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喧鬧聲從出了電車車站檢票口便沒停過。
  大學男生競相散發傳單。「××大學網球社,請看一看。」由於一直扯著喉嚨高聲說話,每個人的聲音都又粗又啞。
  川島江利子沒有收下半張傳單,順利走出車站,然後與同行的唐澤雪穗相視而笑。
  「真誇張,」江利子說,「好像連別的大學也來拉人呢。」
  「對他們來說,今天是一年當中最重要的日子呀。」雪穗回答,「不過,可別被發傳單的人拉走哦,他們都是社團裡最底層的。」說完,她撥了撥長髮。
  清華女子大學位於豐中市,校舍建於尚留有舊式豪宅的住宅區中。由於只有文學院、家政學院和體育學院,平常出入的學生人數並不多,加上都是女孩子,不會在路上喧嘩。遇到今天這種日子,附近的住戶肯定會認為大學旁不宜居住,江利子這麼想。與清華女子大學交流最頻繁的永明大學等校的男生大舉出動,為自己的社團或同好會尋找新鮮感與魅力兼備的新成員。他們帶著渴望的眼神,在學校必經之路徘徊,一遇到合適的新生,便不顧一切展開遊說。
  「當地下社員就好,只要聯誼的時候參加,也不必交社費。」類似的話充斥耳際。
  平常走路到正門只要五分鐘,江利子她們卻花了二十分鐘以上。只不過,那些糾纏不清的男生的目標都是雪穗,這一點江利子十分清楚。自從初中與雪穗同班,她對此便已習以為常。
  新社員爭奪戰在學校正門便告終止。江利子和雪穗走向體育館,入學典禮將在那裡舉行。
  體育館裡排列著鐵椅,最前方豎立著寫有系名的牌子。她們倆在英文系的位子上並排坐下。英文系的新生約有四十人,但位子超過一半是空的。校方並沒有硬性規定開學典禮必須出席,江利子猜想,大多數新生的目的大概都是參加典禮之後舉行的社團介紹。
  整個開學典禮只有校長和院長致辭,無聊的致辭使得抵擋睡意成為一種折磨,江利子費盡力氣才忍住哈欠。
  離開體育館,校園裡已經排好桌椅攤位,各社團和同好會都在高聲招攬社員。其中也有男生,看樣子是與清華女子大學聯合舉辦社團活動的永明大學學生。
  「怎麼樣?要參加什麼社團?」江利子邊走邊問雪穗。
  「這個嘛……」雪穗望著各式海報和招牌,看來並非全然不感興趣。
  「好像有很多網球和滑雪的。」江利子說。事實上,光是這兩種運動就佔了一半。但絕大多數既不是正式的社團,也不是同好會,只是一些愛好者聚在一起的團體。
  「我不參加那種。」雪穗說得很乾脆。
  「哦?」
  「會曬黑。」
  「那是一定的……」
  「你知道嗎?人的肌膚擁有絕佳的記憶力。聽說,一個人的肌膚會記住所承受過紫外線的量。所以,曬黑的肌膚就算白了回來,等到年紀大了,傷害依然會出現,黑斑就是這樣來的。有人說曬太陽要趁年輕,其實年輕時也不行。」
  「哦,這樣。」
  「不過,也別太介意了,如果你想去滑雪或打網球的話,我不會阻止的。」
  「不會啊,我也不想。」江利子連忙搖頭。
  看著好友人如其名,擁有雪白的肌膚,她想,的確值得細心呵護。即使她們在交談,男生依舊如發現蛋糕的蒼蠅般前仆後繼。網球、滑雪、高爾夫、衝浪——偏偏都是些逃不過日曬的活動,江利子不禁莞爾。自然,雪穗不會給他們機會。
  雪穗停下腳步,一雙貓眼微微上揚,望著某個社團的海報。江利子也看向那邊。在那個社團擺設的桌前,有兩個新生模樣的女生正在聽社員解說。那些社員不像其他社團穿著運動服。無論是女社員,或者應該是來自永明大學的男社員,都穿著深色西裝外套,每個人看起來都比其他社團的學生成熟,也顯得大方出眾。
  社交舞社——海報上這麼寫著,後面用括號註明:「永明大學聯合社團」。
  像雪穗這樣的美女一旦駐足,男社員不可能忽略,其中一人立刻走向她。
  「對跳舞有興趣嗎?」這個輪廓很深、稱得上好看的男生以輕快的口吻問雪穗。
  「一點點。不過我沒有跳過,什麼都不懂。」
  「每個人一開始都是初學者,放心,一個月就會了。」
  「可以參觀嗎?」
  「當然可以。」說著,這名男生把雪穗帶到攤位前,把她介紹給負責接待的清華女子大學社員。接著,他回過頭來問江利子:「你呢?怎麼樣?」
  「不用了。」
  「哦。」他對江利子的招呼似乎純粹出自禮貌,一說完便立刻回到雪穗身邊。他一定很著急,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介紹人身份被其他人搶走。事實上,已經另有三個男生圍著雪穗了。
  「去參觀也好啊。」有人在呆站著的江利子耳邊說道。她嚇了一跳,往旁邊一看,一個高個子男生正低著頭看她。
  「啊,不了。」江利子揮手婉拒。
  「為什麼?」男生笑著問道。
  「因為……我這種人不適合跳社交舞,要是我學跳舞,家人聽到一定會笑到腿軟。」
  「這跟你是哪一種人無關,你朋友不是要參觀嗎?那你就跟她一起來看看嘛。光看又不必花錢,參觀之後也不會勉強你參加。」
  「呃,不過,我還是不行。」
  「你不喜歡跳舞?」
  「不是,我覺得會跳舞是一件很棒的事。不過,我是不可能的,我一定不行。」
  「為什麼呢?」高個子男生驚訝地偏著頭,但眼含笑意。
  「因為,我一下子就暈了。」
  「暈?」
  「我很容易暈車、暈船,我對會晃的東西沒轍。」
  她的話讓他皺起眉頭:「我不懂這跟跳舞有什麼關係?」
  「因為,」江利子悄聲繼續說,「跳社交舞的時候,男生不是會牽著女生讓她轉圈圈嗎?《飄》裡面,有一幕戲不就是穿喪服的郝思嘉和白瑞德一起跳舞嗎?我光看就頭暈了。」
  江利子說得一本正經,對方卻聽得笑了出來。「有很多人對社交舞敬而遠之,不過這種理由我倒是頭一次聽到。」
  「我可不是開玩笑,我真的很擔心會那樣啊。」
  「真的?」
  「嗯。」
  「好,那你就親自來確認一下,是不是會頭暈。」說著,他拉起江利子的手,把她帶到社團的攤位前。
  不知道身邊那三個男生說了什麼,在名單上填完名字的雪穗正在笑。她驀地看到江利子的手被一個男生拉著,似乎有些驚訝。
  「也讓她來參觀。」高個子男生說。
  「啊,筱塚同學……」負責接待的女社員喃喃道。
  「看來,她對社交舞似乎有非常大的誤會。」他露出潔白的牙齒,對江利子微笑。
  2
  社交舞社的社團參觀活動在下午五點結束,之後,幾個永大男生便約他們看上的新生去喝咖啡。為此而加入這個社團的人不在少數。
  當天晚上,筱塚一成來到大阪城市飯店,坐在窗邊的沙發上,攤開筆記本,上面列著二十三個名字。一成點點頭,覺得戰果還算不錯,雖然不是特別多,至少超過了去年。問題是會有幾個人入社。
  「男生比往年都來得興奮。」床上有人說道。
  倉橋香苗點起煙,吐出灰色的煙霧。她赤裸著雙肩,毛毯遮住胸口。夜燈暗淡的光線在她帶有異國風情的臉上形成深深的陰影。
  「哦?」
  「你沒感覺?」
  「我覺得跟平常差不多。」
  香苗搖搖頭,長髮隨之晃動。「今天特別興奮,就為了某一個人。」
  「誰?」
  「那個姓唐澤的不是要入社嗎?」
  「唐澤?」一成的手指沿著名單上的一連串名字滑動,「唐澤雪穗……英文系的。」
  「你不記得了?不會吧?」
  「忘是沒忘,不過長相記得不是很清楚,今天參觀的人那麼多。」
  香苗哼了兩聲:「因為一成不喜歡那種類型的女生嘛。」
  「哪種類型?」
  「一看就是大家閨秀。你不喜歡那種,反而喜歡有點壞的女生,對不對?就像我這種。」
  「哪兒呀。再說,那個唐澤有那麼像大家閨秀嗎?」
  「人家長山還說她絕對是處女,興奮得不得了呢。」香苗吃吃地笑了。
  「那傢伙真是呆瓜一個。」一成苦笑,一面大嚼起客房服務叫來的三明治,一面回憶今天來參觀的新生。他真的不太記得唐澤雪穗。她的確給他留下了「漂亮女孩」的印象,但僅止於此。他無法準確地回想起她的長相。只說過一兩句話,也沒有仔細觀察過她的言行舉止,甚至連她像不像名門閨秀都無法判斷。他記得同屆的長山很興奮,但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她。
  留在一成記憶裡的,反而是像跟班似的和唐澤雪穗一起來的川島江利子。素面朝天,衣服也中規中矩,是個與「樸素」這個字眼非常吻合的女孩。
  記得應該是在唐澤雪穗填參觀名單的時候,川島江利子站在不遠處等待。不管有人從她身旁經過,還是有人大喊大叫,她似乎都不放在心上,彷彿那樣的等待對她而言甚至是舒適愉快的。那模樣讓他聯想起一朵在路旁迎風搖曳、無人知其名字的小花。
  像是想摘下小花一般,一成叫住了她。本來,身為社交舞社社長的他,並不需要親自招攬新社員。
  川島江利子是個獨特的女孩,對一成的話作出的反應完全出乎他意料,話語和表情令他極感新鮮。
  在參觀會期間,他也很留意江利子。也許應該說不知不覺就會在意她,目光總是轉向她。或許是因為她在所有參觀者中顯得最認真。而且,即使其他人都坐在鐵椅上,她自始至終站著,可能是認為坐著看對學長學姐不夠禮貌。
  她們要離開的時候,一成追上去叫住她,問她作何感想。
  「好棒。」川島江利子說,雙手在胸前握緊,「我一直以為社交舞已經落伍了,但是能跳得那麼好,真是太棒了。我覺得他們一定是得天獨厚。」
  「你錯了。」一成搖頭否認。
  「嗯?不是?」
  「不是得天獨厚的人來學社交舞,而是在必要時跳起舞來不至於出洋相的人留了下來。」
  「哦……」川島江利子有如聽牧師講道的信徒,以欽佩、崇拜交織的眼神仰望一成,「真厲害!」
  「厲害?什麼厲害?」
  「能說出這種話啊,不是得天獨厚的人來跳舞,而是會跳的人才得天獨厚,真是至理名言。」
  「別這樣,我只是偶然想到,隨口說說。」
  「不,我不會忘記的。我會把這句話當作鼓勵,好好努力的。」江利子堅定地說。
  「這麼說,你決定入社了?」
  「是的,我們兩個人決定一起加入,以後請學長多多關照。」說著,江利子看著身旁的朋友。
  「好,那也請你們多多指教。」一成轉向江利子的朋友。
  「請多指教。」她朋友禮貌地低頭致意,然後直視一成的臉。
  這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到唐澤雪穗,真是一張五官端正精緻的面孔——他留下了這樣的印象。
  然而,當時,他對她的貓眼還產生了另一種感覺。現在回想起來,他發現可能就是因為這個感覺,才讓他認為她不是一般的名門閨秀。
  她的眼神裡有一種微妙得難以言喻的刺。但那並不是社交舞社社長無視她的存在,只顧和朋友講話而自尊受傷的樣子。那雙眼睛裡棲息的光並不屬於那種類型。
  那是更危險的光——這才是一成的感覺,那光中可以說隱含了卑劣與下流。他認為真正的名門閨秀,眼神裡不應棲息著那種東西。
  3
  自開學典禮以來,已經過了兩個星期。
  上完英文系的第四堂課,江利子便和雪穗結伴前往永明大學。從清華女子大學出發,搭電車約三十分鐘便可抵達。社交舞社的聯合練習於每星期二、五舉行,但清華女子大學社員並不在校內練習,所以她們今天是第四次。
  「但願今天可以學會。」江利子在電車裡做出祈禱的動作。
  「你不是已經會跳了嗎?」雪穗說。
  「不行!我的腳都不聽話,我快跟不上了。」
  「講這種喪氣話,筱塚學長會失望哦,他那麼熱心地邀請你入社。」
  「這樣講,我就更難過了。」
  「聽說社長直接招募的社員,就只有你一個。也就是說,你是VIP.別辜負人家的期待呀。」雪穗露出取笑的眼神。
  「別這麼說,我會有壓力。不過,為什麼筱塚學長只找我呢?」
  「因為看上你了,肯定。」
  「那怎麼可能!如果是雪穗的話,我還能理解。更何況,社長已經有倉橋學姐了。」
  「倉橋學姐啊,」雪穗點頭,「他們好像在一起很久了。」
  「長山學長說他們從一年級就在一起了。聽說是倉橋學姐主動追求,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也許吧。」雪穗再次點頭,顯然不怎麼驚訝。
  筱塚一成和倉橋香苗是公認的一對,這件事江利子第一次參加練習時便知道了。香苗親暱地直呼筱塚的名字,而且像是故意要向新社員炫耀般,跳舞時身體緊貼著筱塚。其他社員對此毫無異議,反而證明了他們的關係。
  「倉橋學姐可能是想向我們示威吧。」雪穗說。
  「示威?」
  「向大家聲明:筱塚學長是我的。」
  「嗯……」江利子點點頭,認為或許真是如此。她非常明白那種心情。
  一想到筱塚一成,江利子便感到胸口有點發燙。她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不是就叫戀愛。但是,當她看到他和倉橋香苗戀人般的舉止時,心情的確難免失落。如果這是香苗的目的,那麼她已取得了全面成功。
  然而,從二年級學姐那裡得知筱塚一成的身份時,她認為對他有戀愛的感覺根本是笑話一樁。他出身位列日本五大製藥公司之一的筱塚家族,是筱塚藥品董事的長子,現任社長是他伯父。換句話說,他是地道的豪門公子。這種人物竟然近在身邊,這件事對江利子而言有如天方夜譚。所以,她把他主動接近自己,解釋成公子一時興起。
  兩人在永明大學前的車站下車,一出車站,和煦的風便撫上臉頰。
  「今天我想先走,對不起。」雪穗說。
  「有約會?」
  「不,有點事。」
  「噢。」
  不知從何時起,雪穗偶爾會像這樣和江利子分頭行動。江利子現在已經不再去刨根究底了。以前她一度曾窮追不捨,結果被雪穗斷絕來往。她們之間鬧得不愉快,只有那一次。
  「好像快下雨了。」抬頭看著陰沉的天空,雪穗喃喃自語。
  4
  可能是因為在想心事,沒注意到擋風玻璃何時開始沾上細小的水滴。剛意識到下雨了,玻璃便已被雨水打濕,看不見前方了。一成趕緊用左手扳動操縱桿想啟動雨刷,馬上察覺不對,換手握方向盤,以便扳動右側的操縱桿。絕大多數進口車即使方向盤位在右邊,操縱桿等位置仍與日本國產車相反,上個月才買的這輛大眾高爾夫也不例外。
  出了學校大門、走向車站的大學生,無不以書包或紙袋代替雨傘擋在頭上,匆匆趕路。
  他不經意間瞥見川島江利子走在人行道上。她似乎毫不在乎白色外套被淋濕,步伐悠閒一如往常。平時總是和她形影不離的唐澤雪穗今天卻不見人影。
  一成駕車駛近人行道,減速到與江利子的步速相當,但她一無所覺,以同樣的步調節奏走著。可能在想什麼愉快的事,她嘴角掛著淺笑。
  一成輕按了兩次喇叭,總算讓江利子朝這邊看來。他打開左側車窗。「嗨!落湯雞,我來替你解圍吧。」
  然而,江利子沒有對這個玩笑露出笑容,相反,她板起面孔,加快腳步。一成急忙開車追上。「喂!你怎麼了?別跑啊!」
  她不但沒停下,腳步反而更快了,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這才發現自己好像被誤會了。
  「是我!川島!」
  聽到有人喊她,她總算停了下來,一臉驚訝地回頭。
  「要搭訕,我會找好天氣,才不會乘人之危。」
  「筱塚學長……」她眼睛睜得好大,伸手遮住了嘴。
  川島江利子的手帕是白色的,不是全白,而是白底有小碎花圖案。她用小碎花手帕擦過淋濕的手與臉,最後才輕拭頭頸。濕透的外套脫下來放在膝蓋上,一成說放在後座就好,她卻說會沾濕坐椅,不肯放手。
  「真的很對不起,太暗了,我沒有看到學長。」
  「沒關係,那種叫人的方式,難怪會被誤以為是搭訕。」一成邊開車邊說。他準備送她回家。
  「對不起,因為有時候會有人那樣跑來搭訕。」
  「哦,你很紅啊。」
  「啊,不是的,不是我。和雪穗在一起,走在路上時常會有人搭訕……」
  「說到這個,難得今天你沒跟唐澤在一起。她不是來練習了嗎?」
  「她有事先走了。」
  「所以你才落了單。不過,」一成瞄她一眼,「你為什麼步行?」
  「啊?」
  「就剛才。」
  「我得回家啊。」
  「不是,我是問你為什麼沒有跑,卻在走。其他人不都在跑嗎?」
  「哦,我又不趕時間。」
  「不怕淋濕嗎?」
  「可如果跑,會覺得雨滴猛地打在臉上,就像這樣。」她指著擋風玻璃。雨已經轉大。打在玻璃上的雨滴飛濺開來,又被雨刷刷落。
  「不過可以減少淋雨的時間啊。」
  「依我的速度,頂多只能縮短三分鐘吧。我不想為了縮短這麼一點時間,在濕漉漉的路上跑,而且可能會摔跤。」
  「摔跤?不會吧?」一成笑出聲來。
  「不是開玩笑,我經常摔跤。啊,說到這個,今天練習的時候我跌倒了,還踩到了山本學長的腳……山本學長雖然叫我不用放在心上,可一定很疼。」江利子伸出右手輕揉百褶裙下露出的腿。
  「習慣跳舞了嗎?」
  「一點點。不過還是完全不行。新生當中就數我學得最慢。像雪穗,感覺已經完全像個淑女了。」江利子歎氣。
  「馬上就會跳得很好的。」
  「會嗎?但願如此。」
  一成在紅燈前停下車,看著江利子的側臉。她依然一臉素淨,但在路燈照耀下,臉頰表面幾乎完美無瑕。簡直像瓷器一樣,他想。她的臉頰上粘了幾根濕頭髮,他伸手過去,想把頭髮撥開。但她好像受到驚嚇,身子一震。
  「抱歉,我看到你頭髮粘在臉上。」
  「啊!」江利子低聲輕呼,把頭髮撥到後面。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她臉頰微微泛紅。
  綠燈了,一成發動汽車。「你這髮型什麼時候開始留的?」他看著前方問。
  「哦?這個?」江利子伸手摸摸被淋濕的頭,「高中畢業前。」
  「想來也是,最近好像很流行,還有好幾個新生也是剪這個髮型。是不是叫『聖子頭』?也不管適不適合,每個人都這麼剪。」
  他說的是中長髮、額前披著劉海、兩側頭髮向後攏的髮型。這是去年出道的女歌手鬆田聖子的招牌髮型,一成不太喜歡。
  「不適合我嗎?」江利子畏畏縮縮地問。
  「嗯,」一成換擋,轉彎,完成操作後才說,「老實說,是不怎麼適合。」
  「啊?」她頻頻撫摸頭髮。
  「你很滿意?」
  「也不是,只是,這是雪穗建議的,說這樣很適合我……」
  「又是她,你什麼都聽唐澤的。」
  「沒有啊……」
  一成眼角的餘光捕捉到江利子垂下視線,突然間有了一個主意。他瞄了手錶一眼,快七點了。「接下來你有什麼事?要打工嗎?」
  「啊,沒有。」
  「可以陪我一下嗎?」
  「去哪裡?」
  「別擔心,不會帶你去什麼不良場所。」說著,一成踩下油門。
  他在路上找到電話亭打電話。他並沒有告訴江利子要去哪裡,看她略帶不安的樣子是一種樂趣。
  車子在一棟大樓前停下,他們的目的地是位於二樓的店面。來到店門口,江利子驚得雙手掩口,向後退去。「這……為什麼來美容院?」
  「我在這裡剪了好幾年頭髮,老闆的手藝很高明,你儘管放心。」交代了這些,他便推著江利子的背,打開店門。
  老闆是個蓄著仁丹胡、年過三十的男子。他曾在多項比賽中獲獎,技術與品位頗受好評。他向一成打招呼:「你好!歡迎光臨。」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跑來。」
  「哪裡哪裡,既然是一成先生的朋友,幾點到都不嫌晚。」
  「我想請你幫她剪頭髮。」一成伸手朝江利子一比,「幫她修剪一個適合的髮型。」
  「沒問題。」老闆打量江利子,露出發揮想像力的眼神。江利子不由得感到羞澀。
  「還有,」一成對旁邊的女助手說,「可以幫她稍微化個妝嗎?好襯托她的髮型。」
  「好的。」女助手信心十足地點頭。
  「對不起,筱塚學長,」江利子渾身不自在,忸怩道,「我今天沒帶多少錢,而且,我很少化妝……」
  「這些你用不著擔心,只要乖乖坐著就是。」
  「可是,那個,我沒跟家裡說要上美容院,太晚回去家裡會擔心的。」
  「這倒是。」一成點點頭,再度看向女助手,「可以借一下電話嗎?」
  「好的。」助手應聲把櫃檯上的電話拿過來。電話線很長,可能是為了剪髮中的客人接聽方便。一成遞給江利子。「來,打電話回家,這樣就不會挨罵了吧?」
  或許是明白再掙扎也是白費力氣,江利子忐忑著拿起了聽筒。
  一成在店內一角的沙發坐下等待。一個高中生模樣的打工女孩端上咖啡,她留著平頭般的髮型。一成看了有些驚訝,但的確相當適合她,一成不禁感到佩服,同時認為這種髮型以後或許會流行起來。
  江利子會變身為什麼模樣?一成十分期待。如果自己的直覺沒錯,她一定會綻放出隱藏的美麗。為什麼會對川島江利子如此在意,連一成自己也不太明白。第一眼看到她,他便受到吸引,但究竟是哪一點吸引了他,他卻說不清。唯一能夠確定的,便是她不是別人為他介紹,也不是她主動接近,而是他靠自己的眼光發現的女孩。這個事實給他帶來極大的滿足,因為他過去交往的女孩,都不出前兩種類型。
  仔細想想,這種情況好像不僅止於男女交往,一成回顧過去,浮現出這種想法。無論是玩具還是衣物,全是別人準備好的。沒有一樣東西是自己找到、渴望並設法取得的。因為所有東西都已經事先為他準備好,很多時候,他甚至沒有想過那些究竟是不是他要的。
  選擇永明大學經濟系,也很難說是出自他本身的意願。最主要的理由是許多親戚都畢業於同一所大學。與其說是選擇,不如說「早就決定好」更貼切。
  就連選擇社交舞社作為社團活動,也不是一成決定的。他父親以妨礙學業為由,反對他從事社團活動,唯有社交舞或許會在社交界有所幫助,才准許他參加。還有……
  倉橋香苗也不是他選擇的女人,是她選擇了他。清華女子大學的社員當中,從他們還是新生時起,她便最為漂亮出眾。新社員第一次發表會由誰當她的舞伴,是男社員最關心的一件事。有一天,她主動向一成提議,希望他選她作為舞伴。
  她的美貌也深深吸引一成,這項提議讓他得意忘形。此後他們搭檔並再三練習,旋即成為戀人。但是,他想……
  自己究竟愛不愛香苗,他並沒有把握,反倒像是為可以和一位漂亮女孩交往、有肌膚之親而樂不可支。證據就是遇到其他好玩的活動時,他經常犧牲與她的約會,且並不以為可惜。她經常要他每天打電話給她,他卻時常對此感到厭煩。
  再者,對香苗來說,她是不是真的愛自己也頗有疑問。她難道不是只想要「名分」嗎?有時她會提起將來這個字眼,但一成私下推測,即使她渴望與自己結婚,也不是因為想成為他的妻子,而是想躋身筱塚家族。無論如何,他正考慮結束和香苗間的關係。今天練習時,她像是對其他社員炫耀似的把身體貼上來,這種事他實在受夠了。
  正當他邊喝咖啡邊想這些事情時,女助手出現在他眼前。「好了。」她微笑著說。
  「怎樣?」
  「請您親自確認。」女助手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
  江利子坐在最裡邊的椅子裡。一成慢慢走近,看到她映在鏡子裡的臉,頓時大為驚歎。
  頭髮剪到肩上的部位,露出一點耳垂,但並不顯得男孩子氣,而是凸顯出她的女性美。而且,化了妝的臉龐讓一成看得出神,肌膚被襯托得更美了,細長的眼睛讓他心蕩神馳。「真是驚人。」他喃喃地說,聲音有些沙啞。
  「很怪嗎?」江利子不安地問。
  「一點也不。」他搖著頭,轉向老闆,「真是手藝精湛,了不起。」
  「是模特兒天生麗質。」老闆笑容可掬。
  「你站起來一下。」一成對江利子說。
  她怯怯地起身,害羞地抬眼看他。
  一成細細打量她全身,開口說:「明天你有事嗎?」
  「明天?」
  「明天星期六,你只上午有課吧?」
  「啊,我星期六沒有排課。」
  「那正好。有沒有別的事?要跟朋友出去?」
  「沒有,沒什麼事。」
  「那就這麼定了,你陪我出去吧,我想帶你去幾個地方。」
  「咦?哪裡?」
  「明天你就知道了。」
  一成再度欣賞江利子的臉龐和髮型,真是超乎想像。要讓這個個性十足的美女穿什麼樣的衣服才好呢?——他的心早已飛到明天的約會。
  5
  星期一早上,江利子來到階梯教室,先就座的雪穗一看到她,便睜大了眼睛,表情頓時凍結,似乎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你怎麼了?」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聲音難得有點走調。
  「發生了很多事。」江利子在雪穗身邊坐下。幾個認得她的學生也滿臉驚訝地朝她這邊看。感覺真好。
  「頭髮什麼時候剪的?」
  「星期五,那個雨天。」
  江利子把那天的事告訴雪穗。向來冷靜的雪穗一直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不久,驚訝就變成笑容。「那不是很棒嗎?筱塚學長果然看上了你。」
  「是嗎?」江利子用指尖撥弄側面剪短的頭髮。
  「然後你們星期六去了哪裡?」
  「星期六……」
  星期六下午,筱塚一成帶江利子去了高級名牌的精品店。他熟門熟路地走進,和那家美容院一樣,向一名看似店長的女子表示希望幫江利子找適合的衣服。著裝高雅的店長聞言便鉚足了勁,命年輕店員拿出一件又一件衣服,試衣間完全被江利子獨佔了。
  知道目的地是精品店時,江利子心想買一件成熟的衣服也不錯,但當她看到穿在身上的衣服的標價,不禁大驚失色。她身上根本沒帶那麼多錢,即使有,也不敢為幾件衣服花上那麼一大筆。
  江利子悄悄將這件事告訴一成,他卻滿不在乎地說:「沒關係,我送你。」
  「那怎麼可以,這麼貴的東西!」
  「男人說要送的時候,你不客氣地收下就好。你不必擔心,我不求回報,只是想讓你穿得體的衣服。」
  「可是,昨天美容院的錢也是學長出的……」
  「因為我一時興起,剪掉了你心愛的秀髮,付錢理所當然。再說,這一切也是為了我自己。帶在身邊的女孩,頂著不適合的聖子頭,穿得像個保險業務員,我可受不了。」
  「平常的我有這麼糟糕啊……」
  「坦白說,的確有。」
  聽一成這麼說,江利子感到無地自容,她向來認為自己在打扮上也頗為用心。
  「你現在正要開始結繭,」筱塚一成站在試衣間旁邊說,「連你也不知道自己會變得多美。而我,想為你結繭盡一點力。」
  「等我破繭而出,可能沒有什麼改變……」
  「不可能,我保證。」他把新衣服塞給她,拉上試衣間的門簾。
  那天他們買了一件連衣裙。雖然一成要她多買幾件,但她不能仗著他的好意佔便宜。連這件裙子,她都為回家後該怎麼向母親解釋而苦惱。因為前一天的美容院變身,已經讓母親大吃一驚了。
  「就說是在大學裡的二手拍賣會買的。」一成笑著建議,然後又加上一句,「不過,真的很好看,像女明星一樣。」
  「哪有!」江利子紅著臉照鏡子,但心裡也有幾分贊同……
  聽完,雪穗驚歎地搖搖頭。「簡直像真人版灰姑娘,我太驚訝了,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自己也覺得好像在做夢。忍不住會懷疑,真的可以接受學長的好意嗎?」
  「可是江利子,你喜歡筱塚學長嗎?」
  「嗯……我也不知道。」
  「臉紅成這樣,還說不知道呢。」雪穗溫柔地白了她一眼。
  第二天是星期二,江利子一到永明大學,社交舞社的社員也對她的改變大為驚訝。
  「真厲害!才換個髮型、化個妝就變化這麼大。我也來試試好了。」
  「那是人家江利子天生麗質,一磨就發亮。本錢不夠好,怎麼弄都沒救。」
  「啊!真過分!」
  像這樣被圍繞著成為話題的中心,這在江利子過去的人生中從未發生。以往遇到這種場面時;圓圈的中心都是雪穗,今天她卻在不遠處微笑。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永明大學的男社員也一樣,一看到她便立刻靠過來。然後,對她提出種種問題。「哎,你是怎麼了,變這麼多?」「是有什麼心境上的變化嗎?」「失戀了?還是交了男朋友?」
  江利子這才明白原來受人關注是這麼愉快的一件事,她對於向來引人注目的雪穗再次感到羨慕。
  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樂意看到她的改變。社團學姐當中,有人刻意把她當作透明人。像倉橋香苗,就不懷好意地打量江利子,對她說出「要打扮,你等下輩子吧」的話。但是,她似乎並沒有發現,改變江利子的正是自己的男友。在練習開始前,江利子被二年級的學姐叫去。
  「算一下社費的支出。」長髮的學姐遞給她一個咖啡色袋子,「賬簿和上年度的收據都在裡面,把日期和金額填一填,再把每個月的支出算出來。知道了嗎?」
  「請問,要什麼時候做好?」
  「今天練習結束前。」學姐向背後瞄了一眼,「是倉橋學姐交代的。」
  「啊,好的,我知道了。」
  等二年級的學姐走了,雪穗靠過來。「真不講理,這樣江利子不就沒有時間練習了嗎?我來幫忙。」『「沒關係,應該很快就可以做完。」
  江利子看了看袋子,裡面塞滿了密密麻麻的收據。她拿出賬簿打開一看,這兩三年來的賬目全部亂作一團。
  有東西掉了,撿起來一看,是一張塑料卡片。
  「這不是銀行卡嗎?」雪穗說,「大概是社費賬戶的吧。真是太不小心了,竟然塞在這種地方,要是被偷還了得。」
  「不知道密碼就不能用啊。」江利子說。她想起父親最近也辦了銀行卡,卻抱怨說沒有把握正確操作機器,所以從來沒拿它取過錢。
  「話是沒錯……」雪穗好像還想說什麼。
  江利子看看卡片正面,上面印著「三協銀行」的字樣。
  江利子在練習場所一角開始記賬,但比預期的還要耗時。中途雪穗也來幫忙,但計算完畢、全部登記入簿後,練習已經結束了。
  她們倆拿著賬簿,走在體育館的走廊上,要把東西交還給應該還在更衣室的倉橋香苗。其他社員幾乎都已離開。
  「真不知道今天是來做什麼的。」雪穗懶洋洋地說。
  就在她們到達女子更衣室前的時候,裡面傳來了說話聲。「我告訴你,別瞧不起人!」
  江利子立刻停下腳步,那是倉橋香苗的聲音。
  「我沒有瞧不起你,就是因為尊重你,才會找你好好談談!」
  「這是哪門子尊重?這就叫瞧不起人!」
  門猛地被打開,倉橋香苗怒氣沖沖地走了出來。她似乎沒把她們兩個看在眼裡,不發一語地沿走廊快步離去。現場的氣氛讓江利子她們實在不敢出聲叫她。
  接著,筱塚一成走出房間,看到她們,露出苦笑。「原來你們在這裡。看樣子,好像讓你們聽到了一些難堪的話。」
  「學長不追過去嗎?」雪穗問。
  「不用。」他簡短地回答,「你們也要走了吧?我送你們。」
  「啊,我有事。」雪穗立刻說,「請學長送江利子就好。」
  「雪穗……」
  「下次我再把賬簿交還給倉橋學姐。」雪穗從江利子手裡拿走袋子。
  「唐澤,真不用嗎?」
  「是的。江利子就麻煩學長了。」低頭施禮後,雪穗便朝倉橋香苗離開的方向走去。
  一成歎了口氣。「唐澤大概是不想當電燈泡。」
  「倉橋學姐那邊真的沒關係嗎?」
  「沒關係。」一成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已經結束了。」
  6
  身穿黑色迷你裙的女孩在鏡子裡笑著。裙子很短,大腿外露,這種衣服她以前絕對不敢穿。即使如此,江利子還是轉了一圈,心想,他應該會喜歡。
  「覺得怎樣?」女店員來了,看到她的模樣,笑著說,「哇!非常好看。」
  聽起來不像奉承。
  「就買這件。」江利子說。雖然不是名牌,但穿起來很好看。
  離開服飾店,天已經全黑了。江利子朝著車站加快腳步。已經進入五月中旬了。她在心裡數著,這是這個月第四件新衣服。最近她經常單獨去購物,因為這樣心情比較輕鬆。到處尋找一成可能會喜歡的衣服,走到雙腿僵硬,卻讓她感到欣喜。她當然不能要雪穗陪她,況且,她仍有些羞澀。
  經過百貨公司的展示櫥窗時,看見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如果是兩個月前,她可能會認不出現在的自己。她現在極為關心容貌,不時在意在他人眼裡特別是在一成眼裡的她是什麼樣子,對於研究化妝方法、尋找合適的時尚感也不遺餘力。而且,她能夠感覺到下的功夫越多,鏡子裡的模樣便越美。這讓她雀躍不已。
  「江利子,你真的變漂亮了。看得出你一天比一天美,就好像從蛹羽化成蝶一樣。」雪穗也這麼說。
  「別這樣啦!你這樣講,我會害羞的。」
  「可這是真的呀。」說著,雪穗點點頭。
  她還記得一成以繭所作的比喻,她很想早點變成真正的女人,破繭而出。
  她和一成的約會已經超過十次。一成正式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就是在他和倉橋香苗吵架的那一天。在開車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對她說:「希望你和我交往。」
  「因為和倉橋學姐分手了,才和我交往嗎?」當時她這麼問。
  一成搖搖頭。「我本就打算和她分手。你出現了,讓我下定決心。」
  「如果知道我和學長開始交往,倉橋學姐一定會生氣的。」
  「暫時保密就好了,只要我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
  「不可能的,一定會被看出來。」
  「那就到時候再說,我會想辦法,不讓你為難。」
  「可是……」江利子只說了這兩個字,就說不下去了。
  一成把車停在路邊。兩分鐘後,他吻了江利子。
  從那一刻起,江利子便有如置身夢中,甚至擔心自己不配享有如此美好的一切。
  他們兩人的關係在社交舞社內似乎隱瞞得很好,她只告訴了雪穗一個人,其他人都不知情。證據就是這兩個星期來,有兩個男社員約江利子,她自然予以拒絕。這種事也是她以前無法想像的。只是,她對倉橋香苗仍不無芥蒂。
  後來,香苗只出席過兩次練習。香苗自然不想與一成碰面,但江利子認為,她知道自己就是他的新女友也是原因之一。她們有時在女子大學內碰面,每次她都以能射穿人身體般銳利的眼神瞪著江利子。由於她是學姐,江利子會主動打招呼,但香苗從不回應。
  這件事她並沒有告訴一成,但她覺得應該找他商量一下。
  總之,除了這一點,江利子很幸福,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時候,甚至會忍不住笑出來。
  提著裝了衣服的紙袋,江利子回到家附近。再過五分鐘,就能看到一棟兩層樓的舊民宅。
  抬頭仰望天空,星星露臉了。知道明天也會是晴天,她放下心來。明天是星期五,可以見到一成,她打算穿新衣服。
  發現自己在下意識地笑,江利子自顧自害羞起來。
  7
  鈴聲響了三下,有人接起電話。「喂,川島家。」電話裡傳來江利子母親的聲音。
  「喂,您好,敝姓筱塚,請問江利子在家嗎?」一成說。
  霎時間,對方沉默了。他有不祥的預感。
  「她出去了。」她母親說,一成也料到她會這麼回答。
  「請問她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我不太清楚。」
  「不好意思,請問她去了哪裡?不管我什麼時候打,她總是不在家。」
  這是本周以來的第三通電話。
  「她剛好出門,到親戚家去了。」她母親的聲音有點狼狽,這讓一成感到焦躁。
  「那麼,可以請她回來之後給我一個電話嗎?說是永明大學的筱塚,她應該就知道了。」
  「筱塚同學……對嗎?」
  「麻煩您了。」
  「那個……」
  「請說。」
  聽到一成的回應,她母親沒有立刻回答。幾秒鐘後,聲音總算傳了過來。「真是令人難以啟齒,不過,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啊?」
  「承蒙你的好意,和她交往過一陣子。但是她年紀還小,請你去找別人吧,她也認為這樣更好。」
  「請等一下,請問您是什麼意思?是她親口說不想再和我交往了嗎?」
  「……不是這個意思,但是總而言之,她不能再和你交往了。對不起,我們有苦衷,請你不要追究。再見。」
  「啊!等等……」
  叫聲來不及傳達,或者應該說是對方刻意忽視,電話被掛斷了。
  一成離開電話亭,如在雲裡霧中。
  和江利子失去聯絡已經超過一周,最後一次通電話是上星期三,她說次日要去買衣服,星期五會穿新衣服去練習。但是,星期五的練習她卻突然請假。這事據說曾經與社團聯絡,是唐澤雪穗打電話來,說教授突然指派雜務,她和江利子都無法參加當天的練習。
  那天晚上,一成打電話到江利子家。但是,就和今天一樣,被告知她去了親戚家,不會回來。星期六晚上他也打過電話,那時她仍不在家。江利子的母親明顯是在找借口搪塞,語氣很不自然,給人一種窘迫的感覺,似乎認為一成的電話是種麻煩。後來他又打了好幾次,均得到同樣的回答。雖然他留言請對方轉告,要江利子回家後打電話給他,但或許是沒有順利傳達,她一次也沒有回電。
  此後,江利子始終沒有出席社交舞社的練習。不僅江利子,連唐澤雪穗也沒有來,想問也無從問起。今天是星期五,她們依舊沒有現身,他便在練習途中溜出來打電話,不料卻突然聽到那番聲明。
  一成無論如何想不出江利子突然討厭他的理由。江利子母親的話也沒有這樣的意味。她說「我們有苦衷」,究竟是指什麼呢?種種思緒在腦海裡盤旋的一成回到位於體育館內的練習場地。一個女社員一看到他便跑過來。「筱塚學長,有一個奇怪的電話找你。」
  「怎麼?」
  「說要找清華女子大學的社交舞社負責人,我說倉橋學姐請假,他就說,永明大學的社長也可以。」
  「是誰?」
  「他沒說。」
  「知道了。」
  一成走到體育館一樓的辦公室,放在門衛前方的電話聽筒還沒有掛回去。一成徵得門衛的同意後,拿起聽筒。
  「喂,您好。」
  「永明大學的社長嗎?」一個男子的聲音問道,聲音很低,但似乎很年輕。
  「是。」
  「清華有個姓倉橋的女人吧,倉橋香苗?」
  「那又怎麼樣?」聽到對方無禮的話語,一成講起話來也不再客氣。
  「你去告訴她,叫她快點付錢。」
  「錢?」
  「剩下的錢。事情我都給她辦好了,當然要跟她收剩下的報酬。講好的,訂金十二萬,尾款十三萬。叫她趕快付錢,反正社費是她在管吧。」
  「付什麼錢?什麼事情辦好了?」
  「這就不能告訴你了。」
  「既然這樣,要我傳話不是很奇怪嗎?」
  對方低聲笑了。「一點都不奇怪,由你來傳話最有效果。」
  「什麼意思?」
  「你說呢?」電話掛了。
  一成只好放下聽筒。門衛一臉驚訝,一成立刻離開辦公室。
  訂金十二萬,尾款十三萬,一共二十五萬……倉橋香苗付這些錢,究竟要那個人做什麼?照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那男子應非善類。他說由他傳話效果最好,這句話也令人生疑。他想稍後再打電話問香苗,但總覺得百般不情願。分手後,他們再也沒交談過,而且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江利子。
  社交舞社的練習一結束,一成便開車回家。他房間的門上裝了一個專用信箱。寄給他的郵件,下人會放在裡面。他打開,裡面有兩份直郵和一份限時專送。專送沒有寫寄件人,收件人的住址和姓名好像是用直尺一筆一畫畫出來的,字跡非常奇特。他走進房間,坐在床上,懷著不祥的預感打開信封。
  裡面只有一張照片。
  看到那張照片的一剎那,一成如遭雷擊,腦海裡刮起狂風暴雨。
  8
  唐澤雪穗比約定時間晚了五分鐘。一成朝她稍稍舉手,她立刻看到,走了過來。「對不起,我遲到了。」
  「沒關係,我也剛到。」
  女服務生過來招呼,雪穗點了奶茶。因為是非假日的白天,平價西餐廳裡人不多。
  「不好意思,還特地請你出來。」
  「哪裡,」雪穗輕輕搖頭,「不過,我在電話裡說過,如果是江利子的事,我無可奉告。」
  「這我知道。我想,她一定有很大的秘密。」
  雪穗聞言垂下眼睛。睫毛真長。有些社員認為她像法國洋娃娃,如果眼睛再圓一點,倒是一點都沒錯,一成想。
  「但是,只有在我一無所知的前提下,這種做法才有意義吧。」
  「哦?」她驚呼一聲,抬起頭來。
  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有人寄了一張照片給我,匿名,而且是限時專送。」
  「照片?」
  「那種東西我實在不想讓你看,但是……」一成把手伸進上衣口袋。
  「請等一下。」雪穗急忙打斷他,「是那個……卡車車廂的?」
  「對,地點是在卡車車廂上,拍的是……」
  「江利子?」
  「對。」一成點點頭,省略了「全裸模樣」。
  雪穗掩住嘴,眼裡似乎隨時會掉下淚來,但女服務生正好送奶茶過來,她總算忍住了。一成鬆了口氣,要是她在這種地方哭出來可不太妙。
  「你看過這張照片了?」他問。
  「是的。」
  「在哪裡?」
  「江利子家,寄到她家去的。太嚇人了,那麼悲慘的模樣……」雪穗哽咽了。
  「怎麼會這樣!」一成在桌上用力握拳,手心裡冒出又濕又黏的汗水。為了讓情緒冷靜下來,他望向窗外。外面不斷飄著綿綿細雨,還不到六月,但可能已經進入梅雨季了。他想起第一次帶江利子上美容院的事,那時也下著雨。
  「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就是那麼一回事,江利子突然遭到襲擊……」
  「光是這樣我不明白。在哪裡?什麼時候?」
  「江利子家附近……上上個星期四。」
  「上上個星期四?」
  「沒錯。」
  一成取出記事本,翻開日曆。一如他的推測,就是江利子最後一次打電話給他的第二天,她說要去買衣服的日子。
  「報警了嗎?」
  「沒有。」
  「為什麼?」
  「江利子的父母說,要是採取行動,讓這件事公開,造成的影響反而更大……我也這麼認為。」
  一成捶了一下餐桌。心裡雖然憤恨難平,但他能夠理解她父母的心情。「歹徒把照片寄給我和江利子,可見不是突發事件。這一點你明白嗎?」
  「我明白。但是,誰會做這麼過分的事……」
  「我想到一個可能。」
  「什麼?」
  「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做。」
  「你說的難道是……」
  「沒錯。」一成只說了這兩個字,便避開雪穗的眼睛。
  她也意會到了。「不會吧……女人怎麼會做這種事?」
  「男人做的,找了一個做得出這種下流事的男人。」
  一成把上星期五接到不明男子電話一事告訴了雪穗。
  「接到電話後就看到那張照片,我馬上把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還有,那個男的在電話裡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說社交舞社的社費是香苗在管理。」
  雪穗倒吸了一口氣。「你是說,她用社費付錢給歹徒?」
  「雖然令人難以置信,我還是查過了。」
  「直接問倉橋學姐嗎?」
  「不是,我有其他辦法。我知道賬號,請銀行調查是否提過款就行。」
  「可存折在倉橋學姐那裡呀?」
  「是,不過還是有辦法。」
  一成含糊其辭。事實上,一成是極力拜託出入家中的三協銀行的人調查的。「結果,」他壓低聲音,「上上星期二,用銀行卡取了十二萬。今天早上再次確認,這個星期一開始也領了十三萬。」
  「可那未必就是倉橋學姐領的呀,也可能是其他人。」
  「根據我的調查,過去這三個星期,除了她,沒有人碰過那張卡片。最後碰過的是你。」說著,他往雪穗一指。
  「是倉橋學姐要江利子記賬那次對不對?兩三天後,我就把存折和卡片交還給學姐了。」
  「從那時起,卡就一直在她那裡。絕對錯不了,是她找人報復江利子。」
  雪穗長出一口氣。「我實在無法相信。」
  「我也一樣。」
  「但這只是學長的推測,沒有證據呀,就算是賬戶那些,也許只是剛好提領了同樣的金額。」
  「你說天底下有這麼不自然的巧合嗎?我想應該報警。只要警察徹底調查,一定查得到證據。」
  雪穗的表情明顯反對這個提法。他一說完,她便開了口:「就像我一開始說的,江利子家不希望事情鬧大。即使像學長說的報警調查,查出是誰作惡,江利子受的傷害也不會癒合。」
  「話是這麼說,但事情不能就這樣算了,我嚥不下這口氣!」
  「這,」雪穗凝視著一成的眼睛,「就是學長的問題了,不是嗎?」
  一句話登時讓一成無言以對。他驚愕地屏住氣息,回視雪穗端正的臉孔。
  「今天我來這裡,也是為了傳達江利子的口信。」
  「口信?」
  「再見,我很快樂,謝謝你——這就是她要說的話。」雪穗公事公辦地說。
  「別,讓我見她一面。」
  「請別提無理的要求,稍微體諒一下她的處境。」雪穗站起來,奶茶幾乎沒有碰過,「這種事其實我一點都不想做。但是為了她,我才勉強答應。請你也體諒我的難處。」
  「唐澤……」
  「失陪了。」雪穗走向出口,隨即又停下腳步,「我不會退出社交舞社,要是連我都退出,她會過意不去的。」她再度邁開腳步。這次完全沒有停下。
  等她的身影從視野裡消失,一成歎了口氣,轉眼望向窗外。
  雨依舊下個不停。
  9
  電視上只有無聊的八卦節目和電視新聞。江利子伸手去拿被子上的魔方,這個去年風靡一時的解謎遊戲,現在完全被遺忘了。這個遊戲因難以破解成為話題,但一旦知道解法,連小學生也可以在轉眼間完成。即使如此,江利子到現在仍與魔方苦戰。這是雪穗四天前帶來給她的,也教了她一些破解的訣竅,她卻毫無進展。我不管做什麼都做不好,她歎息。
  有人敲門,是母親的聲音:「雪穗來啦。」
  「啊,請她進來。」
  不一會兒便聽到另一個腳步聲。門緩緩打開,露出雪穗白皙的臉龐。「你在睡覺?」
  「沒有,在玩這個。」江利子拿起魔方。
  雪穗微笑著進入房間,還沒坐下就說「你看」,遞過盒子。是江利子最愛吃的泡芙。
  「謝謝。」
  「伯母說,等一下會拿紅茶過來。」
  「好。」點頭後,江利子怯怯地問,「你去見過他了?」
  「嗯,見過了。」
  「那……跟他說了?」
  「說了,雖然很不好受。」
  「對不起,要你去做那麼討厭的事。」
  「不會,我沒關係。倒是你,」雪穗伸手過來,溫柔地握住江利子的手,「覺得怎麼樣?頭不痛了吧?」
  「嗯,今天好多了。」
  遇襲的時候,歹徒用氯仿把她迷昏,造成後遺症,一段時間頭痛不止。不過醫生認為心理因素的作用更大。
  那天晚上,因為江利子遲遲不歸而擔心的母親,在前往車站迎接的路上,發現倒在卡車車廂上的女兒。當時,江利子仍處於昏迷狀態。從不適的昏睡中醒來時的驚恐,江利子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當時,母親正在她身邊放聲大哭。
  不僅如此,還有幾天後送來的那張可怕的照片。寄件人不明,也沒有隻字片語,歹徒的惡意似乎深不見底,讓江利子驚懼不已。她決定,從今以後,絕不再引人注目,要躲在別人的影子下生活。過去她也是這麼過的,這樣才適合自己。
  雖然發生了這起悲慘的事,但不幸中有件大幸。很奇怪,她的清白並沒有被玷污。歹徒的目的似乎只是脫光她的衣服拍照。
  雙親決定不報警也是基於這一點,事情若是曝光,不知道會受到什麼謠言中傷。要是事情傳出去,恐怕任何人都會認為她遭到了強暴。
  江利子想起初中時代的一起事件,同年級的籐村都子在放學途中遇襲。發現下半身赤裸的她的人,正是江利子和雪穗。都子的母親也曾對江利子這麼說:「幸好只是衣服被脫掉,身體並沒有被玷污。」那時,她曾懷疑其中的可能性,現在遇到同樣的慘事,才知道這的確有可能。她認為,自己的情況一定也沒人肯相信。
  「你要早點好起來啊,我會幫你的。」雪穗握緊了江利子的手。
  「謝謝,你是我唯一的支柱。」
  「嗯,有我在你身邊,什麼都不用怕。」
  這時,電視裡傳來新聞播報員的聲音。「銀行發生了盜領事件。存款人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戶頭遭到盜領。受害者是東京都內的上班族,本月十日到銀行櫃檯提領存款時,發現應有兩百萬元左右的餘額變成零。調查結果發現,存款是於三協銀行府中分行由銀行卡分七次提領,最後一次提款是四月二十二日。被害人是在銀行推廣下,於一九七九年辦理銀行卡,但卡片一直放在辦公室的辦公桌內,從未使用。警方分析極有可能是銀行卡遭到偽造,現正展開調——」
  雪穗關掉了電視。

《白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