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遠光

    01
   
    聽到廣播裡傳出的預備鈴聲,我合上文庫本。抬起頭看向教室,學生們各自把正在看的書放進書桌,一副忍耐已久的樣子,開始和身邊的同學聊天。每天早上重複的光景映入眼簾的同時,心中條件反射般感到一陣痛楚。
   
    「合上書馬上就說話不算話哦。」
   
    我啪啪地拍手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大聲說道。聲音不盡可能放大的話,孩子們根本不會發覺。好不容易聽到聲音的學生三三兩兩地看向我。
   
    為什麼,教室一角傳來問話。
   
    「說話的話,腦袋中的東西就飛出去了哦。所以合上書的時候閉上嘴巴十秒鐘,想一下自己讀了什麼比較好。」
   
    擺出一副「真是無聊」的樣子、移開視線的孩子;沒明白什麼意思發呆的孩子;彷彿在說自己已經明白了老師的話一樣使勁點頭的孩子。小學四年級的學生對老師的話會做出各種不同的反應,剛做班主任的時候我感到非常不安。最近雖然已經明白了,不管做出什麼反應的孩子,不到一分鐘就能達到同樣的理解程度,但忽視任何一個人的反應也不能算是合格的班主任。
   
    年幼時夢想中的「女教師」和實際中的全然不同,今年春天帶班以來,每天都感受到這一點。此外,還有「老師也是人」這一理所當然的事實,也在每一天都得到確認。初夏的時候得病住院,給學校帶來了麻煩,那恐怕也是壓力的緣故吧。
   
    十秒啦,不知誰說了一句。像是信號一樣,教室又被說話聲籠罩。我忍著巨大壓力一般的吵嚷,將文庫本放進教書桌,取而代之的是第一節課的社會學教科書和教案筆記。
   
    「還沒有收好書的同學快點,輕拿輕放哦。」
   
    上個月開始的「清晨讀書運動」在孩子們中褒貶不一,但對我來說卻很珍貴。學生們要讀從圖書室借閱的圖書,對老師卻沒有任何指示。其他的老師也都是讀自己感興趣的書,於是我也帶來了喜歡的時代小說。鬱悶的日子裡,在開始上課之前能讀小說,即使只有十分鐘也讓人感激得如在夢裡一般。弟弟送我的生日禮物——皮製書套的一角繪著一隻豬,粉色的,也不知是雌是雄,頭枕在腿上正在睡覺,女學生都說可愛,對我來說卻完全找不到可愛之處。
   
    教員室的白板也更新了,今天開始就是十一月了。
   
    我向窗邊的朝代看去。
   
    合上的書就放在桌上,朝代伸直後背,臉稍稍朝下,盯著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看。平常一直沒有什麼表情變化的她今天乾脆毫無表情。從今天開始她的姓氏就變了,這事我還沒有和班上的同學說。和教導主任商量的結果是,放學之前說明比較好。早上說了的話,今天一整天,班上的人可能會傷害到朝代。放學前的話,孩子們有一晚上去理解朝代,第二天雙方都會有一些心理準備。教導主任如此說明。
   
    朝代的母親再婚了。
   
    昨天是星期日,她的母親和她改姓,今早開始,學校的文件上朝代的姓由「木內」換成了「藪下」。
   
    當然,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朝代出生不久父母就離了婚,母親長久以來一直單身,因此這反而是件好事。我對教導主任的話並不是太明白。仔細聽去,原來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對帶有一丁點兒性的味道的話題都十分敏感,母親的結婚對於刺激他們那些小小觸角來說恐怕綽綽有餘。
   
    ——我帶班的時候,有一次讓全班同學給過生日的同學鼓掌。——
   
    可是馬上,十月十日出生的同學就被起了「元旦」的外號,而六天前出生的則被叫做「聖誕節」。
   
    ——不是說懷胎十月嗎,所以——
   
    原來如此。對大人來說實在是無聊的笑話,但是被人起這樣的外號,對孩子來說很難受吧。
   
    ——會出現什麼問題誰也無法預料啊。——
   
    於是我遵從教導主任的指示,將朝代的事放到了放學時說。
   
    我對在班會上說朝代的事頗有點緊張。可是結果卻平淡得很,男學生也好女學生也好,只是毫無興趣地聽著。完全沒有誰要對朝代說什麼奇怪的話的跡象。朝代本人根本一副不理會同學反應的樣子,只是看著窗外。
   
    我想起兩周前的傍晚朝代母親說的話。
   
    ——那孩子……有朋友嗎?——
   
    她是為了向我說明孩子改姓的事來的。在花店工作的她在配送的途中來到學校,不時地看著接待室的鐘,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雖然是坐店裡的配送車來的,但大概是注意到了下車時忘了摘下圍裙,於是將用得有些髒了的圍裙團成一團放在膝上。
   
    ——似乎並不太擅長和大家一起行動——
   
    我如實回答。
   
    對於朝代,我也很是關心。她沉默寡言,文靜老實。帶班之後,幾乎沒有聽過她說話。不過並不是被班上的同學欺負或者討厭,只是性格的問題,作為班主任的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休息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坐在座位上。我試過和她搭話,但她只是暖昧地附和,幾乎面無表情地彷彿在用眼神說:不要管我。
   
    ——在學校也完全不說話嗎?——
   
    ——嗯。在家裡也是嗎?——
   
    五月的家庭訪問時,她母親就和我說過同樣的話。當時朝代就坐在旁邊,雖然很委婉,但她母親還是表示因她話太少很困擾。這時朝代彷彿在聽關於別人的對話一般,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
   
    ——我覺得那也算是一種個性,在家裡就盡量不嘮叨她……我覺得總會有改變的。——
   
    說著,朝代母親又看向接待室的鐘。
   
    ——朝代頭腦十分聰明,可能在那樣的沉默之中也想了不少問題吧。——
   
    第一學期末的考試中,朝代所有科目都是滿分。在小學四年級的考試中拿滿分並不稀奇,但是所有科目都拿滿分的別無他人。講給別的班主任聽,果然也很是驚訝。
   
    ——作文之類的寫得讓人大吃一驚。——
   
    ——總是在家讀圖書室的書。——
   
    ——看起來無所事事的樣子,其實還是在認真地思考吧。——
   
    談論的結果是,我決定先觀察一下目前的情況。
   
    ——抱歉,關於這一次您的婚姻。——
   
    我問正要站起身的朝代母親。
   
    ——朝代有什麼反應嗎?——
   
    ——和平常一樣。——
   
    朝代母親歎著氣回答。
   
    ——啊,這樣……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回答。——
   
    然後她就緊閉上嘴,臉上現出悲哀的表隋。
   
    ——關於那孩子的升學問題,我以前也和老師您談過吧?——
   
    ——嗯,您說想讓她上私立的中學。——
   
    為什麼突然從再婚的話題轉到了升學上,我捉摸不到她的意圖。
   
    ——因為我學歷低,吃了不少苦。所以我不想讓那孩子重複我的人生,正好她學習成績好,於是我想讓她在中學時就能進入好的學校。——
   
    我以為她會繼續說,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不過她只是輕聲道了聲歉,垂下頭去。
   
    ——那,我差不多就告辭了。——
   
    ——啊,我送您。——
   
    和朝代母親並排走在放學後的走廊上,回想起剛才的對話時,我覺得有點理解了。母親的再婚一定有為了孩子的因素吧。單身母親想讓孩子進私立中學很困難。當然,不會只為了學費而再婚,但這必定也是理由之一吧。
   
    這十年裡,一個人養育女兒一定很艱辛吧。我的父親也在我上中學的時候去世,母親拼了命地經營副食店來養活我和弟弟,內中的艱苦,我很有體會。
   
    02
   
    不知為什麼,最近總回想起一些事。
   
    不,可能還算不上是回想。只是有時偶然會在頭腦深處浮現出一個意象。
   
    是白光。
   
    我家在荒涼的商業街開副食店,是商店兼住宅的房子,直到我從大學畢業做了老師開始獨自生活之前,我的房間一直在二樓。看見光的似乎就是這間屋子。朦朧的景色中,我的身體很小,還沒到朝代的程度。不知為何看著天花板。耳朵後面有聲音,金屬相碰的聲音。不是理髮店裡剪刀響的聲音,是個頭更大的什麼東西互相碰撞的聲音。我正想起來的時候,身旁有什麼東西活動的氣息。——到處都是光。首先是窗戶。牆壁。抬起一隻手放到眼前,感覺手也在發光。
   
    不可思議的是,我的房間只有朝北的窗戶,無論清晨還是傍晚,都不會有日照。那麼是夜裡嗎?發光的是天花板的電燈嗎?不過這就無法解釋窗戶的亮光。沒準那不是我小時候的房間,而是別的地方?比如旅館,病房。從光的亮度來看,並不是家庭用的Et光燈。
   
    這一意象浮現得過於頻繁,讓人覺得很不舒服,我曾一度試著給母親打過電話。
   
    ——一定是夢吧。——
   
    母親的回答很簡單。接著她說有客人來了,就馬上把電話掛了。
   
    那個光的意像剛才又出現了。班會結束後,在滿是三三兩兩學生的走廊上走向教員室時。到底是什麼呢?是現實的記憶嗎?還是像母親說的那樣只是夢的記憶呢?以前沒有見過。最近才開始見到的——初夏得病住院之前一點。
   
    「啊,恆島老師。」
   
    我正要進入教員室時,和庶務的恆島老師打了個照面。想起正事來和他說話的時候,之前看到的光才消失不見。
   
    「藪下同學的印章,刻好了嗎?」
   
    「印章?」
   
    駝背的恆島老師撫摸著下午三點以後開始顯眼的鬍子,伸著頭,臉上一副不解的表情。
   
    「您……讓我刻印章了嗎?」
   
    「對,我說今天有一個改姓的孩子,請您刻新的姓名章……」
   
    恆島老師張大了嘴,拍著曬黑的額頭。
   
    「今天是一號啊,不好,我忘了去印章店取了。呀,失誤了。現在就要嗎?」
   
    「明早也可以。」
   
    「那我就回家時去店裡取回來。明天交給您。」
   
    說完之後恆島老師又啊了一聲,用手拍了拍額頭。
   
    「不行,我明天休息。老家有人去世了,請了喪假,後天才回來。過一會兒就得走了,現在去時間不夠……」
   
    最後的話成了自言自語,他抱著胳膊思考起來。
   
    「我去取吧。」
   
    「咦?那多不好意思,不好不好。」
   
    「是兒童公園對面那家印章店吧。不是太遠,沒有關係的。」
   
    雖然我沒去過那家店,但地方還是知道的。
   
    「不過……這樣啊。」
   
    恆島老師意外地輕易就答應了,於是朝代的新印章就由我去取。
   
    我帶著手包出了校門,以橙色的雲為背景,紅蜻蜒正在成群地飛。帶班之後,我經常加班到晚上,已經很久沒有在這個時間從學校出來了。取回印章我還要回到教員室,有幾個文件必須處理,不過我還是因這短暫的散步時間而雀躍。小時候因為忘了東西而被要求回家取,在回去的路上,平常經過的街道突然看起來變了模樣,實在很不可思議。就如同那時一樣,映入眼簾的東西都很新奇。
   
    邊走邊欣賞著紅蜻蜓,想起了去醫院探望住院的父親時的事。帶著小三歲的弟弟走上回家的路,大致都是在這樣的傍晚。快要落下的太陽美麗得讓人屏息。睛天時途中路過的河堤上漂浮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直到父親的病惡化,我總是小聲哼著歌走在路上。不知為什麼我脫口而出的總是童謠,被小學六年級的弟弟嘲笑太老土。
   
    年方十五,姐姐遠嫁他方,
   
    故鄉的依靠,也已渺茫。
   
    十五歲是我班上的學生五年後的年紀。這樣想的話總覺得很奇妙。雖然不是完全無法理解,但還是想像不到。我班上的女生穿來學校的衣服都很時尚,放學後和假日裡還有塗指甲油和彩色唇膏的,甚至有人已經有了手機。可是頭腦還是一個孩子。這一點半年來我深有體會。一點小事就控制不住自己,根本不知道尊重別人的心情。就算看起來像個大人,內在的成長還是和以前一樣困難。
   
    當我在通向印章店的路上走了一半的時候,發現紅蜻蜓在做出奇妙的舉動。
   
    路邊的民宅旁停了一台小轎車。引擎蓋對著我的方向反射著夕陽的光。引擎蓋上,兩隻紅蜻蜓在晃動。一隻像跳舞一樣上下晃動,底下的一隻用細長的腹部頂向引擎蓋。我想知道它們究竟在做什麼,於是湊上去看,紅蜻蜒頂過的地方落下很多白色的東西。
   
    「是卵。」
   
    突然有人說話。我回頭看去,大概是別的小學的學生吧,一個沒見過的男生正頗為得意地看著我。
   
    「紅蜻蜓有時會在這樣發光平坦的地方產卵,把它誤當成水面。」
   
    天真的臉因想要繼續說下去的願望而興奮不已。
   
    「你知道得很多呢。」
   
    我彎下腰看他。
   
    「我在學習昆蟲。」
   
    「將來想當昆蟲學者?」
   
    我半開玩笑地說。
   
    「沒錯。」
   
    就像被問到明天的安排一樣,他平靜地答道。
   
    「叔叔說了,昆蟲有許多種類,所以要學的很多,怎麼學怎麼學也學不完,很有意思。」
   
    「叔叔在研究昆蟲嗎?」
   
    「不是我的叔叔,是河邊的大叔。」
   
    一瞬間我沒明白他在說什麼。看來「叔叔」不是他的親戚。
   
    「那個人教我們夢想越大越好,於是我就決定做昆蟲學者。因為我喜歡昆蟲。」
   
    我一邊對少年報以點頭回應,一邊想起了自己的夢想。小時候的夢想。成為「女教師」。在電視劇一樣的人際關係中,和孩子們一起或哭或笑。現在這個夢想連實現方法都沒發現,就半死不活地被埋在了心底。
   
    「我現在就在學習。還有人送了昆蟲的書給我妹妹。」
   
    「叔叔買的?」
   
    「不是,是媽媽。」
   
    說完,他突然露出很寂寞的神色。
   
    「因為叔叔被警察抓走了。」
   
    他突然說起了危險的話。
   
    「做了什麼壞事嗎?」
   
    他嘴唇撅起,點了點頭。
   
    「他是自己去找警察的。新聞上說的。看了新聞,我和妹妹才知道怎麼回事,雖然鬆了一口氣,但是非常悲傷。」
   
    他到底在說什麼呢?又是紅蜻蜓,又是警察,新聞什麼的……在我尋找回話時,他看著引擎蓋上的紅蜻蜓,過了一會兒又看向我說:
   
    「夢想太小的話,就會轉個不停,像銅花金龜一樣。」
   
    「銅花金龜……」
   
    越來越不明白了。頭腦中滿是疑問,不知所措地看向對方時,包中的手機響了。目標是成為昆蟲學者的少年誇張地做出大人的手勢,示意我接電話,然後對我輕輕點了點頭,沿著夕陽照射下的小路走去。剪影畫似的背影途中突然變得高興起來。他加快了腳步,終於不見了蹤影。
   
    我的目光投向少年消失的方向,打開手機,上面顯示的是學校的號碼。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啊,我是巖規。」
   
    是教導主任。語調很嚴肅。
   
    教導主任讓我馬上趕往他說的地方。
   
    「藪下朝代惹禍了。」
   
    教導主任說的時岡老人的家我也知道。上周上了報紙的地方版。但是報道的主角並不是時岡老人,而是他家養的狗。對於迷路走進院子裡的小野貓,時岡家的狗餵奶給它。
   
    不久前校長還在全校的早禮上說起這個報道。
   
    ——大家也不要做那些歧視別人,或者袒護別人的事——
   
    教導主任說今天朝代想要殺死那隻小貓。
   
    「殺死?」
   
    「是這麼說的。我本來也應該一起去,不過現在怎麼也脫不開身。」
   
    03
   
    「她在植物的外面往裡看,我知道哦。只不過,我覺得她只是來參觀的,畢竟上了報紙,來參觀的人有很多,裡面也有小孩子。」
   
    時岡老人惡狠狠地說著,滿臉通紅,我只能深深低下頭。被他的氣勢壓住,我完全抬不起頭來。
   
    「所以我在家裡什麼也沒說。但是沒想到她會扔石頭。不止一塊,兩塊啊。」
   
    說到一塊兩塊的時候,時岡老人用拳頭打著自己的掌心。
   
    朝代在我的身旁,從剛才開始就一言不發。我們站在時岡老人家的院子裡。夕陽照射的牆壁前,茶色的長毛母狗放低身子看著我們,眼裡流露出警戒的神色,偶爾像想起什麼似的站起身,在脖子上拴的繩子許可的範圍內嗅著地面,大概是在尋找逃走的小貓吧。
   
    事情的經過是朝代從珊瑚樹的縫隙間突然扔來石頭。第一塊投失了。可是第二塊馬上擊中了驚起身的小貓頭部。小貓叫著逃走了,旁邊的「代理母親」馬上開始尖利地叫,時岡老人急忙出來抓住了朝代。
   
    「我問出了家裡的電話,但是沒人接,家長單位的電話她說不知道。」
   
    所以時岡老人問出了朝代學校的名字,通過查號台查到了電話號碼。
   
    「就不該接受報紙採訪。真是的。不讓他們登家裡的照片就好了。讓這樣的壞孩子來扔石頭,真是不應該。」
   
    最後的話像是在對不知道跑去了哪兒的小貓說的。
   
    「真是十分抱歉,小貓我們來找,可能還沒走遠——」
   
    「不用了。」
   
    接著,時岡老人瞪著我,言辭激烈地說:
   
    「老師怎麼能這麼想。去找就好了,怎麼可能。讓那孩子道歉,好好地。開始她就沒道過歉。就那麼低著頭。就是總看電視,總玩遊戲啊,才會變得這樣不懂事。」
   
    「藪下同學,快道歉。」
   
    我聲音嘶啞。時岡老人聽到「藪下」二字之後,目光嚴厲地掠過我的臉,然後又像針刺一樣瞪著朝代。
   
    「你不是說姓木內嗎?!那是騙人的嗎?想要撒謊逃跑嗎?」
   
    他似乎誤會了。我急忙想要說明,但在我話出口之前,朝代低著頭小聲地說:「是木內。」時岡老人兩手緊握拳,面目猙獰。
   
    「到底是哪個?!」
   
    「那個,她——」
   
    我的聲音被時岡老人的怒吼蓋過。
   
    「你閉嘴!讓這孩子回答!」
   
    在對方的壓力下,我沒能出聲。空氣像水底一樣安靜,視線一端的狗慢吞吞地動著。朝代依舊無聲。我也沒說話。時岡老人的呼吸聲漸漸變粗。
   
    當了老師的後悔此時蔓延我全身。那是之前多次逼迫到我的眼前,我有意迴避的想法。我想馬上從這裡逃走。甚至對小時候夢想做女教師的自己懷有怨恨。身體前交叉的雙手因害怕和無助而發抖。我明明知道作為老師現在應該做些什麼,但是話不成聲。身體一動不動。感覺自己的存在正在慢慢無聲地下沉。
   
    能聽到時岡老人大聲的咂舌。朝代仍舊低著頭。她被劉海遮蓋住的臉上,不經意問留下一行眼淚,流過下巴滴到地上。緊閉嘴唇,朝代在靜靜地哭。
   
    「告訴你,就算你撒謊能騙別人,也不能騙自己。」
   
    低聲中蘊涵著怒氣和放棄,時岡老人說。
   
    「像這樣靠哭來矇混過關,長大了就後悔了,就算後悔,告訴你,扭曲了的東西也不能直回來!」
   
    誤會還沒有解開,時岡老人就再也不看我們一眼,轉身而去。他在走廊前脫下拖鞋,從側面進了屋。待我緩過神來想到必須向他解釋清楚而抬腳時,他面無表情地回過頭來關上了門窗。我像被扔到了未知世界的孩子一樣,看著他關上門窗,又從裡面上鎖。心中想著,這次的事一定要聯繫朝代的母親,她過後大概會帶著朝代來道歉吧。名字的事那時由她母親來說是不是更好。——我的責任感像小貓一樣,不知去了哪裡。
   
    我湊近窗戶,用手指敲了敲,沒有回應。繞到玄關,按下門鈴,還是沒有回應。
   
    背後傳來腳步聲,我回頭一看,朝代正在低頭看著地面走出大門。
   
    「因為是小動物才能什麼都不想就那樣。」
   
    我問朝代為什麼向小貓扔石頭,她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那樣是?」
   
    「明明是貓,卻把狗當媽媽,還在旁邊躺著睡覺。」
   
    可能是因為被呵斥而情緒激動,朝代一次說這麼多話,一定是想要傳達什麼吧。在我們走向朝代家的路上,我為自己剛才的沒出息感到羞恥。為了挽回這個失敗,我反覆咀嚼著她的話。離開時岡老人家後太陽很快就落下去了,周圍只剩一點殘光。小路左右四方形的窗戶中亮起了燈光。
   
    「你不希望媽媽再婚嗎?」
   
    大概是這樣吧。母親再婚,朝代就有了新的父親。她一定對於自己和新父親的關係很不安吧。所以對把小狗當媽媽的小貓抱有嫉妒的心情。時岡老人問她名字的時候,她用舊名字回答也一定是因為這個吧。
   
    「媽媽是為了我結婚的。」
   
    沉默了一分多鐘的朝代終於說。
   
    「為了讓我進一個好的中學。想讓我更加努力學習。我覺得一直和媽媽兩個人就好了。就算窮也還是兩個人好。中學去上公立的就好了。沒有上高中的錢,中學畢業就好了。」
   
    「新的爸爸來了,三個人在一起一定很有意思啊。」
   
    不應該再繼續錢的問題吧。
   
    「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
   
    「普通的人,有錢。因為是媽媽上班的店的老闆。」
   
    「什麼時候開始一起住呢?」
   
    「明天。所以今天是我和媽媽兩個人在一起的最後一天。」
   
    所以朝代才會做出那種事嗎?馬上要和新的父親住在一起,有一種被逼急了的感覺吧。
   
    「說是明年要搬到一個更大的地方去。三個人一起。」
   
    我也是從中學生三年級開始單親家庭生活的,但是因為母親沒有再婚,所以無法完全掌握朝代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無法換位思考。這讓我很焦慮。
   
    「媽媽和新爸爸會要小孩吧,趁著還年輕。」
   
    「這樣你就有弟弟妹妹了呢。」
   
    我盡量說得聽起來明快喜慶。可是朝代的聲音一如既往地低沉。
   
    「有了小孩,我覺得媽媽就會討厭我。」
   
    聽了這話,我第一次吃了一驚。她的煩惱似乎比我漠然思考的要現實得多。這樣現實的問題,似乎就在我身邊。我還記得二十多年前,知道自己將有弟弟的時候,我心中彆扭的情緒。我沒有忘記我對那惹人喜愛的睡臉、細軟的脖子、短粗的小手指懷有的幼稚的嫉妒。可是那只有很短一段時間。確實,母親為了照顧弟弟,關照我的時間少了,但是在弟弟睡覺的時候,母親卻會像補償一樣想盡辦法和我說話。
   
    「沒有母親會討厭自己的孩子,這你不用擔心。」
   
    可是朝代卻說:
   
    「如果是自己的孩子的話。」
   
    什麼意思?
   
    我看向她的側臉,她用平淡的語調說:
   
    「我媽媽不是再婚哦,是第一次結婚。」
   
    「第一次結婚……」
   
    我一時失語,不明白什麼意思。在學校聽到的是她雙親在她出生不久就離婚了。她的監護人給學校提供的兒童調查卡上也是這麼寫的。市政府送給學校的就學通知書我雖然沒見過,不過兩者的內容應該是一樣的。
   
    「為了不讓我在學校受欺負或者被同學說三道四,所以入學的時候媽媽拜託校長保密。對同學和老師都保密。」
   
    朝代突然停下腳步,看著我。雖然嘴邊浮現出了微笑,但是眼裡的淚水馬上就要湧出。
   
    「我的媽媽——我真正的媽媽——是現在的媽媽的妹妹。真正的媽媽和爸爸都在高速公路上死了。只有出生不久的我得救了。然後,真正的媽媽的姐姐就收養了我,供我長大。」
   
    「不過——」
   
    我的嘴凝固住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看著她的臉。像在課堂上被點名卻不知道問題答案的孩子一樣。朝代的臉扭曲了。平常總是面無表情的她,咬著牙,用力忍住不哭出來。必須要說些什麼。朝代期待我說些什麼才對我表明了剛才的事。可是,在我出聲之前,她已經轉身走開了。
   
    我想要追,但是她的腳步很快。我叫她她也不應。幾乎是在奔跑的她只有一次用握緊的拳粗暴地擦了一下眼淚。終於,前方看到了朝代的公寓。幾乎沒有點著燈的窗戶。她從裙子的兜裡取出鑰匙,一口氣爬上了扶手生銹的樓梯。在她打開房門,飛進昏暗的玄關之際,我終於追上了她。不過就在這時,門在我面前發出巨大的聲音,關上了,裡面傳出上鎖的聲音。
   
    「藪下同學……開門……」
   
    喘著粗氣的我說。
   
    「老師,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傳來含混不清的回答。那聲音在我聽起來就像是在說:讓你做超出能力範圍的事,真抱歉。鼻腔內部穿過一陣刺激。時岡老人和朝代——一個年老一個年幼,幾乎同時指出了我的無能,我幾乎被他們同時放棄了。
   
    「藪下同學……」
   
    再也沒有回答。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在變淺、加快。我無法吸入大量的空氣,只能左手觸碰著冰涼的門,掙扎著一般拾頭向上。門旁貼著的門牌映入眼簾,上面是手寫的「藪下」。
   
    ——因為是小動物才能什麼都不想就那樣。——
   
    這一定是她用盡全力的回答吧。直到現在我才發覺。向小貓扔石頭也是她用盡全力的行為吧。沒有血緣的母親,又加上一個沒有血緣的父親。在她小小的胸中盤旋著多麼複雜的感情。我誤以為自己能簡單地解決,做出「女教師」的樣子,想用笑臉來解決。這也能被叫做老師嗎?小時候夢中的「女教師」其實在世上有很多,只是我自己做不來而已吧?只是我沒有做成,不是嗎?
   
    頭腦深處,不知何時那個意象又浮上來。
   
    從遠處能看到白色的光。能看到白色的光,但視野中的現實景色卻逐漸變暗。越是在意白色的光,現實的景色就越暗。那光是什麼?我不想看見使景色變暗的光。我瞪大眼睛,強迫自己深呼吸,按下門鈴。
   
    還是沒有回應。
   
    手機響了。走到外面的平台接聽,原來是教導主任,讓我回學校說明之後的事情經過。
   
    我離開公寓,走了一會兒回頭望去,朝代居住的公寓看起來像在夕陽中盤踞在地上一樣。其實不是朝代放棄了我,而是我放棄了她,不是嗎?這樣的想法刺痛了我的心。可是我現在必須回學校,必須向教導主任說明。
   
    回學校的路上,路過剛才紅蜻蜒晃動的地方。微弱的門燈照射下的引擎蓋上,白色發亮的紅蜻蜒的卵已經乾涸成了茶色。它們的雙親已經不見了身影。感覺這似乎也是我的責任。
   
    向教導主任說明了在時岡老人家的事之後,我詢問朝代的家庭關係。
   
    「根據校長的判斷,最後接受了朝代母親的要求。作為校方,我們覺得至少應該讓班主任也知情比較好,但是被她母親拒絕了。」
   
    可是,實際上教導主任偷著告訴了朝代一年級到三年級的班主任實情。
   
    「但是,我完全——」
   
    「你還是個新人。」
   
    用手掌敲著額頭,教導主任蓋過我的話。
   
    「家庭訪問時,或者面談時,不小心對她母親說了怎麼辦。這樣校方就會被發現違反了約定。而且你現在做班主任也很不容易。」
   
    簡單地說,只是校長和教導主任不信任我而已,認為我無法承擔而已。胸中感到心臟被握緊的劇痛。為了岔開話頭,教導主任慢慢地用右手正了正領帶。
   
    等到朝代的母親回家,我打了電話。
   
    在教導主任的指示下,我沒涉及她家的家庭關係。朝代的母親說她馬上就去時岡老人家道歉。我也要同去的話湧上胸口,但卻萎縮回去。胸中一片冰冷。靜謐的夜晚,教員室裡放下電話的聲音異常響亮。昏暗渾濁的感情煞風景地慢慢籠罩了整個房間。我一直對著桌子,想到靠水面張力沒有溢出的水杯中,再加上一點就會溢出的冷水。
   
    那天我第一次想到了辭職。
   
    邁著沉重的兩腳走上回家的路,從民宅的黃色窗戶中傳出正在準備晚飯的鍋盤聲,聽起來就像遠在天邊。路上,我想起完全忘了的朝代印章的事,於是向印章店拐去,可是店裡的燈光已經熄滅。
   
    什麼事都不順利。
   
    我閉上眼,想要回到來路的時候,不知從哪兒傳來輕微的歌聲。
   
    聽起來像是少女的聲音,但是又是大人的腔調。向著歌聲傳來的方向走去,家住兼店面的印章店對面小小庭院的側門裡發出亮光。朦朧的亮光下可以看到人影。牆邊的人影讓我想起小時候在繪本上看到的不來梅樂隊。驢、狗、貓、雞,疊在一起像一隻動物似的身姿。
   
    人影實際上是兩個人。一個人背著另一個。少女一樣唱歌的是被背著的老太婆。像是對父親撒嬌一樣胳膊繞在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的脖子上,老太婆一邊唱歌一邊看著眼前搖曳的竹葉。那應該是細竹吧。太黑了看不清。總之老太婆盯著枝葉的一點唱著歌。
   
    摘下,山上的,田里的,
   
    桑葚,放進小籃子。
   
    是夢嗎?
   
    老太婆在那個枝葉上看得到紅蜻蜓嗎?背著她的男人和著歌點頭,也看著同樣的地方。
   
    04
   
    第二天一早,朝代的母親給學校打來電話。雖然昨晚去了時岡老人家道歉,但朝代完全不肯低頭,也拒不開口,反而讓對方更生氣了。電話裡朝代母親的聲音十分虛弱,彷彿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氣,那是拼盡全力擠出來的聲音。
   
    那天我三次試圖和朝代說話。我按下時岡老人家的事,第一次說的是音樂課的事,第二次是午飯的事,不過兩次朝代都不答話,連頭都沒從桌子上抬起來。
   
    「我想和你說會幾話。」
   
    第三次,在班會開始前我對朝代說,讓她班會結束之後留在教室。依然沒有回應。班會結束後朝代站起身,出了教室。我急忙追出去,但是只看到她穿行在同學們中,迅速消失而去的背著書包的背影。沒準在別處整理好了心情之後還會回來。我懷著這種毫無根據的期待,一直在教室裡等著,不過朝代還是沒有現身。
   
    然而一小時之後,我們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見面了。因為必須要用朝代的姓名章,就在去印章店的路上,我遇到了她。
   
    民宅的樹叢前,朝代盯著庭院一樣始終蹲著。右手裡……握著什麼。我馬上想到那可能是石頭。這一次她又要做什麼?要向什麼扔石頭?——在我發出聲音之前,朝代站了起來,低著頭,有氣無力地走了起來。在隔壁的隔壁的樹叢前,她重複之前的動作。右手扔握著什麼。左手拿著一個花花綠綠的塑料袋,上面印著貓的圖案。
   
    我終於明白了她在找什麼。
   
    「……你在找小貓嗎?」
   
    為了不嚇到她,我輕輕問道。朝代身子一縮,看到我緊張起來。
   
    「是吧?」
   
    她右手握著的東西從指縫間可以看見。是茶色的粒狀物。貓糧。看向我的朝代的眼神像瞪視著我一樣強而有力。可是之後又像被呵斥了的孩子一樣,不甘地,悲傷地軟化。她張開嘴唇想要說什麼,不過我搶先說:
   
    「可以和你一起找嗎?」
   
    我脫口而出。並不是因為我是老師。我什麼都做不好,連向時岡老人道歉都不成功,所以至少也要像朝代一樣尋找逃走的小貓。朝代張開的嘴唇立刻閉上,眉間驚訝地浮現出小小的皺紋。大概她覺得,對著小學四年級的學生發出請求的老師很奇妙吧。
   
    「能不能給老師點貓糧?」
   
    朝代看了一會兒袋子,快速點了點頭。
   
    為了找小貓,我們握著貓糧走在路上。隔著一個個大門、停車場和樹叢窺探向庭院,然後垂下肩繼續向前移動。漸漸接近時岡老人家時,我們又以時岡老人的家為中心,在附近的各家尋找。朝代始終不發一言。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右手上握著的貓糧都已經受潮發漲,我們又從袋子裡拿出一把。
   
    「我也被這樣找過哦。」
   
    突然,朝代看著自己的手說道。
   
    「上幼兒園的時候,我溜出了家門——知道媽媽不是真正的媽媽的時候。親戚聚會的時候聽大家說話奇怪,就去問媽媽。然後媽媽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對我說了實話。說是覺得也應該告訴我了,但是找不到好的時機。說完後媽媽就去廚房做晚飯了,我就出來了。離家出走。」
   
    走在路上,朝代聞了一下右手裡的貓糧,皺起了臉。
   
    「這個真臭啊。」
   
    真臭呢,我回答著,笑了起來。
   
    「媽媽不是拿著貓糧,而是拿著小貓來找我的哦。」
   
    「拿著小貓?」
   
    「玩偶。媽媽買給我的。」
   
    太陽西斜,風中有初秋的溫暖。
   
    「我躲在公寓附近的公園……個人害怕,不敢去別的地方,就躲在大象滑梯的頭裡。然後就看見媽媽叫著我的名字進了公園。我不打算回去。雖然完全沒考慮去哪兒、做什麼,但是就是不想回家。但是看到媽媽傻傻地拿著小貓,就馬上出來了。媽媽哭得很厲害。」
   
    朝代稍稍抬起右手,看著發臭的貓糧。
   
    「看來和平常吃的不一樣就不來啊,從昨天的老爺爺那裡問來貓糧的種類就好了。」
   
    「就算不是一種也沒事哦。」
   
    我不懂貓,但是有這種感覺。對幼兒園時候離家出走的朝代,如果當時她母親拿的不是她習慣的小貓玩偶,就算是在哪裡買來的,她也會從滑梯上下來的吧。
   
    「小貓去了哪裡呢?」
   
    「老師沒養過不知道呢。」
   
    「能找到嗎?」
   
    「能找到哦。」
   
    可是並沒有找到。我們之後四次換了右手裡的貓糧,秋天的傍晚眼看著暗了下去,終於脖子上感到了涼意。
   
    朝代在被夕陽染上色的小路一角上站住。以為她會停在那裡思考什麼,她卻繞過那個角,向不知哪裡的地方筆直走去。前方就是時岡老人的家。我無聲地跟在後面。隨著逐漸接近時岡老人的家,我知道低下頭的朝代臉上的緊張正在凝聚。
   
    「我道歉的時候,老師您什麼都不要說,好嗎?」
   
    我終於知道了朝代去幹什麼。
   
    「知道了。」
   
    「但是要在旁邊。」
   
    「會在的。」
   
    我們站在時岡老人家門前。按門鈴的是朝代。我看向朝代的臉——然後看向地面。在這裡!我們做了多傻的事。
   
    「嗯?」
   
    朝代順著我的視線不覺叫了一聲,然後馬上伸出右手。小貓耳朵動著稍稍後退了一點,馬上伸出頭,像是被拉住一樣逐漸接近朝代的右手。聞了聞。猶豫了一下。又聞了聞。然後開始吃了起來。
   
    像是把胸中淤積的感情都呼出來一樣,朝代長歎了一口氣。我蹲在她身旁,也歎了一口氣。
   
    「傷不要緊呢,太好了。」
   
    怕伸手碰它會跑,於是我們看著伸出頭來的小貓的頭和臉。看起來沒有留下傷痕。外眼角下垂的眼睛看起來不那麼可愛,但卻很招人喜歡。
   
    「因為石頭沒打中。」
   
    朝代一邊喂小貓手上的貓糧,一邊說。
   
    「……怎麼回事?」
   
    「昨天的石頭沒打中。兩個都沒有。老爺爺看起來像是打中了而已。」
   
    原來如此。
   
    「但是結果還是一樣呢,畢竟扔了石頭。」
   
    「因為結果一樣,所以昨天挨批評的時候你才沒有說沒打中?」
   
    朝代看著小貓點了點頭。在這個院子裡閉緊嘴唇靜靜哭泣的時候,原來她已經充分反省了。我們都沒有發覺,做了對不住她的事。
   
    「我是不是應該多練習一下說話呢?」
   
    朝代呆呆地說。
   
    考慮了一會兒,我回答說:
   
    「為了傳達自己的心情,確實是。不過,像現在這樣就足夠了吧。」
   
    「不是總像現在這樣嘛。」
   
    說完,朝代閉上嘴,看著聚精會神地吃貓糧的小貓。
   
    「和新的爸爸也還沒有好好說過話。」
   
    之後我們兩個人又等了一會兒,時岡老人還是沒有回來。
   
    太陽完全落下了,沒辦法,我們只能離開了玄關前。吃飽了的小貓滿足地回到了院子裡。
   
    在走向朝代公寓的途中,她說現在還不想回家。
   
    「今天開始,新的爸爸就過來住了,收拾東西讓我幫忙什麼的太麻煩。」
   
    真是蹩腳的謊話。從語調上就能聽出嫌麻煩不想幫忙不是真心話。不過她不想回家的真正理由是什麼,我也沒法明確說明。只是朦朦朧朧地覺得那理由並不是源於她的任性。
   
    正在琢磨怎麼辦的時候,想起了完全被拋到腦後的事。
   
    「那就一起去印章店吧?」
   
    「印章店?」
   
    「去取你的新印章。」
   
    「藪下的?」
   
    「對。我給你媽媽打電話,說你晚一會兒回去。」
   
    看了一會兒腳下,朝代抬頭說:「老師的工作很多呢。」
   
    05
   
    店裡還開著燈。打開貼有「遠澤印章店」標示的玻璃門,在展示台兼櫃檯後面抬起頭看向我們的是昨天在院子裡的男人。看來是這裡的店主。
   
    我將學校名和事由告訴了他。
   
    「啊,姓名章啊。」
   
    一天的工作結束,大概是疲憊了吧,店主的動作顯得很沉重。朝代在我身旁好奇地看著店裡。
   
    男人在鋼製的櫥櫃裡找了一會兒,確認訂貨單之類的東西時……
   
    孩子他爸……
   
    店裡傳來聲音。櫃檯旁邊的我聽到之後回頭看去,朝代似乎沒有聽到。
   
    輕聲歎了一口氣,店主面無表情地抬頭說:
   
    「稍等一會兒可以嗎?」
   
    我點了點頭,他就開著櫥櫃,去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店老闆去哪兒了?」
   
    朝代過來踮著腳向裡望。
   
    「家裡的人叫他。」
   
    「就不管客人了?」
   
    「沒辦法呀。好像是小女孩的聲音。」
   
    這是假的。不,某種意義上是真的也說不定。剛才的聲音——少女一樣的聲音是昨天晚上在院子裡唱《紅蜻蜒》的老太婆的聲音。
   
    「那個人的女兒還很小嗎?」
   
    「看起來是。」
   
    「可能他也是再婚吧。因為年紀不太符合啊。」
   
    朝代說著大人話,但是嘴角卻像惡作劇的孩子一樣笑著,然後又在店裡四下張望。大概是店主不在膽子大了起來,還伸手去拿店入口陳列的石質印章。店裡能聽到老太婆可愛的笑聲和男人低聲的話語。
   
    「再婚什麼的,到底怎麼樣呢,老師?」
   
    朝代用指尖敲著印章,口吻已經完全確信店主是再婚了。我能理解她將之與自己家的情況重合的心情。至今我還記得父親剛去世的那段時間,只要看到週日的街上母親領著孩子走在一起,我就會覺得這家會不會是沒有父親。
   
    「和有孩子的女人再婚,一定是非常喜歡她吧?」
   
    「一定是這樣的吧。」
   
    朝代將印章放回原處,又看向另外一個。
   
    「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又怎麼樣呢?」
   
    朝代用沒有上墨的印章啪啪地蓋在自己手掌上,暖昧地問道。在我確認她的意思前她繼續問道:「我也會變成那樣嗎?」
   
    「那樣是?」
   
    「叫走工作中的爸爸。我要是也能變成那樣就好了。就算惹他生氣也好。」
   
    這時我感覺到身後的氣息,回頭看去,店主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目光呆滯地看著毫不知情的朝代。我想去叫住她,可店主快速地伸手按住了我的肩。我下意識地止住了聲。店主的眼神告訴我什麼都不要說。
   
    「可能是因為爸爸慈祥吧。爸爸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的話,女兒也能安心呢。再說也不見得就一定不是親生的。我的新爸爸也——」
   
    回過頭來,朝代終於發覺到了,看到店主,她閉上嘴,表情僵硬。
   
    「不好意思,說了這些……」
   
    我急忙道歉,店主靜靜地說了句「沒事」,將手裡的小紙袋遞給我,裡面是朝代的新姓名章。
   
    「讓您久等了,抱歉。」
   
    想起來了什麼一樣,店主的眼看向自己的手。
   
    我行了一禮離開櫃檯,帶著朝代將要走出店門的時候,後面傳來一聲多謝光顧。回頭招呼的時候,我發現店主看著朝代。那時他的眼神是我至今為止從未見過的。雖然略帶悲傷,但又浮現出用喜怒哀樂無法言盡的意味,眼角似乎濡濕了一些。
   
    「也謝謝你了。」
   
    之後他微微閉上了雙眼。
   
    出了店門,走了一會兒回頭看去,只能看到在黑暗中突現出來的四角光亮,店主所在的櫃檯已經看不見了。
   
    06
   
    「剛才他為什麼向我說謝謝呢?」
   
    天上已經可以看到星星。
   
    「因為我是客人嗎?」
   
    「唉,老師也不知道。」
   
    周圍一片寂靜,我們的腳步聲在民宅的牆壁上反彈著。
   
    走向公寓的路上,朝代說:
   
    「要是媽媽有了新的小孩,我希望是弟弟。」
   
    「小弟弟很可愛哦。」
   
    朝代沒有看我,我也看著前方回答她。
   
    「如果有了小弟弟,像《紅蜻蜒》裡那樣背著他,一定會成為美好的回憶的。」
   
    我的腦中浮現出印章店的「父女」。
   
    我試著想像像昨晚的兩人那樣,朝代背著小小的男孩。他們也可能會兩個人看向同一個枝葉。朝代也會點頭和著背後傳來的歌聲。我和弟弟只差三歲,除了玩過家家遊戲,嚴格來說一次都沒有背過弟弟,不禁有點羨慕朝代。
   
    「背著啊……」
   
    說完,朝代突然皺起了眉。
   
    「為什麼是《紅蜻蜒》?」
   
    不解地看著我的她,眼裡映著路燈的光。
   
    「不為什麼。」
   
    她短短笑了一下,沒再問什麼。
   
    並排走在路上,身旁朝代的腳步聲突然發生了變化。我覺得奇怪,看向她的側臉。她看著自己的腳尖,眼光略顯寂寞。
   
    「不過我不是真正的姐姐呢。」
   
    我笑了出來。
   
    「你在想這些?」
   
    朝代不太高興地看向我,可這回卻是我的擅長領域。不是吹牛,我對童謠可是十分瞭解。
   
    「那首歌裡也是一樣的哦,裡面的『姐姐』也不是真正的姐姐。」
   
    「是嗎?」
   
    「寫詞的人是被保姆帶大的,所以『姐姐』說的是保姆。」
   
    朝代抬頭看星星。
   
    「那我也可以……」
   
    那側臉似乎並不是在看哪一顆星星,而是想要將滿天星星都收進眼底一般。
   
    我也像朝代一樣抬頭看天。
   
    「像那首歌裡,如果十五歲出嫁的話,那就要快點有小弟弟才行。」
   
    「為什麼?」
   
    「離十五歲就剩五年了呀。」
   
    出嫁了的話,就會變得很忙,沒有時間回家,這樣一來,背著可愛的弟弟的機會就少了。不過現在沒人十五歲就結婚,其實不止五年。
   
    大概是覺得我的說法哪裡不對勁,朝代沒有回話,我看向她,她似乎在面對什麼難題一樣看著銀河。
   
    「啊!」她突然叫道,「那首歌裡,不是自己十五歲時『姐姐』出嫁了嗎?」
   
    這次輪到我吃驚了。看來朝代完全誤解了歌詞的意思。我不禁笑了起來,想要糾正她時,腦海中浮現出了《紅蜻蜒》的歌詞——
   
    年方十五,姐姐遠嫁他方,
   
    故鄉的依靠,也已渺茫。
   
    我和朝代一樣歪著頭。
   
    「……是哪個呢?」
   
    「是哪個呢?」
   
    「從來沒想過。」
   
    「不知道呢。」
   
    說完,朝代又抬頭看天。
   
    「總覺得都是不明白的事呢。」
   
    真的,都是不明白的事。
   
    接著我們兩人默默地走著。在快要到達朝代公寓前,她低聲地問道:
   
    「老師,您見過景色發光嗎?」
   
    我一時沒明白,用目光向她詢問。頭腦中浮現的是近期經常看見的那一奇妙意象。我看向天花板,天花板,牆壁、窗戶都在發光。耳後有金屬相碰的聲音,感覺身旁有什麼東西的氣息——
   
    「我今天就有那種感覺。景色發光。在學校老師和我說話了吧。不是昨天小貓的事,而是音樂課的事、午餐的事之類的。那之後老師也陪著我一起找小貓了吧,和老師一起拿著貓糧走在路上,總覺得景色一點一點亮起來。」
   
    似乎說明得不太準確,朝代閉上嘴皺起眉。
   
    「我平時總是不說話,但是和老師找貓的時候卻開始說話,自己都嚇了一跳。」
   
    還在皺眉。
   
    「找著找著天就黑了,其實景色是越來越暗了,但我卻覺得反而越來越亮了。」
   
    接著朝代沉默了一會兒。這一次的沉默不是來自無法準確說明的急躁,而是有想說的話,正在心中確認。我等著她開口。
   
    「所以我不想回家。回到家光就消失了,我會很悲傷。」
   
    詞彙不夠豐富的朝代的話卻直接傳遞到了我的心中。
   
    因為我想起自己也曾同樣見過周圍的景色發光——所有的一切都在發光。並且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看丟了那光。
   
    現在我終於找到了答案。
   
    頭腦深處看到的光——那白光不就是充滿未知的世界嗎?就算沒有從窗戶中射進來的太陽光,沒有天花板上懸掛的日光燈,世界也曾經很明亮。充滿未知,所以發光。我試著想像。那是一個早上。沒什麼特別,平凡的一個早上。我在被窩中睜開眼。耳朵後,枕頭的下面,能聽到在樓下父母準備開店的聲音。他們馬上就會來叫醒我們。「我們」是指我和我身邊亂動的幼小的弟弟。我躺著望向天花板,感覺著身體中的喜悅,開始思考。今天會發生什麼呢?怎樣度過呢?做什麼呢?
   
    那白光什麼時候消失的呢?
   
    不,可能根本就沒有消失。世界毫無變化。變了的是我本身。無論何時,發生改變的都是人。人類也沒有資格去嘲笑在引擎蓋上產卵的紅蜻蜒。看著只存在於回憶中的光,只在其中彷徨,忘記了現實中還有更亮的東西。
   
    已經晚了嗎?還是說世界還會像那樣對我發光?
   
    「現在回家可以嗎?」
   
    我問朝代。
   
    「可以。」
   
    她馬上回答,然後略顯不安但彷彿看到了目的地的光一般,抬起小小的下巴看向夜的深處。
   
    「老爺爺明天會在嗎?」
   
    「時岡老人?」
   
    「嗯。我還是想好好道歉。」
   
    「那太好了,老師也陪你去。」
   
    「老師,您覺得我說其實石頭沒打中,好嗎?」
   
    「我覺得很好。藪下同學呢?」
   
    考慮了一會兒,朝代說:
   
    「我覺得也好。」
   
    夜裡秋風吹過,我們互相按住被風吹起的頭髮。
   
    突然風中飛過白色花瓣一樣的東西。
   
    「老師,蝴蝶!」
   
    朝代抬高聲音,三步並作兩步跑去。白色的蝴蝶像逃跑又像嬉戲一樣在黑暗中舞動著翅膀,一點點向高處飛去。追著它的身影,終於在路燈的光中看丟了它。
   
    我看著蝴蝶消失的方向,佇立著。朝代也在我的前面停下腳步,默默抬頭看著。
   
    那只蝴蝶看到了什麼樣的景色呢?是充滿光的景色?還是充滿黑暗和悲哀的景色?
   
    我也想像那只蝴蝶那樣,從高處鳥瞰既有光亮又有陰影的這個活動的世界。鳥瞰這個所有一切都在流動、互相聯繫、總是更新的世界。會是什麼樣的景色呢?哭泣的人,大笑的人,咬著嘴唇的人,大聲叫的人——握著誰的手,抱著重要的東西,看著天,直視地面。
   
    不知為何,眼淚突然湧了上來。不能哭。沒有哭的理由。我急忙想要閉上眼的時候——
   
    視野中路燈的光擴散開來。
   
    雪白地,耀眼地。
   
    我懷念那光,甚至忘了閉上眼。
   
    氾濫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下。

《光媒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