我邊散步邊想著問題,但理不清頭緒,最後決定先在這裡下榻。我付了車費,住進一個漂亮的面對海灘的小房間。服務生領著我穿過花園到達那裡,然後帶我走進一座小樓,我住進這個小房間,見到它的門朝向一個有頂的小門廊,從那兒沿著一條小徑可直達沙灘。在我和藍色的力勒比海之間除了椰子樹和幾大片木僅叢之外,沒有任何阻隔。木僅上盛開著聖潔的紅花。萊斯特,此時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而眼前的這一切是否只是最終帷幕落下之前的幻影!」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後來我躺在床上,你知道我幹嘛了?我睡著了。我穿著這個身體躺在床上,居然睡著了!」
  「這又算什麼,」我微笑著說。
  「嘿,對我來說這可太神奇了。真的。你一定會特別喜歡那個小房間的!它就像個安靜的小貝殼,朝著貿易風打開。等我在下午三、四點鐘醒來時,我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大海。然後我才震驚地意識到我仍待在這副身體裡!我意識到我一直在擔心詹姆斯可能會找到我,並把我轟出這個身體,讓我只好作個遊魂,四處漫遊,無形無影,無法找到肉體歸宿。我確定這樣的事會發生。我甚至想過我會變成一個無著落、軟綿綿的孤魂。但那只是幻想。畢竟我確確實實躺在床上,你的破表告訴我時間是三點鐘剛過。我馬上打電話給倫敦。」他們自然相信先前給他們打過電話的詹姆斯是大衛-泰柏特。我只有在耐心聽完後才大概瞭解發生的情況:我們的律師立刻去居納爾公司的總部,並為他(詹姆斯)辦妥一切,他此到正在飛赴美國的途中。泰拉瑪斯卡還以為我正在從邁阿密海灘的中央公園旅館給他們打電話呢,要告訴他們我已安全到達,並已收到他們電匯的救急款——他們把我當成詹姆斯。」
  「咱們早該預料到他會這麼幹。」
  「唉,是呵,多大一筆錢呀!而且他們馬上就寄出,畢竟大衛-泰柏特是他們的會長。我把對方講的一切都耐心地聽完,然後請他們讓我可信賴的助理和我講話,並把實際發生的情況大致告訴他。我說我被一個外形和我一模一樣的男人冒名頂替,此人非常能模仿我的聲音。他就是拉格朗-詹姆斯這個惡魔。不過,如果他又打電話的話,千萬不要他讓他聽出你們已經識破,而是繼續假裝對他有求必應。我不認為世界上會有第二個機構相信這樣一個故事會是真的,哪怕就說者是他們的會長也罷。確實!我非得極力說服他們不可。但事實上並沒那麼困難,比我設想的簡單得多——他們相信我。畢竟我說出許多細節和只有我和我助手兩人才知道的事情。識別我的身份不成問題。當然,我沒有告訴他,我正被牢牢困在一個二十六歲男子的身體內。不過我告訴他,我需要馬上得到一本新護照。我不想帶著印了謝裡頓-布萊克伍德這個名字的照片離開巴巴多斯。我指示我的助手打電話墨西哥城的老好人傑克,讓他把一個在布裡奇敦的內線的名字告訴我,此人可在當天下午就把一切辦妥。最後我說我也急需一筆錢。我剛要掛上電話,我助手又說,那個冒名頂替者打電話給萊斯特-狄-賴柯特留了言,要他盡早與他在邁阿密的中央公園旅館碰頭。冒名頂替者說,萊斯特-狄-賴柯特一定會打電話要這個留言,一定要準確無誤地將留言轉達給他。」
  他又停住,這次歎一口氣。
  「我知道我本該直接去邁阿密。我本該警告你肉體竊賊就在那兒。但我在獲悉這個消息時突然有個想法。我知道我可以直達中央公園旅館去會會那個肉體竊賊,如果馬上動身,或許能趕在你之前見到他。」
  「可是你不想這麼做。」
  「對,我不想。」
  「大衛,這些我能理解。」
  「是嗎?」他盯著我問。
  「你在問像我這樣的一個小魔鬼嗎?」
  他慘淡地笑了一下,又搖了搖頭,這才接著說:「我在巴巴貝斯島上過了一夜,以及今天的上半天。新護照在昨天按時準備好,我可以用它乘坐飛往邁阿密的最後一班飛機。但我沒這麼做。而是待在那個美麗的海濱旅館裡。我在那兒吃了飯,又去布裡奇敦這個小城市轉了一圈,直到今天中午才離開。」
  「我說過,我很瞭解。」
  「真的嗎?要是那個惡魔再次襲擊你怎麼辦?」
  「不可能!這你我都清楚。他要是能成功,他早就成功了,用不著等到現在。別再擔心了,大衛。我昨天夜裡沒有來,雖然我想過你可能需要我。我去找葛麗卿。」我痛苦地聳聳肩。「別無事自擾了。你知道什麼事要緊,什麼事無關緊要。你原來的身體現在怎麼樣了才要緊。幸虧它沒有殃及你,我的朋友。我給那個身體致命的一擊!我能看出你沒聽懂我的意思。你以為你聽懂了,可你還是糊里糊塗沒醒過來。」
  這幾句話肯定使他震驚。
  看到他痛苦的目光,我很難過,他的眼睛黯淡下來,身上未損傷的嫩肉似乎也佈滿憂鬱的皺紋。不過,他的聖潔靈魂與年輕肉體的結合是如此神奇動人,使我再次盯著他目不轉睛,並朦朧回想起他在紐奧爾良時盯著我看的奇怪目光,那種使我當時變得躁動不安起來的古怪目光。
  「我一定要去那兒。萊斯特。去醫院,我得看看出了什麼事。」
  「我也去。你跟我一塊兒去吧。可是只有我才能走進那個病房。電話在哪兒?我得給中央公園旅館打電話,他們把泰柏特先生送到哪兒去了。他們很可能又在找我,因為事情發生在我的房間裡。也許我該直接給醫院打電話。」
  「不行!」他伸出手按住我的手。「別打。我們應該去那兒。我們應該……親眼看看。我想親眼看看我自己。我有——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也是。」我說。這不只是凶兆。
  畢竟,是我看著那個灰髮老頭躺在沾滿血跡的床上渾身抽搐,奄奄一息。

《肉體竊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