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有幾天沒見過我父親了。我發現他在忙著裡奧奈茲案子之外的其他事情,我去找泰文勒。
    泰文勒正難得清閒,樂意跟我出去喝一杯。我向他道賀破案,他接受了我的道賀,但是他的樣子並不高興。
    「好了,事情過去了,」他說。「我們使這個案子成立起訴了。沒有人能否認我們讓這個案子成立了。」
    「你認為你能讓他們定罪嗎?」
    「這不可能說得上來。我們握有的證據是間接的──幾乎可以說謀殺案都總是這樣的──勢必是這樣。大部分要看他們給陪審團的印象而定。」
    「那些信寫到什麼地步?」
    「第一眼看起來,查理,它們相當要命,信中涉及她丈夫死後他們在一起的生活,像——『不要再多久了。』這一類的字句。你要知道,被告辯護律師會盡力把這種字句作另一方面的解釋──丈夫那麼老了,當然他們期待他死是合情合理的事。沒有實際提到毒害一一沒有寫成白紙黑字──但是有幾個段落可能有這個意思。這要看法官是什麼人,如果是老卡伯裡,他會一路申斥到底,他一向非常痛恨不合法的愛情。我想他們大概會找伊格斯或韓夫瑞-柯爾當辯護律師——韓夫瑞對這種案子很內行──但是他喜歡被告有一些戰時的英勇事跡好幫他申辯。一個有良知的反戰者會破壞他的風格。問題是,陪審團會不會喜歡他們?陪審團都是難以捉摸的。你知道,查理,那兩個並不怎麼具有令人同情的性格。她是個為了錢而嫁給一個年齡非常大的老人的漂亮女人,而布朗是個神經質的反戰者。這件罪案這麼熟悉──這麼典型,你無法真的相信不是他們幹的。當然,他們可能斷定是他幹的,而她毫不知情──或是反過來,是她幹的,而他並不知情──或者他們可能斷定是他們聯手干的。」
    「那麼你自己認為呢?」我問道。
    他擺出一張刻板、毫無表情的臉,看著我。
    「我什麼都不認為。我已經把事實呈上去,到了檢察官手裡,案子成立了。就這樣,我已經盡了我的職責,沒我的事了。你現在明白了吧,查理。」
    但是,我並不明白。我看得出來,為了某種原因,泰文勒並不高興。
    直到三天之後,我才把我的心裡話告訴了我父親。他自已從沒再對我提過那個案子。在我們之間有種緊張存在——而且我想我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但是我得把這道障礙破除。
    「我們得明白說出來,」我說。「泰文勒不滿意是那兩個人幹的──而且你也不滿意。」
    我父親搖搖頭,他說的跟泰文勒一樣:
    「沒有我們的事了,案子已經成立待審,這是不成問題的事。」
    「可是你不──泰文勒不──不認為他們有罪?」
    「那是陪審團的事。」
    「看在老天的的分上,」我說,「不要用這些專門術語來敷衍我。你──你們倆──站在個人的立場怎麼認為?」
    「我個人的看法並不比你的強,查理。」
    「是的,是比我強。你比較有經驗。」
    「那麼我就跟你實說了。我就是──不知道!」
    「他們可能有罪?」
    「噢,是的。」
    「可是你不確信他們有罪?」
    我父親聳聳肩頭。
    「怎麼能確信?」
    「不要搪塞我,爹。你以前都確信,不是嗎?非常確信?毫不懷疑?」
    「有時候,是的,並不總是。」
    「我但願你這次是確信。」
    「我也是。」
    我們沉默下來。我想起了那兩個人影在薄暮中的花園裡飄蕩的樣子,孤單、害怕,如鬼附身。他們一開始就害怕,那不正是罪惡感的表現嗎?
    但是我回答自己:「不見得。」布蘭達和羅侖斯都害怕生活──他們對自己沒信心,對自己避開危險和失敗的能力沒信心,而且他們看得太清楚了,由非法的愛情導出謀殺的這種犯罪類型隨時都會牽扯到他們身上。
    我父親開口了,他的聲音沉重、和藹:
    「好了,查理,」他說,「讓我們面對它,在你腦海裡,你仍然認為裡奧奈茲家人之一是真正的兇手,不是嗎?」
    「並非真的如此。我只是懷疑──」
    「你確實是這樣認為。或許你認為的是錯的,但是你確實是這樣認為。」
    「是的。」我說。
    「為什麼?」
    「因為——」我想著,試著想個明白——絞盡我的腦汁——「因為」(對了,就是這)「因為他們自己這樣認為。」
    「他們自己這樣認為?這倒是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你的意思是他們互相猜疑,或是他們確實知道是誰幹的?」
    「我不確定,」我說。「一切都非常朦朧含混。我想──大體上來說──他們都試著對自己掩飾這個想法。」
    我父親點點頭。
    「除了羅傑,」我說。「羅傑完全真的相信是布蘭達。而且他全心全意想要她被處絞刑。跟──跟羅傑在一起是一大解脫,因為他單純、肯定,心裡不藏任何東西。」
    「可是其他的人就不是這樣,他們不安。他們歉然——他們催促我確定要布蘭達得到最好的辯護──給她一切可能的有利辯護──為什麼?」
    我父親回答:
    「因為在他們心中,他們並不真的相信她有罪……嗯,這合理。」
    然後他平靜地問:
    「可能是誰幹的?你跟他們都談過話了?誰最有可能?」
    「『撥也恢』,」我說。「而且這令我都快瘋掉了。他們沒有一個吻合你的『兇手素描』,然而我又感到——我真的感到——我們之中有一個是兇手。」
    「蘇菲亞?」
    「不,天啊,不!」
    「這是你心裡的一個可能性。查理——是的,是有可能,不要否認。因為你不承認,這個可能性就會越強。其他的人呢?菲力浦?」
    「只是為了最最捕風捉影的動機。」
    「動機可能是捕風捉影的——或者可能是非常不足取的,他的動機是什麼?」
    「他非常妒忌羅傑——一輩子都在妒忌。他父親偏愛羅傑逼得菲力浦躲進自己的內心世界裡。羅傑就要破產時,他父親聽說了,他答應要讓羅來再度站起來。假設菲力浦知道了。如果那老頭子那天晚上死了,羅傑就得不到協助。羅傑會一敗塗地。噢!我知道這是荒謬的──」
    「噢,不,不荒謬。是不正常。不過還是會發生的事,這是人性。瑪格達呢?」
    「她有點幼稚。她──不會衡量事情輕重。但是如果不是她突然想要把喬瑟芬打發到瑞士去,我根本不會想到她有瓜葛。我不禁感到她是在害怕喬瑟芬知道什麼或可能說出什麼……」
    「後來喬瑟芬就被人敲昏了頭?」
    「哦,那不可能是她媽媽!」
    「為什麼不可能?」
    「可是,爹,做媽媽的不會──」
    「查理,查理,難道你從來不看警方的新聞嗎?做母親的不喜歡她孩子中一個的事一再發生。只有一個──她可能非常鍾愛其他的。這其中有某種關聯某種原因,但是經常難以找出來。不喜歡出現,便是一種說不出道理的嫌惡,而且非常強烈。」
    「她說喬瑟芬是被妖精換來的醜八怪。」我不情願地承認說。
    「那孩子介意嗎?」
    「我不認為。」
    「還有誰?羅傑?」
    「羅傑沒有殺害他父親,我相當確信。」
    「那麼把羅傑除外。他太太──她叫什麼名字?——克裡夢西?」
    「是的,」我說。「如果是她殺害了老裡奧奈茲,那麼是為了一個非常古怪的原因。」
    我把我跟克裡夢西之間的對話告訴了他。我說我認為可能她為了讓羅傑離開英格蘭,情急之下故意把老頭子毒死了。
    「她說服了羅傑不要告訴他父親,悄悄離開。後來那老頭子發現了,他打算替聯合筵席包辦公司撐腰。所有一切克裡夢西的希望和計劃都遭到了挫折,而她真的非常喜歡羅傑一一超過了盲目崇拜、溺愛的程度。」
    「你這是在重複艾迪絲-哈薇蘭所說的!」
    「是的。而且艾迪絲是另一個我認為——可能下手的人。不過我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只能相信,她為了她自認為充足的好理由,可能把法律操在她自己手上。她是那種人。」
    「而她同時也非常急著要布蘭達得到適當的辯護?」
    「是的。我想,這可能是良心發現。我一點也不認為,如果真是她幹的,她會有意嫁禍他們。」
    「也許不會。不過她會把喬瑟芬那孩子打昏嗎?」
    「不會,」我慢吞吞地說,「我無法相信。這令我想起了喬瑟芬對我說過一件事,一直在我心裡糾纏著,可是我又想不起來是什麼,我忘了。不過是一件不怎麼對勁的事,要是我想得起來──」
    「算了,會想起來的。你還有沒有想到什麼人或是什麼事?」
    「有,」我說。「你對小兒麻痺症瞭解多少?我是說,這種病對性格的影響?」
    「尤斯達士?」
    「是的。我越想,就越覺得在我看來尤斯達土可能就是兇手。他對他爺爺的嫌惡與氣憤,他的怪異和喜怒無常,他不正常。」
    「他是一家人當中唯一我認為可能相當無情地把喬瑟芬打昏的人,如果她知道了他什麼──而且她相當可能知道。那個孩子無所不知,她都把它們記在一本小簿子裡——」
    我停了下來。
    「天啊,」我說。「我怎麼這麼笨。」
    「怎麼啦?」
    「我現在知道了是什麼不對勁。我們斷定,泰文勒和我,喬瑟芬房間被搞得天翻地覆,盲目地搜查一番,是為了找那些信。我以為信在她手裡,她把它們藏在水槽室裡。但住那天她跟我談話時,她說得相當清楚,把信藏在那裡的人是羅侖斯,她看到他從水槽室裡出來,就去窺探一下,結果發現了那些信。然後,當然啦,她看了那些信。她會看!但是她把它們留在原處。」
    「怎麼樣?」
    「難道你不明白?某人到喬瑟芬房裡要找的不可能是那些信,一定是其他的東西。」
    「而這個所謂其他的東西——」
    「就是她把她的偵查結果記下來的那本黑色小薄子。這才是那個人要找的東西!而且,我認為,那個人不管是誰,並沒有找到。我認為還在喬瑟芬手裡。可是如果這樣——」
    我半站了起來。
    「如果是這樣,」我父親說,「那麼她仍舊不安全。你是不是正要這樣說?」
    「是的。在她出發到瑞士之前,她不會脫離危險。他們在計劃把她送到那裡去,你知道。」
    「她想去嗎?」
    我考慮了一下。
    「我不認為她想去。」
    「那麼她或許還沒去,」我父親冷淡地說。「不過我想你所說的危險沒有錯。你最好還是到那裡去。」
    「尤斯達士?」我絕望地叫了起來。「克裡夢西?」
    我父親溫和地說:
    「在我腦海裡,一切事實清清楚楚地指向一個方向……我懷疑你自己看不出來。我……」
    葛羅弗打開門。
    「對不起,查理先生,你的電話,裡奧奈茲小姐從斯文裡打來的,緊急的事。」
    這看來像是可怕的歷史重演。喬瑟芬是不是再度遇害了?而且這次那個兇手是不是不再犯錯?
    我急忙跑去接電話。
    「蘇菲亞?我是查理。」
    蘇菲亞的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絕望意味傳過來。
    「查理,事情還沒有過去,兇手還在這裡。」
    「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出了什麼差錯?是不是──喬瑟芬?」
    「不是喬瑟芬,是蘭妮。」
    「蘭妮?」
    「是的,有一些可可——喬瑟芬的可可,她沒有喝下去,她把它留在桌上,蘭妮認為浪費了可惜,所以她喝下去了。」
    「可憐的蘭妮。她很嚴重嗎?」
    蘇菲亞的聲音破裂。
    「噢,查理,她死了。」

《畸形屋(怪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