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我覺得蠻可愛的啊

    四天後的星期天,上午七點二十分。
   
    「那麼,開始吧,本周的狂狂狂……狂熱問答!(背景音樂是ABBA最經典的《Money,Money,Money》)」
   
    我被收音機播放的聲音吵醒,是隔壁203號的收音機。隔壁住了一個媽媽和一對念小學的雙胞胎女兒。她們把收音機設定成鬧鐘,同時也成了我的起床號,省事多了。
   
    新宿小巷裡的破舊雙層公寓「玫瑰公寓」202號,就是幻象偵探事務所兼我的住所。
   
    「首先公佈上周的正確答案。拍過恐怖電影、名字倒過來念剛好是日文的導演是誰?提示是《午夜凶鈴》(美國版)——好了,正確答案是……」
   
    「戈爾-維賓斯基!」
   
    「戈爾-維賓斯基!哈哈哈,他的名字倒過來就變成了『下巴』(註:戈爾的日文發音是goa,倒過來就是ago,在日語裡是「下巴」的意思。),對吧?大家都知道《午夜凶鈴》是日本原作的好萊塢版。對了,由《金剛》的女主角娜奧米-沃茨主演。恭喜答對的聽眾朋友們!」
   
    我伸手撿起地上的電動刮鬍刀,今天早上必須比平常更注重外表,因為我就要向她開口,邀請她加入幻象偵探事務所,成為戰力之一。
   
    「接下來是今天的狂狂狂……狂熱運勢!M字禿頭的人,小吉;內八字的人,中吉;對貓過敏的人,大凶。好了,那麼今天的大吉是——耳朵與眾不同的人!」
   
    「哇啊!」
   
    我不自主地叫了出來,啪地拍打膝蓋,這占卜太棒了。我忍不住拿起電動刮鬍刀充當麥克風,唱起了《浪漫飛行》的第二段。
   
    不帶一絲陰影向前飛去——
   
    事情應該會進展得很順利。
   
    就結論來說,非常順利。
   
    而且比我想像中還要輕鬆。
   
    當天晚上八點過後,我和她並肩坐在新宿御苑附近的酒吧「地下之耳」內。
   
    「季節的冬,繪畫的繪?」
   
    「對,冬繪——很罕見吧!」
   
    冬繪在大墨鏡的另一端露出笑容。我有點吃驚,將手肘放在吧檯上,重新打量對方。
   
    「你的表情真奇怪。雖說這名字很罕見,不過應該沒有那麼奇怪吧?」
   
    「不是,是因為我以前認識一個人,名字跟這個很像……」
   
    秋繪和冬繪。偶然這東西真恐怖。
   
    「你貴姓?」
   
    「夏川。我爸媽好像想用冬與夏取得平衡。」
   
    「夏川冬繪啊。」
   
    很可惜秋繪並不姓春川,她姓野村。如果連姓氏都相似,會讓我覺得太過宿命,令人毛骨悚然。
   
    「三梨先生的姓氏也很罕見耶。」
   
    「可能吧。在家鄉青森縣內也只有我家這麼一戶,就人數而言,只有我和爸媽三人而已。不過在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終於只剩下我一個了。」
   
    「你爸媽去世了嗎?」
   
    冬繪微微歪頭,窺探我的表情。
   
    「對,死了。某年冬天的某天早上,房子的屋頂突然倒塌。好像是偷懶沒鏟雪,結果屋頂承受不了重量,整個坍塌。我九死一生逃了出來,我爸媽當場死亡。聽說死狀淒慘,讓人不忍心看第二眼,不過我一眼也沒看到就是了。」
   
    「這樣啊……」
   
    「後來,我被東京的孤兒院收養,我的名字叫做三梨幸一郎,在這邊的學校可是備受同學取笑,大家都笑我是『孤兒一郎』(註:三梨幸一郎的日語發音是:minashikoichiro,孤兒一郎的日語發音是:minashigoichiro,兩者諧音。)。後來,我發現班上有個同學,在國文課拿我的名字開玩笑……」
   
    我發現這不是一個愉快的話題,便不再說下去了。
   
    「我的事沒什麼好說的。」
   
    「久等了。」
   
    老闆穿著老舊的土黃色夾克,頂著一張歷盡滄桑的土黃色臉孔,送來兩杯高杯酒。
   
    「難得哦,三梨先生,沒見過你帶女孩子過來。」
   
    老闆的聲音聽起來像個重症患者。實際上,我確信有一天一定會聽到關於他陳屍三天才被發現的地方新聞,我打算出現在那則新聞報導的畫面一角。
   
    「我帶女孩子來很奇怪嗎?」
   
    老闆抿嘴笑了笑,又走回店的後方。
   
    「地下之耳」位於風化區燈紅酒綠的巷弄間、走下一條陡峭的樓梯就到了,店內空間呈細長狀,彷彿鰻魚的床鋪。長黑霉的木門內側有一條長吧檯,吧檯前面擺著十張凳子。這家店是玫瑰公寓的住戶之一、我師父野原大叔介紹的。
   
    「這裡真安靜。」
   
    「我沒看過其他客人。」
   
    這樣還能經營下去,我時常懷疑老闆是不是在暗地裡幹什麼勾當。
   
    「對了,三梨先生。」冬繪靠近我,輕聲說,「一旦加入幻象,你會替我準備住的地方嗎?」
   
    我用力點點頭。
   
    「我家兼偵探事務所就在新宿御苑附近,我打算在那一帶替你租個房間。我昨天去中介公司看過了,有一棟新蓋的大樓還有空房,自動鎖,一室一廳。」
   
    「房租不便宜吧?」
   
    「嚇死人的貴。不過……」我拍了拍外套口袋,「不用擔心,別看我這樣,口袋可是鼓鼓的。」
   
    這句話是騙人的。
   
    我手頭上雖然有點積蓄,但若要租下新宿的新大樓,錢一定用得很快。不過沒關係,大約十一個月以後,我就能從谷口樂器領到一筆巨款,只要能撐到那時候就好。當然,這是指在工作順利的情況下。
   
    「冒昧打擾你一下……」
   
    今天早上,我在內房線的千葉站叫住了上下班途中的她。從星期二起連續三天的觀察,我已經鎖定她乘坐的車廂,也知道她在千葉站下車,轉搭總武線。
   
    她的眼睛透過墨鏡凝視著我。當時的我摘下了頭上的耳機,我認為如果她看到我的耳朵後,還是拒絕我的話,那就沒什麼好談了。我猜她一定很驚訝,有一對奇怪耳朵的陌生男子突然向她搭訕,就算她尖叫著逃跑也很正常。
   
    「希望你能來我的偵探事務所工作……」
   
    我單刀直入地切入正題,迅速將事先備妥的名片塞給她,就在人來人往的人潮中,快速向她說明原委。我是一個私家偵探,日前在某客戶的公司裡,用這對耳朵竊聽員工談話時,偶然得知她的存在,由於偵探事務所人力不足,需要有特異功能的員工。沒想到,她的回話也令我意外。
   
    「我很有興趣……」
   
    她微笑著這麼對我說。
   
    「那麼,八點在這裡等你……」
   
    然後,我把這家店的火柴盒遞給了她。
   
    「老實說,沒想到你真的會來,因為我當時是拿下這個跟你說話的。」
   
    我將單邊耳機稍微拿高。冬繪聳聳肩,輕輕地搖搖頭。
   
    「我覺得蠻可愛的啊,那對耳朵。」
   
    可愛……
   
    我差點從凳子上滑落。這女人的腦袋沒問題吧?
   
    「那麼醜的耳機,幹嘛不拿掉?」
   
    白皙的臉龐,大墨鏡的下方,彷彿紅色月牙橫過來一般,薄唇的兩端微微上揚。剎那間,我的視野裡只剩下冬繪的臉龐,周圍的景色一片漆黑。
   
    「……可愛?」
   
    我在嘴裡喃喃自語。一陣甜美的戰慄竄過背肌,我連忙咳了咳,端起高杯酒啜飲了一口。
   
    「其他人可不那麼認為,大家都認為這對耳朵很噁心、很討厭……」
   
    「比我的眼睛好多了。」冬繪撫摸著墨鏡下緣,「從小,大家就嘲笑我的眼睛。」
   
    我無言地看著她。
   
    「你看這裡。」
   
    冬繪把頭頂湊近我。在充滿光澤的黑髮之間,隱約看得到淡淡的傷痕。
   
    「你猜這是什麼?」
   
    「不知道……」
   
    我以為是被什麼東西砸中,結果不是,而是正相反。
   
    「這是我跳樓自殺失敗的痕跡。」
   
    「原來跳樓自殺也有失敗的啊。」
   
    「對。如果選錯地點,就不會成功。我從小學時期住的平房屋頂跳進院子裡,根本死不了,只撞出一個大包,留了一點血。虧我還寫下所有嘲笑我的同學姓名,放在口袋裡。」
   
    冬繪笑著拿起高杯酒,湊近嘴唇。
   
    「真不知道那些嘲笑你的同學是怎麼想的。」我老實說出自己的感想,「我覺得你的眼睛很漂亮,是我出生到現在三十幾年內,看過最漂亮的一雙,非常迷人。」
   
    這不是客套話。剛才她朝向旁邊的時候,我看到墨鏡的內側了。我看到了那雙眼睛,非常漂亮。
   
    「謝啦。」
   
    冬繪冷淡地回答,別開了臉。她似乎還無法相信我的感想,如果太絮叨地讚美,會讓她誤以為我有什麼企圖,於是我聳聳肩,轉向吧檯坐好。
   
    當天夜裡,冬繪答應要加入幻象,我非常高興,喝了不少,冬繪也陪我喝。老闆不時從店裡窺探我們,但我並沒有多想。

《獨眼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