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ON

It’s heads I win and tails you lose.
正面我贏,反面你輸。
——柯南·道爾《血字的研究》
01
小腳趾一旦撞上了某個硬東西,那股鑽心的疼痛就會激得大腦猛吃一驚,不單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連意識都在剎那間有些恍惚。不過,發生這種事時的最大影響,既非疼痛本身,也非意識恍惚,而是讓人覺得自己像個白癡一樣。
抱著胳膊站在面向山手大道的共和銀行品川支行門前,四十六歲的武澤竹夫一邊觀察著稀稀拉拉出入銀行的顧客,一邊回想今天早上的失敗。那時他對著公寓浴室裡的鏡子仔細刮過鬍鬚,正要出來挑一根領帶搭配西服的時候,右腳的小腳趾猛地踢到了五公斤重的啞鈴上。
這只稅後近三千元的啞鈴是武澤前幾天剛從百貨商店買來的促銷品。他在進浴室的時候還特意確認過它的位置,從它上面跨了過去,可對著鏡子上下揮舞了一陣電動剃鬚刀之後,就把這東西給徹底忘記了。疼痛雖然很快就減退了,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窩心感,或者是叫挫敗感,到現在還殘留在武澤心裡。
這可不行,弄不好會影響到生意的成功率。做這種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自信”。
我不是白癡。我不是白癡。我不是白癡。——武澤低聲念叨了幾遍,重新望向銀行大門。剛好是那個微顯發福的中年男人離開出納窗口,朝玻璃轉門走去的時候。
築紫章介,四十三歲,住址是荒川區,電話號碼三八○二-xxxx。雖然和著名演員同名,不過頭上卻並非飄逸的銀髮,而是短短的黑毛,並且頭頂上還禿了不小的一片。武澤盯著那個沐浴在春天陽光中的毛髮稀疏的腦袋,用力握了握提著皮包的手。我不是白癡。我不是白癡。我不是白癡。——武澤慢慢走過去。築紫章介的身高和體形瘦小的武澤差不多。
“築紫先生……築紫先生。”
武澤輕輕喊了兩聲,築紫章介停住腳步,回過頭,用詢問的眼神望向武澤。
“築紫先生,對不起,稍微佔用您一點時間可以嗎?”
築紫章介眨了幾下小小的眼睛,似乎是在腦海中搜索面前這個人自己是否認識。當然不可能認識。畢竟今天是兩個人第一次見面。
“非常抱歉突然打擾您,我是——”
武澤從深灰色西裝的內側口袋取出名片遞過去。築紫章介把名片舉到眼前仔細端詳。
“銀行監察官……”
“是的。這裡的共和銀行委託我調查一起詐騙案件,有些地方需要築紫先生協助。”
“協助?……可是……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這是理所當然的疑問。武澤解釋道:
“因為裡面的支行長剛剛聯繫過我——築紫先生,您剛才是在出納窗口領取過現金嗎?”
“嗯,公司的錢。”
“一排窗口最左邊那個?”
“對。”
“窗口的櫃員是個三十多歲的男性吧?”
“啊,是吧。”
“戴著銀絲邊眼鏡?”
“嗯,是的。”
武澤湊到築紫章介的面前,壓低了聲音:
“能讓我檢查一下您剛才領取的現金嗎?”
“啊?”
武澤朝築紫章介單手提的黑包示意,單刀直入地說:
“可能是假鈔。——不知道您有沒有看到新聞,四月以來,品川區內已經發現了兩批仿真度極高的假鈔。轄區警署和我們的調查顯示,兩批假鈔都是從這家銀行流出的。而且,是某個出納窗口的櫃員直接遞交的現金。”
築紫章介皺起眉頭,似乎在想什麼。
“你是說……”
“窗口的櫃員偷換了現金。私藏取款機裡的現金,把假鈔交給顧客。應該是有印刷廠工作的同夥,假鈔的仿真度很高。”
築紫章介看了看自己手裡拎的包。
“哎,你是說……這是假鈔?”
“不是,”武澤輕輕搖了搖頭,“現在還不能肯定,所以才需要築紫先生的協助,請讓我檢查一下。”
武澤一邊告誡自己不要顯得過分渴求——不過也不能表現得過於悠閒——一邊向築紫章介伸出右手。築紫章介在武澤的右手和自己的包之間來回打量了好幾次,嘴裡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說什麼。——快點,快,快。可惜築紫章介只是皺著眉,似乎還在思考。武澤伸出左手慢慢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
“有什麼問題嗎?”
一個穿著西裝的男子來到兩人身邊,臉上一副嚴肅的表情,戴著銀絲邊眼鏡,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胸口上別著一塊小小的長方形名牌,名牌上印的名字是——
共和銀行品川支行支行長助理石霞英宇
渾蛋——武澤心裡暗暗罵了一句。他小心掩飾內心的這份感情,以沉穩的態度向來人應道:
“不,沒什麼。沒有問題。”
“真的?”
“真的。”
帶著一臉困惑表情看著他們兩個的築紫章介,一邊偷眼打量支行長助理的名牌,一邊小心翼翼地開口說:
“嗯……剛才這一位說,要檢查我領的現金什麼的。所以我在想,該怎麼辦……”
別著名牌的男子嘴唇微微外凸,看上去有點像是海豚。他低低叫了一聲“啊”,仔細打量築紫章介和武澤兩個人。
“難不成……是我們支行長委託的那件事?”
武澤點點頭。
“對,就是那件事。”
“這麼說,這位客人所持的現金是從那個窗口領取的?”
“嗯,就在剛才。”
“這樣的話,請交給我吧。我去行裡的點鈔機上確認一下,馬上就好。”
築紫章介好像終於放了心,“哈哈”訕笑了一聲,摸了摸毛髮稀疏的光亮頭頂。
“哎呀,原來是真的啊。”
“事發突然,讓你受驚了。”
別著名牌的男子抱歉地聳聳肩。
“行裡出了這種事情,而且還干擾到了客人,作為銀行方面,我們也覺得非常可恥——所以不好意思,能否請您就在這裡稍候片刻,取的現金暫時由我保管,確認之後立刻交還給您,這樣行嗎?當然,您在行裡等著也沒問題。”
“啊,那我還是進去等吧。”
“好的。那麼現金?”
“進去再說吧。在這兒拿錢有點招搖。”
“好的。”
別著名牌的男子說了一聲“那我去行裡等您”,轉身回了銀行。
築紫章介轉過身面向武澤。
“不好意思,剛才沒敢相信您。突然對我說要檢查現金什麼的。”
“沒關係。像我們這種調查,被人懷疑本來就是家常便飯。其實反過來說,正因為大家都保持著高度的警惕,社會上的詐騙案件才會逐漸減少。所以也是要感謝大家的。”
“是啊,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子的嘛。不過還真沒想到銀行裡也有壞人,還真不能大意。——啊對了,這件事不太方便對旁人說吧?”
“可能的話還請保密。關於這一點,稍後支行長助理應該會向您詳細說明。不管怎麼說,我只是個檢察官而已。”
“明白了。那我先過去了。”
“感謝您的協助。”
武澤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在抬起頭的同時迅速轉過身子,混入人流之中。沿著人行道走了一段,拐過一處拐角,武澤停住了腳步。等了一會兒,剛才那個別名牌的男子來了。
“錢呢?”
武澤問,男子拍了拍西服的內側口袋說:“在這兒。”
“走吧。”武澤丟下一句,抬腿就走。
男子追在武澤後面,把一張有點娘娘腔的臉湊過來。
“我說老武,剛才怎麼樣啊?”
這個人把武澤竹夫喊做“老武”,像是從小就這麼喊過來的一樣。最多就是小時候喊“小武”,長大了喊“阿武”,再大了喊“老武”的差別而已。
“沒覺得我的演技長進了不少嗎?”
“完全沒覺得。”
“你要求太高了吧。”
“你背錯台詞了吧。”
“什麼台詞?”
“最開始的’有什麼問題嗎‘,應該是’怎麼了‘。”
“哎,那不是一樣的嘛。”
“完全不一樣。你之前並沒有聽到我們談話的內容,突然冒出來問’有什麼問題嗎‘,很奇怪吧。”
“啊,原來如此。”
“沒有’原來如此‘。我們這種生意,只要出一點兒小紕漏,命就沒了。下次你要是再犯錯,我可就不能帶你一起干了。”
“老武,別這麼說嘛。”
“別湊這麼近。”
“老——武。”
“工作之前別吃大蒜。”
武澤皺眉說。男子伸出一隻手,捂在嘴前哈了一口氣,故意似的翻了個白眼。那張側臉已經看不出半分正直的銀行支行長助理的模樣,徹底變回了武澤當前的搭檔老鐵。他和武澤相差一歲,今年四十五歲,但跟在武澤身後,就像是跟在學長屁股後面的中學生一樣。
“不讓吃大蒜什麼的,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你又沒說。我不就是在你眼前吃的餃子嘛。”
“那時候我在想事情。你自己不知道注意啊,渾蛋。”
這一次兩個人設的圈套乃是所謂古典詐騙。雖然變奏部分各不相同,但自古以來一直在世界各地上演。武澤選定目標,事先調查好一些簡單的個人信息。萬一對方有所懷疑的時候,己方是否掌握對方的信息,往往足以左右生意的成敗。是單單稱喊一聲“您”,還是直接叫出對方的名字,受到的信任會有天壤之別。在適當的情況下,於對話中流利說出對方的住址和電話,更能獲得對方的信任。其實事先要得到這類信息非常簡單,只要花點小錢,有的是門道。
老鐵之所以半路插入,是因為看到築紫章介這個冤大頭似乎對武澤有所懷疑。其實像這種生意,人數越多,招數越發複雜,失敗的可能性也會隨之升高,所以最好是由武澤一個人從頭到尾解決。但如果對方顯得顧慮重重,就需要老鐵以支行長助理的身份登場,這是以防萬一的手段。武澤抬起左手撫摩後腦勺,便是行動的信號。
“對了老鐵,你怎麼還用那個怪裡怪氣的名字?”
老鐵“唉”了一聲,從褲子口袋裡掏出名牌。“支行長助理石霞英宇”。這是手巧的老鐵為今天做的小道具。
“這個是anagram。”
“阿納古拉——”
“姆。文字遊戲。最近我很迷這個。”
“改變’石霞英宇‘的文字排列?”
“對頭。提示就是英宇。英宇,也就是英語。English。”
老鐵好像只是初中畢業,但不知道為什麼英語很好。
“英格裡史?”
走在街頭的人潮中,武澤試著想了想,但什麼也沒想出來,只得放棄。
“你到底在說什麼?”
“還沒明白啊,老武。石霞,ishigasmi。”【“石霞”的日語發音類似“ishigasmi”。】
老鐵在說最後那個詞的時候有點外國人的味道。
“把這一串字母反過來念——哎呀,Iamsagisi。”
“Iam……sagi……si。”
“啊,”武澤輕呼一聲,“真的啊。”
武澤不禁想停下腳步很難得地誇老鐵一句,不過轉念一想還是沒開口,重新抬腿匆匆往前走。
在日語中“欺”(騙子)的發音是“sagisi”。
“有時間想那種東西,還不如好好背背台詞。傻裡吧唧的。”
【“傻裡吧唧”的日語發音是“tonchinkan”,“十勝”是日本地名,發音為“tochika”,“嗯嗯嗯”的日語發音是“nnn”。】
“嗯嗯嗯,十勝。”
“什麼?”
“anagram。”
走到品川站,兩個人坐了一站JR,從田町下來打車。
“去阿佐谷。”
“哦,阿佐谷,知道了。”
武澤背靠在座位上,查看之前從老鐵那邊拿過來的信封。手指沾了口水數過一遍,一共是三十五張一萬塊的紙幣。旁邊的老鐵無聲地吹了個口哨。
“和你搭檔之後,成功不斷啊。果然自己還是有兩下子的嘛。”
“半個門外漢說什麼大話。”
武澤雖然在苦笑,但心裡確實也感覺最近的生意搞不好還真是因為有了老鐵這樣的角色才成功的。做這種生意,本身就要會有一定失敗概率的覺悟,不過自從和老鐵搭檔、讓他去從冤大頭的手上拿錢以來,成功率便高得驚人。這張海豚臉還真是容易讓對方信賴。
武澤把紙幣放回信封,探頭向司機說:
“司機——難得這麼好的天氣,幫忙走護城河那邊繞一趟吧。”
“是去皇居嗎?那可繞得遠了。”
“我知道。”
“車費可也厲害啊。”
“知道知道。”
“好吧。”
司機換了個方向,開往櫻田大道。
“順便去千鳥淵繞一圈行嗎?現在這個時候櫻花很漂亮。”
“啊,櫻花好啊。”
司機似乎有些得意,開著出租車沿著右手邊慢慢前進。千鳥淵是著名的賞櫻勝地,清一色的白色花瓣映在護城河的水面上。武澤隔著車窗,出神眺望著外面的景色。緊挨著身邊傳來一聲“真漂亮”的歎息,隨之而來的還有老鐵的大蒜氣味。武澤哼了一聲,搖下車窗,柔和的春風吹拂進來。在護城河水面的花瓣倒影中,有一尾水鳥正在優雅地游動。
“我說老鐵……”
武澤下意識地問了一聲。
“詐騙在英語裡怎麼說?”
“heron。”
“海容——怎麼聽上去跟毒品一樣。完全沒概念的詞。”
話說回來,但凡是英語單詞,基本上武澤都沒概念。
視線折回護城河。盛開的櫻花競相伸展枝條,像是努力要探出水面一樣。在櫻花樹後面的草坪深處,有一片黃色的風景,那是油菜花嗎?
就在這時,司機盯著後視鏡,突然冒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話。
“客人,剛才是冤大頭啊。”
武澤嚇了一跳,扭過頭看司機。
“……你說什麼?”
“啊,就是說剛才不是鷺鷥,客人。”
武澤愈發糊塗了。
“因為鷺鷥啊,羽毛應該是雪白的對吧?但是剛才那個是褐色的。”
武澤看看旁邊的老鐵。老鐵正扭頭望著後窗外面,嘴裡說什麼“真的,是鴨子,duck”。武澤也扭回過頭去看後面。剛才的褐色水鳥正輕飄飄地浮在護城河的水面上。
原來是說這個。
“老鐵,剛才的海容那個——”
姑且確認一下。
“是會飛的嗎?”
“哎,還有不會飛的嗎?”
老鐵的表情顯得很驚訝。詐騙——鷺鷥。看來老鐵也弄錯了。司機聽錯了還可以理解,剛剛才詐騙過的人居然也會弄錯。老鐵這傢伙,到底還是大腦有點脫線。
“哦……”
這種事情解釋起來太麻煩了,武澤保持沉默望向窗外,縮起脖子抬頭看天。只見春意盎然的淺藍色之中,兩朵白雲猶如飛鳥展開的巨大雙翼一般飄在天上。
“是嗎,鷺鷥會飛啊……”
【在日語中,“冤大頭”和“鴨子”的發音相同;“鷺鷥”和“詐騙”的發音相同。司機和武澤理解岔了。】
02
三個半月之前。
正好是聖誕夜。
處理完日常瑣事,武澤晚上十點回到公寓,掏出鑰匙正要開自己住的二五房間的門,突然“哎呀”一聲怔住了。他本來是要插鑰匙進去,可卻插
不進門把手上的鑰匙孔。只能插進一半,接下來就怎麼也插不進去了。他懷疑是不是鑰匙彎了,從鎖孔裡拔出來舉到眼前仔細端詳,可是一點彎曲的樣子都沒有。
是鎖有問題嗎?
武澤彎下身子瞇起眼睛去看門把手上的鎖孔。周圍太暗,看不清楚,只好繼續彎著腰又往鎖孔裡試插了好幾次,可還是沒什麼變化,最多只能插進去一半。是自己弄錯房間了嗎?不會啊,門牌上明明寫著“二五”幾個字。
“怎麼回事……”
看著眼前的房門,武澤一籌莫展。想要聯繫房東,可是記不得電話號碼。不用鑰匙就沒辦法開門了嗎?武澤還真沒辦法。他雖然幹過不少惡毒的事兒,但偏偏沒學會開鎖的技術。身上頂用的只有一張嘴,但凡要用手指的工作他天生就不擅長。看來只有找那種上門開鎖的鎖匠來了……附近有這樣的店嗎?武澤想不起來。
年終冰冷的風由公寓的外走廊吹進來。
“嗯,對了,廣告傳單。”
武澤忽然想到這個,趕緊下了公寓的樓梯,來到郵箱前面。銹跡斑斑的赤褐色鐵質郵箱一排五個,一樓和二樓一共兩排。本來每層樓的房間都到六號為止,但好像是開發商迷信,每一層都沒有四號房間,三號之後就是五號了。
武澤找到了寫著“二五”的郵箱。小小的鐵盒子裡面塞滿了傳單之類的東西,就像小時候在圖畫書裡看到過的百寶箱一樣。武澤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打開這扇小小的門了。理由有兩個:一個理由是,因為以前的某種經歷,武澤對於打開郵箱的門懷有小小的恐懼;另一個理由是,沒有任何人知道——應該沒有任何人知道——武澤住在這裡,所以應該也不會有什麼重要的信寄來。
“鎖匠……鎖匠……”
武澤從郵箱裡拽出大把傳單,開始一張一張地翻。幸運的是,想找的東西一下就找到了。第三張就是寫著“Lock&Key入川”的傳單。“二十四小時緊急修理。鑰匙和鎖的問題隨時都請交給入川!”——廣告語寫得太長,看著有點累,不過武澤決定還是就交給這個入川算了。他掏出型號過時的手機,撥通了傳單上的電話號碼。
武澤簡單介紹了目前的狀況,電話那頭說馬上就來。武澤把地址和公寓名稱告訴他。
“房間號是多少?”
“二五。二樓的五號房間。”
武澤特意加了一句,然後掛上了電話。
等著鎖匠過來的時候,武澤凍得不行,只好跑去附近的自動售貨機買了咖啡,把溫熱的咖啡罐捂在只穿了一件毛衣的肚子上走回公寓。半路上武澤又把鑰匙從口袋裡掏出來仔細端詳,果然還是沒看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也沒折、也沒彎——
不對。
“這玩意兒是……”
鑰匙的凹凸部分裡附有某種白色粉末一樣的東西,像是雪的結晶一樣,或者像是從什麼東西上削下來的粉末。武澤把鑰匙湊到鼻子下面聞了聞,微微有點刺鼻的味道。
摩托車的聲音讓武澤抬起頭。一輛摩托車剛好在公寓門前停住。開車的男人身穿一件黃色的夾克,上面印著大大的“入川”兩個字,好像開鎖的終於來了。正好也順便問問他這個古怪的白色粉末到底是什麼玩意兒。武澤拿手指捏著鑰匙走過去。
來的是個小個子中年男人。他從摩托車的後備箱裡拿出一個像是手工打製的三合板工具箱,三步並作兩步地跨上樓梯。武澤沒來得及喊住他,只好一邊往公寓趕,一邊眼望著他上了樓,在二樓走廊裡走。那個男人一隻手提著工具箱,一面往前走,一面低頭看著箱子,拿另一隻手在裡面丁零噹啷地翻著工具。他在武澤的門前站下,按響了門鈴。
“請問有人嗎?我是入川——”
“喂,我在這兒,是我打的電話。”
武澤在下面招呼道。
“啊,您在那兒啊。您好。”
“我這就過去,這就過去。”
武澤爬上樓梯,把手裡的鑰匙遞給他。
“我在電話裡也說過,鑰匙孔只能插進去一半。你覺得這是怎麼回事?”
“嗯……還沒看過,不好說啊。”
“你瞧,這也是我剛發現的,鑰匙上有些白色粉末一樣的東西。你覺得這是怎麼回事?”
“嗯……所以說還沒看過……”
“那就看看呀。”
“哦,好的。”
男子先看了看鑰匙縫裡沾著的白色粉末,想了想,然後拿出筆式手電筒,照了照門上的鎖孔,接著又從工具箱裡拔出一根極細的像是錐子一樣的工具插進鎖孔裡,嘎吱嘎吱地擺弄起來。時不時地撅撅嘴、挑挑眉毛什麼的,像是頗為驚訝的樣子——忽然間,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哎呀……”
男子歎了一口氣,似乎很遺憾。
“哎,怎麼了?”
武澤湊過去。男子保持剛才的造型,斜抬眼睛望向武澤,眨巴著小小的眼睛說:
“這個恐怕是有人故意干的。”
“故意干的?”
“白色的是膠水。倒進鎖孔裡了。”
“為什麼?”
“所以說,我猜是有人故意干的。”
“誰幹的?”
“嗯……”
男子吐出白色的霧氣,一臉困惑地搔著後腦勺。
“您打算怎麼辦?鎖已經沒辦法再用了,換嗎?”
“沒別的辦法了嗎?”
“沒有了呀。”
不和房東打聲招呼,就這麼把鎖換了,合適嗎?武澤有點猶豫,不過某種興趣強烈地吸引著他,最後還是請那個男子幫他換了。費用一共兩萬五千元。既使如此也比大店便宜,男子這樣解釋,然後先回了一趟摩托車那邊,提著一個四十厘米大小、看起來很是結實的木箱回來了。在滑動式箱蓋的下面,排列著各種各樣金屬質地的筒狀物。
“這是什麼?”
“鎖芯。鎖的——嗯,裡面的東西。”
武澤饒有興趣地看著男子幹活。畢竟是要從鎖著的門上換鎖下來,工程頗為複雜,但到底是專業人士,前後花了差不多十分鐘的時間,總算把舊的鎖芯從門上取下來了。
“好了,這樣總算就能進去了。”
“啊,是嗎?哦,好的,不過看你幹活很好玩,看入神了——哇,了不起,真的灌了膠水在裡面啊。”
武澤瞇起眼睛盯著男子手上的舊鎖芯說。鎖芯裡的膠水已經乾燥發白。鑰匙上沾的白色粉末應該就是這個。
“搞得過分了吧,而且還是聖誕夜。”
“搞得是過分了,而且還是聖誕夜。”
“這玩意兒看起來還是強力膠吧?”
“看來像是啊。”
“在哪兒買的?”
“啊?”
“百元店?”
男子一臉困惑地望向武澤。
“這個可就不知道了。”
“是嗎,抱歉,我還以為你知道。”
男子的表情僵了一下,不過立刻苦笑起來,注意力又轉回到了門把手上,咯吱咯吱地繼續幹了起來。
武澤望著他的動作,接著問:
“剛才你怎麼知道是這個房間?”
“什麼?”
男子反問了一句,目光沒有離開自己的手。
“我在電話裡是說了二五室,不過你怎麼知道就是這個房間?”
“啊,門牌上不是寫著的嗎?”
門口貼的牌子上確實寫著“205”。
“可是,你剛才一邊在走廊上走,一邊翻工具箱的吧?眼睛一直看著下面,沒看門上的牌子吧?”
男子“嗯”了一聲,眼睛望回武澤。
“嗯……走路的時候,我確實沒有特意抬頭去看門牌。不過事情是這樣子的。我就算低著頭,[福www哇fval小cn說]過了幾扇門總還是數得清嘛。”
“哦,是根據門的數目數出來的啊。”
“嗯。”
“你從走廊開頭地方的樓梯數起,走了五個門,所以這兒就是二五室?”
“是的。”
“可惜啊。”
“可惜什麼?”
“你上當了。”
“上什麼當?”
男子的聲音變得焦躁起來。武澤轉身朝向樓梯的方向說:
“這扇門,是第四個喲。”
武澤能感覺到男子在身後微微吸了一口氣。
“這幢樓沒有四號房。所以,二五室其實是從那邊數過來的第四間。”
一、二、三、四,武澤故意一扇門一扇門數過來,然後轉回頭問了男子一聲“沒錯吧”,接著又說:
“你一直靠這種把戲拉活嗎?還是說,這是頭一回?”
“完全搞不懂你在說什麼。”
男子雖然還在裝傻,可那演技對於武澤來說只相當於中學聯歡會表演的水平。
“我說開鎖的,你之所以沒看門牌就知道這兒是我的房間,是因為你自己今天剛來過吧?雖然不知道白天還是傍晚,反正就是趁我不在的時候來這兒的吧?就站在這扇門前,一邊哆哆嗦嗦偷看周圍,一邊飛快地把膠水擠進鎖孔裡,就為了讓我找你換鎖,對吧?你就是靠這種把戲賺點小錢兒的吧?挑一間沒人在的房子,先把自家店的傳單塞到郵箱裡,然後對鎖孔動手腳。這樣一來,進不了家門的人沒別的辦法,自然會給你那邊打電話。你就很熱情地趕過來,換個鎖,拿個兩萬五千塊——我是這麼猜的,猜錯了沒?”
“我想是猜錯了。”
演技降到了小學聯歡會的水平。
“哦,反正我是無所謂,你說錯了就是錯了吧。那就這樣吧。只不過,今天晚上你大概是要睡不著覺了吧,害怕我把今天的事情跟什麼人講。你做了這種事情,又不肯承認,搞得我一肚子悶氣,遇上一個人就要說一遍——你會這麼擔心吧。而且不是今天一個晚上喲,明天也會擔心。而且還不單是明天,過個三天、再過一周、再過一個月,我估計你還是一點兒都睡不著。最後就是菜刀。像這種事情,到最後差不多都是菜刀。因為人要是一直提心吊膽,就會很容易發瘋。你會在夜里拉開廚房的門,拔出菜刀,就像有什麼巨大可怕的黑暗怪獸附上了你的身體一樣,讓你的身子不聽使喚亂走亂動。然後你突然就想把自己的手腕切開。可是菜刀不夠快,在切手腕的時候,我想是會發出聲音的吧,咯吱咯吱的。”
“別說了——”
“聽到那個聲音,你腦子裡的一根弦就會一下子斷掉,然後你會幹什麼呢?會把菜刀握得更緊,會發出怪叫,就像指甲刮玻璃的那種聲音。你會繼續直挺挺站著,不停切自己的手。就像切菜一樣。像切豬肉一樣。直到意識消失,只剩下那雙手為止——”
“不要說了——”
男子的臉完全扭成了一團。他就那麼扭著臉,一把抱住武澤的雙腿,用蚊子叫一樣的細細的高音嘟囔起來。他像是在坦白自己的罪行,但是聲音太含糊了,聽不清楚。
“一開始承認了不就結了……”
武澤低頭看著男子,鼻子裡哼了一聲。
雖然鎖還沒換完,武澤還是打開門,把男子推進了房間。把一個開鎖的在自家門口搞哭了,這話要是傳出去了也麻煩。
“別哭了。”
男子還是抱著武澤的腿,不停地說“不是,不是”。
等到男子冷靜了一點兒,武澤才開始從頭問起。果然和武澤想的一樣,這人是個慣犯。他交代說,大約從兩個月之前開始就瞄上了這一帶的住宅,每次都是同樣的伎倆,挑選適當的房子,趁裡面的人外出的時候,把自家店的傳單塞進郵箱,然後把百元店裡買來的強力膠擠進鎖孔。
“你就沒想過什麼時候會敗露?”
“想過……想過的……”
“那為什麼一直這麼幹?”
“因為沒有錢……沒錢……”
他邊哭邊說,大型連鎖店在鎮上開了分店,展開強大的宣傳攻勢,自己的小店快要倒閉了。可是武澤覺得這種事情自己就算知道了也沒什麼用。
“你的家人呢?”
“妻子死了……孩子也不在了……說起來……說起來,妻子的死——”
“好了好了,這種事情不說也罷。”
武澤看他馬上又要開始訴說生活的艱辛,趕緊攔住他的話。男人一面用握得緊緊的拳頭拚命擦眼睛,一面唔唔唔地抽泣了半天,最後終於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一,一,一時衝動。”
“有一時衝動的慣犯麼?”
武澤這一反問,男人哭得更凶了。武澤不禁有點像是在捏軟柿子的感覺,心裡倒有些哭笑不得了。
“要,要讓警,警察來抓我嗎?”
男子抬起黏糊糊的臉。鼻涕眼淚都在上面,髒兮兮的。
“警察?饒了我吧。”
武澤皺起眉搖了搖頭,男子髒兮兮的臉頓時明亮起來,彷彿有一道白色的潔淨光芒忽然照到了上面一樣。
“不報警是嗎?我不會被抓去坐牢了嗎?”
“這個我可不知道啊。嗯……反正只要你自己不去自首,也沒被別人逮住,大概就沒事吧。”
“太好了……”
男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像是從心底擠出來的一樣。
“我不是壞人。是被迫的,真的——真的,我實在是沒辦法。”
明明沒質問他,他就開始找借口。
“你看,要真是壞人,我就開門進去了對吧?然後,什麼錢啊,珠寶啊,全都偷走,對吧?我可沒幹那種事喲。從來都沒幹過。”
說的也是,武澤想。
“你和我說這個也——”
忽然武澤停住了,低頭盯著男子的臉問:
“你能開鎖?”
男人點點頭。
“是啊……本來就是修鎖的。”
多此一問。剛剛親眼看他幹活。
“嗯,其他很多事我也能幹。我的手藝還是不錯的。而且,說起來可能您不信,我還能說幾句英語,專門學過的。”
這傢伙好像開始自誇起來了,真是搞不清狀況。武澤想了一會兒,提了個建議。
“一起去吃個晚飯怎麼樣?”
“啊?我嗎?可是門鎖——”
“沒關係,這個房間裡也沒什麼可偷的東西。”
於是武澤領著男子去了附近一家自己常去的麵館,回來的時候,順路去便利店買了聖誕節特賣剩下來的啤酒給他。兩聽裝的啤酒裡附送了聖誕樹、鈴鐺、絲緞,還有鐵皮做的金色星星。都是拿來騙小孩的東西。
那件事之後過了兩個月,那傢伙“快要倒閉”的店,好像真的倒閉了。他把兼做住處的小店賣了,用賣店的錢付清了零部件的賬單之後一分錢也沒剩下——那傢伙這麼解釋著,自做主張地搬進了武澤的住處。“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了。”男子撅著海豚一樣的嘴巴,一邊哭,一邊哼哼唧唧地訴苦。這傢伙除了帶麻煩過來之外,什麼也帶不來,武澤想。不過真要是把他趕出去的話也很可憐。武澤決定暫且還是先讓他在這兒住一陣。
“你叫什麼名字?”
“入川鐵巳。”
“海豚?”
“Wa。”
【“入川”的日文發音是“irukawa”,“海豚”的發音是“iruka”,比入川少了一個Wa。】
這名字叫起來太麻煩,武澤決定叫他老鐵算了。
老鐵抱來的行李真是亂七八糟:幾套替換的衣服;用舊的工具;破破爛爛的英語辭典,上面寫了無數註釋;水壺;之前給他買的啤酒上附送的小小聖誕樹;烤肉醬。不知道為什麼還有個阿拉蕾的杯子,杯子是塑料的,底下沾著茶漬一樣的東西,杯子表面上的阿拉蕾圖畫已經剝落了不少。武澤問過老鐵,老鐵說,這是死去的妻子從小就很喜歡的東西。啊是嗎,武澤只回了這麼一句。
“老鐵啊……你接下來怎麼辦?”
老鐵搬進來的那天晚上,武澤邊喝罐裝啤酒邊問。這種問題也是順理成章的吧。然而老鐵的回答一點都不順理成章。他慢慢啜著阿拉蕾杯子裡的啤酒,回答說:
“想飛啊,我。”
老鐵真的這麼說。
“我一直都在地上爬著過日子,從來都是趴在地上抬頭看人。所以——所以總想什麼時候能飛啊。”
再怎麼抬頭看,頭頂上也只有公寓房間裡灰灰的天花板。但老鐵那張像是在探尋某種夢想一般的抬頭仰望的側影,武澤一直都無法忘記。
03
從千鳥淵的側道出來,出租車穿過靖國大道,沿著青梅街道向杉並區開去。
“過了那個信號燈,能在右邊轉過去的地方停一下嗎?”
“好的好的,信號燈右邊,知道了。”
武澤和老鐵在距離公寓大約兩百米的地方下了出租車,沿著沒什麼人影的住宅區小路並排慢慢往前走。不知道從哪個公園飛來的櫻花花瓣被春風追著,在腳邊飛旋不已。湊近了看,櫻花花瓣出人意料地有著濃濃的桃色。遠望的時候明明是白色的。武澤還以為是別的種類,然而走近了看依然是桃色,很是奇妙。
“老武,為什麼每次都不讓車開到門口?”
“小心駛得萬年船。”
“小心什麼?”
“很多。”
武澤懶得詳細解釋。
“老武啊,去吃拉麵怎麼樣?午飯時間已經過了,肚子餓了。”
“哦,吃麵好啊。”
兩個人迅速轉身,換了個方向,向常去的中華料理店走去。
大概是因為眼下過了中午,又還沒到傍晚,時間不上不下,豚豚亭裡一個客人也沒有。武澤和老鐵各點了一杯酒和一碗大份醬油面。
豚豚亭的味道和價格都是一般般,桌子黏糊糊的,店主人穿的圍兜也是髒兮兮的,長得又肥,態度又冷淡,完全是拉麵攤一般的風情。不過這種氛圍武澤倒是很喜歡,拿玻璃杯倒日本酒的做法也對自己胃口。
“對了老武,你自己做飯嗎?”
“做喲。炒飯什麼的都很拿手。”
“可我一次都沒看見過你燒飯啊。”
“要是做飯的話,不是連你那份都得做嗎?那可太麻煩了,所以每天都在外面吃了算了。要麼就買盒飯。”
“啊,那下次一起做吧,今天晚飯也行。”
“不要。那種事情是基佬干的。”
“老武,你從來沒打算再婚嗎?”
“久等了。”
店主端上來兩杯酒。
“沒有啊。”
“可惜長了一副明星臉。”
“你眼睛有毛病吧?”
“年紀又還不大。”
“比田原俊彥小一歲。”
“比桑田佳佑小六歲。”
“哦,確實還年輕啊。”
“對吧。”
老鐵像是恭恭敬敬捧著什麼東西一樣,雙手舉起酒杯喝了一口。“好酒啊!”他從心底歎息了一聲。
武澤的妻子因為內臟癌症亡故,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然後在七年前,他的獨生女沙代也死了——這些事情,他都在這三個半月裡一點點告訴了老鐵,可眼下在這個地方,到底還是沒有想說妻子和女兒的心情,所以武澤沒有接話,無言地啜了一口酒,扭扭脖子,故意重重打了一個哈欠。
“偶爾也說說你自己吧——你夫人得的是什麼病?”
武澤說的是老鐵死去的妻子。
在公寓房間的角落裡,老鐵會時不時凝望那個阿拉蕾的杯子。武澤至今什麼都沒有問過,是因為不喜歡提及這種太過陰鬱的話題。不過在眼下這種生意大獲成功、正在舉杯慶祝的時候,這種話題應該也不至於把氣氛搞得太陰鬱吧。武澤心裡這麼想著,試探著問了出來。
老鐵抬頭盯著武澤。就這麼一轉眼的工夫,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變得和凝望阿拉蕾杯子的時候一樣了。完了,武澤心想。
“這話說起來有點沉悶,沒關係嗎?”
老鐵自己確認了一聲,可是事到如今武澤也沒辦法說不行,只得默默點了點頭。回想起來,“有點沉悶”這句話,也是相當奇怪的措辭。
老鐵說的是這樣一段往事。
“過世的妻子名叫繪理。和我一樣,都是沒有親戚的人。我們兩個都是二十五歲的時候,在我自己的店裡認識——”
繪理似乎是在老鐵的修鎖店剛剛開張之後不久,來請他幫忙開門鎖的顧客。那是一個下雨天。她對老鐵說,公寓的門打不開了,進不了房間。
“不會又是你灌的膠水吧?”
“我可沒幹。是她自己把鑰匙丟了。”
繪理是個美女,老鐵像是夢遊般的說。他似乎對她一見鍾情。老鐵之前還從來沒有談過戀愛。除了做生意的時候,基本上都沒有和女性說過話。對他來說,女性充其量也就是去世的母親,或者更早以前去世的奶奶,再不然也就是電視或者雜誌上的女演員了。他好像特別喜歡南野陽子。
“開好了鎖,她終於能進房間的時候——我鼓起勇氣向她搭話。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向女人搭話。”
“說了什麼?”
“你住哪兒。”
笨蛋。明明幫她開了房門,還能住哪兒?
可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據老鐵說,在那之後,兩個人再沒有陌生人的拘束,慢慢開始了交往,不久之後她便辦了過戶手續,搬出公寓,去店裡和他一起生活了。“過上了幸福的日子……每天過得都很快樂。”老鐵這麼說。但是——
“久等了。”
店主端上來兩碗大份醬油面。武澤和老鐵各自掰開一雙筷子。
“從某個時候開始,繪理——嘶——好像後悔了。”
“後悔——嘶——什麼?”
“全都——嘶——大概。”
一邊吃著麵條,老鐵一邊繼續說。
從結婚第十年的時候開始,老鐵發現妻子時常會望著遠處呆呆出神。老鐵覺得這是因為繪理對於修鎖這種有一天沒一天的工作只能維持基本的生活而感到不滿足,所以他努力保持快樂的模樣,也曾經拍著胸脯說,不用擔心將來的生活。但是,現實遠比老鐵想像得殘酷,不管經過多少時間,店裡的經營狀況還是很艱難。就在那樣的某一天裡,妻子主動解釋了她常常發呆的原因。那也是遠比老鐵想像的更加殘酷的現實。
“說是她有喜歡的人了。”
武澤盯著老鐵的眼睛半晌無語。
然後低下頭,拿筷子撥弄豆芽。
那個人的情況,妻子沒有仔細說。總之就是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知識分子的類型。換句話說,正好和老鐵相反。
“好像是妻子一個人發傳單的時候被搭訕的。她雖然知道不好,可還是時不時跑去幽會。趁我在店裡忙的時候。”
據說最終妻子滿懷歉疚請求離婚。但是老鐵更歉疚地乞求。求你無論如何不要離開,老鐵這樣說。——然後,沒有結論,曖昧而混濁的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持續著。妻子和以前一樣繼續在店裡工作。老鐵也拚命工作。每當妻子外出發傳單或是因為家裡的事情外出的時候,老鐵工作得尤其賣力。為了不輸給素未謀面的知識分子,他還在舊書店買了英語辭典偷偷背單詞。
真是愚蠢的男人。
“現在想起來,即使是那種時候,我也很幸福啊。因為繪理在我身邊。”
某天,妻子外出發傳單,沒有回來。第二天也沒回來。第三天也沒有。老鐵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星期以後了。據說那時候已經接近年關,好像是個下著冰冷的雨的傍晚。
“她和離開的時候一樣的打扮,淋得像個落湯雞。然後,她告訴我說,和那個男的分手了。”
意外的發展。
“啊,回來了呀。那——你還接受她嗎?”
“當然了喲。是自己的老婆嘛。”
老鐵和妻子,據說從此開始一切重新來過了。
妻子和那個男人的詳細經歷,老鐵什麼也沒問。兩個人把店裡的工具書籍等等整理得整整齊齊,一分錢沒花,店裡就顯得煥然一新。然後又懇求零件供應商降低採購價格。休息天也不休息,去附近的公寓民家挨家挨戶敲門,把傳單交到每戶人的手上,一家家去打招呼。慢慢的,這些努力開始出現結果。工作的委託逐漸增加,盈利的跡象顯出眉目,夫妻之間的交談也多了。常有彼此相望會心一笑的時候——妻子的舉止出現異常,就在這個時期。
首先,進食極少,無法保持安靜,一直不停打量房間的角落,那裡明明什麼也沒有。夜裡會突然跳起來,扯開自己身上的被子,說是有蟲,然後開始搔癢。
“喂,老鐵,那是——”
“我知道。”老鐵攔住武澤的話。用筷子撈起一根豆芽,出神地望著上面的水汽,說:
“毒品啊。”
老鐵沒吃豆芽,又把它放回湯裡。
“似乎是在做某件事的時候用的。把片劑磨碎了。”
“你的老婆……這麼說的?”
老鐵點點頭。
“起初是被動的,後來上了癮,從某次開始自己求著用了。好像。”
武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是驚訝於老鐵的妻子做的事情。如今的時代,在街上認識的外遇對像會有毒品什麼的並不稀奇,用過之後產生藥物依賴也是理所當然。武澤無法相信的是,老鐵的妻子,會把這種事情老老實實說出來。她到底想幹什麼?對於想要重新開始關係的丈夫,為什麼要坦白到這種地步啊。和毒品發生聯繫是因為性——有必要說這麼清楚嗎?對於靠騙人吃飯的武澤來說,這一點實在無法理解。
確實有很多男女喜歡在性交的時候使用毒品。武澤記得過去的朋友曾經有一次自誇般地說過這樣的話:
——那妞都瘋了——
毒品可以由全身的黏膜吸收。口,鼻,性器官,肛門,哪裡都可以。而且毒品在體內循環的時候,性快感的層次遠遠超出一般的性交。警察雖然拚命否定這一點,但不管怎麼否認,事實終究是事實。
“同時還坦白了另一件事。”
老鐵繼續說。
“她借了錢。很多很多。”
妻子為了能得到毒品,給了男人很多錢。錢好像是從街上的消費者金融借來的。開始是一處消費者金融,然後是兩處,再然後是三處——
“最後是高利貸。”
聽到這話,武澤不禁張大了嘴。
“你也這樣嗎?”
“是的,一樣喲。和老武你一樣。”
武澤曾經和老鐵說過,自己過去吃過高利貸的苦。
“你們借了多少?”
“我聽老婆說的時候,包含利息在內,超過五百萬。”
武澤在咽喉深處重複了一聲。五百萬。不是有錢人的五百萬,而是每天都過著拮据的生活,也沒有親屬的小夫妻的五百萬。這是無法承擔的重擔。而且,這份重擔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以可怕的勢頭增加。
“老武你知道的,那些傢伙——放高利貸的傢伙們,很會演戲。對於起初只想借五十萬的人,會說什麼’你這種情況,借個八十萬沒問題‘,就把錢硬塞過來了。然後根據放貸的具體情況,利息會從三成到五成不等。這可是以十天為單位的。借二十萬,過兩個月想還的時候,哪怕是按三成利來算,加上利息都會接近百萬。如果是按五成利算,會超過兩百萬。唉,雖然說跑去向這些高利貸借錢的人確實夠蠢,但他們也未免太貪婪了,是吧老武?”
武澤沒辦法說什麼,只有默然點頭。
“老婆讓我和她離婚。她說,不能讓我背這個負擔。不過我堅決不同意。因為我喜歡她啊。唉,雖說好像是在外面做了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跑回來的,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喜歡她啊。我想和她一起過日子。”
“找人商量過嗎?”
沒有,老鐵聳聳肩。
“後來看過電視,知道像高利貸這種東西本身是違法的,可在那時候,我也好,老婆也好,都不知道合同上寫的利息違法。我們一直都以為是去借錢的自己不對——說起來,自己也確實不對。”
“那筆借的錢最後怎麼樣了?”
老鐵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
“全都還了。”
聽到這話,武澤大吃一驚。
“可你從哪兒搞來那麼多錢?”
拚命工作,一點一點還的嗎?可是從高利貸借來的錢,是不可能“一點一點還”啊。
“是用那個辦法還的嗎?門鎖和膠水?”
不是喲,老鐵微微一笑。
“債務整理人,知道嗎?”
“啊……當然。那你們,去找了債務整理人?”
“對。”老鐵聳聳肩,“找了喲。”
所謂債務整理,也是詐騙的手段之一。以受多重債務困擾的人為目標,打出“低利息綜合解決方案”之類的廣告,吸引人的注意。然後只要有人上門,首先詐取非法的高額手續費。然後,債務整理人和同謀的律師拍著胸脯說什麼“全都交給我吧”,開始進行所謂的“債務整理”,讓債務人以高得離譜的金額向債權人取得和解。因為在取得和解的時候停止計算利息,所以債務者終於得以“一點一點償還”,但冷靜下來評估償還金額就會發現,和債務整理人介入之前相比,金額的增加往往十分恐怖。不少時候,放高利貸的人和債務整理人本來就是一夥的。
“那個債務整理人的長相已經記不清了,反正語氣很親切,說起話來滔滔不絕。”
“那,你們兩個人一邊工作,一邊慢慢還錢?”
老鐵這一次還是搖頭。
“一開始是拚命幹活。雖然少,還是一點點努力去還。不過最後還是一次性全還掉了。”
“一次性還掉了?怎麼還的?”
“老婆的生命保險。”
老鐵長長喝了一口酒,用毫無抑揚的聲音說。
“借的錢都已經壓得喘不過氣了,老婆偏偏堅決不肯解除生命保險的合同。那是結婚時候投的保險。我說了多少次,就是不肯解約。不管怎麼求她,就是不點頭——現在想起來,應該是已經有了什麼預感吧。最後會用到保險什麼的。”
“自殺了?”
“我出去開鎖,回來的時候,上吊死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
“沒有找過警察什麼的?”
雖然是很難開口的問題,武澤還是試探著問了一句。老鐵曖昧地搖頭。
“反正也沒用。找警察什麼的。”
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武澤低下頭,盯著醬油面。麵條基本沒怎麼動,已經沒什麼熱氣了。
“呼”的一聲,武澤歎了口氣,丟下筷子。
“不問你就好了。”
“抱歉。”老鐵晃晃腦袋,像是也要丟下筷子。不過猶豫了一會兒,又繼續吃起來。
“把洗手間的門反鎖上,在裡面上吊了。人啊,就那麼沒了。”
老鐵就是每天對著那些門鎖過日子的嗎?
觸摸妻子蒼白的臉,髒兮兮的手指上傳來那種冰冷觸感的瞬間,眼前霎時一片模糊。
那一幕自己至今也無法忘記,老鐵說。
04
“這東西就剩下了?”
“吃不掉了啊。”
“那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是啊。”
武澤站起身,去收銀台付錢。肥胖的店主接過一萬塊的紙幣,向武澤他們坐過的桌子瞥了一眼,霍的一聲嘟起了嘴。
“真少見哪。”
“不好意思,肚子不舒服,剩了點兒下來。”
武澤為吃剩下的麵條道歉,店主點點頭,嘴裡嘟嘟囔囔地說什麼今年的感冒是會搞壞肚子。
“對了經理,之前那件事,後來怎麼樣了?”
這個店主似乎很喜歡聽武澤喊他經理。他皺起粗粗的眉,顯得很是高興。
“什麼之前那件事?”
“喏,來這兒的古怪男人。”
“啊,那個偵探。”
“什麼,偵探?”
老鐵不解地打量兩個人。店主解釋說:
“具體情況不是很清楚,不過有個高個子的奇怪男人來到店裡,問了好多——”店主朝武澤努努嘴,“這個人的事。”
“哎,就是最近嗎?”
“也不算是最近吧。”
“還是在你搬到我這兒之前的事。”
哦,老鐵撇撇嘴。
“那個人是偵探?”
“嗯,他自己倒是沒那麼說。不過,怎麼看都是一副偵探的樣子。我平時都點什麼吃,有沒有和誰一起來過,諸如此類事無鉅細問了半天。是吧經理?”
店主又顯出頗為高興的模樣,連連點頭。下頜的肉跟著直晃。
“不過我基本上沒什麼能告訴他的。本來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好呀。”
“反正只來過那麼一回,後來就沒來過了。”
“哦,是嗎。”
武澤雖然表面上裝得沒事人一樣,其實非常擔心。到底怎麼回事?別是警察才好。自己可不記得幹過什麼不小心的事情,居然會連常去的拉麵館都洩露了。那會是誰呢?只有一個可能——但那是他絕對不願去想的可能。
武澤輕輕歎了一口氣,對店主說:
“好吧不管他了,大概是弄錯了什麼吧。把我當成別人了。要是下次還有奇怪的傢伙過來,記得告訴我喲。”
“唉,沒問題。不好意思啊,讓你擔心了半天。”
“沒關係喲,經理。”
店主又是挺開心的樣子。從收銀機裡拿出找的錢遞給武澤。
“八千零四十——”
錢遞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然後急急抬頭朝店門口望去,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
“怎麼了?”
“哎呀……嗯……抱歉。”
店主把找的錢塞到武澤手裡,擠過武澤他們身邊,大踏步走到門口,卡嚓一聲把店門完全拉開。
“怎麼了?”
“喏。”
武澤他們探頭朝門外看去。店主把短短的脖子拚命往外伸,像狗一樣嗅著鼻子,聞空氣的味道。
“燒起來了啊……這是。”
“燒起來了?什麼東西?”
“沒聞到嗎?一股煳味兒?”
“哪兒……”
武澤和老鐵都學著店主嗅鼻子,可什麼都沒聞到。
“是錯覺吧。”
“是喲。”
“好像吧。”
店主還是一副不甘心的樣子四處打量。武澤說了一聲“謝謝啊”,催著老鐵離開了麵館。
“剛才說的那個偵探是怎麼回事?老武,你是不是幹了什麼事,惹得人家來查你的來歷?”
“干了好多哦。”
兩個人朝公寓慢慢走過去。
溫暖的風拂過臉龐。在那空氣中,武澤聞到一股刺鼻的奇怪氣味,不禁抬起了頭。對面的民房那邊冒出黑黑的東西。一開始武澤還以為是大群的飛蟲,但立刻就反應過來了。那是黑煙。
“喂,老鐵——”
背後響起警笛聲。回頭一看,閃著紅燈的消防車不知道大聲叫喚著什麼,一路開了過去。武澤和老鐵不禁加快了腳步。道路兩邊的居民家裡探出一個個腦袋,紛紛望向消防車消失的方向。
消防車停在武澤他們的公寓前面。二樓,倒數第二扇門——二五室的門縫裡,正在冒出黑煙。
“那不是我家嗎?!”
叫出這一聲的同時,武澤的頭腦中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快走!
——不行!
驟然間喚醒了那時候的火災景象。
——被困住了!
——冷靜一點!
讓武澤變成孤身一人的那場火災。
“啊……喂!”
武澤回過神來的時候,身邊的老鐵已經跑了出去。他撞開正在準備救火的消防員們往樓上跑。一個消防員趕緊跑過來想要攔老鐵,老鐵甩開他,衝上二樓。
“渾蛋,幹什麼!”
武澤也跑過去。這時候老鐵已經衝到了房間門口,拿鑰匙插進門鎖孔裡一轉,然後伸手去抓門把,但隨即慘叫一聲放開了手。是門把被燒得太燙了吧。但是老鐵立刻又一次抓住門把,怪叫著拉開了門。剎那間,漆黑的煙猶如巨大怪獸一般從門口衝出,一下吞沒了老鐵。
“老鐵!”
消防員們堵住了武澤的去路。武澤想從旁邊插過去,但兩隻胳膊和上半身都被死死抱住。好像有人在喊什麼,但都被警笛的聲音蓋住了聽不見。武澤大張著嘴,抬頭望著冒出黑煙的公寓,發不出半點聲音。單單靠兩條腿支撐身體的重量就已經耗盡了他的氣力。
老鐵死了。
相遇之後三個半月——僅僅三個半月,老鐵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去他妻子那邊了。去他過去深愛的,如今也一直傻乎乎地想念的妻子那邊。
——武澤剛在這麼想的時候,老鐵從房間裡衝了出來。動作好像還很靈活。
“老鐵!”
武澤終於喊出了聲音。老鐵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連滾帶爬地跑下樓梯,簡直像是要飛撲到武澤腳下一樣,隨著“啊啊啊”的聲音,長吐了一口氣,好像剛才衝進煙霧裡的時候一直屏著呼吸。
“死了……差點死掉……差點死掉……”
“廢話!”
老鐵喘著粗氣,一屁股癱坐在柏油馬路上。擦到灰的兩隻胳膊,抱著老鐵用慣的工具箱、英語辭典,還有阿拉蕾的杯子。他攤開右手,裡面是一顆小小的金色星星。好像是以前武澤買啤酒的時候送的那個聖誕樹上的星星。
“你……還真是個渾蛋啊。”
“對不起……搶出來的全是自己的東西。”
“行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武澤掃視了周圍一圈。
“逃吧。”
“啊?”
“逃呀!”
“什麼?”
“以後跟你解釋。先逃再說。”
武澤抓住老鐵的胳膊,把他拽起來,擠進周圍圍觀的人群,又鑽出去,越走越快。
“和老武你在一起,總覺得驚險不斷啊。”
“是嗎。”
武澤一邊張望左右,一邊帶著老鐵跑進小巷。
聽到引擎的聲音遠去,真尋從正在讀的漫畫雜誌上抬起頭。那是郵局的摩托車吧,從聲音上聽得出來。
站起身正要去公寓門口,光腳趾撞到了一個深綠色的圓筒。圓筒從散亂在地上的漫畫、成人寫真集和零食袋子上滾過,直到撞上房間角落裡扔的大短褲才停下來,可是偏偏又停在短褲正中,擺出一個不尷不尬的造型。那是昨天學校班主任拿來的高中畢業證書。為了沒有出席畢業儀式的真尋,三十五歲的單身男性班主任特意送上門來的。
真尋打心眼裡認定,那傢伙一定在轉什麼猥瑣的念頭。那個男人送上門來的可不是裝了畢業證書的圓筒,而是他自己的圓筒——真尋覺得這個比喻太妙了。要是有好朋友的話,她會立刻打電話發消息把這個八卦說給她們聽。可惜真尋沒有要好的朋友。連不要好的朋友也沒有。
昨天,西裝筆挺送上門來的班主任一進房間,先是擺出鄭重其事的模樣誦讀畢業證書的全文,然後又裝腔作勢地轉過證書遞給真尋。因為他的舉動太過愚蠢,真尋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得把猛然衝出的笑聲強行壓在鼻腔深處。對於真尋的這一表情,班主任似乎理解為:自己班級裡的這個品行不端的女學生,雖然因第一次感受到他人的溫暖而心生感激,但由於羞怯和小小的混亂,對於是否應該坦率表現這種感激猶豫不決,如此複雜的情感便化作壓抑的笑聲表現出來。至於說為什麼真尋會明白班主任的想法,那是因為他正帶著那樣的表情,嗯的一聲微微點頭的緣故。在那副表情的背後,一定隱藏著他的圓筒吧。授予畢業證書,感激,嗯,我的圓筒。這一系列的發展方案,一定早已預備在班主任的頭腦裡了。
無視遞過來的畢業證書,真尋拿起身邊的成人寫真雜誌,交到班主任手裡,把附在封面裡面的DVD廣告指給他看,說了一句“我想這個比我便宜”。班主任的表情頓時僵住,連鼻孔都大了。片刻之後,班主任把畢業證書塞進(真正的)圓筒裡,咚的一聲扔到地上,大踏步走出了房間。
接下來怎麼辦?
真尋迷迷糊糊地想著,穿上涼鞋開了門。
欠的房租怎麼還?錢包裡只有零錢。再不工作可不行了——雖然真尋對這一點心知肚明,可眼下全身都籠罩著一股倦怠,實在是什麼都不想幹。如果只要做那個就行了的話,倒也沒有那麼麻煩。可是在那之前,還要和男人嘰裡呱啦地說啊,讓他上下其手啊——對於現在的真尋來說,實在是難以承受的麻煩事。
打開郵箱的門,裡面是貼了郵票的一個白信封。信封上寫著這邊的地址,“東京都足立區”開頭的,是圓珠筆寫的男性字跡。翻到反面,沒有寄信人的名字。這也是經歷過多少次的事了,真尋已經膩味了。
她鼻子裡哼了一聲,用指甲挑開信封,裡面是七八張一萬元的紙幣。
“說了不要……”
真尋一隻手捏著信封,趿拉著拖鞋回到房間,把裝了錢的信封扔進狹窄昏暗的廚房,目光落在牆壁上。掛在那裡的是一面沒有邊框的鏡子。茶色頭髮,消瘦的十八歲少女。
要是能長得更成熟一點就好了,真尋一直這麼想。
不過,男人們喜歡這樣。
這樣可以弄到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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