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

  “道夫君,真的沒事兒嗎?”富澤老師微微扭著頭,看著我的眼睛。”老師這就回學校去了,你自己沒關係吧?”

站在玄關那裡,富澤老師雙手撐著膝蓋,彎下腰,挨到我的面前問著。富澤老師剛剛工作兩年,她可比我媽媽年輕多了。

“有妹妹在家,沒事!”

不過,富澤老師還是說一定要陪我待到媽媽回家以後再走。可是我不喜歡外人來我家。這個家裡的一切,起居室、廚房,我都不願意讓別人看見。

“道夫君有個小妹妹是吧?幾歲了呀?”富澤老師看到玄關門口有一雙粉紅色的小鞋子,於是問道。

“今年……到今年七月,就三歲了。”

“是嘛,那明年就要進幼兒園了呀。這麼小的妹妹,總是一個人在家嗎?”

“嗯,是的。我們家——”

我一邊躲開富澤老師的視線,一邊回答。

“我們家就這樣,總是這樣。”

我感到富澤老師的視線始終盯著我的側臉。明明是在自己家裡,可我卻覺得格外地不自在。

“小孩子自己在家的時候要格外注意喲。一定要把門窗鎖好。你知道吧,最近的那些傳聞,那些小狗小貓的——”

這時,美香在樓上喊我。那聲音可真像救星一般,我馬上向樓上回轉身,富澤老師也向樓上望去。

“樓上就是道夫君和小妹妹的房間吧?”

上樓梯的第一個門對面,就是我和美香共用的兒童臥室。

“我,我得照顧我妹妹吃飯了……”

“道夫君會做飯嗎?”

“不是的,是媽媽在上班前做好的。我只是用微波爐熱一下……”

美香在二樓又喊了我一聲。

“老師,我真的沒事,而且我媽媽也很快就會回來了。”

富澤老師以一種複雜的表情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歎了一口氣。

“那好吧,千萬要當心。如果發生了什麼事,一定要馬上和學校聯繫。過一會兒巖村老師可能會來,大概警察也會一起來,可能要問你一些問題……”

接下來,富澤老師似乎也找不到更合適的話了,只是用略顯悲傷的目光看了看我。

富澤老師一走出玄關,我就依照她的叮囑緊緊地鎖上了門。上樓梯的時候才發覺,我的手裡還握著帶給S君的東西。這些東西一會兒應該還給巖村老師吧。

“我回來啦!”

推開門,迎面是一股悶熱的氣息。只消吸一口氣,就能感到屋子裡的熱度。我扭開窗鎖,打開窗子。一瞬間,屋外的聲響和氣息混在一股清爽宜人的風中撲面而來。黃色的窗簾被吹得鼓脹起來。

“你說為什麼媽媽總把窗子關得死死的啊?”

躺在二層床下鋪的美香厭煩地說。媽媽出門把孩子留在家裡的時候總是把窗子關得嚴嚴實實,而且還要上鎖。媽媽還極為嚴厲地對我說:就是熱,也絕對不許開窗。所以,現在被我打開的這扇窗在媽媽回來的時候還得關上。冬天倒沒什麼,夏天可真難熬。

“一定是因為很危險吧。”

“怕我們從窗戶掉下去嗎?”

“不是。不是擔心我們從窗戶掉下去。要是因為這個的話,就應該把一樓的窗子也關上啊。你知道吧,最近這一帶有很古怪的人——就是殺死小貓小狗的人——”

“啊,我知道。一共殺死了八隻呢。”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對美香說,其實就在剛才,我發現了第九隻。

我把雙肩書包掛在書桌側面的掛鉤上。書架上放圖鑒那一層的右側空著,於是我就隨手把給S君帶的東西插在了那裡。

“哥哥,今天好晚啊。”

“嗯。是啊。有——有點兒事兒。”

應不應該把S君的事情說出來呢?我一陣猶豫。

“剛才那個人是誰呀?”

“噢,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教音樂的富澤老師。”

“一定是哥哥幹了什麼壞事了吧。”

美香帶著點兒惡作劇的口氣,不過似乎又是真的在擔心我。近來的美香總是一副那樣的表情,簡直和以前的媽媽一模一樣。在美香出生之前,媽媽經常會在我面前露出那樣的表情。

看著那副表情的美香,我總是感到一陣心痛。緊接著,一直抑止著的緊張與不安陡然向我襲來。突然鼻子一酸,一種讓人難為情的想要懇求和依賴只有三歲大的妹妹的情緒襲上心頭。

“美香,實際上,今天……”

我盤腿坐在地板上,面向美香,把所見到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哎!”

美香的反應比我預想的還要強烈。“S君是兩隻眼睛離得很遠的那個?”

我略吃了一驚:“美香,你見過他嗎?”

“他帶著狗出去玩兒,我們不是一起碰到過嘛。”

說起來,那天S君帶著大吉出去散步,路上碰見我們,當時美香也在。

“S君為什麼死了呀?”

“不知道啊。不過——”

“不過什麼?”

美香緊追著問。美香的語速實際上比我們班的同學還要快。照這個樣子發展下去,到了九歲十歲的時候,美香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沒準兒到了那個時候我的腦子就跟不上她了。

“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想像得出。”

我把S君在學校裡和班上同學們相處得不好的事告訴了美香。聽完我的話,美香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我:“哥哥,你也幹過那樣的事兒嗎?”

“那樣的事兒?”

“欺負S君……”

我一時語塞。我當然從來沒有像班裡的那幫傢伙——尤其是伊比澤、八岡他們那樣故意欺負過S君。但是,在S君倍感寂寞的時候,我也似乎從未主動跟他說過話,也從未對他微笑過。

“我覺得我跟S君還算相處得很好吧。”

我避開美香的視線,這樣回答。

“也可以說我們倆的關係不錯吧。我好像從來都沒見過S君跟班裡其他的同學說過話。”

對於我這種曖昧的回答,美香一言不發。我轉過臉去,也沉默不語。

沉默下來,關於S君的回憶就漸漸浮上心頭,讓我非常難受。我真的曾經和S君相處得很好嗎?僅僅是和其他人比起來才覺得似乎關係不錯而已吧?班裡的同學們如果知道了S君自殺的消息都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平時只要一說起S君的事情,他們總是冷冷地笑著。難道說談論起S君的死,他們也會是那樣的表情嗎?是不是還會一邊開著髒話連篇的玩笑,一邊哄堂大笑?如果看到那樣的一幕,我又會作何感想呢——

“哥哥,吃飯吧。”

“啊?”

每當我心煩意亂,或是倍感憂傷的時候,美香總是這樣突然說出一些完全不相干的話來。好像這樣一來,就能夠將我從惡劣情緒中喚醒一般,所以美香的那些看似不著邊際的話卻恰好成了我的救星。

“是啊,肚子都餓了。”

我們倆一起下樓,來到餐廳。餐桌上放著兩碗炒飯,都用保鮮膜罩著。兩隻碗裡分別放著勺子。其中一支的塑料柄上印著頭部是音符形狀的嬰兒圖案,名叫“哆來咪寶貝”。媽媽說:“美香最喜歡哆來咪寶貝啦!”於是就總是買帶有這種圖案的東西。可是這只不過是媽媽的一廂情願而已。

把炒飯放進微波爐,調好時間後,我打開了面向院子的窗戶。從雜草叢生的草坪那裡倏地飄來一陣雜草的氣味。混在一起的還有一股刺鼻的腐臭垃圾味,直衝鼻孔。這是因為許多裝著垃圾的塑料袋就堆在窗外。

其實也並不是所有的垃圾都扔在院子裡。院子裡的垃圾是從房子裡溢出來的。在我家裡,從餐廳、廚房到起居室,到處都是垃圾。因為媽媽從來不扔垃圾。每到垃圾回收日我要把垃圾提到門外時媽媽都怒氣沖沖地說:不許隨便碰!爸爸有時候也想扔垃圾,但是同樣會遭到媽媽的斥責,於是也就放棄了。無論什麼事,爸爸總是很快就會放棄。

我趿著拖鞋,來到院子裡,透過由於灌進了雨水而變得粘糊糊的半透明塑料袋往裡看,可以看到小小的蒼蠅在那裡嗡嗡亂飛。我蹲下來,剛把垃圾袋的口解開,背後就傳來了微波爐發出的“叮”的一聲。

“哥哥,炒飯好啦!”美香叫我,於是我回到了房間裡。 

《向日葵不開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