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時間是晚上八點十幾分了,佐伯香裡還是沒出現。哲朗站在能夠看見剪票口的柱子後面,不斷微微抖動右腳。香裡或許是對麗美在電話中的語氣,感到一絲不自然。或者是哲朗離開後,立石卓又打了一通電話給他。無論如何,如果香裡再不出現,哲朗只好再去威脅立石卓一次了。一想到這件事,哲朗的心情就沉重起來。
  他看了手錶一眼,八點十三分。
  哲朗心想,非得設法和中尾見上一面不可。既然早田不幫忙,警方追緝中尾是遲早的問題了。然而,他應該還沒有察覺到這件事。自己必須和他見面,警告他,並問他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陸續有人進入檢票口。哲朗思考他們為何將這裡當作面交健保卡的地方。佐伯香裡能夠在三十分鐘內到達這裡,意味著她住在距離這裡不太遠的地方。美月應該也和她住在一起吧?中尾呢?
  還沒有看見佐伯香裡的身影。當哲朗想要再看一次手錶時,感覺到背後有人。他回頭一看,眼前站著一名戴著帽子,將帽簷壓低的女子。她身穿褲裝,套了一件大衣。
  她撥起帽簷。哲朗看見從帽子底下露出來的臉,驚訝得瞠目結舌。
  「別那麼驚訝嘛,QB。」
  「日浦,你為什麼……?」
  「需要我解釋嗎?叫我出來的人是你吧?枉費我想讓在摩天輪的對話成為我們最後一次交談。」
  「為什麼是你來?香裡呢?」哲朗環顧四周。
  「他沒來,還是我不該來呢?」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
  「走吧,站在這種地方說話會引人側目。」美月迅速地邁開腳步。哲朗趕緊跟上前去。
  「後來,立石卓跟你聯絡了嗎?」哲朗邊走邊問。
  「他沒那麼做。但是香裡小姐跟我聯絡了,我心想卓說他得了盲腸炎,這件事一定有問題。而且香裡小姐說麗美的語氣也不太對勁。於是我就想到這是QB的戰略。」
  「所以你就來了嗎?」
  「嗯。畢竟,就算香裡小姐出現,你也打算要她帶你去我的住處對吧?既然如此,不如這樣比較省事。」
  到了大馬路上,美月舉手攔下計程車。她上車吩咐司機去池袋。
  「你住在池袋嗎?」
  「是啊。」美月又壓低了帽簷,她大概是在意司機的眼神吧。
  哲朗有一堆問題想要問她,但是又不方便在車上開口。再說,光是美月沙啞的聲音就已經夠引人注意了。
  一接近池袋,她開始仔細指示司機方向。計程車最後停在一個小型建築物密集的地區。
  美月往一棟咖啡色建築物走去。一樓掛著中國餐廳的招牌,但是似乎沒有營業。她從一旁的樓梯上樓,哲朗跟在她身後。
  美月站在二樓的一扇門前,拿出鑰匙。那扇門上寫著一家金融公司的名字。不過,這家公司似乎和中國餐廳一樣,倒閉好一段時間了。
  美月打開門說:「請進。」
  室內幾乎空無一物。哲朗只看到兩張蒙上灰塵的辦公桌、一張壞掉的椅子、兩張破掉的皮沙發和一個文件櫃。
  「我之前四處在商務旅館落腳,但是功輔說警方那邊快要瞞不下去了,我才搬到這裡。他說警方大概拿著香裡小姐的照片,地毯式地調查東京都內的飯店。」
  這是很有可能的事。
  「這間房子究竟是做什麼的?」
  「從前地下錢莊用來當作辦公室。」
  「這我知道,但是為什麼你會有這裡的鑰匙?」
  「功輔借給我的,他父親好像是這棟大樓的屋主,現在委託他管理,但是他實際上什麼也沒做。沒想到這棟大樓居然在意想不到的場合派上了用場。」
  「原來是中尾家的房子啊。」
  哲朗再度環顧室內。他對中尾的父親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娶了一個內心是男人的女人為妻。「既然如此,你一直待在這裡很危險。警方遲早會追查中尾,他們應該也會來這裡。」
  「警方知道功輔的事了嗎?」
  「不,這倒是還沒有。但是我告訴早田了。」
  美月露出一臉意外的表情,哲朗便告訴她自己和早田的對話。
  「這樣啊,他連戶倉老太太她們的企圖都看穿了嗎?真不愧是早田。」
  「那傢伙的推理沒錯嗎?」
  「嗯,大致上沒錯。」
  「總之你和中尾聯絡,告訴他我有急事想要見他。」
  但是美月卻搖了搖頭。「如果我能聯絡上他的話,我早就那麼做了。功輔不住在這裡。我不知道他在哪裡。」她摘下帽子,抬頭看著哲朗繼續說道:「QB,那傢伙想要尋死。」
  哲朗渾身一僵。「什麼意思?」
  美月將手指插入稍微長長的頭髮,將頭髮抓得亂七八糟。「這話不是比喻或誇張。功輔那傢伙是認真的,他想要捨棄自己的生命。」
  「他為什麼非那麼做不可呢?」
  「他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他相信這麼做就能解決許多問題。」
  「你這種說法我聽不懂,給我好好解釋清楚!」哲朗踢開一旁的舊沙發。
  美月咬著嘴唇,扔開手上的帽子,歎了一口氣。「這都要怪我。當時,如果我沒有去見QB你們就好了。這麼一來,也不會把你扯進來。」
  「現在說這種話有什麼用。總之告訴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他抓住美月的肩膀,把她晃得前後搖動。她搖搖頭。然而,他看見她淚水盈眶,停下動作。「日浦……」
  「QB,好痛……」
  「啊,抱歉。」哲朗放開她的肩膀。
  美月退後兩、三步,搓揉剛才被他抓住的地方。「戶倉跟蹤香裡小姐是事實。嗯……,我現在說的香裡小姐是冒名頂替的那一個。」
  「你說殺害戶倉的人是你,這不是事實吧?」
  哲朗一說,她痛苦地皺起眉頭。「戶倉跟蹤得很徹底,他密切掌握她的一舉一動。你看過那本記事本了吧?不管她去哪裡,他都跟蹤到底,有時候還會調查和她見面的人。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戶倉查出了戶籍交換的事嗎?」
  「我想他不知道我們的組織系統化到了什麼程度。但是他馬上發現了在『貓眼』工作的酒保住在出租公寓,以及他的真正身份是一名女性。除此之外,他還從香裡小姐的垃圾中,揀出幾名性別認同障礙者的戶籍文件。所以他大概也知道香裡小姐是男人吧。」
  「他以此向你勒索嗎?」
  哲朗一問,美月輕閉雙眼,搖了搖頭。「一般人都會那麼做。但是戶倉是個變態,變態就算發現其他人的重大秘密,也會採取常人無法理解的行動。」
  「他做了什麼?」哲朗問道。
  美月在破掉的皮沙發上坐下,順勢用雙手抱住頭。「那一天晚上,我送香裡回公寓。然後,我在公寓外頭等功輔。我和他約好了要見面。可是在他來之前,有一輛白色箱型車停在我身旁。」
  「戶倉的車嗎?」哲朗問道。
  「正確來說是門松鐵工廠的車。當我發現對方是糾纏香裡的跟蹤狂時,已經太遲了。他打開車門,將我拖進車內。他明明是個不中用的中年男子,力氣卻很大。不,應該不是他力氣大。」她搖了搖頭。「而是我力氣小。畢竟,我沒有男人的力量。」
  哲朗感到錯愕。「戶倉對你……」
  「好笑吧?笑死人了吧。」美月抬起頭來。當然,她的臉上沒有笑容。「我當時的模樣,任誰也不可能一眼看穿我是女人。就算是『貓眼』的客人也辦不到。我自認比男人看起來更像男人。但是對戶倉而言卻不是如此,我是一個看起來像男人的女人。我似乎成了刺激他*的對象。」
  「難道他是一個只要是女人,對方是誰都無所謂的變態嗎?」
  「我想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他大概是因為香裡的事而對我懷恨在心。我將她保護得好好的,所以對戶倉而言,我是個礙事的傢伙。但是他經過調查,發現這個礙事的傢伙其實是個女人。於是他想到了要給我最大的屈辱,作為洩恨的方法。那就是將我當作女人對待,而且是以最殘暴的方法。」
  那方法就是強暴。
  「那傢伙的想法是正確的,他達成了目的。當我差點被他硬剝下衣服時,感覺到那傢伙令人作嘔的氣息時,我的自尊心徹底崩潰。我知道就算我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敵不過他,所以放棄掙扎。可是我無法忍受被當作女人對待,而且是被視為洩慾的對象。」
  結果怎樣呢?——哲朗無法出聲催促她說下去。
  「我沒事。」她回答了他的疑問。「突然間,『碰』的一記衝撞,整部車猛烈搖晃,戶倉也嚇得鬆手。」
  「那是……」
  「功輔干的。他因為沒有在約定的地方看到我,所以開著VOLVO來找我。結果他發現停在路上的箱型車不對勁,於是倒車充裝箱型車。」
  哲朗聽到這段話,鬆了一口氣,突然想起中尾的車上的確有擦痕。
  「功輔下車跑過來。他一打開箱型車的車門,馬上掐住戶倉的脖子。他的臉、他的臉……」美月輕輕地搖了搖頭。「歪曲變形得像鬼一樣。他大概氣得不得了吧,我第一次看到他那種表情,他是在替我生氣。」
  「他就是那樣殺死了戶倉嗎?」
  美月用右拳捶打自己的大腿。「功輔沒有錯。如果那傢伙沒有做那種下流的事的話,功輔也不會怒火攻心。他是為了保護我,不得已才那麼做的。」
  哲朗點點頭。他自認瞭解中尾的個性,中尾會不顧後果採取行動,應該是相當氣憤吧。他不單是要保護遇襲的女性,更必須保護美月的自尊心。就算他因為氣到喪失理智,沒有察覺到自己太過用力掐住戶倉的脖子,哲朗也無法責怪他。
  「如果是這樣的話,馬上向警方自首不就好了嗎?如果警方釐清事情經過的話,中尾的罪刑就會減輕。但是我不清楚能不能無罪開釋就是了。」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美月淡淡地笑了。
  「就是因為沒辦法讓警方釐清事情經過,我們才會煩惱得要命啊。」
  「……原來是這樣啊。」
  「不過話說回來,我一開始也和你一樣,對功輔說過同樣的話。可是當他知道戶倉死了之後,態度異常冷靜。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要我遠離命案現場。他叫我開他的VOLVO回公寓。他當時還將戶倉的駕照和記事本交給我,要我處理掉。」美月說完低下頭,輕聲地說道:「丟人的是,我竟然乖乖地照他的話做。我留下功輔一個人,逃離了命案現場。」
  「這麼說來,處理屍體的也是中尾嗎?」
  「我也是事後聽他說的,所以不清楚詳情,但是他好像開著戶倉的箱型車,將屍體載到了那間制紙工廠。因為箱型車不能隨地棄置,他又藏到了別的地方。你一直擔心警方會發現車子,不用擔心,他已經處理掉了。」
  「箱型車不能隨地棄置,是因為擔心留下指紋或毛髮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但是功輔最擔心的是箱型車的擦痕。我剛才也說了,他為了救我用自己的車去衝撞。這樣會留下擦痕吧?」
  哲朗低吟。他在書上看過,如果調查汽車擦痕,甚至可以從漆片知道對方的車種。
  「我不知道功輔在打什麼算盤,但是我認為不可能逃過警方的追緝。警方如果調查戶倉家,一定會搜出他針對香裡小姐和我調查的資料,這麼一來就完了。所以我認為只有自首一途,但是我又不能讓功輔去自首,才想到由我出面。」
  「而你在那之前,跑來見我們嗎?」
  「我說過好幾次了,那是個錯誤。我在緊要關頭退縮了。」
  美月從沙發上站起來,往內側走去。那裡有一個舊理流台,一旁並排著幾個簡陋的餐具。她將水注入電熱水瓶。「我來泡咖啡吧。這裡沒有冰箱,沒辦法買啤酒放著。」
  「你之所以打消自首的念頭,是因為中尾對你說了什麼嗎?」
  美月一度停手,但是隨即繼續擺放紙杯。
  「功輔當時在找我。他知道我在你家,好像嚇了一跳。這也難怪啦。當時功輔說,他在想誰也不會被逮捕就能解決問題的方法,所以我不用去自首。」
  「誰也不會被逮捕?」
  「雖然我不認為有那麼好的方法,要他告訴我詳情,但是他說時機尚未成熟,不肯告訴我。於是我對他說,如果警方到戶倉家搜查的話就完了。但是他卻說,就算警方如此也不要緊,因為大概不用擔心警方會找到重要物證。」
  「因為戶倉佳枝她們提出了協議嗎?」
  「她們在出租公寓的電話答錄機裡留言,說有事情想和他商量,希望他回電。功輔很驚訝,戶倉居然連這間公寓的事情都調查到了,不得已只好打電話給她們。」
  「所以中尾接受了協議?」
  「他好像付了幾次錢。可是,他不可能繼續冒險下去。」
  電熱水瓶的水滾了。美月將即溶咖啡倒進紙杯中,注入熱水。這裡似乎沒有糖和奶精。
  「佐伯香裡不住在這裡嗎?」
  「她已經不住這裡了。我不是在台場向你提過嗎?在那之後不久她就動身了。」
  「她去哪裡?」
  「不曉得。」美月遞出其中一個紙杯。「她很堅強,我想她不管做什麼都能活下去。不過,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用佐伯香裡這個名字了。就這層意義而言,名叫佐伯香裡的女人已經不存在了。」
  這個名字的本尊——立石卓突然浮現在哲朗腦海。
  「你最後一次和中尾聯絡是什麼時候?」
  「昨天,他打電話給我。」美月一手拿著紙杯,一手從口袋中拿出行動電話。
  「他說了什麼?」
  「他說,快要結束了,在那之前不要輕舉妄動。」
  「什麼意思?他想要做什麼?」
  美月看著手邊的紙杯,但是沒有將紙杯送至嘴邊,而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嗎……」
  「他想要尋死嗎?」
  「嗯。」
  「那傢伙死了又能怎樣?」
  「功輔認為,只要他一個人頂罪就沒事了。如果他承認殺害戶倉的是自己,然後自殺的話,警方大概就不會調查下去了。」
  「中尾這麼說的嗎?」
  「他沒有說出來。但是我知道,他為了不要連累像立石他們那種低調過活的人,打算讓自己和所有的秘密一起埋葬。」
  哲朗低聲沉吟,喝下紙杯裡的咖啡。咖啡喝起來索然無味,大概不止是太淡的緣故。
  「他根本不用自殺,這件事只要自首就能解決了。」
  「然後對殺人動機絕口不提嗎?警方沒有那麼好對付吧?我想功輔大概是認為只要自己活著一天,警方就有可能知道戶籍交換的事。」
  哲朗沉默了。或許真是如此,中尾功輔很可能會做出這種結論。
  哲朗想到了一件事——中尾突然離婚。會不會是為了不給家人帶來麻煩,才想在被警方逮捕之前和家人劃清界限呢?
  哲朗從美月手中一把搶過行動電話。他死盯著電話,再遞到她面前。「打電話!」
  「咦?」
  「我叫你打給中尾。」
  美月來回看著行動電話和哲朗的臉,一臉悲傷地搖搖頭。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現在沒辦法聯絡上他。我也不知道那傢伙在哪裡。」
  「你心裡沒有個底嗎?」哲朗問道。然而,美月只是搖頭。哲朗咂咂嘴,一口飲盡淡而無味的咖啡。
  「QB,這是我的猜想,」美月靜靜地說,「功輔那傢伙會不會是生病了?而且是相當重的病。」
  哲朗停下了原本想要捏扁紙杯的手。「你想到了什麼嗎?」
  美月緩緩地縮起下顎。「嗯,我想到了好幾件事。你不是也察覺到了嗎?」
  「我想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因為他瘦得像皮包骨。可是我之前卻將這解釋成他吃了不少苦頭。」
  「我想他是吃了苦,但是那大概不是主要原因。我聽嵯峨先生說,功輔幾年前好像也因為重病住院過。嵯峨先生說,他可能是得了癌症。」
  哲朗感覺胸口一陣抽痛。他想起了中尾許多有違常情的舉動,中尾也曾在哲朗的住處一樓露出痛苦的模樣。
  「難道是癌症復發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美月拿著紙杯低下頭。她似乎不打算喝咖啡了。
  假如中尾因為癌症復發,而察覺到死期將近的話,思考到目前的局面時,很可能選擇自殺這條路。哲朗心想,但是這麼做還是太傻了。連妻子和家人也不告訴她們事實,為了保守為性別而苦的人們的秘密而死,簡直是愚蠢至極。
  不……,哲朗抬起頭,他真的沒有告訴任何人嗎?
  「日浦,你能不能陪我?」哲朗問道。
  「陪你?」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一個地方。如果要讓那傢伙說真話,你最好也在場。」
  「那傢伙是指?」
  「理沙子。」說完,哲朗這次真的捏扁了紙杯。
  2
  仿造紅磚牆的壁面上,貼著令人懷念的著名電影海報。店內燈光昏暗,放著小桌子,感覺像是從前流行的咖啡店。這家店位於距離下北澤車站五分鐘路程的地方,哲朗他們坐在最內側的一張桌子。
  打開木製的門,小鈴鐺發出匡當匡當的響聲,這也充滿了懷舊風情。
  理沙子遲到了五分鐘,她身穿皮褲大步走了過來。她在半路上停下腳步,大概是發現了哲朗的同伴吧。美月並沒有打扮成男人的模樣,她下半身雖然穿著褲子,但是上半身卻套了一件女用運動夾克。那件夾克似乎是向佐伯香裡借來的。
  「美月……」理沙子驚訝地瞪大眼睛,三步並兩步地衝了過來。「你這陣子跑去哪了?」
  「抱歉,讓你那麼擔心。還給你添了麻煩。」
  理沙子在他們對面坐下。「這是怎麼一回事?」她以詰問的語氣問哲朗。
  「你先點個東西吧。」
  女服務生在她身旁。
  她點的皇家奶茶送上來之前,哲朗先說明了事情至今的演變。他說話時,理沙子一直眉頭深鎖,而且兩度皺緊眉頭,分別是當她聽到無法得到早田的協助,以及戶倉想要強暴美月的時候。
  「這樣啊……,所以是被害者家屬向犯罪者勒索啊。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不過拜她們所賜,警方的調查無法順利進行,這真是令人左右為難。」
  理沙子偏著頭說:「早田他應該不會協助我們吧。」
  女服務生送上了皇家奶茶。理沙子喝了一口,然後看著美月,說:「我之前直覺認為美月可能是被害者。雖然你說你是因為香裡小姐的事和戶倉起爭執,氣憤之下才掐住他的脖子,但是我總覺得不太對勁。因為就算你的內心是男人,你也不是那種會主動挑釁的人。」她看著低著頭的美月繼續說:「如果你說你差點被強暴而殺了他,我或許還會相信。」
  「日浦不願提起那件事。她不想說出自己遇襲,和被戶倉視為洩慾對象的事。」
  「這我知道。所以我想說的,並不是美月的謊說得很拙劣。」理沙子雙手捧著茶杯,挺直背脊。「那,你們找我出來有什麼事?」
  「我希望你告訴我們一件事。或者該說,我想向你確認一件事。」哲朗筆直地盯著理沙子。「你從家裡搬出去的前一天,有客人來家裡吧?你拿出皇家哥本哈根的茶杯,招待那位客人。」
  哲朗感覺到理沙子霎時停止呼吸。她先垂下視線,然後再抬起視線看著哲朗的眼睛。
  「那又怎麼樣?只是朋友來玩而已。」
  「哪個朋友?你現在從這裡打電話給他看看,你有帶行動電話?」
  理沙子面無表情,一臉在思考該如何回答的表情,並用眼神試探哲朗識破了多少。
  「如果不是朋友的話,你想會是誰嘛?」
  「如果我猜中的話,你會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嗎?」
  「我可以考慮。」
  「應該沒有時間讓你考慮了吧?難道你打算對中尾見死不救嗎?」
  她一臉錯愕,就像是突然有人在她面前「啪」的拍手。她眨了兩下眼睛。
  哲朗緩緩地呼吸後說:「客人是高城律子對吧?」
  哲朗看到理沙子臉上緊張的表情逐漸放鬆下來,保守秘密對她而言也是一項負擔吧。
  「收到那套皇家哥本哈根的茶杯時,你曾說過要等上流階級的客人到家裡來的時候才用。那種人除了高城律子之外,沒有別人。而且,這也能說明你當時為何說出那番話。因為你從她口中,聽到了他和中尾之間定下的殘酷約定。」
  「殘酷約定是指?」美月問道。
  「我大致上已經猜到了,」哲朗說,「但是我想聽理沙子親口說出來。」
  理沙子拿起小碟子上的湯匙放入杯中,用湯匙撈起浮在奶茶表面的薄膜。
  「律子小姐原本是來找你的,可是因為你出去了,所以她轉而告訴我。」
  「原來是這樣啊。」既然她都上門造訪了,應該不會避著哲朗才對。「既然如此,我應該有知道的權利。」
  「是啊。可是我基於自己的判斷,決定瞞著你。因為我認為就算告訴你,你也不會按照她的希望做。」
  「她希望你不要再找中尾了。」
  聽到這句話,哲朗點了點頭。「這樣啊。她認為如果告訴我內情,我應該就會抽手。」
  「你會因此抽手嗎?」
  「不曉得。如果事情如我所想的話,我想大概不會抽手把。」
  理沙子微微一笑;一摸落寞的笑。
  「中尾得了癌症,胰臟癌。他本人也知道了,或者該說,他本人最清楚。」
  哲朗和美月互看一眼,她只是悲傷地點頭。
  「無法救治了嗎?」
  「好像是。」
  「這樣嗎。」哲朗為了抑制從內心深處湧上來的某種情感,用力地做了一個深呼吸。「理沙子,你有帶香煙嗎?」
  她默默地打開皮包,將香煙和打火機放在桌上。他銜起一根點火,深深地吸入肺腔。他看著吐出的煙,腦中浮現中尾的臉;一張消瘦的臉龐。
  「律子小姐原本打定主意,要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卻無法如願。因為她從中尾口中,得知了非常驚人的一件事。」
  「中尾告訴她,他殺了人馬?」
  理沙子點了點頭。「她不知道戶籍交換等事的詳情。中尾似乎只告訴她,有個男人對他認識的女公關糾纏不清,他殺了那個男人。」
  「於是中尾提議離婚,是嗎?」
  「沒錯。他說自己被警方逮捕是遲早的問題,最好在那之前劃清界限。當然,律子小姐一度拒絕,但是最後還是被說服了。」
  「因為顧慮到孩子吧。」
  「他們夫妻不希望讓孩子成為殺人犯的小孩。」
  「可是,」美月在身旁低喃道,「就算離了婚,血緣還是存在。世人會不會還是用殺人犯的小孩的標籤貼在他們的孩子身上呢?我認為功輔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
  「律子小姐說,中尾告訴她會妥善解決這些事。」
  「這些事是指?」
  「中尾好像也沒有告訴她。」
  「中尾不打算讓『中尾功輔』死去。」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理沙子和美月露出一臉意外的表情。他來回看著她們,繼續說道:「那傢伙大概是打算以殺害戶倉的某個人的身份死去。如此一來,警方就查不出殺人犯的真正身份。命案會就此終結,但是不會出現中尾功輔的名字。同時,戶倉泰子和佳枝她們只好死心,認為神崎充死了。」
  「功輔打算讓自己成為無名屍嗎?」美月問道,她的聲音在顫抖。
  「我想是如此。當警方發現這類屍體時,會仰賴失蹤人口名單查出屍體身份。可是中尾不會出現在名單上,因為沒有人會報警找他。」
  「這樣啊,因為律子小姐沒有理由報警協尋。」理沙子邊點頭邊說。
  「因為他沒有必要擔心離婚的前夫去了哪裡。反過來說,如果他們沒離婚的話,明明丈夫下落不明,她卻沒有報警協尋,這反而奇怪。而且她也無法向女兒解釋,她們的父親為什麼會消失。」
  「原來離婚的真正目的是這個啊。」美月說,「功輔或許會想到這些事……」
  哲朗將煙灰變長的香煙在煙灰缸裡捻熄。理沙子像是接棒般伸手去拿香煙盒。三人陷入各自的沉思許久。
  過一會兒之後,理沙子開口說道:「這就是律子小姐告訴我的全部內容。她好像認為,如果說出內情,你就會罷手。」
  「可是你卻沒有告訴我。不但如此,你甚至還留下字條,要我去找中尾。」
  「因為我覺得這樣太悲慘了。聽完律子小姐的話,我知道中尾打算尋死,我想她大概也知道。明明朋友想要尋短,能夠置之不理嗎?反正你也不會放棄找他,而且我也認為你不該放棄。我想既然如此,不告訴你反而比較好。我沒有辦法告訴你那麼令人難過的事。」
  你就是因為這樣從家裡搬出去的嗎?哲朗想問,但是忍了下來。因為她搬出去的理由不止一個。
  「我們去找功輔吧。」美月突然嘟囔了一句。「就像理沙子說的,我們不能明知朋友想要尋短,還置之不理。就算本人不希望我們去找他也是一樣。然後,我們應該思考別的方法。」
  「我當然打算去找他。再說,按照目前的狀況,那傢伙也不可能按照計劃行事。我們必須告訴他這一點。」
  「什麼意思?」理沙子問道。
  「中尾以為就算自己死了,警方也查不出他的身份。可是實際上並非如此。」
  理沙子稍微想了一下後說:「因為早田吧。」
  「他大概馬上就會想到無名屍是中尾吧。當然,我想他應該不會告知警方。如果他那麼做的話,警方也會懷疑他的情報來源。而且早田應該也想隱瞞和我們之間的關係。可是他知道了戶倉佳枝她們的企圖,這個部分他應該會告訴警方吧。不過他在告訴警方之前,應該會先寫成報導。」
  「這麼一來,警方就會調查戶倉佳枝她們。她們雖然不知道神崎充的真實姓名,卻知道他的電話號碼。而警方會從號碼查到屍體的身份……」
  「沒想到邊鋒會變成我們的敵人。」美月說道。
  「我們不能責怪早田,他只是貫徹自己的生存之道罷了。」
  總決賽結束至今都已經過了幾年?——早田說的最後一句話仍言猶在耳。
  「我有一件事情不懂。」理沙子說到。
  「什麼事?」
  「我知道中尾打算以無名屍的身份被警方發現。但是,怎麼樣才能讓警方認為他是殺害戶倉的兇手呢?」
  「他大概是打算留下遺書吧。」美月回答,「這是最省事的方法。」
  「不,我想他不會使用遺書這一招。警方辦案要的是證據,他們需要只有犯案者才有的東西。」
  「有那種東西嗎?」美月陷入沉思。
  「只有一樣。」哲朗說,「車子。」
  「戶倉的箱型車嗎?」美月輕輕拍了桌子一下。
  「警方應該也知道門松鐵工廠的箱型車,從戶倉遇害的那天晚上就下落不明瞭。如果他是死在那輛車上的話,警方當然會認為那輛車和命案有關吧。」
  「這麼說來,功輔說過那輛箱型車是關鍵,絕對不能被警方找到……」
  「命案之後,箱型車停在哪裡?」
  「我不知道。功輔只告訴我,車子放在安全的地方。」
  「不可能是付費停車場。如果長期放置的話,會令人起疑。」
  「也不會是路邊停車,因為不知道誰會報警。如果輪流停在各個停車場的話,某種程度上或許是安全的,但是……」哲朗說到這裡,發現了一個重要的關鍵。「等等,命案發生在深夜對吧?中尾必須火速將車藏起來,但是那種時間,停車的地方有限。」
  三人都沉默了,他們在動腦思考。
  「最可能的是,」理沙子沉吟後說出,「自家的停車場。」
  「這有可能。那一天夜裡我開著VOLVO,停在出租公寓旁。這麼一來,他家的停車場就空了出來。」
  「不,他應該不可能這麼做。如果停車場裡聽著一輛陌生的箱型車,說不定鄰居會起疑。不過如果車庫有鐵卷門的話,就另當別論了。等等,說到鐵卷門……」哲朗眼前浮現一張照片。「說不定……」
  「說不定什麼?」理沙子問道。
  「只有一個可能。中尾能夠自由使用,而且有鐵卷門的車庫。」
  「在哪裡?」
  「高城家的別墅,他之前給我看過照片。我記得他說是在三浦海岸。」
  「可是中尾應該不想給高城家添麻煩吧。將車藏在那種地方,很危險不是嗎?」理沙子反駁道。
  「當然,他打算在尋死的時候將車開走。可是說不定在那之前,他會先將車藏在那裡。」哲朗看了手錶一眼。
  3
  時間接近深夜,三人只好暫且先回各自的住處,也就是哲朗回自己家,理沙子回暫住的朋友家。
  問題是美月,哲朗實在不願讓她回那棟位在池袋的大樓。
  理沙子似乎和他有相同的想法,於是說:「你來我住的地方,反正我朋友因為工作的關係,今天晚上不會回來。」
  「可是不會給你添麻煩嗎?」
  「如果你四處亂晃失蹤,那才是給我添麻煩。我朋友要我當作自己的家使用,所以你不用擔心。」
  「既然這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美月輕輕點頭。
  哲朗和她們在咖啡店前告別,獨自搭上了計程車。回家的路上,他用行動電話打給須貝。須貝好像正在洗澡,他等了一會兒。
  「發生了什麼事嗎?」須貝壓低音量問道,他大概知道是命案的事吧。當然,他不知道戶籍交換和中尾牽涉其中的事。哲朗也不想在電話中告訴他。
  「不好意思,這麼晚打來。我有一點事情想要問你,是有關中尾的別墅。」
  「中尾的別墅?」
  「嗯。之前我租公寓時,你不是幫我辦了火災險的手續嗎?我想你會不會也一樣替中尾的別墅保了險。」
  「中尾的別墅……」須貝腦筋似乎沒有馬上轉過來,過了許久才大聲說:「噢,神奈川的別墅啊。中尾的,或者該說是高城家的房子。」
  「就是那個,你是不是幫忙保了險呢?」
  「你很清楚嘛。沒錯,我聽說他買了一棟別墅,馬上打電話跟他聯絡,結果簽了一筆高額的保險。」
  「告訴我地方。」哲朗不等須貝說完就說,「別墅的地址。可以的話,連電話號碼也告訴我。」
  「你這樣沒頭沒腦的,發生了什麼事?」
  「我事後再向你解釋。總之,我想要馬上知道那棟別墅在哪裡。」
  「你要我告訴你地址,可是中尾都已經離婚了,和那棟別墅無關了吧。」
  須貝悠哉的語調令哲朗焦躁不已。他在計程車上不斷跺腳。
  「我不是說了,事後再告訴你詳情嗎?不好意思,我沒有時間了。告訴我別墅的地址。」
  「你急也沒用,我沒辦法現在告訴你啊。資料在公司,等我去到公司才查得到。」
  哲朗低吟。他實在說不出口,要須貝現在去公司一趟。
  「那,你明天一大早去查,知道之後告訴我。」
  「你聽起來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個大概無妨吧?」
  「電話裡沒辦法說。拜託你了須貝,我這輩子就求你這一次。」
  「真稀奇耶,你居然會說這種話。」
  須貝似乎在電話的那一頭陷入了沉思,他說不定是害怕火屑飛到自己身上。
  「我知道了。我明天本來打算晚點進公司的,既然你這麼說,我只好早點去了。我查到之後,會馬上跟你聯絡。」
  「抱歉。我會報答你的。」
  須貝好像想問什麼,哲朗察覺後掛上了電話。就算須貝告訴哲朗別墅在哪裡,他也不想把內情告訴須貝。但是如果完全不解釋的話,他大概不會善罷甘休吧。哲朗稍微思考了一下該如何打發這個爛好人朋友。
  哲朗一回到家,馬上躺在床上試著整理腦中的思緒。他對於自己在理沙子和美月面前說出的推理有自信。換句話說,他確定中尾想要自殺。
  他無法眼睜睜地看朋友尋短見,不過,說他內心完全沒有動搖是騙人的。若是考慮到錯綜複雜的現況,的確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法。
  自己是不是應該抽手呢?這種想法在他腦中盤旋不去。不,從一開始就應該置身事外。如果將一切交給中尾和美月去處理,或許一切都會進行得很順利。但是這麼一來,就無法避免犧牲中尾了。
  自責、猶豫、後悔等情緒,折磨了哲朗一整晚。他苦惱不已,無法入睡,輾轉反側。
  即使如此,他還是打了個盹。直到遠方響起的電話聲吵醒了他。他看了一眼枕邊的鬧鐘,還不到早上七點。
  「是我,理沙子。」
  「怎麼了嗎?」哲朗邊問邊感到一抹不安,她的聲音裡充滿了不尋常的緊張感。
  「對不起,被她跑掉了。」
  「被她跑掉了?」哲朗在問是誰之前,就理解到發生了什麼事。「日浦不見了嗎?」
  「對。我們昨天睡不著,一直在聊天。她好像是趁我快睡著腦袋模模糊糊的時候跑出去的。」
  「這樣嗎……」哲朗認為不能責怪理沙子。沒有昨天的摸樣完全不像會跑掉。
  「她會不會是回那棟位在池袋的大樓了呢?」理沙子不安地問道。
  「不,不可能。那麼做沒有意義。」
  「如果不是回那棟大樓的話,她會去哪……?」
  哲朗思索,他想起了昨晚的對話。「她可能去了三浦海岸。」
  「三浦海岸?那你的意思是,美月去了中尾的別墅?可是看她昨晚的模樣,好像不太清楚別墅的事。」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卻在我們面前佯裝不知。她打算自己一個人去見中尾。」
  「這麼這樣……,她一個人去見中尾,想做什麼?」
  哲朗沒有回答理沙子,但他並非全無頭緒。他已經猜到了,但是害怕將答案說出口。於是理沙子似乎也從他的語氣中,得到了提示。
  「她該不會是想要一起死吧?」她的聲音嘶啞。
  「理沙子,馬上準備出門!我們也去三浦海岸,去追日浦。」
  「去是可以,問題是你知道地方嗎?」
  「我已經布下了一步棋。雖然時間還有點早,但我們不能拖拖拉拉。」
  「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你那裡。」
  「不,這樣是浪費時間。你去新宿,去須貝的公司。」
  「須貝的公司?什麼意思?」
  「我待會兒再向你解釋。至於碰面地點我會再告訴你,總之先準備出門。」
  「好。」理沙子說道。哲朗沒有回應她,就掛上了電話,接著打給須貝。昨天是半夜打;今天是清晨打,須貝的妻子大概會臭著一張臉吧,但是顧不了那麼多了。
  新宿,上午八點四十分。斜前方是東京都廳。哲朗將車停在馬路上,兩旁是高聳的大樓。他敲著方向盤,感覺儀表板上的數位時鐘今天跑得特別快。
  「我覺得美月就算一起死,對事情也沒有任何幫助。」理沙子坐在副駕駛座上低喃道,她的語調像在呻吟。
  「那傢伙大概認為不能讓中尾一個人死吧。」
  美月不是想要阻止中尾自殺。如果是的話,她就不會不告訴理沙子,偷偷溜出去。
  「可是如果美月一起死的話,就會打亂中尾的計劃了。」
  「她說不定沒有想到那麼多。再說,中尾的計劃先在也已經被打亂了。」
  哲朗看見須貝從一旁的大樓門口出來。寒天裡,他身穿西裝。雖然沒有告訴他詳情,但是他應該也猜到哲朗遇上了緊急狀況吧。他的西裝下擺隨風飄蕩。
  哲朗下車。須貝邊跑過來,邊遞出一張字條。
  「我設法查到了。可是,我不知道別墅的電話號碼。聯絡電話寫的是他家。」
  「只有地址也行。不好意思,特地麻煩你。」
  「喂,西脅,中尾發生了什麼事嗎?」
  「抱歉,改天我會全部告訴你。」哲朗無法正視他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無法告訴這位朋友全部的事實,最後還是得欺騙他。哲朗因為這份罪惡感而感到心痛。
  「我們還得趕路,先走了。」哲朗打開車門。
  「西脅,」須貝用手扳住車門。「見到中尾的話,告訴他改天再到串烤店喝一杯。」
  哲朗抬頭看他,他露出至今從未見過的真摯眼神。即使他不知道內幕,肯定也感覺到了什麼。
  哲朗輕輕點頭,關上車門。車子發動後過了好一陣子,哲朗還能從照後鏡中看見須貝目送他們的身影。理沙子在副駕駛座上輕輕吸了一下鼻子。
  汽車上了首都高速公路,朝橫須賀疾駛。兩人在車上幾乎不發一語。哲朗回想這兩個多月來發生的事請,自問至今做的事情是否有意義,但是他找不到答案。
  開到橫濱橫須賀高速公路站,是一條通往海邊的筆直道路。這條路上不斷有大型卡車來來往往,感覺像是產業道路。即使如此,當前方漸漸看到大海,路旁零星地出現了供應衝浪板和潛水設備的店家。
  「我昨天和美月聊天,」理沙子隔了許久開口說,「我覺得說不定犯下了天大的錯誤。」
  「錯誤?誰犯下了天大的錯誤?」
  「我們。我和你,還有美月。」
  「什麼意思?」哲朗瞄了妻子的臉一眼。
  「美月告訴了我許多中尾的事。包括這一年來的事、從前的事,還有當他們是男女朋友時的事。」
  「然後呢?」哲朗催促她繼續說下去,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吁了一口氣。
  「我覺得美月是女人。當她提到中尾的時候,臉上露出的並不是男人的表情。」
  哲朗窮於應答。眼前的局面令他想說,事到如今了你還說這些做什麼?假如美月的內心是女人,而不是男人的話,所有前提就會徹底大翻盤,這正表示了自己的行動不具任何意義。然而,其實哲朗心裡也部分認同理沙子說的話,因為至今他也曾下意識地感覺到過。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代表了日浦在說謊。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呢?甚至不惜注射荷爾蒙,弄傷聲帶……」他搖了搖頭,覺得這不可能。
  「我也知道自己的話不合理。可是若非如此,美月一連串的行為更不合理。我問你,如果美月完全是個男人的話,她會想和中尾一起死嗎?」
  哲朗沉默不語,理沙子的疑問是正確的。
  她看著左側的大海,繼續驅車前進。海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烏黑的。依舊有許多卡車呼嘯而過,一輛輛卡車揚起的灰塵,飄落在哲朗的車上。
  理沙子比對須貝的字條和公路地圖,指示哲朗停車。他一將車停在路旁,理沙子馬上下車。右側有一家小釣具店,她似乎打算去問路。
  幾分鐘後,她回來了。
  「我知道了,好像再簽面兩個紅綠燈右轉。」
  「瞭解。」哲朗放開手剎車,心跳加速。
  哲朗按照指示,將車開上一條小馬路,兩側樹木繁茂。不久後,不再見到樹影,左邊出現了一條小路,內側有一棟建築物。小路的入口處立著一個金屬製的小看板,上面雕著「TAKASHIRO」(高城的日文羅馬拼音)的字樣。哲朗打方向盤左轉。
  高城家的別墅是一棟貼了瓷磚的方正建築物,感覺和世田谷的住家有幾分神似。哲朗漠然地想像,高城家的人即使改變地方,也不想改變生活形態。
  理沙子按響玄關的門鈴,然而,沒有人應門。
  「好像沒人在。」
  「是啊。」哲朗抬頭看建築物二樓。窗戶拉上了窗簾,感覺窗簾後也沒有動靜。
  「是否為時已晚」的念頭在腦海裡一閃而過,但是哲朗立刻打消了這個想法。中尾不可能死在這棟別墅裡。
  玄關旁有一座裝有鐵卷門的車庫,似乎能夠停放兩部車。哲朗試著推開鐵卷門,但是上了鎖推不開。即使如此,抬起下面的部分,還是能夠弄出距離地面幾公分的縫隙。哲朗匍匐在地上,從縫隙向內窺視。
  「怎麼樣?」理沙子問哲朗。
  「看不太清楚,但是好像沒有車。」他站起身來,拂去衣服上的灰塵。
  「你的意思是,開到別的地方去了嗎?」
  「說不定。」另一種不安襲上哲朗心頭。中尾可能躲在這棟別墅的推理,會不會是錯誤的呢……?
  就在他想不出下一步,佇立當地時,他的行動電話響起。他直覺是美月!
  「喂。」
  「西脅嗎?是我,早田。」
  4
  打電話來的是意想不到的人物。
  「什麼事?」
  「雖然我們在戶倉命案上是對立的,但是我想要盡點道義,決定提供消息給你。」
  「發生了什麼事嗎?」哲朗握緊了手機。
  「再過不久,兇手會在某個地方被警方逮捕。」
  「你說什麼?」
  「戶倉從前工作的門松鐵工廠的一輛箱型車,在命案發生後就下落不明,剛才有消息指出警方找打了那輛車。」
  哲朗感到心臟怦怦亂跳。「在哪裡找到的?」
  「這我不能說,我也有保密的義務。」
  「早田,」哲朗隔了一個呼吸後說,「告訴我,在哪裡?我之前也說過了,在那裡的是中尾。被警方逮捕的會是中尾。」
  「我決定不去想這件事,我原本並不會知道這個消息。」
  「我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我把你當成朋友。身為報社記者的早田應該不知道。可是如果你是中尾的朋友,我不會讓你假裝不知道。」
  「我之前也說過了,比賽已經結束了。」
  「所以你想說,友情也已經結束了嗎?友情沒有那麼容易斬斷的,不會因為自己方便,說合就合、說斷就斷。就算這段友情再艱辛,我也不能讓你一個人逃掉,我要你也善盡身為朋友的責任。」
  早田沉默了。兩人之間不知道有過幾次這樣的對話,但是他第一次表現出猶豫的態度。
  「應該是神奈川縣吧?」哲朗說,「而且是三浦半島。」
  「……為什麼你這麼認為?」
  「我猜對了吧?在三浦半島哪裡?我現在人在三浦海岸,中尾的別墅這裡。不過,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你見到中尾,打算做什麼?」
  「我還不知道。確定的是,我要阻止他自殺。」
  「他該不會想做傻事……」
  「他想要尋死。」哲朗緩緩地說,「他自覺到自己因為胰臟癌死期將近。他認為要保守夥伴們的秘密,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我不會讓他那麼做。你也是吧?或者你為了工作,能夠若無其事地佯裝不知呢?」
  早田的回應再度中斷,哲朗焦急難耐。如果早田現在人在眼前的話,就算訴諸武力,哲朗也要他說出中尾在哪裡。
  「我不知道來不來得及,」早田總算說了,「警視廳的人正趕過去。他們因為不想讓旁人搶走功勞,大概不會讓神奈川縣警出手,但是應該有請神奈川縣警方派人監視。」
  「既然如此,沒有時間說廢話了吧?快告訴我!」
  哲朗聽見了一種低沉奇怪的聲音,像是夾雜了呻吟和歎息。
  「去找一家叫做『三海屋』的店。」
  「三海屋?」
  「一二三的三,海邊的海,房屋的屋。好像是一家日式料理的店,聽說箱型車就停在那家店的旁邊。」
  「三海屋是嗎?謝謝你。」
  「西脅,」早田說,「我會繼續追查。我不會漠視犯罪。」
  「我知道。你恢復報社記者的身份吧。」說完,哲朗掛上了電話。
  他告訴理沙子與早田的談話內容,然後上車。發動引擎之前,他取出公路地圖。
  「那傢伙雖然六親不認,聽到中尾想要尋死,到底也動搖了。」哲朗說道。
  「我想早田的內心也一直在天人交戰。他告訴我們箱型車找到了這件事本身,就證明了他內心在動搖。」
  「或許吧。」哲朗同意她的說法。
  即使看了地圖,還是找不到三海屋的位置。哲朗先發車前進,打算開上沿著海岸線的道路,再問當地人比較快。
  「美月和中尾在一起嗎?」
  「大概吧。」
  「可是她是怎麼找到中尾的呢?還是美月來的時候,中尾還在別墅裡,然後兩人才一起離開的呢?」
  「不曉得,我總覺得不是這樣。」
  「為什麼?」
  「如果美月和中尾在一起的話,他應該就不會離開別墅了吧?不,應該是不能離開了。他只有在下定決心要自殺時才會那麼做,但是美月不可能容許他那麼做。而且美月在身旁,中尾也沒辦法採取下一步行動吧。」
  「那你的意思是,美月原本就知道那個地方嘍?」
  「可以那麼說。說不定她是聽到三浦海岸,而想到了什麼。」
  沿路上有一間舊式的米店,哲朗將車停在那家店前面。米店經常要送貨到府,所以應該對當地的路很熟。理沙子迅速下車。
  哲朗邊輕拍方向盤等理沙子,邊思考中尾目前的心境。如果美月在中尾身旁,他肯定一顆心七上八下。中尾既不能自殺,又不能被警方逮捕。
  理沙子小跑步回來。「聽說經過前面的大十字路口後,左邊有一排椰子樹,然後右邊有三海屋的招牌。」
  「好,我們走吧。」哲朗等理沙子關上車門,踩下油門。
  「中尾會在那家店嗎?」
  「應該不可能吧,這樣太引人注目了。」
  「那是在箱型車上嘍?」
  「我不知道。如果是的話,他現在說不定在接受神奈川縣警的盤問吧。」哲朗邊說,邊想中尾不可能做那麼愚蠢的事。
  經過十字路口後,左側出現一排椰子樹,樹的另一側是是和做海水浴的沙灘。哲朗放慢車速。
  「有了,那個。」理沙子出聲說道。
  馬路右側有一間日式風格的店,掛著「三海屋」的招牌。
  車子駛過店門前,哲朗踩下剎車,向左打方向盤,將車停在一塊兩旁是椰子樹的空地。戲水季節時,這一塊地應該是熱門停車場吧。除了哲朗的車之外,還停了其他車子,但是並未看見車主。哲朗也沒發現要找的箱型車。
  正前方是一片沙灘,一條油漆剝落的船隻船底朝天地放在沙灘上。海面平靜,也聽不見海浪聲。如果氣候再好一點的話,說不定會有兜風途中的情侶停下來歇息。
  哲朗下車,冷颼颼的海風不禁令他縮起身子。
  「你看,那邊……」理沙子用下顎指著馬路的另一邊。
  那裡似乎是三海屋的停車場,貼著一張禁止非顧客停車的告示。到了戲水季節,苦無停車位的戲水遊客大概經常在那裡亂停吧。
  那個停車場最多應該可以停十輛車,但是目前只停了一輛。哲朗發現那唯一的一輛是白色箱型車,隨即渾身僵硬起來。
  哲朗裝作是兜風途中下來休息,慢慢地靠近馬路。說不定有警察躲在哪裡監視,他假裝若無其事地觀察箱型車。
  箱型車的車身漆了「門松鐵工廠」幾個字,似乎還有電話號碼。車上沒有任何動靜。
  哲朗回到自己的車旁,假裝遠眺海洋。理沙子站在他身旁。
  「喂,怎麼辦?」理沙子小聲地問哲朗。
  「總之得找到中尾。」
  「那還用說,問題是怎麼找?」
  如果知道怎麼找的話,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哲朗想這麼說,但是忍了下來,陷入沉思。四周除了店家,還有一排民房。中尾大概在其中一間房子裡吧。但是就算他在其中,要如何才能找到他呢?
  這時,哲朗的行動電話再度響起。他和理沙子對看一眼之後,才接起電話。「喂。」
  「你在那裡很危險。」對方說道。哲朗聽見那個聲音,立刻全身汗毛豎起。
  「中尾,你在哪裡?」
  身旁的理沙子聽到哲朗的話,表情也變得僵硬起來。
  「你最好別在那裡左右張望,有警察在監視。你邊走邊說,如果能不時露出笑容就更好了。」
  「告訴我你在哪裡,日浦也和你在一起嗎?」
  「別緊張,我等一下告訴你。美月在我旁邊,所以你不用擔心。你直接沿著馬路走,和三海屋反方向。對,這樣就行了。」
  哲朗邊一手拿著行動電話走路,邊留意四周。他從中尾的語氣中察覺到,他似乎就在附近看著自己。
  「你過馬路,走進第一條巷子。然後應該會看到一家叫做『海濱俱樂部』的旅館。」
  哲朗按照他的話在小巷轉彎,前方出現一棟白色建築物,外觀全無裝飾,與其說是旅館,感覺更像是某種研究所。正面玄關采玻璃帷幕設計,玻璃上有『海濱俱樂部』的字樣。
  「我找到海濱俱樂部了,你在俱樂部裡面嗎?」
  「遺憾的是,那裡采會員制。你從那家店前面走過去。」
  哲朗按照他的指示來到一塊小空地,再過去是懸崖,沒有路了。
  「走到盡頭了。」
  「我知道。你看左邊。雖然被樹遮住了,但是有一道小石階。」
  仔細一看,左邊確實有一條寬僅五、六十公分的石階,不但級距小,而且坡度又陡。
  「從這裡往上爬就行了嗎?」
  「沒錯。說不定對你生銹的身體來說會挺吃力的喲。」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哲朗還是無法從中尾的語氣中感覺出緊張感。
  哲朗沒有掛上電話,對理沙子說:「你能不能到車上等我?」
  「我不能一起過去嗎?」
  「應該說是我需要咨詢。如果我們兩人都過去的話,說不定會無法掌握四周的動靜。」
  理沙子雖然一臉不太能接受的表情,但是想了一下之後,還是說:「好。」轉身離去。別被警方盯上,哲朗原本想這麼對她說,但是作罷。這個忠告對於精明的她是多餘的。
  哲朗爬上石階。石階中途拐了個彎,然後繼續向上延伸。
  「我要爬到哪裡?」哲朗問道。
  「爬到不能爬為止。運動不足的身體受不了了吧?」
  「有一點啦。」哲朗總算看到了石階的終點。剩下兩、三階時,前方傳來聲音:「我該說wel*e嗎?」
  眼前的是令人懷念的老友。
  5
  中尾以大衣加圍巾的外出裝扮站在眼前。他好像比最後一次見面時更瘦了,整個臉頰凹陷,下顎尖成三角形。他用那張消瘦的臉對著哲朗。
  他背後有一座小祠堂。美月倒在地上,上半身靠在祠堂上。她窩在睡袋裡,閉著眼睛。
  「日浦她……」
  「放心,她只是睡著了。不過話說回來,虧你找得到這裡。」
  「是早田告訴我的。」哲朗告訴他早田打電話來的事。
  中尾呼出一口氣。「原來是早田啊。但是聽美月說,你似乎沒辦法獲得那傢伙的協助。」
  「因為那傢伙也不想讓你死。」哲朗說完看著朋友。「你打算自殺對吧?」
  中尾搔了搔頭,微微苦笑。「美月告訴我你的推理了,真了不起。查出戶籍交換的事也幹得漂亮。」
  「如果我的推理是錯的就好了。」
  「不,」中尾將身體靠在一旁的柞樹上。「幾乎都正確。沒有需要糾正的地方。」
  哲朗的心情變得晦暗,他希望中尾能夠推翻自己的推理。
  「中尾,去自首如何?」他試探性地說,「日浦告訴我詳細的事情經過了,關於戶倉命案一事。,你沒有錯。你有充分獲得酌量減刑的餘地。至於戶籍交換的事,你只要不說不就好了嗎?」
  然而,中尾依舊只是在唇邊露出一抹微妙的笑。他以那表情看了美月一眼。
  「你看,西脅。她睡著的時候表情那麼天真,完全看不出來三十多歲了吧?你不認為這張臉不管怎麼看,都是女人的臉嗎?」
  「你想要說什麼?」
  哲朗一問,中尾用力地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搖了兩、三下頭。「說不定你已經知道了,我的母親是男人。她雖然外表是女人,但是內心卻是不折不扣的男人。」
  「我聽嵯峨先生說了。」
  聽到哲朗這句話,中尾點了點頭。「小時候,當我母親告訴我真相時,真是令人無法置信。我一開始還以為她是在跟我開玩笑。」
  這也難怪,哲朗同意他的看法。
  「但是當我看到她淚流滿面地訴說,我發覺她並不是在開玩笑,而大受刺激。但是更令我震驚的是,我父親早知道這件事了。」
  「令尊明知這件事,還是和令慈結婚嗎?」
  「我母親說,她是在生下我之後才告訴我父親的。但是她猜想我父親說不定已經察覺了。據說我母親告訴他時,他並沒有露出太過驚訝的表情。」
  「因為令尊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吧。」
  「不曉得,這我就不知道了。」中尾微微偏著頭,「我曾經認為,他可能只是漠不關心。哎,不管怎麼樣,自從聽了我母親的告白,我的性別觀就有了重大轉變。你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我在這世上最親的女人,居然告訴我她其實是男人。」
  「嵯峨先生說,你有看穿性別的能力。」
  「沒有那麼了不起。不過,我和一般人不一樣,習慣將他人外表與內在分開看待倒是事實。大概是在不斷這麼做的過程中,稍微瞭解了人的本質吧。」
  「那你怎麼看待日浦呢?你沒有看穿她的內心是男人嗎?」
  對於哲朗的問題,中尾露出一種無言以對的複雜表情。既像是感到傷腦筋或害羞,又像是感到苦惱。「我知道美月不是普通女人。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愛上她。」
  「就是因為這樣?」
  「對,」中尾點點頭。「如果要用俗氣的說法,我大概是在追尋母親的影子吧。因為她身上具備了相同的氣質。」
  「你明知道她的內心是男人,還是和她交往嗎?」
  「不是。」中尾搖了搖頭。「我之前也說過了吧?美月對我而言是個女人。當時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哲朗不太明白中尾想要說什麼。他沒有附和,只是盯著中尾的臉。
  「你覺得很奇怪吧?為何美月和我母親具備了相同的氣質,我卻沒有看穿她的本質?可是,這正是她最大的魅力所在。我想我大概是被她這一點吸引的。同時,與性別相關的最大問題,就在於她的這項特異之處。這可以說是矛盾,也可以說是一個謎。」
  「矛盾?謎?」
  中尾皺起眉頭,揉搓後頸。他似乎在煩惱該怎麼說,才能正確地傳達自己的想法。
  不久,他吁了一口氣,看開了什麼似地看著哲朗。
  「美月是男人,同時也是女人。」
  「這我知道。」
  哲朗一說,中尾搖了搖頭。「不單只是肉體是女人,內心是男人這麼單純。那傢伙的內心既是男人,也是女人。反過來說,也可以說她的內心兩者皆非。」
  「你的意思是,她的內心是一體兩面嗎?」
  聽到哲朗的問題,中尾稍微想了一下之後,還是表示否定。
  「這種說法,大概不足以表現她複雜的內心世界。如果要講的淺顯易懂一點,假設男人是黑石;女人是白石,美月則是灰石。她具有兩者的要素,而且是各百分之五十,但是無法屬於其中之一。原本所有人就不是徹底的黑或白,而是居於由黑至白的漸層之中。至於她則是處於漸層的正中央。」
  「漸層啊……」
  哲朗曾經在哪裡聽過和這非常類似的話。他想起了「BLOO」的老闆相川說的話。她使用梅比烏斯環這個說法,認為所有男女都身處在這條梅比烏斯環之上……
  「我想人腦應該是不穩定的。」中尾說,「我想每個人身處於漸層上的位置,會因為那一天的身體狀況或四周環境而左右挪移。就連我或你,也會因為日子的不同,有時稍微靠近女人那一端。不過,就算百分之九十五的黑變成百分之九十的黑,也不會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如果百分之五十的黑變成百分之四十五的黑,就差得遠了。如此一來,白的部分就多了百分之十。」
  「你的意思是,日浦的內心在那種微妙地帶來來去去嗎?」
  「正是。」中尾重重地點頭。「我不知道她基於何種因素左右擺盪,但是我認為這或許和生理期有關。我之所以沒有看穿她的本質,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日浦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哲朗低頭俯看睡著的美月。「或許心中女人的部分勝過了男人的部分吧。所以你才會認為她是女人。」
  「或許吧。」中尾說道。
  哲朗在心中低喃,美月和我在一起時也是如此,她的內心會偏向女人的一端。而當她和理沙子在一起時,大概會偏向男人的一端。
  他想起了在美月老家看到的成人禮照片,說不定她笑得像女人不單單只是在演戲。
  「大概美月也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本質。」中尾接著說,「他因為沒有察覺到這點而受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她對於自己是女人感到不對勁,而得出其實自己是男人的答案,但是實際試著以男人的身份生活,又發現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她雖然嘴上沒說,但是她對於變成男人也感到猶豫。」
  「但是她在我們面前,卻一口斷定自己是男人。」
  「她是想要讓自己深信不疑,這是企圖自我欺騙的結果。」
  哲朗點頭,總覺得自己能夠瞭解她的心情。「嵯峨先生說,你突然阻止了日浦的戶籍交換。這是因為你察覺到了這件事嗎?」
  「因為目前就算給美月男人的戶籍,也解決不了她的問題。和她是女人時一模一樣的不對勁感受,只會以相反的方式折磨她。」
  「相反的方式……」嵯峨說的「單純只是實物映在鏡中的倒影」這句話,在哲朗耳畔響起。這句話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我在想,我們之前做的事情算什麼?除了美月之外,對立石卓或佐伯香裡他們所做的事,那樣真的好嗎?我總覺得我們做的事情距離真正解決問題很遠,而且沒有意義。」
  「你該不會說你要扛下這個責任吧?」
  「說什麼扛下責任,」中尾無力地笑了。「根本無從扛起。我現在能做的,就只有守住他們的秘密。即使是賠上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我說了,別提死這個字。」哲朗向中尾走近一步。「我可是為了阻止你自殺,才特地跑到這裡來的。」
  中尾低下頭,再度將目光落在美月身上。「美月一到這裡就對我說了,她不會讓我獨自一個人死。」
  「她說要和你一起死嗎?」
  「算是吧。可是,我不能讓她做這種事。不過,就算我要她回去,她也不可能乖乖回去。我到下面買來罐裝咖啡,摻進安眠藥讓她喝下,她才總算安靜下來。睡袋是我從別墅帶來的。」
  美月原來是因為這樣才睡著的。
  「你在服用安眠藥嗎?」
  「嗯,最近沒有安眠藥的話就睡不著。不過,最後一顆我讓美月服下了。」
  「因為痛得睡不著嗎?」
  哲朗問道,但是中尾不回答。他將雙手插進大衣的口袋中,只呼出一口氣。
  「日浦為什麼會知道這裡呢?」哲朗改問另一個問題。
  「她好像是聽你說到箱型車可能藏在高城家的別墅時,想起這個地方的。」中尾靠近哲朗剛才爬上來的石階,俯看沿海的城鎮。「這裡是從前我和美月約會的地方。我們曾經兩人爬上石階,我摟著她的肩欣賞夜景。當時她就是女人。」
  這裡似乎是充滿兩人回憶的地方。美月大概確定中尾如果要選擇辭世之所,一定會選擇這裡吧。
  「老實說,我嚇了一跳。我昨晚還在別墅,今天早上一到這裡,竟然看到了美月。我還以為是在做夢。」
  「你打算讓日浦睡著,一個人自我了斷嗎?」
  「我原本想那麼做,但是你來了。沒辦法那麼做,我很頭痛。而且如果將美月放在這裡,等一下趕來的警察恐怕也會發現她。」
  聽到中尾這麼說,哲朗想通了一件事。「報警發現箱型車的人,果然就是你自己。」
  「我不是報警,而是打電話到門松鐵工廠。因為就算我像神奈川縣警報警,也不知道消息什麼時候會傳到警視廳的偵查總部。不過,我沒想到才報完案,就遇見了美月。讓她睡著之前還算好,但就在我煩惱接下來該怎麼辦的時候,就從這裡看見了你和高倉。」
  哲朗站在中尾身旁,目光望向同樣的方位。眼前的民房與餐廳的屋頂如同階梯並排。哲朗看見停在那一排屋頂前方的車輛。理沙子似乎坐在車上,而那輛發生命案的箱型車也在不遠處。
  「所以你才叫我過來嗎?你該不會是要我將日浦帶到別的地方吧?」
  「不行嗎?」
  「不是不行,但是有條件,你也要一起來。」
  中尾聳了聳肩,原本抿緊的嘴角放鬆下來。「美月說,QB現在還是在發號司令。」
  「她是誤以為我自認高高在上吧。」
  中尾搖了搖頭。「我說西脅,當時真是快樂啊。為什麼人會變呢?而且是往壞的方向改變。一旦成功就變得傲慢無禮;一旦失敗就變得卑躬屈膝。我從前也不想變成這樣的大人。我不想要汲汲營營與有錢人家千金結婚,致力於不玷污家族名譽的人生,可是現實中我卻選擇了這條路。我基於這種自我厭惡,燃起了和嵯峨他們一同面對性別問題的熱情。可是這或許是一種自我滿足,逃避現實罷了。我好懷念一心想著打倒眼前敵人的時代。」
  「如果你要這麼說的話,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是嗎?」中尾看著哲朗點點頭。「或許是吧。」
  哲朗忽然想起了早田,說不定只有那個男人沒變。他現在還是一心只想著打到眼前的敵人,即使對方是從前的摯友,他也毫不留情。
  「中尾,去自首吧。」哲朗說,「如果警方知道報警發現箱型車的是犯罪者本人,就會承認你是自首的。」
  中尾霎時睜大眼睛,但旋即恢復成安詳的表情。
  「就眼前的局面看來,我大概不得不那麼做了吧。除非你不肯默默地帶美月走。」
  「我不會讓你死。我不但不會讓你現在死在這裡,也不會讓你死在醫院。你自首之後,首先去醫院徹底檢查。警方應該也會答應讓你這麼做吧。」
  中尾別開視線,很冷似地攏起大衣前襟。
  「我會自首,但是我不想將美月捲進這起事件中。我希望她能夠置身事外。」
  「該怎麼做才好呢?」
  「我等一下會去箱型車那裡。這麼一來,躲起來監視的警察大概會叫住我吧。我會當場承認自己是殺害戶倉的兇手。」
  「然後呢?」
  「你趁警察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時,帶美月逃離這裡。這是我們的拿手好戲吧?」
  「假動作嗎?」
  「沒錯。」
  哲朗假裝將球傳給跑衛中尾,趁敵方的防守陣營被他耍得團團轉時,投出長傳。如果是比賽中,就會輕鬆愉快地成功。
  「可是美月短時間內似乎不會醒來。如果我背著昏迷不醒的她,警方一定會盯上我。」
  「我們先將她抬到石階下面。在那之前,你能先聯絡高倉,請她把車開到這下面嗎?」
  「有路能夠通到這下面嗎?」
  「放心,有一條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捷徑。」
  哲朗拿出行動電話打給理沙子,簡單地告訴她狀況之後,直接將手機交給中尾,由他詳細地指示理沙子路線。
  「好,抬起美月吧。」中尾邊將行動電話還給哲朗邊說。
  哲朗背起美月,中尾從背後撐住她,緩緩地步下石階。美月很輕。哲朗心想,這果然是女人的身體。
  在石階下等了一會兒,理沙子就開著車過來了。
  「總覺得可疑人增加了,他們是刑警嗎?」她說道。
  「大概是吧。」哲朗答道。
  「可是巡邏車好像還沒有來。」
  「又不是兩小時的推理劇,警方不會特地讓嫌犯起戒心吧。」
  哲朗將美月移入車子的後座。她半睜開眼睛,但是馬上又閉上了。
  「美月就交給你們了。」中尾說道。
  「交給我們吧。」哲朗堅定地說。
  中尾點了點頭,看著理沙子。「我也給高倉添了麻煩。我無意騙你,請你不要介意。」
  「那種事情你就別放在心上了,倒是你要盡早去看醫生。」理沙子的聲音微微發抖,語帶梗咽。
  「西脅也對我說了同樣的話。我雖然不抱期待,但是被逮捕之後,我會馬上試著告訴負責的刑警。告訴他,如果你不想讓嫌疑犯翹辮子的話,就帶我去醫院。」
  中尾或許打算開玩笑,但是哲朗和理沙子都沒有笑。
  「那麼,過十分鐘之後,你們再按原路回去。在那之前,你們絕對別輕舉妄動,知道了嗎?」中尾豎起食指,一臉認真地說。
  哲朗無言地點點頭。中尾看到他答應了之後,一個轉身,但是走了兩、三步,又停下腳步走了回來。
  「我想要留點紀念品給美月,但是身上什麼都沒有。讓她穿上這個吧。她衣服穿得單薄,看起來很冷。」說完,他脫下了黑色大衣。
  「中尾你不冷嗎?」
  「我沒關係。畢竟,再過不久我就要被一群熱血的警官包圍。而且巡邏車上大概也有開暖氣吧。」
  哲朗他們對這句玩笑話還是笑不出來。
  中尾一打開車門,就將自己的大衣蓋在睡著的美月身上。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端詳之後,將臉湊上前去。
  哲朗他們隔著玻璃,看見了兩人的雙唇交會。
  6
  「美月醒來之後,告訴她事情的經過。」中尾說道。
  「她大概會責怪我,為什麼不叫她起來吧,但這也沒辦法了。哎,我會試著告訴她的。」
  「拜託你了。」
  中尾伸出右手,哲朗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好久以前,自己曾數度將球傳到這隻手上。今天卻反而從這隻手傳過球來;一顆名叫美月的球。
  「能夠見到你們真好,謝謝你們大老遠趕來。」
  「我們會去看你。」
  中尾淡淡一笑,輕輕點頭。
  「要小心。」
  聽到理沙子這麼說,中尾微微舉手,然後邁開腳步。這次他似乎不打算回頭。即使如此,哲朗和理沙子還是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被建築物遮住為止。
  「他說十分鐘吧?」哲朗坐上車子的副駕駛座,看了手錶一眼。理沙子握著方向盤。
  「嗯,他要我們在那之前別輕舉妄動。」
  「真是拿他沒辦法啊。」哲朗歎了一口氣。
  老實說,哲朗無法確定中尾是否真的打算自首。但是他明白,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了,他沒有理由不接受中尾的提議。現在除了像這樣靜靜等候之外,別無選擇。
  耳邊突然傳來怒吼聲,而且不止一個人,好幾人在咆哮。在此同時,傳來了汽車行駛的聲音。哲朗和理沙子互看一眼。
  「理沙子,開車!」
  「可是還沒過十分鐘。」
  「別管了,快開車!」
  理沙子發動引擎,將排擋桿向後扳,邊快速下坡邊轉動方向盤,車子隨著車輪的打滑聲改變方向。她快速換擋,想要驅車前進。
  這時,巡邏車尖銳刺耳的警笛聲響起。幾部巡邏車的音量相互重疊,鑽入耳膜。
  「停車!停車!理沙子。」
  正要驅車前進時,她緊急踩下剎車,哲朗的身體猛地向前傾。他一坐直身子,馬上開門下車。
  「你要去哪?」
  「你在這裡等我。」
  哲朗沿著剛才的來時路跑回去。他一回到剛才的石階,立刻毫不猶豫地衝上去。他雖然上氣不接下氣,肺部疼痛,還是咬緊牙根,發足狂奔。警笛聲逐漸遠去。
  當他爬到那座祠堂時,隱隱聽見了爆炸聲。他氣喘吁吁地望向海岸。
  沿海的道路往東西向延伸。往西延伸的道路彎彎曲曲,忽隱忽現,直到院方的海角。他看見許多輛巡邏車聚集在那個海角處。
  大海開始發出令人目眩的光芒。哲朗用手掌擋住光線,凝視海角四周。
  幾秒後,他的視線對著海角下方。從道路到海面的高度大概超過二十公尺吧。下方的岩石堆中有一個白色的四角形物體在冒煙。他看見幾位從巡邏車下車的警察盯著下方。
  哲朗當場一屁股跌坐在地。他雙手抱頭,閉上雙眼。
  在這裡和中尾的對話,就像錄影帶快轉般閃過腦海。夾雜在這些畫面中,哲朗也想起了中尾隔著頭盔的面容。他雖然知道現在不是回憶過去的時候,身體卻動彈不得。他祈求這一切是個誤會。然而,是誤會的可能性卻是零。中尾離開這裡時,就已經下定決心了。自己終究還是無法改變他的決心。
  哲朗頹然坐在地上好一陣子,聽見有人爬上石階的腳步聲。他心想大概是理沙子吧,他抬不起頭來。
  腳步聲的主人站在他面前。他睜開眼睛,看到站在面前的是美月。
  「日浦,你醒來了嗎……?」
  「雖然我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她斷斷續續地說,「但是他好像達成目的了。」
  哲朗搖了搖頭。「我阻止不了他。」
  聽到他這麼一說,美月也低下頭來。「我……也是。」
  一顆淚珠從美月的眼中流下,滴落在哲朗正前方的地面上。他想起了那是先前中尾站的位置。
  那一瞬間,他彷彿被某種情緒催促似地,迅速站起身來。
  「走吧,日浦。我們要逃離這裡。」
  「算了,我已經不在乎了。」
  話聲一落,哲朗甩了她一記耳光。她捂著臉頰向後退。
  「我和那傢伙約定好了,我要保護你。」哲朗抓住她的手,開始步下石階。
  理沙子在車上將臉埋進放在方向盤上的雙手中。哲朗從她的樣子察覺到,她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打開駕駛座的車門。理沙子驚訝地抬起頭來,紅著一雙眼睛。
  「走了,理沙子。我來開車。」
  「但是中尾他……」
  「我知道,那件事待會兒再說。」
  「可是……」
  「坐到副駕駛座去!」
  理沙子先下車,再繞到副駕駛座那邊。美月坐上後座。她穿上中尾的大衣後,不捨地不斷撫摸袖子一帶。
  「接下來的十分鐘,你們兩個都給我忍住淚水!」說完,哲朗開車前進。
  車子經由捷徑,來到沿海的道路上,通往海角的那一段嚴重塞車。警方大概已經在箱型車墜落的地方,開始進行現場勘驗了。哲朗將車開進對向車道,聽見了理沙子吸鼻子的聲音。
  從三海屋前經過時,突然出現兩名男子堵住前方的路。一人身穿大衣;另一人是身穿制服的警官。哲朗不得已只好踩下剎車。
  感覺像刑警的男人輕輕拍了拍駕駛座的車窗,哲朗稍微放下車窗。
  「抱歉打擾一下,我們想請教兩、三個問題。」
  「什麼事呢?」
  「這部車剛才停在那裡的停車場對吧?我想這位小姐應該坐在駕駛座上。」刑警指著理沙子。
  「那又怎樣?」
  哲朗握著方向盤的手心開始冒汗。他全神貫注地佯裝平靜,告訴自己絕對不能露出絲毫破綻。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正在調查一起命案。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是旅行還是?」
  「嗯,是旅行。」
  「為什麼將車停在那裡呢?」
  「純粹休息。」
  「只有這位小姐在車上時,其他人在哪裡呢?」
  「哪裡?就在那一帶散步……」
  男人的臉上帶著懷疑的眼神。他八成很久以前就盯上這部車了,一度消失的車輛再度出現,不免令他想要盤查。
  「在形式上,我要詢問各位的身份,可以嗎?」
  「沒有問題。」哲朗雖然假裝在尋找自己的駕照,但是心裡很緊張。要如何解釋美月的事呢?當然不能提起她真正的名字。
  這時,哲朗聽見了「喂,你們在做什麼?」的聲音。哲朗朝聲音的方向看去,早田正小跑步地往這裡跑來。
  「早田……」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早田來到一旁問道。
  刑警對他說:「原來是你的朋友啊?」
  「是的。這位先生姓西脅,是名自由記者。我請他忙幫採訪這起命案。……拿名片給他看啊!」
  早田這麼一說,哲朗遞出名片。刑警一臉狐疑地看完名片後,不滿地看著早田。
  「是你要他在這裡埋伏的嗎?」
  「應該沒有妨礙你們辦案吧?」
  「你們在這邊探頭探腦擾亂我們就是在找麻煩。」
  「如果造成你們的困擾,真的非常抱歉。」早田老實地低頭致歉。
  刑警咂咂嘴後,再度檢視車上。
  「其他兩個人呢?」
  「旁邊的小姐是攝影師,名叫高倉理沙子。」
  理沙子抓準時機遞出名片。刑警將之和哲朗的名片疊在一起,輕輕點頭。「後面的人呢?」
  「他是……」隔了一會兒,早田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也是我朋友,名叫中尾功輔。因為他很熟悉這一帶的路,所以我請他陪同。」
  哲朗心頭一怔,但是沒有將驚訝的心情表現在臉上。他瞄了早田一眼,早田只眨了一下眼睛。
  「中尾先生……,是嗎?」刑警一臉困惑,對美月的性別表示懷疑。「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名片或證件呢?」
  「他今天好像沒帶出來。」哲朗說道。
  正當刑警的臉色一沉,美月以比平常更粗的聲音說:「不,我有帶。」她從大衣的口袋中拿出中尾的錢包,從中取出名片,遞給哲朗。
  「上面寫的是高城先生耶。」刑警看完名片說道。
  「這傢伙最近離婚了,他之前是入贅女婿。」哲朗說,「我想你打聽一下就會知道。」
  刑警將三張名片收進口袋後,搔了搔鼻翼。
  「今後別胡來。」刑警對早田說。
  「是,非常抱歉。」
  刑警帶著警員離去,只有早田留了下來。
  「早田……」
  「快走!」早田沒有看哲朗。
  哲朗點了個頭,驅車前進。他一看後照鏡,早田已經轉身離去。
  邊鋒不僅接下傳球,還為了守護四分衛而展開防守——哲朗想起了這件事。
  7
  最後還是沒有查出跳下三浦海岸的男人身份。男人在自殺之前,將煤油從頭頂澆下點火,因此面貌難以辨識。
  警方查明了墜海的箱型車為門松鐵工廠所有,是戶倉明雄遇害前從工廠開走的、車上未遭火舌吞噬的指紋也出現在佐伯香裡的公寓中,以及手掌和手指的大小粗細和戶倉明雄脖子上的勒痕一致。戶倉明雄的家屬戶倉佳枝與泰子肯定表示,她們完全不認識這名男子。不過,不清楚她們能夠看清楚屍體幾分。
  調查人員也前往「貓眼」調查,但是無法獲得死亡男子就是神崎充的充分證據。他們從以神崎充的名義承租的出租公寓中,驗出數枚與屍體一致的指紋。
  佐伯香裡的行蹤依舊成謎。調查當局雖然查出「貓眼」的香裡不是佐伯香裡本人,但是卻無法查出她的真實身份。
  偵查總部不情不願地解散了。雖然仍有幾名偵查人員持續調查,試圖查出屍體身份,但是不久後他們也被新的案件纏身。當時這起命案已經被世人遺忘。
  而十一月再度來臨。
  乾杯之後,身材壯碩的安西立刻開始發起牢騷。
  「今年早田也不來嗎?要是參加者逐年減少的話,感覺很寂寞耶。」
  「哎,有什麼關係嘛。反正大家好像都過得很好。」松崎說道。
  「話是沒錯,但是我希望至少一年聯絡一次大家的感情嘛。」
  「你在說什麼像演歌歌詞的話啊?你已經喝醉了嗎?」
  哲朗看著被打大家調侃的安西,自己拿起啤酒啜飲。眼前的情景雖與去年酷似,但實則大相逕庭。不過,其他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啊,對了。我今天帶來了好東西,想給大家看。」安西將厚實的手插入西裝外套的內袋中,拿出某樣東西。
  「什麼東西?給我看!」一旁的松崎一把搶過去。「這不是明信片嗎?誰寄的?哦,是這傢伙啊。」
  「誰寄的?」哲朗試著問道。
  「中尾寄的。哇,他說他在環遊世界耶。這傢伙也是個好奇的人。」
  「給我看!」哲朗伸出手。
  明信片是從格陵蘭寄來的。開頭寫著:嗨,我們現在來到了冰的世界。
  松崎說:「好不容易娶到有錢人家千金,一般人會願意離婚嗎?」
  「哎,別那麼說嘛。上流階級有上流階級的苦處,中尾大概也討厭那種生活吧。」安西開始用酒杯喝日本酒。
  「可是中尾那傢伙,字變漂亮了耶。他從前寫的字根本不能看。是因為進入上流社會鍛煉出來的吧。」松崎看著桌上的明信片,佩服地說。
  「你們都看不出來啊,那是日浦的字。」
  聽到安西這句話,松崎瞠目結舌。
  「日浦?為什麼?」
  「我今年夏天也收到了明信片,中尾好像和日浦一起旅行。上面有寫吧?他們兩個人會感情融洽地攜手共度人生。這次是中尾的署名,之前是以日浦的名字寄來的。」
  「是哦,這樣啊。聽你這麼一說,聽說日浦也離婚了。」
  松崎看了哲朗一眼,哲朗默默點頭。
  「真的嗎?那他們兩個人就都離過一次婚了。是誰主動告白的呢?」
  「是誰主動告白並不重要。」安西拍了拍松崎的背,小心地將明信片收回口袋。「如果十多年的單戀有了結果,一定很幸福。他們兩人現在可是一條心。如果他們過得幸福,我們當年玩球也就有了意義。」
  哲朗聽著安西和松崎的對話,沒有插嘴。安西不自覺地說出了事實。他說的沒錯,這是一段十多年的單戀。而許多人都沒有察覺到自己身處於梅比烏斯環之上,持續著單戀。
  一直保持沉默的須貝對著哲朗說:「對了,西脅也說要帶信來吧。」
  大夥兒發出「哦」的聲音看著他。
  哲朗從口袋裡拿出一封航空信。
  「這也是從外國寄來的,來自非洲大草原。那傢伙的工作也很辛苦。」說完,哲朗將信遞給須貝。
  「大草原?誰寄來的?」安西問道。
  「理沙子,不……高倉寄來的。」
  大夥兒開始輪流傳閱那封信。哲朗看著大家的模樣,想起了目送她離去時的事。
  「那,我會觸地得分凱旋歸來。」她在機場說道。
  「加油喲!」
  「嗯,我會加油。QB,」她接著說,「包在我身上。」
  QB,包在我身上啊……
  哲朗將啤酒一飲而盡,想像她奔馳在草原上的身影。

《單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