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5

    公寓門口的間宮就像一隻受到壓力的動物似的,在地上「咕嘟咕嘟」的畫著圓圈。他不知道寬子、秋內、京也的住址,一個人不知該去哪裡才好。秋內向間宮簡單的說明了一下情況,和他一起回到了房間。
   
    「卷阪同學……到底聽到了多少?」
   
    間宮在榻榻米上坐下。歐比走到他身邊,「啪嗒啪嗒」地舔著他的手指尖。秋內也坐了下去。
   
    「具體情況我不太清楚。不過,我想所有重要的部分都應該被她聽到了。」
   
    「這樣啊……」
   
    間宮無精打采地撓了撓歐比的耳後。
   
    「老師,實在是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哪裡哪裡,應該道歉的是我。要是我不把你和友江君請到我這裡的話,卷阪同學就不會聽到我們的談話。」
   
    「去我的公寓肯定也是一樣。我房間的入口是個隔間,站在外面的人能聽得清清楚楚。」
   
    間宮模稜兩可地點了點頭。
   
    「對了,友江君去哪裡了?」
   
    「不知道。他一個人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秋內掏出手機,撥通京也的號碼。和他預料的差不多,京也的手機一直沒有開機。
   
    「老師,京也的病,特……什麼什麼炎,那是種什麼病啊?」
   
    「特發性神經炎。『特發性』這個詞,這醫學用語上就是『原因不明』的意思。眼球深處的視神經因為某種原因突然出現炎症,會對視力產生各種影響。據說,得這種病的人裡面年輕人居多。」
   
    「能治好嗎?醫生好像說能治好。」
   
    「這個嘛,這種病有自然痊癒的傾向。所以,醫生可能會說『能治好』這種話。」
   
    間宮抬頭瞄了一眼秋內。
   
    「實際上,這種病在很多時候是無法治癒的。」
   
    「是這樣啊……」
   
    秋內回憶起漁港和京也的對話來。在聽說京也沒有駕駛執照的時候,秋內歪著嘴「嘿嘿」地笑了起來。
   
    「你看起來挺高興啊,怎麼了?」
   
    「不,我只是覺得,怎麼說才好呢……我只是感歎,原來你這種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那個時候,在一瞬之間,秋內看到京也視線下垂,隨即露出了一種空寂的笑容。
   
    「缺陷這種東西,每個人身上都會有的。」
   
    如果地上有個坑,秋內真想馬上鑽進去。想必無地自容就是這種感覺吧。
   
    可是……
   
    「不管怎樣,那不能成為借口吧。」
   
    京也在這個屋子裡曾經自言自語似的這麼說過。實際上,他說的很對。秋內回憶起寬子剛才的樣子。她突然抱住秋內的胳膊,哭了起來。或許,那個時候的她只是想找個溫暖的東西抱住而已——不管是什麼都好。
   
    「老師……椎崎老師的離婚,真的和京也沒有關係嗎?」秋內問道。
   
    京也在的時候,他並沒有進一步追問下去。
   
    間宮思索了一陣子。
   
    「這件事,就算是友江君自己也並不知情。」
   
    說完這個開場白之後,間宮對秋內講出了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實際上,椎崎老師在和我挑明她和友江君的關係的時候……她是這麼說的。」
   
    那是一個工作日的白天,天空正下著大雨。當時,京也正在鏡子的家裡,鏡子的丈夫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了。丈夫在一家市外的樹脂加工工廠工作,因為打雷,工廠的機器停了,當天無法恢復生產,所以他就早早回來了。丈夫走進玄關,上樓,穿過走廊,推開臥室的房門,然後發現了一絲不掛的兩個人。
   
    「真是沒法比這更糟了……」
   
    「是啊,確實沒法比這更糟了。鏡子的老公——真是對不起,我把他的名字給忘了——她的老公衝進臥室,破口大罵,但他似乎並沒有打友江君。」
   
    「那他幹了什麼呢?」
   
    「他什麼也沒幹。」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按照時間順序來說——椎崎老師的老公回家的時候,看到柵欄內側停在一輛沒見過的自行車——由於停在柵欄內側,所以從外面看不到。進到玄關之後,他還發現了男用的雨傘和靴子。所以……」
   
    丈夫帶著滿腦子的疑慮走進了家門。他偷偷看了看發出聲響的臥室,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和一個年輕的男子躺在床上。兩個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丈夫已經走了進來。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大雨的聲音將丈夫的氣息聲遮蔽住了。
   
    丈夫便這麼走出了家門。
   
    真是個沒出息的人。不,他只是懦弱而已。對於沒有被人搶過老婆、自己也沒有搶過別人老婆,甚至對男女之情都沒有體會過的秋內來說,他是無法想像這種感情的。
   
    「到了晚上,椎崎老師的老公回家了。他和椎崎老師談了談,向她說明了自己下午看到的事情。」
   
    「他這麼冷靜?」
   
    「一開始似乎是這樣的。可能因為他還是深愛著椎崎老師吧——不過我也不是特別瞭解男女之間的感情。」
   
    間宮使勁兒擦了擦鼻子。
   
    「椎崎老師的老公對她說,如果白天所見到的事情,只是她的初犯,那麼他願意原諒她。但是椎崎老師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對她老公說了,說他們並不只是這一回。」
   
    「她為什麼要這麼——」
   
    「椎崎老師說,他們的夫妻關係似乎本來就不是很好。在遇到友江君之前就已經是這樣了。悟先生——啊,她老公的名字叫椎崎悟,總算是想起來了。實際上,他們剛結婚的時候,悟先生是在縣內的一所高中當國語老師。據說,他做的不是很好,無論是教學還是學生管理,都沒法勝任。婚後一年左右的時候,他把學校的工作辭掉了,然後去了一家樹脂加工工廠工作。為此,悟先生似乎覺得很對不起椎崎老師,從那以後,據說他在家裡就幾乎不開口說話了。」
   
    間宮又擦了擦鼻子。
   
    「正因為如此,椎崎老師在被悟先生追問友江君的事情時,才沒有說謊或者逃避。她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那個時候,悟先生第一次勃然大怒。」
   
    ——就算再懦弱的丈夫也會這麼做的吧。
   
    「據說,那個時候,悟先生拿著菜刀,發瘋了似的橫衝直撞。」
   
    「啊!他砍人了嗎?」
   
    「這個嘛,我覺得他當時並不打算真的砍什麼東西。實際上,椎崎老師並沒有受傷。陽介君似乎也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不過,那天晚上,悟先生跑了出去,而且再也沒有回來。兩天之後,離婚申請書從一個商務旅店的地址寄了過來。」
   
    「啊……」
   
    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啊。
   
    秋內抱著胳膊看著間宮,間宮也坐著和他一樣的動作。
   
    「都是因為京也,事情才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確實沒法收拾了。」
   
    「對了,當時京也也不知道這些事情嗎?」
   
    「嗯,他並不知情。椎崎老師,她當時沒告訴他,還說以後也絕對不會和他提起這件事。」
   
    「可是這是為什麼呢?椎崎老師為什麼不告訴京也呢?」
   
    「我想,椎崎老師一定是想保護友江君的人生吧。不告訴他,其實是關心他。」
   
    「啊,原來如此。」
   
    ——可是,那種事情……
   
    「這不是假惺惺的關心嗎?」
   
    間宮一臉驚訝地抬起頭來。
   
    「這話說的真好啊。」
   
    秋內輕輕低頭,回了一句「謝謝」。能在這種時候發出讚歎的間宮其實更值得敬佩。秋內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來:在這之前,自己說的都是真好嗎?
   
    「椎崎老師多大歲數了?」
   
    「呃……我記得她歲數比我小一點。」
   
    「老師您多大了?」
   
    「應該超過三十五歲了吧。」
   
    真是一個幾乎沒有參考價值的回答。
   
    「可是,老師,男女之間經常發生這種事情嗎?像這種,喜歡上比自己歲數大的女人。」
   
    「這個嘛,從概率上來說,這種事情確實不少。因為,雄性在選擇雌性的時候,首先會以對方的生殖能力為判斷依據。」
   
    「什麼啊,老師,您別張口閉口老雄性雌性的,『生殖』……」
   
    「可是本來就是這樣的嘛。人類的雄性在看到雌性的時候,絕對會本能地判斷對方生殖能力的高低。雄性會通過腰身的粗細來判斷對方的年齡和健康程度;會從乳房的大小來判斷對方的育兒能力;從腿部線條的美麗與否也能做出判斷,因為形成雌雄腿部的遺傳基因和形成生殖器官的遺傳基因在染色體裡是密切相關的。」
   
    「是……」
   
    「所以,雄性通常會被年輕的雌性所吸引。這是在大多數情況下。」
   
    「我好像還是不太明白……不管怎樣,京也算是雄性中的另類了。」
   
    秋內這麼說完之後,間宮稍微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
   
    「不是。我覺得你說的不對。」
   
    「哪裡不對?」
   
    「我覺得友江君不算雄性。」
   
    秋內完全不知道間宮在說什麼。
   
    隨後,間宮突然陷入了沉默。他表情呆然地凝視著虛無的半空,做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老師?」
   
    被秋內這麼一叫,他的視線立刻回到了秋內的身上,但馬上又把視線移到了別處。間宮把兩手的手指插到蓬亂的頭髮裡,開始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過了一會兒,他冷不防地抽出雙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說了一句「好!」,然後抬起了頭。
   
    「這話果然得說出來。這樣一來,友江君給人的印象就會變得更壞了。」
   
    秋內做出一副渴求答案的表情。間宮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
   
    「剛才友江君所說的那些話裡面,其實包含著謊言。」
   
    「謊……言?哎?哪個部分是假話?」
   
    「他說他和椎崎老師有男女關係的那個部分。」
   
    「哎?」
   
    ——事到如今,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啊?
   
    「也就是說,事情是這樣的。」
   
    間宮眨巴著眼睛,對秋內解釋道。
   
    「那個下雨的白天,悟先生回到家,看到椎崎老師和友江君正一絲不掛地躺在被窩裡。這是事實。他們並不是第一次這麼說,這也是事實。」
   
    「那麼……」
   
    秋內剛想插話,秋內伸出 一隻手制止了他。
   
    「可是呢,他們兩個人並沒有……並沒有做『那個』。」
   
    「『那個』是什麼?」
   
    「就是『那個』,『那個』事情啦。」
   
    間宮故意頓了頓,隨即說道:「就是生殖行為。」
   
    「生殖……哎?他們沒做嗎?這是什麼意思?」
   
    「你自己想像一下嘛。」
   
    「我想像不出來啊。您能不能更詳細地解釋一下?」
   
    秋內的膝蓋往前蹭了蹭,間宮發出了發起似的鼻息,點了點頭。
   
    「剛才我說過,他們兩個人並不是雄性雌性的關係。而且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他們真是那種關係的話,椎崎老師也不會和身為她同事的我談起他們是事情的。」
   
    ——啊啊,確實是這樣的。
   
    「友江君第一次接近她的時候,椎崎老師以為他是在向自己求愛——也就是男女關係。那個時候,友江君說不定真的抱有那種想法。椎崎老師當然很生氣,就拒絕了他。因為他們是師生關係嘛。拒絕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友江君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她。這個時候,椎崎老師發現友江君的樣子有點奇怪。」
   
    「奇怪?」
   
    「通常,雄性向雌性求愛的時候,並不是這個樣子,怎麼說呢……」
   
    間宮皺了皺眉頭,陷入了沉思,但只過了片刻,他便開口說道。
   
    「算了算了,我就直接引用椎崎老師的話吧。她是這麼說的,她覺得友江君當時好像在『向她尋求幫助』。」
   
    「尋求 幫助……」
   
    「是的,幫助。在他不斷接近的過程中,椎崎老師開始關心起友江君『他到底是為什麼而發愁呢?』『他到底在為什麼而煩惱呢,』而且,從很久以前,她和悟先生的關係就已經破裂了,所以她但是也很寂寞。那天,椎崎老師終於 接受了友江君的邀請。她來到友江君的家,就算她……呃……就算他脫她的衣服,她也沒有反抗。」
   
    間宮又頓了頓,隨後繼續說道。
   
    「她變得一絲不掛,友江君也是一絲不掛。不過出人意料的是 ,他什麼也沒有做。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雖然最初他可能是想做點什麼的……但最後,他什麼也沒有做。他只是依偎在椎崎老師的胸口,一動不動地待著。」
   
    秋內想起來了。
   
    有一天,他曾經這樣問過京也。
   
    「你難道不覺得孤獨嗎?」
   
    京也小時候便失去了母親,和父親——他唯一的親人——的關係也不是很融洽。他看上去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那個時候,他卻故作平靜地答道:「一點也不覺得。」
   
    那個時候,他果然是在說謊。
   
    對於秋內來說,他當然無法完全理解全身赤裸地依偎在鏡子身上的京也的心情。雖然秋內想盡可能地去理解他,但除了「可能是因為寂寞吧」這個原因,秋內無法給出其他的解釋。不過,秋內覺得,在自己心裡,似乎存在著和京也產生共鳴的心境。
   
    「不知為何,只要和友江君躺在被窩裡,椎崎老師就會感到很安心。從那以後,他們兩個人一次又一次地用同樣的方法度過了很長的時間。友江君有時候會在被窩裡哭泣,那個時候,椎崎老師也會跟著一起哭。」
   
    間宮突然把視線移開,他的表情看起來充滿了悲傷。
   
    「這種情感,或許也是愛情的一種形式吧。」
   
    「可是……京也為什麼要撒謊呢?他為什麼要那麼說呢?」
   
    儘管已經知道了答案,但秋內還是這麼問道。間宮的回答和他預想的一模一樣。
   
    「因為你在場了嘛。」
   
    京也在這個屋子裡說謊的時候,間宮曾經兩次想要打斷他。
   
    「那個……友江君……」
   
    「有句話我不知道該講不該講……」
   
    京也在自己的面前編者悲傷的謊話。當時的間宮或許已經忍受不了了吧。第一次的時候,京也沒有理睬他。第二次地時候,他向間宮射去了尖銳的目光。那是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攻擊性眼神。
   
    京也只是不想讓秋內知道而已。秋內未經世故,京也少年老成,這種「結構」在大學之後便形成了,然後一直穩定到現在。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京也想都隱瞞起來。就算用謊言代之以實情,就算自己唄別人當成這個世界上最差勁的人,他也在所不惜。
   
    「我們去老師那裡吧。」
   
    在小巷裡,京也曾經這麼說過。那個時候,他已經從間宮的神情中得知,間宮已經知道了他和鏡子之間的關係。在此之前,他本來打算和秋內兩個人到秋內的公寓去說這件事情,但在那個時候,他的態度改變,提議三個人一起到間宮的住處去。
   
    京也故意當著間宮和秋內的面向他們解釋。他之所以會這麼做,大概有兩層用意:首先是向秋內撒謊;其次,是藉著撒謊,來暗中堵住間宮的嘴。
   
    可是,間宮並沒有選擇沉默。京也肯定早就料到間宮會這麼做。儘管間宮知道這是京也的意思——編出拙劣的謊言,給朋友留下差勁的印象——但間宮卻沒法假裝下去,他沒法繼續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老師,椎崎老師的老公,他知道這些事情嗎?京也和椎崎老師其實是什麼樣的關係,他知道嗎?」
   
    「他知道。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椎崎老師被悟先生追問的時候,一五一十地所有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他。」
   
    「既然如此——」
   
    秋內把話說到一半,便閉上了嘴。間宮繼續說道:「對於悟先生來說,這是一樣的。」
   
    沒錯,是 一樣的。對於 一個丈夫來說,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和世上的那種「不倫之戀」之間沒有任何區別。
   
   

《所羅門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