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隱鬼

    01
   
    對著作業機翻看訂貨傳單的時候,店裡的電鈴響了。
   
    「我去一下。」
   
    我一邊起身一邊向母親打招呼。母親正坐在坐墊上,茫然地在桌子前用剪子剪著什麼。蜷縮著的身體後面,散亂著滿是切口的彩紙。
   
    沒有回應。
   
    我站起身,在身後將紙拉門關上,穿過蒸籠般炎熱的走廊。櫃檯的對面站著一位常客,頭髮已經半白,是在附近經營一家板金工廠的吉岡先生。吉岡先生從父親那輩起就很照顧我家的店。
   
    「我想再拜託你刻一個人名章,又來了一個新的辦事員。」
   
    「平素承蒙照顧。」
   
    我從櫃子的抽屜中取出橡皮印章的訂貨單遞給他。
   
    「之前的公司章還沒好吧?」
   
    「嗯,不好意思。今天我就做好給您送過去。」
   
    「啊,沒事,我也不是太著急。」
   
    用圓珠筆在展示台兼櫃檯的上面寫著訂貨單的吉岡先生,突然停下手中的筆,向我的背後望去。
   
    「塔子女士最近怎樣?」
   
    「還好,沒什麼變化。」
   
    吉岡先生似乎沒把我的話當做吉報,他皺起眉頭壓低了聲音。
   
    「有什麼事不用客氣,隨時都可以對我說,還能幫你拿拿主意。」
   
    吉岡先生填好訂貨單,抬起手說了句「那就這樣」,然後就伴著工作服下擺摩擦發出的聲音,走出了店門。在入口處的門一開一關的幾秒鐘裡,能聽到油蟬的叫聲。在寫著「遠澤印章店」的玻璃對面,柏油路面反射著七月的耀眼陽光。
   
    我拿著訂貨單回到房間。
   
    以前作業機就放在櫃檯的旁邊,一整天我就在那裡一邊篆刻一邊招呼客人。但從去年夏天開始,因為母親只要看不到我就會不安地在家裡四處尋找,不得以只好將作業機挪到了房間裡。相應地,我在櫃檯設置了電鈴,附上「有事請按鈴」的便箋。
   
    「——媽?」
   
    本該關上的紙拉門開著,房間裡沒有母親的身影。走廊的右手邊傳來一陣聲響。
   
    「你在做什麼?」
   
    母親在廚房的水池前。
   
    「泡茶哦。我也給你泡了一杯。」
   
    圓盤上放著兩個杯子,母親從我的身邊經過。我環視水池的四周,確認沒有什麼問題之後回到房間。
   
    「我還想給你爸爸也泡一杯,可是那個人不在呀,出門了嗎……」
   
    「不知道呢,去廁所了吧。」
   
    父親三十年前自殺了。
   
    為此,警察數次前來問話,母親一定都忘了吧。
   
    ——您家先生那天穿著的衣物能提供給我們嗎?——
   
    母親不時地會像泡茶這樣,突然做出一些「平常」的舉動,但總是無法做好。
   
    杯子裡裝著的只有普通的開水。
   
    我喝了一口杯中的開水。
   
    這一切都始於五年前。有天晚飯時,母親滿不在乎地將裝在壽司盒子裡塑料材制的草形裝飾放入口中。我以為她罕見地開起了玩笑,只能坐在對面苦笑,可是她卻只是漠然地咀嚼著,在就要下嚥的時候突然嘔吐起來。我急忙站起身把手指伸入母親口中,把沾滿唾液的裝飾從她喉中取出。面對我的責問,母親只是目光呆滯地回望著。那時的我並沒有什麼心理準備,也毫無這方面的知識,只是覺得「啊,開始了」。
   
    母親的智力就像放在陽光下的糖一樣開始慢慢融化。區分不出能吃的和不能吃的東西,咬了一口饅頭就會配上一口橡皮。她甚至忘了怎麼上廁所,脫衣服也開始不利索。在一旁著急的我一催促她,她就像悲傷的小孩子一樣哭泣。這之後更是完全無法自己穿脫衣服,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將手臂穿進袖子。
   
    我一邊參考著醫生的建議和從圖書館借來的入門書,一邊每天進行著各種努力。好不容易掌握了護理的一點竅門和節奏,能一邊應付日常生活一邊照顧母親——這僅僅是在一年才做到的。我這邊能夠比較自如地應對之後,母親的狀況似乎穩定了許多,出現混亂的次數逐漸減少,現在已經安定多了,還重新學會了穿脫衣服。可是即便如此,老年癡呆症的狀況也並沒有消失,每一天我還是一刻也不能在母親身上放鬆警惕。
   
    「吉岡先生讓我問塔子太太好。」
   
    「塔子?」
   
    「讓我給你帶好兒。」
   
    母親明白了似的點了幾下頭,就這麼低下頭撅起嘴開始喝開水。
   
    據說因老年癡呆症引起的忘記自己名字的情況,女性要遠遠超過男性。因為女性在生活中自我一直受壓抑,無法得到伸張,被丈夫以「喂」、「你」相稱,被鄰里叫做「太太」,所以當大腦極度疲勞時,會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是什麼。我在護理母親的過程中不再伴有急躁,就是看了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中對於上述事情的說明。
   
    「晚飯想吃什麼?」
   
    壁鍾提示已到下午三點,我像往常一樣問道。我以為母親一定只是眨眨眼,沒想到她卻罕見地說:
   
    「素面。」
   
    我吃了一驚,因為最近她經常連我在問什麼都不明白。
   
    「素面嗎?好。那就吃素面和蔬菜吧。」
   
    我望向牆上的日曆。三十一個格子中的每一個都分三行,佈滿了我的字跡。「早飯吃了」、「午飯吃了」、「晚飯吃了」——從一號開始到今天的格子的中間部分都蓋上了紅色的圓印。不這樣確認的話,母親就會反覆要吃的。
   
    母親胡亂地撥開桌子上的東西。彩紙漫天飛舞,剪刀重重地掉在榻榻米上。我撿起剪刀,放回櫃子裡,母親又探向桌子的抽屜,將以前經醫生勸說而買的畫紙和彩色鉛筆取出。
   
    「要畫畫嗎?」
   
    沒有回答。
   
    我決定將進行了一半的工作做完。我對著作業機,將印材塞進印床。「吉岡板金工廠之印」的篆書文字已經清晰可見,再將輪廓刻得深點就完成了。這樣手刻的印章比委託工廠用機器刻價格更高,雖然是很好的事,但是最近訂貨突然開始減少——果然還是車站大廈中新成立的連鎖印章店的原因。
   
    從母親的桌上傳來彩色鉛筆在畫紙上滑動的單調聲音。
   
    窗子外面,一群孩子熱鬧地經過。該是小學的放學時間吧。這群孩子似乎進了斜對面的小型兒童公園,我試著從窗簾的縫隙向他們望去。公園裡,孩子們圍成一個圈正在猜拳。沒過多久,只剩下一個人,其他的孩子們都唰的一聲散開了。看起來他們應該是在玩現在很罕見的捉迷藏遊戲。一個身穿黃色T恤的瘦弱少年將自己藏在了公園一邊的綠色植物後面。將後背完全暴露給我的他似乎正在等待公園中心的「鬼」【捉迷藏中找人的一方被稱作「鬼」。】數完數。
   
    眺望著散佈公園內的少年們,我想,總有一天母親會逝去,我也會逝去,那時父親留下的這家店會怎樣?即將四十五歲的我無妻無兒,親戚中的誰會來接管處理這家店嗎?
   
    回頭看向母親。她正對著畫紙。淺綠色的鉛筆卡嚓卡嚓有規律地動著。畫紙的下半部分畫著許多像刀子一樣尖的綠葉,在這些綠葉上面,母親正在點綴著小小的淺綠色的點。
   
    「那是……」
   
    我像吞下了冰塊一樣從腹中湧起一股寒氣。
   
    淺綠色的小花。
   
    竹花——
   
    02
   
    據說山白竹的花三十年才開一次。
   
    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我曾經見過一次山白竹開花。
   
    在長野縣的山間,父親擁有一幢別墅。靠輸入印材而獲得一定成功的祖父很喜歡排場,將印章店和別墅一起作為遺產留給了父親。在我小的時候,每年夏天,全家都要到那幢別墅住上一段時間。雖然修建得很簡易,但在水楢的葉子中透露出來的陽光照射下,屋子裡總是滿溢著甘甜的樹木香氣。因為別墅位於一座名為御座山的山腰處,所以中午之前周圍的空氣都如白霧般,十分美麗。
   
    不過就算去別墅度假,也沒有什麼事可以做。父親總是一個人默默地看報紙或者偶爾帶著釣竿信步走出玄關;母親也和平時在家沒有什麼不同,只是要花一小時去食品店買食材。她給我們做的食物也和平時一樣,閒下來的時候仍然認真地打掃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一直到小學,我都很享受在別墅的生活。那時我經常帶著許多漫畫,環繞著樹木的香氣,在寢室的壁櫥裡埋頭閱讀。可是就在若干個夏天過去之後,不知從何時起,別墅變得不再陌生,我上中學以後,甚至覺得被父母帶來別墅是一件很煩惱的事。不過父親是一個極度不喜歡聽取家人意見的人,所以每到夏天,我也只能默默地坐上父親駕駛的灰色小轎車。
   
    和那個人初次見面是在我中學二年級的時候。那時我比同學都晚一點變聲——瘦長的身體卻仍舊一口童聲,顯得極不相稱。
   
    那天午後,我沒什麼事可做,就在無人的森林中散步。樹葉繁茂的水楢下,遍佈著山白竹,其間有一條野獸走過似的小徑,延伸向遠方。白天我經常走在上面消磨時間。周圍靜謐得豎起耳朵就能聽到枝葉伸展的聲音,偶爾有風吹過,一面的山白竹彷彿融入風中一般一齊露出葉的背面。在這樣悠閒的散步中,我從來沒有碰到過任何人。祖父留下的別墅就在這樣偏僻的地方。所以當霧靄的視線前方現出一個紙片般的人影時,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那人身穿白色連衣裙,腳穿一雙白色涼鞋,從小徑的彼方逐漸接近。我所在的地方,兩邊的竹葉正好伸出來,容不下兩個人錯身。當她來到我身邊時,我轉身略微後退,腳下的拖鞋踏到了山白竹叢中。
   
    「謝謝。」
   
    她用略顯沙啞的嗓音道謝後,我不覺別過頭,臉朝下。她的腳趾甲上塗著淡淡的橙色指甲油,左腳的小腳趾邊上有一道短短的傷痕。精緻端正的容貌和新鮮的傷痕不甚匹配,因此我的視線在上面停留了一瞬。
   
    「是被山白竹的葉子劃傷的。」
   
    她一邊將頭髮捋到晶瑩粉嫩的耳朵後,一邊定睛注視著我。我張開嘴想要說什麼,但變聲期間的不穩聲音在咽喉的內側衝來撞去最終還是消失了。
   
    「這種山白竹到了冬天葉子的周圍就會變白哦。」
   
    她的雙眸始終朝向我的臉,我和她見過面嗎?為什麼她會這樣盯著我看?
   
    「是叫山白竹吧?」
   
    「應該是的。」
   
    這次終於發出了聲音。聽到我的話之後,她細長清秀的眼角微微動了一下,像極了貓發現某種做著奇妙動作的生物後凝視的表情。
   
    「你叫什麼名字?」
   
    「嗯?」
   
    「你的名字。」
   
    「遠澤……正文。」
   
    就像冰冷的雕刻突然幻化成人一樣,她的臉上綻放出了微笑。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她微笑的理由。
   
    終於,她離開了我的身邊,沿著小徑走遠了,邊走還邊像小孩子一樣不時伸手觸碰兩邊的水楢。雪白的小腿像兩隻柔軟的食草動物一樣動著,在山白竹的葉子中若隱若現,逐漸遠去。我屏住呼吸看著這一切。
   
    第二天,父親很罕見地讓我陪他去釣魚。但是我以身體不舒服為由拒絕了他,到和前一天同樣的地方等待著那個人。
   
    她終於來了。
   
    她從遠處沿小徑走來的身姿一進入我的視野,我就下意識地低下了身。我躡手躡腳地從山白竹中退去,繞了一個大圈到了她前進的方向——稍遠一點的地方,裝出背對她的樣子緩慢地走著。我想被她追上。因為迎面相遇的話,我擔心被她從表情上看出我在等她。
   
    沒多久從背後傳來卡嚓卡嚓的踏草聲。
   
    「又在散步嗎?」
   
    我站住,裝出很是吃驚的樣子回過身。她的薄嘴唇上泛著微笑,那微笑似乎就是她已將我的心思看穿的證明。我突然不好意思起來,頭腦中事先準備好的對話一下都沒了蹤影。
   
    「前面就是我的店。」
   
    她錯開我的視線,望向我的背後。
   
    「木藝——知道嗎?」
   
    她一邊問我,一邊邁開了步子。我稍遲了一下,跟在她後面。混合著泥土的味道,腳下的山白竹發出青色的氣味。直到今天,只要我一想到她,就會伴隨著被踩碎的山白竹的味道。苦澀、青澀、透明的味道——此外還有一種腥臭味。
   
    她決不多說一句話,只用慵懶的聲音發出隻言片語,讓聽話的人在腦中自動轉換為較長的句子——真是一種獨特的說話方式。
   
    她似乎是獨自一人從東京來的,開了一家木藝店,將自己手工製作的木製品擺在小小的貨架上賣。客人很少,有時完全沒有人上門,但是她笑著說,本來就是出於興趣而開的店,所以也無所謂。
   
    「白天這樣散步也沒事?」
   
    聽了我的問話,她隔了一會兒回答說:
   
    「因為太憋悶了。」
   
    我不是很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一個人開店,也沒有客人來打擾,怎麼會憋悶呢?
   
    「真的有憋得上不來氣的時候哦。」
   
    她將左手的手指伸到我面前。
   
    「漆味太重了。」
   
    她是在說笑嗎?
   
    陽光透過樹葉,像拼圖遊戲般投射到她的手指上。她的左手就那麼伸著,似乎不是單純想給人看她的手指。我正要說些什麼,她放下了手,又邁開了步子。
   
    「就在前面——」
   
    她站在了樹林的邊緣。陽光照射下的沙石車道筆直地向左右兩邊延伸開去。眼前突然變亮,我瞇起了眼睛。她也瞇起眼睛,臉朝向右邊。沙道的前面有一個木製的小屋。就像常見的禮品店一樣,入口處置放著陳列商品的架子和桌子。
   
    「是那家店嗎?」
   
    她點了點頭,搭在耳朵上的頭髮無聲地掉落在臉頰上。她垂下頭,凝望著自己涼鞋的鞋尖。左腳上昨天看到的傷痕還殘留在上面。
   
    「你從這裡回去吧。」
   
    留下這句話之後,她就像融化進白色的光線中一樣,邁步走上了沙道。穿過店的屋簷時,能聽到她和什麼人說話的聲音。
   
    過了一天,我仍然到山白竹林中等她。
   
    和前一天幾乎同一時間,她現身了。
   
    「我今天晚上就回去了。」
   
    肩並肩走在小路上,我告訴她這個信息,並沒有期待什麼。
   
    「……哦。」
   
    她一直向前,毫無感情地說。
   
    之後的一段時間內,只有我們兩人腳踏山白竹的聲音。我小心不被她發現地偷看她的側臉——長長的睫毛伴隨著偶爾的眨眼緩緩地上下活動,彷彿一隻有生命的小動物。
   
    突然,她笑了。
   
    看上去她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油蟬的叫聲抑揚頓挫地在身邊環繞。她突然轉過身,正面向我。我的眼前,那張被曖昧的樹影映襯的臉上有了明顯的笑容。
   
    嘴唇被輕柔地壓住了。她頭髮的味道包圍了我的臉,甜美的氣息撫摸雙頰。口中似乎有一條精力十足的魚在游。溫暖的魚扭動著全身在我的嘴中游。我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顴骨附近能感覺到她的鼻子。唇和舌很暖,鼻子卻是涼的。
   
    她的臉逐漸遠去之際,我突然感到一絲恐懼,踩著山白竹後退著。她卻又像剛才吻我一樣毫無前兆地伸出右手,觸碰我的牛仔褲。她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那表情似乎是在拚命抑制著不笑出聲來。如同輕輕拉扯牛仔褲的面料一樣,她的手指上下摩挲了幾次——我變得無法呼吸,無法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只是僵硬著身子把背靠在水楢的樹幹上。
   
    油蟬的叫聲在耳中起伏。伴著這起伏的蟬鳴,周圍的景色明明暗暗,我用力控制著不大聲叫出來。在我身下,她的頭髮搖晃著,映射著被夏日的樹葉過濾過的陽光。我彷彿被高溫下正在融化的糖衣包裹著全身一樣,意識被誘入無底的深淵。在那高溫下,我漸漸放棄了意識,讓自己徹底被融化。為什麼會這樣?我究竟是怎麼了?做了什麼錯事嗎?——我的思考像在明亮的屋子裡沉入睡眠時一樣矇矓。
   
    她站起身來,在緩緩地隨風擺動的劉海後,她的眼神帶著略顯孤寂的笑意。最後一次,她將唇壓在了我的唇上。我的鼻前飄浮著她和我的氣息,我像夢見夏日一樣閉上了眼。
   
    03
   
    喀、喀、喀、喀、喀、喀——面對桌子上的畫紙,母親執拗地用鉛筆尖戳著。山白竹的葉子前漫舞著淡綠色的花。冰冷的不安在胸中陰濕地徘徊,我對著母親的後背說:
   
    「媽,你是什麼時候看到那東西的?」
   
    母親瞬間停下筆,凝望著畫紙。我以為她會發上一會兒呆,沒想到她卻取出了藍色的鉛筆,又開始畫了起來。在繁茂的竹林中,母親畫了一個人。樣子很難看,臉和衣裝也不甚清楚,但是可以看出是一個男人。
   
    「那是……」
   
    母親又換了一種顏色的鉛筆。這一次是紅色的。
   
    「那是……誰?」
   
    母親沒答話,用紅色的鉛筆尖像在畫紙上掃過一般又開始畫另一個人。就在藍色的男人身旁。一個長髮女人的輪廓逐漸顯現出來。
   
    山白竹花的旁邊。
   
    一男一女。
   
    母親為什麼會知道?
   
    她為什麼會畫這樣一幅場景?
   
    04
   
    真後悔沒有問她的名字。
   
    秋天、冬天、春天,我一直在後悔。那次體驗算什麼,為什麼她要那麼做,這些都無關緊要。我只是因為不知道她的名字而悲傷。
   
    中學三年級的暑假到來了。我又坐上了沉默的父親的車,奔赴那個地方。
   
    完全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般,她又出現了。身穿涼爽的連衣裙,走著不算安穩的步子,果然還是從山白竹的小徑慢慢向我靠近。
   
    「我看到車停在了別墅前。」
   
    似乎是因為看到父親的小轎車停在了別墅前而知道我來了。
   
    「所以你就來了嗎?」
   
    聽了我的問話,她曖昧地移開視線,微微笑了。雪白的脖頸晾在風中。
   
    第二天,我等待著她。下一天仍然等著。
   
    她再也沒有像那天那樣對我,和我並排走在小徑時的態度也感覺不到什麼顧忌。難道她已經完全忘記去年夏天的事了嗎?我很是吃驚。
   
    走在小徑上,我無數次想問她的名字。可是每一次都心生恐懼,無法問出口。不只是名字,似乎只要從她那裡問出什麼,就會破壞將我們聯繫在一起的「秘密」,而她就會從我面前遠去,這樣毫無根據的不安一直盤踞在我心裡。似乎我們的關係只有憑藉著一些我無法掌握的東西,才能維繫住。這種朦朦朧朧的想法現在回想起來,某種意義上或許是正確的。
   
    「山白竹的花,你看過嗎?」
   
    她突然問我。
   
    「山白竹也會開花?」
   
    「當然了。」
   
    她告訴我,山白竹三十年開一次花。雖然她也沒親眼見過,但是據說是淡綠色的,非常可愛的花。
   
    「之後你猜山白竹會怎樣?」
   
    「嗯?」
   
    「開花之後。」
   
    我默然搖了搖頭,以為她會向我解釋,但她只是抬頭看了看面前的枝葉,說了一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話。
   
    「我明年就三十了。」
   
    那年夏天結束後,我在學校的圖書室查了山白竹的資料。
   
    山白竹開花十分罕見,據稱三十年才有一次,開花時多為集體盛開。據說如果野老鼠吃了山白竹開花之後結下的果實會異常過剩地繁殖,所以從前山白竹的花被視為不祥之兆。至於開花的原因,有山白竹的營養狀態說和DNA的排列組合說等,目前還沒有定論。開花之後山白竹會怎樣?書中記載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開花的山白竹之後會全部枯萎。
   
    秋去冬來春又到,我升入了都內的公立高中。我的頭腦中依然如霧靄般飄浮著那個不知道名字的人。在我放逸的想像中,她數次將我吞噬,數次在我身下張開雪白的身體。
   
    05
   
    高中的首個暑假終於來了。我跳進父親的車裡奔向別墅,心中滿溢著對她的思念。眼中看到的她的動作,耳中聽到的她的呢喃,鼻中飄蕩的她的香氣,樹影映照下她細長的手指,我身下晃動的她的頭髮,想到這些,我只能沉默地坐在車的後座上看著窗外的風景。到達別墅之後要飛速趕往那個地方。跑著去。我腦中只想著這些。
   
    可是她卻並沒有在水楢林中現身。
   
    第二天也是一樣。我被青草散發出的熱氣包圍,在山白竹的枝葉中等待著。她為什麼不來?難道她沒有發現別墅前停著父親的車嗎?帶有光澤的幾隻紅色螞蟻在腐爛的落葉中若隱若現地搬運著芋蟲,我只能長時間地望著它們。
   
    黃昏時刻,太陽降到了樹冠左右的高度。在夕陽的照射下,山白竹的葉子像濡濕的毛毯一樣染上了紅色。這是母親準備晚飯的時間。在日落之前我必須趕回別墅。
   
    我站起身,邁開了步子。可是前行的方向卻不是父母的別墅。
   
    ——你從這裡回去吧。——
   
    這句謎一樣的話掠過我的腦海,可我卻並沒有停下腳步。走出小徑穿過沙道,我站在了店前。
   
    她在。她被小小的木藝品包圍,正蹺著二郎腿坐在綠色的椅子上。看到我,她有些吃驚地揚起了眉,伸直了上半身。
   
    「我昨天來的。」
   
    她停了一會,稍稍點了點頭。
   
    「車,停在那了呢。」
   
    這句話讓我很悲傷。雖然我知道很不合適,但我還是話中帶刺地說:
   
    「你不散步了嗎?」
   
    可是她完全無視我話中的諷刺,有些擔心地說:
   
    「有點麻煩。」
   
    我站在店面前,望著她的臉。我無法擺脫一種如同在不經意間被偷走了平時不離身的某樣重要物品的感覺,孩子氣的話就堵在喉中。
   
    「天已經黑了,趕緊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在別墅的被窩裡遲遲沒有迎來我的天明。
   
    第二天我仍然在和平常一樣的時間出了門。悔恨。哀傷。無法保持平靜。我怒視著前方,直衝沖地走在小徑上。
   
    直到快撞到水楢林,我才停下來。
   
    最初我以為是起了霧。難道水楢林底下升起了霧嗎?可是我錯了。
   
    「這是……」
   
    山白竹的花。三十年開放一次的花正在我眼前盛開。我加快腳步,奔跳一般踏入繁茂的山白竹中,激動得身體不住地顫抖,蹲在地上仔細觀察那些花。確實如她所說,那些淡綠色的花很漂亮,在細細的花穗上如同煙花一般四散開去。——今天她一定會來見我。胸中湧起毫無根據的預感。她一定會和我肩並肩,邊走邊像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那樣因為初次見到山白竹花而發出尖叫,撩起連衣裙的下擺,不安穩地晃著對我笑。
   
    我像是在花中游泳一般在水楢林中前行。到了小徑的盡頭,遠處閃現出一個人影,可並不是她。
   
    是父親。
   
    彷彿被冰冷的手攫住心房一樣,我的身體僵住了。
   
    在我出門之前,父親就帶著魚竿和道具箱出發了。母親說操作台下似乎在漏水,希望父親檢查一下,可父親完全無視母親的要求,一句話不說地就出了門。
   
    回過神來,我已經在山白竹花中蹲下了身。父親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手上沒有魚竿和工具箱。他把它們放在哪裡了呢?他似乎在找誰,好像是某個和他約好再次見面的人,不知為何仍未出現而讓他覺得很不可思議。——不久那個人來了。從小徑的右邊,像平常一樣一邊注意著腳下一邊慢慢靠近。風吹過,山白竹的葉子尖卡嚓卡嚓地劃過我的手腕。
   
    父親笑了,發出明朗的笑聲向那個人走去。我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可是一眼就能看出父親不是第一次見那個人。那個人回話,兩個人的距離逐漸縮短。我在山白竹花中屏住呼吸,透過無數的花望向對面。——那個人一隻手指著小徑的周圍,發出很高興的聲音,似乎在說花的事。父親就在那個人的身旁。彷彿全身的神經消失了一樣,我變得毫無感覺,只是眺望著綠色的舞台上進行的人偶劇。男人偶抱著女人偶的腰,兩個人偶的臉重合在一起。個子高的男人偶像要架在女人偶上面一樣將女人偶的腰拉近,頭像是要吞下對方一樣扭動。女人偶將兩隻雪白的胳膊繞在男人偶的脖子上。
   
    她應該知道有我這樣一個觀眾存在。她是故意的,事到如今我才發覺。在我最初說出名字的時候她輕輕地笑了。那時她一定就知道了我是誰,知道我就是那個和她有關係的男人的親生兒子。她只是在玩弄我這個稚嫩的玩具,從頭至尾,包括現在。
   
    兩人分開身軀,她將手放在父親胸前。父親退後了幾步,將背靠在水楢的樹幹上。我彷彿能感覺到那堅硬樹皮的觸感。
   
    她的身體消失在了山白竹的花中。
   
    一片靜謐。油蟬的鳴叫聲,樹葉摩擦的沙沙聲都聽不到了。終於,父親的臉苦澀地扭曲了一下。
   
    她站起身。父親說了什麼,可是她搖了搖頭。輕輕的笑聲。不用抬頭我也知道那是她在抿著嘴笑。父親又說了什麼,這一次似乎是帶有怒氣的低吼。她又搖了搖頭。長長的頭髮像是捉弄人般在樹影中搖擺。
   
    回別墅的路上,我的視線裡都是眼淚。
   
    母親似乎外出買東西去了,別墅的門鎖著。因為我沒有備用鑰匙,所以只能坐在生滿樹木倒刺的門廊前,抱著膝蓋等著他們中的一個人回來。當然,我希望那個人是母親。
   
    幸運的是,先出現的是母親。她挾著五金店的紙袋,一邊向我道歉一邊走來。似乎是去買了修理水管的工具。母親給我展示的是叫做水泵鉗的、前頭呈C字形的長把鉗子。那粗笨而碩大的工具與母親的形象十分不搭,我不禁笑了起來。一笑,眼中的淚水似乎就要溢出來,我趕緊趁母親還未發現時,裝出已經迫不及待的樣子衝向了廁所。廁所中的白熾燈在淚眼中格外鮮明。
   
    傍晚下了場大雨。我回來不久,帶著魚竿和工具箱回來的父親站在了別墅的窗前,透過薄薄的玻璃,久久凝視著雨。一度他似乎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麼。我以為他在和我說話而抬起了頭,可他只是緊閉著嘴,表情凝重,呆板地看著窗外的夜。吃過晚飯,從在廚房收拾的母親那裡傳來廣播的聲音,似乎今天的強降雨要持續到夜裡。
   
    「明天回去。」
   
    晚飯的餐桌上父親說。因為下雨的緣故,河水猛漲,已經不能釣魚,周圍的土地也變得很泥濘,因而頗為危險。繼續待在別墅已經沒有意義了。這是父親的理由。
   
    別墅的屋簷下,雨聲一直沒有停過。
   
    第二天早上,我們乘著落滿樹葉的車回了東京。
   
    她的屍體在山白竹的小徑上被發現,那是我在回到東京三天後的晚上通過電視新聞知道的。發現者是因山白竹開花而想到那個地方取材的地方報紙記者。新聞中說,死因很可能是頭部被數次撞向樹幹而失去意識,之後被遺棄在那裡,最後衰竭至死。
   
    三十歲的她在三十年開一次的花中死去。
   
    第二天父親自殺了。發現者是我。對著放在櫃檯內側的木質作業機,父親用印刀在自己的脖子上切開了一個大口子。我發現時,父親的臉貼在作業機上,兩手抱著已經摻有白髮的頭,似乎在發出長嘯一般大張著嘴死去了。
   
    父親的葬禮結束後,警察就來到了家中。警察因那個人的死而對父親抱有明確的懷疑,在母親面前也毫不隱瞞。從隻言片語中我聽到,父親和那個人很久以前就有「親密的關係」。雖然已持續了多長時間並不明確,但可能是我們全家在別墅度假期間,兩個人因某種契機而相遇,從此開始交往的吧——警察的推論是這樣的。這一定就是事實吧。
   
    「您家先生那天穿著的衣物能提供給我們嗎?」
   
    警察沒收了父親的T恤和牛仔褲。
   
    之後警察曾數度造訪我家。可是逐漸地,次數越來越少,終於再也沒有來過。兇手一直未能查明,似乎搜查也中斷了。
   
    母親變賣了別墅。我堅持到高中畢業,通過父親弟弟的幫助,繼承了這家店。叔叔在兩站遠的街上也經營著一家印章店,教給了我很多經營經驗和篆刻技術。
   
    叔叔對我們十分關切。不只是因為親屬關係,他似乎對父親的所作所為懷有內疚。
   
    ——說實話,我也認為是哥哥做的,聽了警察的話以後就更——
   
    對於發生在別墅的那起殺人案,叔叔如是說。
   
    ——但是這和你們無關,你們和哥哥犯下的罪行毫無關係——
   
    我總算學會了篆刻,店也開始贏利,這時叔叔因肝病而突然逝去了。那之後只剩我和母親相依為命,竭盡全力維持著生活。終於我也上了年歲,開始感覺到歲月的印記。而母親則更是老到了大腦萎縮,將壽司的裝飾品放入口中的程度。
   
    06
   
    我低頭看著母親的畫,無法出聲。
   
    盛開的山白竹,站在其中的男女。
   
    這個男人——是誰?
   
    山白竹盛開的第二天,我們回到了東京。所以這一定是那天的場景。
   
    我展開想像。那天我回到別墅時,母親在外面。和我說是去五金店,其實是在說謊?當然,五金店確實去了——因為她拿著裝有那個粗笨工具的袋子。可是母親並不是從五金店直接回家的,而是從那個水楢林。我的想像像冷氣般從腳底開始靜默無聲地擴散。母親看到了——她看到了。
   
    看到什麼?
   
    看到了誰,做了什麼?
   
    「……媽。」
   
    母親將彩色鉛筆放在桌上,用雙手摩挲著畫紙,開始用鼻子哼起歌來,臉上充滿了天真無邪的微笑。唱著唱著,她突然抬起了頭,將視線對準了牆上的日曆。
   
    我也望向日曆,不覺鬆了口氣。
   
    「今天是……」
   
    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誤會。
   
    視線挪向膝下,母親剪切了數次的彩紙散落在榻榻米上。
   
    「這不是山白竹的花嗎?」
   
    我從母親的桌上拿起畫紙。
   
    母親瞇起眼睛,微微歪了一下頭,小聲回答:「雨。」
   
    「你忘了嗎?」
   
    像六七歲的孩子一樣,母親笑了。
   
    同時開始唱歌:
   
    山白竹花沙沙開
   
    在屋簷下搖擺
   
    小星星亮晶晶
   
    金粉一閃一閃
   
    我完全忘了今天是七夕。
   
    我小的時候,七夕的晚飯母親必定做素面。母親告訴我,七夕的素面被比喻成天上的銀河和織女織出的線。
   
    「你小時候總是裝飾竹葉的……」
   
    是的,母親總是從公園摘來竹葉,裝飾在這間屋子的窗外。然後,她靈巧地剪裁彩紙,做出裝飾和燈籠、飄帶等,掛在竹葉上面。
   
    「有一次下雨……」
   
    母親的視線回到畫紙上。大量的竹葉。淡綠色的點不是花,而是雨。在一起的男女是牛郎和織女。
   
    我記起來了。
   
    小學時候的一次七夕,下起了小雨。為了將點綴著掛飾的竹葉掛在窗外,我和母親打著傘走出去。那時母親告訴我七夕下的雨的名字。
   
    「灑淚雨」三個漢字是在我長大以後才知道怎麼寫的。
   
    ——那是分別的淚水哦。牛郎和織女因為分開而悲傷地流淚——
   
    那時津津有味地點頭眺望著滴落在淡綠色竹葉上的水滴的少年,經過漫長的歲月,現在抱著白髮交織的頭,活在無法抹去的罪惡記憶中。那時的觸感——在父親離去後的小徑上,抓著她的頭,無數次地砸向水楢樹幹的觸感。心臟的跳動聲傳到耳朵深處。從我身體上滑過一般倒下的她那被鮮血染紅的臉。黑色的眼睛痙攣著,她看著我,說了什麼,但無法成聲,額頭和鼻子中流出的血積在口中,發出漱口時的嘩啦嘩啦聲。捲起一半的裙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
   
    在作業機前死去的父親。放在坐墊旁的遺書。被我撕毀扔掉的遺書。上面並沒有寫什麼具體的事,父親不知為什麼只是將全部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字面上的意思我一眼就看明白了。父親知道他走後我的到來。知道兒子和自己的情人發生了關係,並在狂躁的幼稚心態下將對方殺害。
   
    「媽——」
   
    對著母親的後背我曖昧地叫道,聲音沙啞,彷彿回到了剛剛迎來變聲期那懵懂無知的年代。可是真實的我,只不過是一個破壞了她的人生、破壞了自己的人生,並且已經老態畢露的殺人犯而已。
   
    「我去摘竹葉吧。」
   
    窗外,一隻白色的蝴蝶飛過,就像在享受夏日的陽光,就像在尋找遊玩的夥伴。兒童公園的綠化帶後,身穿黃色T恤的少年還在耐心地藏著,一邊窺探著「鬼」的動向,一邊忐忑不安地動著。
   
    那之後三十年,已經不會再有來找我的「鬼」了。

《光媒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