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狐

自我逃也似地離開這座小鎮,已過二十年。難怪夕陽餘輝中,放眼望去全是陌生的建築。

由於今天有秋季祭典,通往W稻荷神社的商店街人潮擁擠,熱鬧滾滾。浴衣、小孩的嬉笑聲、酒行推到店頭的生啤酒機及狐狸面具,長長的頂蓋下瀰漫著雀躍的氣氛。對了,以前也沒有這種頂蓋。我上住宿制高中的那個年代,商店街上頭總是一片乾涸的天空。

看看表,短針正逼近數字六。從背包取出吃飯的傢伙--相機,我稍微加快腳步。這次奉命採訪的傳統藝能「宵狐」,六點鐘即將在W 稻荷神社內舉行。明知如此,我仍把抵達時間抓得很緊,直到最後一刻才從東京出發,就是因為我不敢在這地方待太久。

我害怕夜晚的空氣。

我害怕看到神轎。

而我最害怕的,是經過神轎倉。

要是遇到那時的同學怎麼辦?笑著互拍彼此的肩就行嗎?當年高中的學生來自各地,至今還留在這片土地的想必沒幾個。可是,我卻由衷感到不安,唯恐碰見那些人。

我隱約察覺一道視線,不禁停下腳步。

混在人群中,我慢慢轉頭向右。

有個女人隔著舶來品店的玻璃看著我。她筆直注視著這邊,嘴唇緊閉,眼神空洞,表情像極那個人。二十年前,被我壓在神轎倉冰冷地板上的那個人。我把瘋狂的獸性釋放在那個人體內。

我與舶來品店的假人四目相望,僵立原地。我全身緊繃,喉嚨深處不覺發出一絲呻吟。冰冷的記憶之手爬上我胸口,濕淋淋的指頭企圖攫取我的心臟。以假人的臉為中心,周圍的景色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泛白消失。她尖銳的慘叫如冷水般倏然灌進雙耳,我不成聲地大喊。

設計那件事的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

「就是你了。」

那時候,昏暗的鍋爐室一角,名叫S的同班同學說道。至今我仍記得,他抽到一半的香煙發出小小熔岩般紅熾的光。

我們一夥四人各自蹲坐在鋪著紙箱的水泥地上。晚餐後像這樣眾在宿舍的鍋爐室,促膝讓好幾根煙化為灰,邊低聲耍流氓、罵髒話是我們的日課。由於會透出光線,不能開天花板的燈,但老師和舍監不會進來,加上排煙的抽風機二十四小時運轉,這裡是偷抽煙的絕佳場所。

「我嗎?」

我把視線從S身上移開,伸手掏向便服口袋。我故意慢慢拿出七星的盒子,抽出一根,才面向他。只見他仍望著我。

「其實誰動手都無所謂,只是好像沒看你做過什麼大事。」

S沒說錯,我曉得其餘兩個同學也在昏暗中微微點頭。

以試膽為名,我們不時在學校或宿舍幹些小小壞事,比如在餐廳焚放煙霧、將氫氧化鈉溶液倒進校園水池、在直立式鋼琴的鍵盤蓋內側釘蜈蚣等。主謀大多是S,他不會暴力逼迫,也不會拿把柄威脅,卻奇妙地掌握住我們一夥人的心。

「有種恐怖的感覺」,是我們對他的共同印象。我幾乎沒看過S的神色發生變化,他白皙的臉總是面無表情,教人不禁以為他和雞腿肉一樣沒體溫。

「對像你可以自己找,女子部的也無所謂。」

S語調平板地說,其他朋友在幽暗中表示異議。

「女子部的不太妙吧?找校內的太危險。」

S默默讓香煙前端發紅一會兒,終於在吐煙時低語「沒關係」。

「在暗處干就好,只要他……」

S又看我一眼。

「他不被認出來就行。」

隨機挑一個女的性侵,便是這次我們想出來的試膽。只不過,那時還沒有人用性侵這種說法,我們以更下流、更自我的字眼指稱同樣的行為。

當然,這絕對不是「小小壞事」。這和把餐廳搞成一片雪白、毒死鯉魚、聽著音樂老師的尖叫大笑,嚴重程度截然不同。若是現在,想都不用想就能做出判斷。但是,半年後便要高中畢業、強忍呵欠過著以考大學為重心的生活,十幾歲的我們感覺不出中間巨大的差異。

我把玩手裡的香煙,半晌後點頭答應,接著繼續和同伴交談一陣。

「在哪裡找女人?」

「能辦事的地方吧。」

「有沒有適當的?」

「我想想。」

「來計劃一下吧。」

「什麼時候動手?」

我已經想不起哪句話是誰說的。但我還記得,提出在兩周後的秋季祭典當晚行動的,是我自己。

「祭典那天的門禁會延到十點吧?在外面待久一點,也比較容易找女人。」

「地點呢?」

「神轎倉如何?」

擺放祭典用的神轎的倉庫,位於穿流市中心的大河旁,好似悄悄隱身垂柳葉後般,矗立在安靜的土堤上。剛進高中時,同學問還煞有介事地流傳那四方形的小建築是流氓的彈藥庫。但等高一的秋天見識過第一場祭典,就曉得是收納神轎的倉庫。然後,我們看準平常無人出入,趁高二快升高三之際,大膽破壞鎖,闖進裡面。從此,每到下午的自由時間,神轎倉便代替鍋爐室,成為我們的聚會場所。或許是離開倉庫後,我們都會把鎖掛在鐵門門閂上做個樣子,鎮公所的職員始終沒發現入口已遭破壞。

「不用說,準備這次祭典的時候,公所的人就會發現鎖的事。不過,肯定會等祭典結束後才換新,所以……」

「所以,祭典晚上那地方還是沒人管?入口會一直敞開,佔位子的神轎也不在。」

「對。何況,你們看嘛,這樣神轎倉附近不就沒半個人?」

秋日祭典當天,由於主角W稻荷神社在河對岸,那邊的土堤上會有一整排攤販。我們幾乎沒見過神轎倉這邊的土堤有人走動。

聽完我的提案,S思索片刻。我直盯著他把煙拿到嘴旁,足足五秒間,那根煙的前端持續發出血紅的火光。

「好,就神轎倉吧。」

S點點頭,吐出煙。

翌日,下午的課一上完,我們便到神轎倉抽煙兼探勘場地。雙斜屋頂上停著的大烏鴉眼角餘光掃到逐漸靠近的我們,S碰觸鎖的那一剎那,牠匆然凶暴地瞪大眼。我們四人一個緊接著一個迅速穿過入口,把鐵門照原樣關上時,依稀聽見沉重的拍翅聲逐漸遠去。

S在腰際打開筆型手電筒。這倒稀奇,平常我們習慣不開燈,在沒有窗戶的空間裡,享受著視力逐漸適應黑暗的感覺,一面哈煙。

「今天最好不要抽。」

S提醒我們,然後憑借筆型手電筒的光,一一拾起滿地散亂的煙蒂,放進自備的塑料袋。

「距離祭典只剩二周,算算時間,公所職員或許會來確認神轎的情形。到時候若是還滿地煙蒂可不妙。」

S說,假如他們發現有入侵的跡象,在祭典當天派人看守倉庫,計劃便無法執行。我們紛紛點頭,著手幫忙回收煙蒂。

我蹲在地上撿垃圾,陷入黯淡的心情。其實,我選擇神轎倉為做案地點,就是巴不得發生S剛才描述的狀況。依我推想,公所職員發現地上的煙蒂後,祭典當晚應該會加強防範而派人看守。那麼,我就不必幹壞事,就能故意抱怨、深深歎氣,一臉不爽地對S他們說「運氣真差」。

但是,我的期待落空。十分鐘後,仔細清理過的神轎倉地上,一根煙蒂都不剩。

「這樣就萬無一失啦。」

S滿意地抬起頭,面向蓋著棉布的神轎。他指尖拎起灰撲撲的棉布一角,座台上的大神轎露出一部分,粗壯的朱漆柱子在筆型手電筒的照明下浮現。柱子上刻有攀升的龍,那駭人的瞳眸怒視著我。我不由得轉移視線,以大字型躺在地上的大狐狸躍入眼簾。那是縫合小米袋製成的人形物,臉部戴著老舊的狐狸面具,體型和成人差不多。

「這東西去年就放在倉庫了。」

S低聲說。

「大概是備用的吧?」

我隨口答道。

依鎮上的風俗,祭典時會將米袋做成的狐狸放進神轎,抬到W稻荷神社,供奉給稻荷神,稱為「獻狐」。狐狸都是以裝有當年新米的米袋縫製,所以現下擺在這裡的應該是備份吧。髒髒的手腳癱在地上的模樣,讓我聯想到兩周後即將碰面的陌生女子。

「當天我們不會進來,你辦事沒什麼好看的。」

「那你們會待在哪裡?」

得知S沒打算監視,我心中再次泛起希望,或許能順利瞞過去。祭典當晚,隨便找地方殺時間,再捏造一套英勇事跡告訴S他們就好。

豈料,S卻神經質地把神轎的布恢復原狀,答道:

「我們就躲在旁邊的土堤下,看你拉女人進去和出來。」

秋季祭典終於來臨,當晚我們照約定先在黑暗的土堤集合。然後,我留下S等三人,獨自走過附近的橋,前往攤販羅列的熱鬧對岸。

W稻荷神社的「宵狐」正進行到高潮。超過十公尺的兩根青竹上,全身白色裝束的兩名年輕人分別戴著公狐與母狐的面具,表演著危險的特技。只要他們展現特別驚險的動作,落後一拍後,四周便會響起盛大的歡呼。我雙手插在學生褲的口袋裡,靜靜穿越其間,右手腕上掛著向攤販買的塑料狐狸面具。真要實行計畫時,我準備戴上,以免暴露長相。而且,由於不能讓對方看到我一身學生制服,我在白襯衫外套上一件又髒又舊的工作服。那是我事前從神轎倉附近的建築工地偷來的。

搞不好,這件工作服的主人會碰巧在人群中看見我而前來質問,視情況或許還會揍我一頓,如此我就不得不放棄實行計劃的念頭。我怯懦的心仍在尋求逃避之道。

我忽然停下腳步。

視線前方有一名少女。

少女穿著蝴蝶圖案的紅浴衣,遠離人群之外,百無聊賴地站在神社一角。我肋骨內側的心臟怦怦作響,耳朵彷彿能聽見心跳聲。少女驀地抬起頭,我立刻移開視線,仰望「宵狐」的演員。然而,在我轉移目光前--也在她望見我的眼眸前,我已將她可愛的臉蛋一覽無遺。她鼻子很挺,有雙大眼睛,外表雖然成熟,但應該才十四、五歲吧。齊肩的黑髮、正紅色的腰帶,及襯托裸足的同色木屐帶,清清楚楚地烙印在我腦海。我凝睇著青竹上使出渾身解數的白衣狐狸,察覺自己的雙腿冷得發抖。將那名少女壓倒在神轎倉的地上,鼻尖嗅聞柔軟的馨香,我的軀體撥開少女纖細的雙腿,手掌粗暴地按住她想呼救的嘴……猛然回神,我的視線已重返少女身上。

她並未注意到這邊,也沒觀賞「宵狐」的特技,只任由秋夜晚風吹拂髮絲,一直盯著腳尖。她在看什麼?她在想什麼?不久,她忽然抬起頭,望向右方。一個身穿橙色浴衣的同齡女孩笑著走近。少女天真無邪地報以微笑,兩人快活地交談幾句,便一同離開神社,消失在攤販林立的街道上。

我滿身大汗。

辦不到,我暗想。

我辦不到。

辦不到。

學校裡無聊的授課,與宿舍餐廳盛牛肉燉飯的阿姨,不知為何讓我感到無比懷念、無比遙遠。我不要做這種事,我好害怕。

我飛也似地離開神社,推開人群,掠過一家又一家攤販。四周的嘈雜喧鬧愈來愈模糊,逐漸凝聚成一串單純的聲音。在我心中,那不是鼎沸的人聲,反倒更接近一片寂靜。

向等在土堤的那三人吐實吧!明白告訴他們我辦不到,坦誠我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沒必要撒謊,虛張聲勢根本沒意義。這一天,我初次領悟到有條不能跨越的線。

然而,至今我依然深深感慨,多麼希望人類的感情能如此單純。

知曉有道不能跨越的線,於是及時煞車,沒干下壞事。我多麼希望這般順理成章、潔身自好的童話,那一夜真能發生。

不能跨越的線。那一道線,對剛滿十八歲的我而言,具有另一種意義。返回幽暗對岸的途中,我明確意識到,隨著每一秒過去,方才在神社內興起的幻想,正於汗濕的蒼白腹部最深處蠢蠢欲動。我實在遏抑不住這股騷動,即使努力不去憶起、即使努力遺忘,依舊無能為力。將少女纖細的軀體壓在身下,柔嫩的香氣、微弱的悲鳴,這些非分之想,像一大群黑色小蟲在我心中無聲擴散,不久便密密麻麻爬滿整個表面。儘管如此,無處可去的黑蟲仍繼續增殖,終於咬破一層薄膜,從內側一湧而出。

我在橋的前方驟然停下腳步。

耳朵深處,血管汩汩作響。

視野亦隨之一明一滅。

祭典的喧囂在身後遠處,四周人影全無。

除卻唯一走在我眼前的藍色浴衣背影。

那是女人。一道女人細瘦的背影正朝黑暗前進,輕微的木屐聲緩緩過橋。不要到那邊,我在心中呼喊。不能單獨過去,【不能走在我前面】。妳要前往何方?橋對岸什麼也沒有,連行人都沒有,只有那座不吉利的種轎倉。女人並未停步,略垂著頭徐徐向前。她不曉得,背後有個流著瘋狂鮮血的小伙子已睜大雙眼。

她一頭長髮、身形纖瘦,年紀似乎比我大,但仍十分年輕。

我很快地回過頭。沒有人,【沒有人在看】。

體內的黑蟲群起張開翅膀。彷若雪花干擾的電視音量一口氣轉大,蟲子的沙沙擦翅聲震耳欲聾。我咬牙奔跑,沉聲低吼著奔跑,邊以掛在右腕的狐狸面具罩住臉,透過兩個細小的孔,女子穿著浴衣的身影迅速變大。等她察覺逼近的腳步聲,猛一回頭,那驚愕的表情已然在我眼前。她欲大叫的紅唇遭我使勁摀住,她想逃走的一雙細腿,迫於我的蠻力在柏油路上拖行。她脆弱的骨頭,在我懷中嘎嘎擠壓。

神轎倉就在旁邊。我完全不管在漆黑土堤觀望的S他們,只一心一意地將她推進鐵門內。停在屋頂上的烏鴉,發出沉重的拍翅聲飛離。我衝進倉庫。

她被壓在塵埃密佈的水泥地上,途中便停止抵抗,腦袋隨著我的動作無力搖晃,猶如玻璃般失去表情的雙眼一味盯著半空,意識飛往別處。即使如此,她仍一心想殺了在肚腹上方不斷抽動的瘋狂男子。月光透進入口的鐵門縫隙,淡淡照著她虛脫的上半身。她左手無名指上,鑲著小寶石的戒指微微發亮。

當晚回到宿舍後,我才曉得一件事。

我在神轎倉裡犯下可怕的罪時,S一夥人沒待在土堤。早在我襲擊女子前,

他們就不巧被巡邏的老師發現,帶回宿舍。

我撒了謊,騙他們我辦不到,說因為沒膽量,什麼都沒做。

S他們揚起嘴角,無言地取笑我。

直到畢業前,我們都沒再提起此事。

半年後,我考進東京一所私立大學,畢業便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

於是,二十年過去。

睽違二十年的W稻荷神社裡,「宵狐」即將開始。

我取下相機的鏡頭蓋,繞著層層人群的外圍走,尋找適合攝影的地點。我一心只想盡快完成工作回東京,不久便在人潮中找到一個缺口。於是,我停下腳步,細看取景窗。兩根青竹下方,戴著雄狐與雌狐面具的兩名年輕人配合傳統音樂跳著滑稽的舞蹈。他們總不會是二十年前的表演者,但那些動作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接著,兩人在彼此的頭頂拍手,結束在地面的舞蹈,然後各自敏捷地爬上青竹,在頂端展現種種特技。

所謂的「宵狐」 (狐),擁有「醉狐」與「宵狐」的雙重含意,又與「好」諧音,因此成為這項傳統藝能的代稱。據說,內容是表現稻荷神的使者狐狸醉心於祭典樂曲而開心戲耍的模樣。

拍完照後,我按預定計劃訪問神社的祭司。祭司髮際線倒退的額頭閃著汗光,輕鬆地逐一答覆,告訴我後繼無人、最近找不到優質的青竹而吃盡苦頭等事情。十五分鐘後,我向意猶未盡的祭司告辭,結束訪問。藉著三腳高油燈的亮光,簡單整理筆記便離開神社。

趕快到車站。

趕快回東京。

然後,再也不要重返此地。

匆匆走在擠滿攤販的路上。愈往前,四周的嘈雜喧鬧愈來愈模糊,逐漸凝聚成一串單純的聲音。在我心底,那不是鼎沸的人聲,反倒更接近一片寂靜。

不知何處發出「沙……」的聲響。

我認得那聲響,我記得那聲響。

擦翅聲。

當時的擦翅聲。

景色劇烈搖動,道路左右攤子上的燈光,彷彿遭吸走般突然消失,而後再次亮起,一股強烈的異樣感包圍我。發生什麼事?【現下我四周發生什麼事?】眼前有一名穿黑長褲、套著又髒又舊工作服的年輕男子,在人群中快步前進,右腕上的塑料狐狸面具不停搖晃。我認得他,我認得他。我曉得,他心底馬上就會響起剛才聽到的兇猛擦翅聲。

我跟著他離開明亮的大路。他走向河畔,在岸邊的人行道右轉。前方有座橋,那是連接黑暗對岸的橋,也是通往神轎倉的橋。

他倏然停下腳步,回望這邊一眼。他似乎沒發現我,但那一刻,我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浮現在暗夜中的臉。

是我。

在橋的前方駐足,肩膀不斷起伏喘息的年輕人,是我。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一道走在黑暗中的藍色浴衣背影。那是毫無戒心的背影。

我和他同時邁步疾奔。他伸臂抓住女子,手掌摀住女子的嘴,環抱住女子擄走她。女子的木屐粗魯地在地面上拖行,啪躂啪躂的腳步聲伴隨激烈的衣物摩擦聲,朝神轎倉前進。緊接著,鐵門打開,兩具身軀消失其中。雙斜屋頂上,一隻烏鴉發出沉重的拍翅聲飛離。我啞聲叫喊,拖著打結的腳來到神轎倉入口,正想闖進鐵門……

我卻及時煞住。

我實在辦不到。

我無法與自己的瘋狂對峙。

雙膝一跪,兩手著地。鐵門內不斷傳出聲響,一開始相當猛烈,然後間隔愈拉愈長,我親耳聽見自己的罪行。那無可挽回的罪行。

事情就要結束。

接下來,神轎倉裡瞬間響起哀嚎。回過神的女子睜大雙眼,喉嚨深處發出彷彿要撕裂黑暗的尖叫。只是,她的叫聲如同遭美工刀切斷般忽然中斷。不是女子閉上嘴,而是我雙手按住她的喉頭。

我跪在神轎倉旁,緊緊塞住耳朵。

我不想再聽到二十年前她臨死之際的聲音。

不久,「我」發瘋似地奔出神轎倉,看也不看這裡一眼便急忙衝進漆黑的土堤底下,大叫著在與人齊高的草叢中亂竄,尋找那三人。我想向S他們坦承失手鑄成的大錯,向他們求救。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嘴裡不斷重複這句話,可是他們不在那邊。他們抽煙被老師逮到,在宿舍關禁閉。

我無力跪倒地面,注視著下邊。「我」獨自在草叢中抱著頭,未幾便昂然抬頭,往右跑去。目標是鄰近的建築工地,「我」想起偷工作服的地方有搬運建材的單輪手推車和鏟子。「我」很快會帶著那些東西返回,然後拿大塊棉布包裹她的屍體,放上手推車,運下土堤,在遠處的河流上游附近挖個深穴埋入。拿來包覆她的棉布,就是平常蓋住種轎的那塊布。

我起身打開冰涼的神轎倉鐵門,在背後微弱的月光照耀下,滿是塵埃的地面映入眼簾。只見棉布攤開,正中央突起一個人形。我踏進倉庫,戰戰兢兢拉起布的一角。她已不再動彈,再過兩小時,這副軀體便會埋在冰冷的地底。

我覷著她的臉。她雙眼緊閉,毫無表情。我第一次這樣仔細觀察她的遺容。二十年前,拖著手推車和鏟子返回的我,在鐵門隔絕的黑暗中,完全沒看她,只顧包起她的身體,未再解開棉布檢查便直接丟進洞內掩埋。

就在我眼前,她毫無血色的雙頰抽動一下。

我放開手中的布,迅速後退。

再次攤落地面的布下方傳出咳嗽聲。劇烈的咳嗽與痛苦的作嘔聲相繼而來,我不敢動彈,屏住氣息蹲在牆角。

原來她還活著?

【原來當時她還活著?】

她挺起上半身,翻開覆蓋的布,在混凝土地上無聲爬行。痙攣般的呼吸一次接著一次,她拚命朝透著月光的出口前進。

原來如此。

我恍若全身融化在地。

原來我沒殺人。

那時,我並未殺死她。

「太好了……」

我不由自主地出聲,她猝然轉過頭。我離開牆角向前,溫柔地笑著靠近她。

「我以為妳死……」

淒厲的慘叫打斷我的話。她一站直便露出狂亂的眼神,以驚人的力道撞向我胸口。伴隨「咚」地一陣衝擊,空氣驟然震出肺部,我的身體往後飛,後腦猛烈撞擊牆壁,雙腿彷彿瞬間消失。我渾身虛脫,踉蹌跌倒。

「不是的……我……」

我試圖站起卻無法如願,上身東倒西歪、眼前一片天旋地轉,終於支撐不住,撲倒在地。我使勁抬頭,卻吐不出半句話。滿腦嗡嗡耳鳴,眼前的景物逐漸融入黑暗,緩緩淡出。

「不是的……」

我最後看到的畫面,是雙目圓睜、鼻翼顫抖,喃喃著聽不懂的話語,把棉布扔到我身上的她。下一秒,我感到後腦遭她雙手擊打,一次,又一次。

然後,我便墜入毫無知覺的漆黑中。

在持續的微幅震動中,我意識模糊地睜開眼。

視野仍舊一片黑暗,但並非視力未恢復。依觸感及嗅覺判斷,我曉得自己被包裹在那塊布裡移動。

身體使不上力,連聲音都發不出。

不久,我被丟到地上,挖土聲隨即響起。意識恍惚中,我聽著這聲音好長一段時間。

是嗎?

原來是這麼回事。

原來,當時我埋了我。

揮鏟聲毫不間斷。未幾,包著布的我被粗暴地翻到一側。有那麼一瞬,身體彷若從空中落下,立刻又撞向一個堅硬的地方。上方再度傳來挖掘聲,泥土灑在我身上。

或許這樣也好。

總覺得,很像在做夢。

我無視緊咬內臟般的罪惡感苟活二十年。我想逃走,想消失。雖然弄清當初沒殺人,但等同殺人的那個罪行並不會從我心中抹去。

這樣就好。

一片漆黑中,我閉上眼睛。壓迫感益發強烈,呼吸愈來愈困難,手腳完全無法動彈,揮鏟聲也愈來愈遠。終於,我什麼都聽不見。

最後一絲意識消逝前,我忽然想到:

現下動手掩埋我的,真的是我嗎?

拿著鏟子往我身上蓋土的,真的是我嗎?

莫非,他是繼承我灌注在她體內的瘋狂之血的青年?被壓制在神轎倉地上的她,左手戴著訂婚戒指。莫非,她清醒後,將那晚的經歷深藏心底出嫁,在無法表明遭強暴懷孕的情形下,生下孩子--生下男孩?而二十年後的今天,男孩內心的癲狂在秋季祭典中爆發?莫非,祭典之夜,與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的他,在一模一樣的地方,犯下一模一樣的罪?

有這種可能嗎?有這種萬一嗎?果真如此……

二十年前的那一晚,【我埋進土裡的究竟是什麼?】

一切已不重要。

不管怎樣,我殺死我的事實,都沒有改變。

黑暗中,當時她那對玻璃般的瞳眸,忽然望向我。而後,她嘴角像狐狸面具般彎起,看著我無聲一笑。

遠遠地,傳來烏鴉的拍翅聲。 

《鬼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