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約好碰面的咖啡館朝向銀座中央大道。正值下午五點四十七分,剛下班的男女與購物者熙來攘往,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露出滿足的表情。也許泡沫經濟破滅的影響還沒有波及一般市井小民,今枝有這種感覺。
  一對年輕男女走在他前面,頂多才二十歲,男子身上穿的夏季西裝大概是阿瑪尼的,剛才今枝親眼看到他們從停在路邊的寶馬下車,那輛車想必是景氣好的時候買的。乳臭未乾的小子開高級進口車的時代最好趕快過去,他暗忖。
  爬樓梯經過店裡一樓的蛋糕房時,手錶指著五點五十分,已經比他預定的時間晚了。比約定時間早到十五至三十分鐘是他的信條,同時也是一種在心理上佔上風的技巧。只不過,對今天要見的人無需這種心機。
  他飛快掃視一下咖啡館,筱塚一成還沒有來。今枝在一個可以俯瞰中央大道的靠窗位子坐下。店內大約坐滿了五成。一個東南亞裔輪廓的服務生走了過來。人工費因泡沫景氣高漲之際,僱用外籍勞工的經營者增加了。或許這家店也是這樣存活下來的,這樣總比僱用一些工作態度不可一世的日本年輕人好多了。他一邊想著這些,一邊點了咖啡。
  叼上一根萬寶路,點了火,他往馬路上看去。這幾分鐘人似乎更多了。據說各行各業都削減了交際費,但他懷疑那是否只是一小部分。或者,這是蠟燭將熄前最後的光輝?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鎖定一個男子。那人手上拿著米色西裝,大步前行。時間是五點五十五分。今枝再度見識到,一流的人果然準時。
  幾乎在膚色黝黑的服務生端咖啡上桌的同一時間,筱塚一成舉起手打了招呼,向桌邊走來。筱塚一邊就座,一邊點了冰咖啡。「真熱!」筱塚以手掌代替扇子在臉旁扇動。
  「是啊。」
  「今枝先生的工作也有中元掃墓之類的假期嗎?」
  「沒有。」今枝笑著說,「因為沒有工作的時候就等於是放假了。更何況,中元掃墓可說是進行某一類調查的好時機。」
  「你是指……」
  「外遇。」說著,今枝點點頭,「例如,我會向委託調查丈夫外遇的太太這樣建議:請向你先生說,中元節無論如何都想回一趟娘家。如果先生面有難色,那就說,要是他不方便,你就自己回去。」
  「這樣,如果男方在外面有女人……」
  「怎會錯過這個機會?做太太的在娘家坐立難安時,我就把她丈夫和情人開車出去兜風、過夜的情況拍下來。」
  「真有這種事?」
  「發生過好幾次,男方上當的幾率是百分之百。」
  筱塚無聲地笑了,似乎多少緩和了緊張的氣氛。他走進咖啡館時,表情有點僵硬。服務生把冰咖啡送上來。筱塚沒有用吸管,也沒加糖或奶精,便大口喝了起來。
  「查到什麼了?」筱塚說。他大概一開始就巴不得趕緊提問。
  「進行了很多調查,不過調查報告也許不是你想看到的。」
  「可以先讓我看看嗎?」
  「好。」
  今枝從公文包裡取出檔案夾,放在筱塚面前。筱塚立刻翻開。
  今枝喝著咖啡,觀察委託人的反應。對於調查唐澤雪穗的身世、經歷和目前情況這幾項,他有把握已全數完成。
  筱塚抬起頭來。「我不知道她的生身母親是自殺身亡的。」
  「請看仔細,上面並沒有寫自殺。只說可能是,但並未發現關鍵性證據。」
  「可憑她們當時的處境,自殺不足為奇。」
  「的確。」
  「真讓人意外。」筱塚立刻又補上一句,「不,也不見得。」
  「怎麼?」
  「她雖然有一種出身和教養都宛如千金大小姐的氣質,只是偶爾顯露出來的表情和動作,該怎麼說呢……」
  「看得出出身不好?」今枝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還不至於。只是有時候覺得她在優雅之外,總有一種隨時全神戒備、嚴密防範的感覺。今枝先生,你養過貓嗎?」
  「沒有。」今枝搖搖頭。
  「我小時候養過好幾隻,全是撿來的,不是那種有血統證明的貓。我自認為是以同樣的方式來飼養,但貓對人的態度,卻因為它們被撿回來的時期不同而有很大區別。如果撿回來的是小貓,從懂事起就待在家裡,在人的庇護下生活,對人不會太有戒心,自會天真無邪,喜歡撒嬌。但是,如果大二點才撿回來,貓雖然也會跟你親近,卻不會百分之百解除戒心。看得出來,它們好像對自己說:既然有人餵我,那就暫時跟他一起住,但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你是說,唐澤雪穗小姐也有同樣的感覺?」
  「要是知道別人用野貓來比喻她,她一定會氣得發瘋。」筱塚的嘴角露出笑容。
  「可是,」今枝回想起唐澤雪穗那雙令人聯想到貓眼的銳利眼睛,說,「有時這種特色反而是一種魅力。」
  「一點不錯,所以女人實在可怕。」
  「我有同感。」今枝喝了一口水,「股票交易的部分你看到了嗎?」
  「看了一下,真虧你找得到證券公司的承辦營業員。」
  「因為高宮先生那裡還留有一點資料,我就是從那裡找出來的。」
  「高宮那裡……」筱塚的臉色微微一暗,那是種種憂慮在腦裡交織閃過的表情,「這次調查,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單刀直入。我說受希望迎娶唐澤雪穗小姐的男方家人委託進行調查。這樣不太好嗎?」
  「不,很好。萬一真要結婚,他遲早會知道。他作何反應?」
  「他說,但願她能夠找到好人家。」
  「你沒有告訴他是我親戚?」
  「沒有,但是他似乎隱約察覺到是你委託的。這也難怪,雖然我與高宮先生只有幾面之緣,但如果說正好有個不相干的人委託我調查唐澤雪穗,也未免太巧了。」
  「也對。我最好找個機會主動告訴他。」筱塚自言自語,視線再度落在檔案夾上,「根據這份報告,她似乎靠股票賺了不少。」
  「是啊。可惜負責承辦她業務的營業員今年春天結婚離職了,所以得到的資料完全出自營業員的記憶。」今枝想,如果不是已經離職,她應該也不肯透露客戶的秘密。
  「我聽說一直到去年,即使是普通外行散戶也賺了不少,可上面寫她投資了兩千萬元買理卡德的股票,是真的嗎?」
  「應該是真的,承辦的女營業員說她印象非常深刻。」
  理卡德株式會社本是半導體製造商,大約兩年前,該公司宣佈開發出氟氯碳化物替代品。自從一九八七年九月聯合國通過限用氟氯碳化物的規定後,國內外的開發競爭便日益激烈,最後,理卡德脫穎而出。一九八九年五月,「赫爾辛基宣言」決議於二十世紀末全面停用氟氯碳化物,此後理卡德的股票便一路飆紅。
  令營業員詫異的,是唐澤雪穗購買股票時,理卡德的研發狀況尚未對外公開,甚至業界對理卡德進行哪方面研究都一無所知。國內數一數二的氟氯碳化物廠商太平洋玻璃,數名長期從事氟氯碳化物開發的技術人員被挖走一事,也是在宣佈研發替代品的記者會結束後才曝光。
  「其他還有很多類似例子。雖然不知道唐澤小姐基於什麼根據,但凡是她買進股票的公司,不久都會有驚人表現。營業員說,幾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她有內線?」筱塚放低音量說。
  「營業員似乎也這麼懷疑。她說,唐澤小姐的先生好像是在某家製造商工作,或許是通過什麼特殊渠道得知其他公司的狀況。但她並沒有詢問唐澤小姐本人。」
  「我記得高宮是在……」
  「東西電裝株式會社的專利部。那個部門的確得以掌握其他企業的技術,但僅限於已公開的。不可能得到關於未公開、而且還在開發中的技術的消息。」
  「看來只能說她在股票方面的直覺很準了。」
  「的確很準。那位營業員說,她拋售股票的時機也抓得很準。在股票還有些微漲勢的階段,她就很乾脆地切換到下一個目標。營業員說,一般外行的散戶很難做到這一點。不過,光靠直覺是玩不了股票的。」
  「她背後有鬼……你是這個意思?」
  「我不知道,但有這種感覺。」今枝微微聳了聳肩,「這就真的是我的直覺了。」
  筱塚微微偏著頭,視線再度轉向檔案夾,「還有一點讓我感到不解。」
  「什麼?」
  「這份報告說,一直到去年,她都頻繁地買賣股票,現在也沒有收手的樣子。」
  「是啊。大概是因為店裡很忙,暫時沒法專心在這方面。不過,她手上好像還持有好幾支強勢股票。」
  筱塚沉吟了一會兒。「奇怪。」
  「啊?報告有什麼錯誤嗎?」
  「不,不是。只是跟高宮說的有點不同。」
  「他怎麼說?」
  「我知道他們離婚前,雪穗小姐就已經開始玩股票了。但我聽說,後來因為她忽略了家事,便自己決定全賣掉了。」
  「賣掉了?全部?高宮先生確認過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沒有。」
  「就那個營業員所說,唐澤雪穗小姐從未離開過股市。」
  「看來是這樣。」筱塚不快地抿緊嘴唇。
  「我們大致明白了她的資金運用。只是,最重要的問題依然沒有解決。」
  「你是說,本金來自哪裡?」
  「正是。因為沒有具體數據,要正確追溯很難,但以營業員的記憶來推測,她應該從一開始就有一筆不小的資金。而且,絕不只是主婦的私房錢。」
  「有幾百萬元?」
  「可能不止。」
  筱塚雙手抱胸,低聲道:「高宮也說摸不清她有多少資金。」
  「你說過,她的養母唐澤禮子並沒有多大的資產。至少,要動用幾百萬元並不容易。」
  「這一點你可以設法調查嗎?」
  「我也準備這麼做。可以再多給我一些時間嗎?」
  「好的,那就麻煩你了。這份檔案可以給我嗎?」
  「請便,我手邊有副本。」
  筱塚帶著一個薄薄的硬皮公文包,他收起報告。
  「這個還你。」今枝從公文包中拿出一個紙包。一打開,裡面是只手錶,他把手錶放在桌上。「上次向你借的。衣服已經請快遞送了,應該這兩天就會到。」
  「手錶也一起快遞就行啊。」
  「那怎麼行?萬一出了什麼事,快遞公司可不賠。聽說這是卡地亞的限量表。」
  「是嗎?別人送的。」筱塚朝手錶瞄了一眼,放進西裝外套的內袋。
  「是她說的,唐澤雪穗小姐。」
  「哦。」筱塚的視線在空中游移了一下,才說,「既然她做那一行,對這些東西應該很清楚。」
  「我想原因不止如此。」今枝意味深長地說。
  「什麼意思?」
  今枝稍微把身體前移,雙手在桌上交扣。「筱塚先生,你說唐澤雪穗小姐對於令堂兄的求婚一直不肯給予正面答覆?」
  「是,有什麼不對?」
  「對她為什麼會這麼做,我想到一個原因。」
  「是什麼?請務必告訴我。」
  「我想,」今枝注視著筱塚的眼睛說,「她心中可能另有其人。」
  笑容頓時從筱塚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學者般的冷靜。點了好幾次頭後,他才開口:「這一點我也不是沒有想過,雖然只是胡亂猜測。聽你的口氣,對於那個人是誰已有頭緒了?」
  「嗯,」今枝點點頭,「不錯。」
  「誰?我認識嗎?啊,若是不方便,不說也罷。」
  「我沒關係,方不方便是在於你。」今枝喝乾杯裡的水,直視筱塚,「就是你。」
  「什麼?」
  「我想她真正喜歡的不是令堂兄,而是你。」
  筱塚像是聽到什麼胡言亂語般皺起眉頭,肩膀抖動了一下,輕聲笑了,還輕輕搖了搖頭。「別開玩笑。」
  「雖然不能跟你比,但我也很忙,不會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笑話上。」
  今枝的語氣令筱塚也嚴肅起來。其實,他應該也不是真以為偵探突然開起這種不識相的玩笑。只是太過突兀,他不知如何反應。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筱塚問道。
  「如果我說是直覺,你會笑嗎?」
  「笑倒不會,但也不信,只是姑且一聽。」
  「我想也是。」
  「真是你的直覺嗎?」
  「不,我有根據。一個就是那只表,唐澤雪穗小姐很清楚地記得手錶的主人。你戴這只表的時間短得連你自己都不記得,但她只看了一眼便至今不忘。這難道不是因為對表的主人懷有特別的感情?」
  「所以我說,這是她的職業使然啊。」
  「你在她面前戴這只表的時候,她應該還不是精品店的老闆。」
  「這個……」說完兩個字,筱塚沒有再接下去。
  「還有,我去精品店時,被問到介紹人,我便回答筱塚先生,她首先就說出你的名字。照理說,她應該會提到令堂兄筱塚康晴才對吧?因為康晴先生年紀比你大,在公司裡的職位也比你高,而且最近經常造訪那家店。」
  「只是巧合吧,她應該是不好意思,才沒提起康晴的名字。別忘了,我堂兄是向她求婚的人哪。」
  「她可不是那種類型的女子,她做生意很精明。請問你到她店裡去過幾次?」
  「兩次……吧?」
  「最後一次去是什麼時候?」
  今枝的問題讓筱塚陷入沉默。今枝又問:「超過一年了吧?」筱塚微微點頭。
  「現在在她店裡提到筱塚先生,應該是大主顧筱塚康晴先生才對。如果她對你沒有特殊感情,在那種場合不可能會提起你的名字。」
  「這實在太……」筱塚苦笑。
  今枝也笑了。「太牽強?」
  「我是這麼認為。」
  今枝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背往後靠,忽又歎了口氣,再度像剛才那樣挺起上身。「你說過,你和唐澤小姐是大學時代認識的?」
  「是,因為社交舞社的關係。」
  「請你回想當時的情況,有沒有令人起疑的地方?也就是可以解釋為她對你有好感的細節。」
  提起社交舞社的話題,筱塚似乎想起了什麼,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你還是去找她了?」他眨了眨眼才說,「川島江利子。」
  「去了。但你不必擔心,我完全沒有提起你,沒有絲毫令人起疑的舉止。」
  筱塚歎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她好嗎?」
  「很好。兩年前結婚了,對方是電氣工程公司的總務人員。據說是相親結婚的。」
  「那就好。」筱塚微一頷首,然後抬起頭來,「她說了什麼?」
  「高宮先生可能不是唐澤雪穗最中意的人——這是川島小姐的看法。換句話說,她心中另有其人。」
  「那個人就是我?真是太可笑了。」筱塚笑著在面前揮動手掌。
  「但是,」今枝說,「川島小姐似乎是這麼認為的。」
  「怎麼可能?」筱塚的笑容登時消失了,「她這麼說的?」
  「不,是我根據她的樣子感覺到的。」
  「光憑感覺來判斷是很危險的。」
  「這我知道,所以並沒有寫在報告裡。但我確信是如此。」
  高宮不是唐澤雪穗最中意的人——今枝還記得川島江利子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很顯然,她感到無比後悔,有所畏懼。今枝與她面對面,發現了她畏懼的原因。她害怕的是「那麼,唐澤雪穗最愛的人是誰」這個問題。想到這裡,好幾片拼圖似乎組合起來了。
  筱塚呼出一口氣,抓住玻璃杯,一口氣喝掉一半。冰塊在杯中晃動,發出清脆的聲響。「我想不出任何跡象。她從沒向我告白過,生日或聖誕節也沒送過我禮物。勉強算得上的,就只有情人節的巧克力吧。可全體男社員人人有份。」
  「也許只有你的巧克力裡有特別的含意。」
  「沒有,絕對沒有。」筱塚搖頭。
  今枝伸出手指探進煙盒,還剩最後一根。他銜起煙,點燃,用左手捏扁空盒。「還有一點,我也沒有寫進報告。她初中時代發生的事情當中,有一件讓我特別注意。」
  「什麼?」
  「強暴案。不對,有沒有發生強暴並不確定。」
  今枝把雪穗同年級的學生遇襲,由雪穗與川島江利子發現,被害人原本對雪穗懷有敵意等事一一說來。筱塚的表情不出所料地微微僵住了。「這件案子有什麼疑點?」他問,聲音也生硬起來。
  「你不認為很像嗎,和你大學時代經歷的那件事?」
  「像又怎樣?」筱塚的語氣明顯表現出不快。
  「那個案子最後讓唐澤雪穗成功地懷柔了她的對手。學會這招後,為趕走情敵,她讓同樣的戲碼上演——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筱塚盯著今枝,他的眼神可以用惡狠狠來形容。「這種事就算是假想,也不怎麼令人愉快。川島小姐可是她的好友!」
  「川島小姐是這麼認為,但唐澤雪穗究竟是否也這麼想,就不得而知了。我甚至懷疑初中時代的那件事也是她設計的。這樣想,一切就都解釋得通——」
  筱塚張開右手手掌阻止今枝:「別再說了,我只想要證據。」
  今枝點點頭:「知道了。」
  「我等你下一份報告。」
  筱塚站起來,要拿放在桌邊的賬單,今枝卻搶先一步按住。「如果我發現了證據,能夠證明剛才所言不是假想,而是事實,你有勇氣告訴令堂兄嗎?」
  筱塚用另一隻手推開今枝的手,拿起賬單。這一連串動作十分緩慢。「當然,如果是事實。」
  「我明白。」
  「我等著你下一份報告,查有實據的報告。」筱塚拿著賬單邁開腳步。
  2
  菅原繪裡打來電話,是在今枝與筱塚在銀座碰面兩天後的晚上。今枝因為另一份委託,在澀谷監視一家賓館直到晚上十一點多,回到家裡已超過十二點。他脫去衣服,正想沖個澡,電話響了。
  繪裡說,有點不對勁,才打電話過來。聽她的語氣,並不是開玩笑。
  「電話錄音裡有好幾個無聲來電,害我心裡發毛。不是今枝先生打的吧?」
  「我對打那種電話沒興趣,會不會是居酒屋哪個花錢捧你場的客人?」
  「才沒有那樣的人呢,而且,我從不把電話號碼告訴客人。」
  「號碼隨便就查得到。」例如打開信箱,偷看電信局寄來的電話賬單,今枝不禁想起自己慣用的手段。那只會讓繪裡更害怕,他便沒有說。
  「還有一件事也讓我覺得奇怪。」
  「什麼事?」
  「可能是我太多心了。」繪裡放低音量說,「我總覺得好像有人進過我房間。」
  「什麼?」
  「剛才我下班回來,一開門就有這種感覺,就是奇怪。」
  「有什麼具體的異常情況?」
  「嗯。首先,涼鞋倒了。」
  「哦?」
  「一雙跟很高的涼鞋,我放在玄關,有一隻倒了。我最討厭鞋子倒了,不管多急著出門,都一定會把鞋子放好。」
  「它卻倒了?」
  「嗯,電話也是。」
  「怎麼?」
  「放的角度變了。我習慣斜斜地擺在架子上,這樣我坐著左手就可以拿到聽筒。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電話和架子是平行的。」
  「不是你自己弄的?」
  「不是,我不記得這樣放過。」
  今枝腦海裡立刻浮出一個想法,但他沒有告訴繪裡,只說:「知道了。繪裡,你聽清楚,我現在就過去,可以嗎?」
  「今枝先生要過來?呃……可以。」
  「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變成大色狼。另外,在我到之前,千萬不要用電話。知道了嗎?」
  「知道了……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到了再解釋。我會敲門,但你一定要確認是我才開門,明白嗎?」
  「嗯,好的。」繪裡回答,聲音顯得比剛通上電話時更加不安。
  今枝一掛掉電話就穿上衣服,迅速將幾樣工具放進運動背包,穿上運動鞋,走出房間。外面下著小雨。一時間他想回去拿傘,但隨即決定跑過去,從這裡到繪裡的公寓只有幾百米。
  公寓所在的巷子位於公交車行經的大路後面,對著收費停車場,外牆已經有了裂縫。今枝跑上公寓的戶外梯,敲了二。五室的門。門開了,露出繪裡擔憂的臉。
  「怎麼回事?」她皺著眉頭。
  「我也不知道,但願只是你神經過敏。」
  「才不是。」繪裡搖搖頭,「掛掉電話後,我心裡更毛了,覺得這裡簡直不像我住的地方。」
  這的確是神經過敏。儘管這麼想,今枝卻默默點頭,定進玄關。
  玄關擺著三雙鞋:一雙運動鞋,一雙便鞋,一雙涼鞋。涼鞋的跟果然很高。這種高度,稍微一碰就會倒。
  今枝脫鞋進屋。繪裡的住處是套房,只有一個小小的流理台,沒有廚房和客廳。即使如此,她還是在中間掛上布簾,免得整個房間在門口就一覽無餘。布簾後面擺了床、電視和桌子,老舊的空調可能是她搬進來時就有,噪音雖大,吹出來的好歹是冷風。
  「電話呢?」
  「那裡。」繪裡指著床鋪旁邊。那裡有個小架子,架子上方幾乎呈正方形,上面放著一部白色電話。不是最近流行的無線電話,想來是因為這個小房間用不著。
  今枝從背包裡取出一個黑色四方形裝置,上面裝了天線,表面上有好幾個小小的馬表和開關類的東西。
  「那是什麼?無線電?」繪裡問。
  「不,一個小玩具。」今枝打開電源,接著轉動調整頻率的旋鈕。不久,馬表在一百兆赫附近出現了變化,顯示感應的燈開始閃爍。他保持這種狀態,有時靠近電話,有時拿遠些,馬表的反應始終沒變。
  今枝關掉裝置的開關,拿起電話查看底部,然後從背包中取出一組螺絲起子。他拿起十字起子,擰開卡住電話外殼的十字螺絲。果然不出所料,鬆開螺絲並不費力,因為有人拆過了。
  「你在做什麼?要把電話弄壞?」
  「是修理。」
  「咦?」
  取下所有螺絲後,今枝小心地拆下電話底座,露出電子零件羅列的底盤。他立刻注意到一個用膠帶固定的小盒子,便伸出手指夾出。
  「那是什麼?拿掉沒關係嗎?」
  今枝沒有回答,用螺絲起子撬開盒蓋,裡面有紐扣式汞電池。他挖出電池。
  「好,這樣就沒事了。」
  「那到底是什麼?告訴我啊!」繪裡吵鬧著。
  「沒什麼大不了,是竊聽器。」今枝邊說邊把電話外殼復原。
  「什麼!」繪裡大驚失色,拿起拆下的盒子,「不得了了!幹嗎在我房間裝竊聽器?」
  「我還想問你呢,你是不是被什麼男人糾纏上了?」
  「我都說沒有了。」
  今枝再度打開竊聽裝置偵測器的開關,一邊改變頻率,一邊在室內走動。這次馬表沒有任何反應。「看來沒有慎重到裝兩三道。」今枝關掉開關,把偵測器和整組螺絲起子收進背包。
  「你怎麼知道有人裝了竊聽器?」
  「先給我來點喝的,跑來跑去的,真熱。」
  「啊,好好好。」
  繪裡從約半人高的小冰箱裡拿出兩罐啤酒,一罐放在桌上,一罐拉開拉環。今枝盤腿坐下,喝了一口。放鬆的同時,汗水也從全身上下冒了出來。「簡單地說,就是來自經驗的直覺。」他說,「發現有人進屋的跡象,電話被動過,這麼一來,懷疑有人對電話動過手腳不是很合理嗎?」
  「啊,對,還挺簡單的嘛。」
  「聽你這麼說,倒是很想告訴你並沒有那麼簡單,不過算了。」他又喝了一口啤酒,用手背擦擦嘴角,「你真不知道什麼可疑人物?」
  「不知道,完全沒有。」繪裡坐在床上,用力點頭。
  「這麼說,目標果然是……我了。」
  「目標是今枝先生?怎麼說?」
  「你不是說電話留言裡有很多無聲電話嗎?你覺得很不放心,打電話給我。但是,這可能中了計。也就是說,竊聽者的目的是要你打電話。發現留言裡有無聲電話,會先問可能打來的人,這是人之常情。」
  「要我打電話幹嗎?」
  「好掌握你的人際關係。像是你的好朋友是誰,萬一有事的時候,你會依靠誰。」
  「知道這些半點好處都沒有啊,想知道,直接來問我不就得了,根本不必裝什麼竊聽器。」
  「他想知道,卻不想被你發現。好了,把我們剛才說過的話整理一下:竊聽者想知道某個人的名字和身份,但只有你這條線索。竊聽者大概只知道那個人和你很親近。」今枝把啤酒喝光,壓扁空罐,「對此你想到什麼?」
  繪裡左手拿著啤酒罐,低頭啃著右手拇指的指甲。「上次那家南青山的精品店?」
  「聰明。」今枝點點頭,「那時你在店裡留下了聯繫方式,我卻什麼都沒留。想知道我是誰,只能從你身上下手。」
  「這麼說,是那家店的人想調查今枝先生?為什麼?」
  「原因很多。」今枝意味深長地笑了,「大人的事。」
  手錶那件事,今枝一直無法釋懷。唐澤雪穗顯然看穿了那只表是筱塚的。有人不惜去借貴重的手錶配戴也要到她店裡來,她自會疑心這個人乃是何方神聖,於是僱用他的同行,從菅原繪裡這條線索展開調查——這極有可能。
  今枝回想剛才在電話裡與繪裡的對答。她稱他為「今枝先生」。裝了竊聽器的人遲早會查出,這戶公寓附近有一家偵探社由一個名叫今枝直巳的人經營。
  「可我沒有寫正確的住址啊。明明假扮有錢人家的小姐,住址卻是山本公寓,不就露出馬腳了嗎?而且我連電話號碼也故意寫錯。」
  「真的?」
  「是啊,人家好歹也能當偵探的助手,多少會動腦的。」
  今枝回想起在唐澤雪穗精品店的那段時間,是不是哪裡有陷阱?
  「那天你帶錢包了嗎?」今枝問。
  「帶了。」
  「放在包裡?」
  「嗯。」
  「那時你不停地換衣服,其間你把包放在哪裡?」
  「嗯……我想應該是更衣室。」
  「一直放在那裡?」
  「嗯。」繪裡點頭回答,表情變得有點不安。
  「那個錢包給我看一下。」今枝伸出左手。
  「啊?裡面又沒有多少錢。」
  「錢不重要,我要看的是錢以外的東西。」
  繪裡打開掛在床鋪一角的側背式包,拿出一個黑色錢包,形狀細細長長的,上面有古琦的標誌。
  「你也有高檔貨嘛。」
  「店長送的。」
  「那個小鬍子店長?」
  「嗯。」
  「哦,真是大頭啊。」今枝打開錢包,查看其中的卡片。駕照和百貨公司、美容院的卡放在一起。他抽出駕照,上面的住址寫的是這裡。
  「咦!你是說,她們偷看我的東西?」繪裡很驚訝。
  「也許,幾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
  「真過分!平常人會做這種事嗎?那是什麼意思?她們從一開始就懷疑我們?」
  「沒錯。」從看到手錶的那一刻起,唐澤雪穗便起疑了,暗中查看別人的錢包對她而言也許不算什麼。今枝腦海裡浮現出那雙貓眼。
  「可既然這樣,我們離開那家店前,她們幹嗎要我留姓名住址啊?還說什麼要寄邀請函給我。」
  「大概是為了確認。」
  「什麼?」
  「確認你會不會寫下真實的姓名住址,結果沒有。」
  繪裡很過意不去地點點頭。「我故意把區碼寫錯。」
  「這樣她就確定我們不是去買衣服的。」
  「對不起,我不應該做那種小動作。」
  「沒關係,反正我們早就被懷疑了。」今枝站起來,拿起背包,「要小心門戶,我想你也知道,在行家手裡,這種公寓的鎖有跟沒有一樣。你在房間裡時,一定要記得扣上鏈條。」
  「嗯,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今枝把腳伸進運動鞋。
  「今枝先生,你不會有事吧?會不會有人來要你的命?」
  繪裡的話讓今枝笑出了聲。「說得跟007一樣。不用擔心,頂多是一臉凶相的打手來找我。」
  「啊!」繪裡的臉沉了下來。
  「我走了,晚安。門要鎖好啊。」今枝走出房間,帶上門。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確信聽到上鎖和扣鏈條的聲音後,才邁開腳步。
  嘿,會有什麼樣的人找上門來呢?今枝抬頭仰望天空,小雨仍下個不停。
  3
  翌日,小雨轉為持續的陰雨,氣溫也因此下降了一些,使得這天早晨在持續酷熱的八月裡感覺分外舒適。
  今枝早上九點多起床,穿著T恤和牛仔褲離開住處,撐起傘骨彎了一截的雨傘,進入大樓對面一家叫「波麗露」的咖啡館。木門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鈴,每當門開關時,便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每天在這裡吃早餐、看體育娛樂報紙已是今枝的習慣。
  這家店很小,只有四張桌子和吧檯。其中兩張桌子有人,吧檯也坐了一個客人。禿頭老闆在吧檯內向今枝點頭。今枝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在最裡面的桌位就座。他估計這個時間應該沒什麼客人了。要是位子真的不夠,到時候再移到吧檯就好。
  今枝沒有點餐。靜靜地坐上幾分鐘,老闆就會送上夾著粗大香腸的熱狗和咖啡,熱狗裡還夾著炒高麗菜絲。就在他身旁的報刊架上放了好幾份報紙。吧檯的客人在看運動娛樂報,只剩下一般報紙和財經日報。今枝無奈地抽出《朝日新聞》。店裡也有《讀賣新聞》,但那他也訂了。他正準備打開報紙,忽然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響。他條件反射般朝門口看,一個男子走了進來。
  男子看來將近六十歲,小平頭上已見白髮。體格很健壯,穿著白襯衫的胸膛很厚實,短袖裡露出的手臂也很粗。身高在一百七十厘米以上,姿態如古代武士般挺拔。然而,最吸引人注意的並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一踏進店裡,銳利的目光便朝今枝射來,彷彿他在走進之前,就已知道他坐在那裡。其實這只是一眨眼間的事,男子立刻把視線轉移到其他方向,人也移動起來。他在吧檯邊坐下。
  「我要咖啡。」男子對老闆說。
  聽他說話,視線已經回到報紙上的今枝又抬起頭來。男子帶著關西口音,他感到有些意外。正在這時,男子又朝今枝望來。一瞬間,兩人的眼神對上了。男子的眼裡並沒有威嚇的意味,似乎也不帶惡意。那是一雙看盡人間醜惡的眼睛,一種堪稱真正冷靜清澈的光靜靜地棲息其中。今枝感覺到背上泛過一股涼意。
  兩人目光交會的時間其實非常短暫,可能不到一秒。不約而同地移開視線數秒後,今枝看著報紙社會版的標題,一則大型拖車在高速公路上肇事的報道。但是,他無法忽略那男子。他究竟是何方神聖?這樣的思緒如撇不清的絲絮棉屑般,緊黏著意識不放。
  老闆送來熱狗加咖啡的套餐。今枝在熱狗上加了大量西紅柿醬和芥末醬,大口咬下。他喜歡門牙刺破腸衣的感覺。
  吃熱狗時,今枝刻意不去看那男子。他擔心兩人的視線不免再度交會。
  把最後一口熱狗塞進嘴裡,他一邊端起咖啡杯,一邊偷瞄。男子正好轉動腦袋,面向前方準備喝咖啡。剛才他一直看著我,這是今枝的直覺。
  今枝喝完咖啡,站起來,手伸進牛仔褲口袋,掏出千元鈔放在櫃檯上。老闆默默地找回四百五十元。
  這段期間,男子的姿勢幾乎沒變,背脊挺得筆直地喝著咖啡,有如機器設定一般,節奏相同,動作也相同,看也不看今枝。
  今枝走出店門,傘也不撐便跑過馬路,疾奔上樓。進屋前往下看了看「波麗露」,那上了年紀的男子並沒有出來。
  今枝打開鋼架上的迷你音響開關。惠特妮。休斯敦的CD一直放在唱盤裡。不一會兒,架在牆上的兩個喇叭便傳出極具穿透力的歌聲。
  他脫掉T恤,準備淋浴。昨晚從繪裡那裡回來後,他徑直睡了,頭髮油膩膩的。他剛拉下牛仔褲的拉鏈,玄關的門鈴就響了。
  平常聽慣的鈴聲今天聽來卻別有意味。今枝沒有接起對講機,鈴聲又響了。他拉起拉鏈,穿上T恤,一邊在心裡嘀咕著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沖澡,一邊走到玄關開門。
  那個男子站在門外。
  若是平常,這樣的場面應該令人驚訝,但今枝幾乎不為所動。從聽到第一聲門鈴,他便有預感。
  男子看到今枝,露出淺淺的笑容。他左手持傘,右手拿著收費員常用的黑色手包。
  「有什麼事?」今枝問。
  「你是今枝先生吧?」男子說,果然是關西口音,「今枝直巳先生……沒錯吧?」
  「是我。」
  「有點事情想請教,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發自丹田般低沉的聲音響起,以眉間為中心,有如雕刻而成的皺紋佈滿整張臉龐。今枝注意到,其中有一道是刀刃留下的疤痕。
  「抱歉,請問你是哪位?」
  「敝姓屜垣,從大阪來。」
  「真是遠道而來。不過很抱歉,我接下來有工作,得立刻出門。」
  「不會花你多少時間,只請你回答兩三個問題就好。」
  「麻煩你改天再來,我真的趕時間。」
  「趕時間還在咖啡館看報紙看得那麼悠遊啊。」男子的嘴角向上彎。
  「我要怎麼使用我的時間跟你無關,請你回去。」今枝想關門。男子將手上的雨傘插進門縫。「熱愛工作是很好,不過我這邊也是工作。」男子把手伸進灰色長褲的口袋,掏出一個黑色證件,上面印著「大阪府」的字樣。
  今枝呼出一口氣,拉門把的力道減輕了。「既然是警察,一開始明說不就得了?」
  「有些人不喜歡警察在門口表明身份——可以請教你幾件事嗎?」
  「請進。」
  今枝讓男子坐在為委託人準備的椅子上,自己也就座。那把椅子稍低一些。光是這麼一點把戲,便足以讓他在洽談時處於有利位置。但是看著眼前這張滿是皺紋的臉,今枝想,這個把戲對他大概不管用。
  今枝要求對方出示名片,男子卻稱沒有。這肯定是謊言,今枝不想為了這點小事和他爭論,便要求再看一次證件。「我應該有這個權利吧,你又不能證明你真的是警察。」
  「你當然有這個權利,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吧。」男子打開證件,翻到身份證明那一頁。名叫屜垣潤三,照片上的臉稍瘦一些,但看來是同一個人。
  「這樣你相信了?」笸垣收起證件,「我現在在西佈施警局,刑事科一組。」
  「一組?這麼說,是調查兇殺案了?」真令人意外。這一點今枝倒沒想到。
  「是。」
  「怎麼了?我沒聽說身邊發生了兇殺案。」
  「當然,命案也有很多種。有些會被當作話題,有些則無人問津。但不管怎樣,都是命案。」
  「是誰?什麼時候?在哪裡被殺?」
  屜垣笑了,臉上的皺紋形成複雜的圖案。「今枝先生,可以請你先回答問題嗎?等你回答後,我會禮尚往來的。」
  今枝看著他。來自大阪的老刑警在椅子上微微搖晃著身體,表情卻絲毫沒有動搖。
  「好吧,你先問。要問些什麼?」
  屜垣把傘立在身前,雙手放在傘柄上。「今枝先生,大約兩個星期前,你去了大阪,在生野區大江那一帶徘徊,是不是?」
  今枝有突然被擊中要害的感覺。自從聽到對方是大阪府的警察,他就想起去過大阪的事。同時,他也想起當時曾在佈施車站搭車。
  「怎麼樣啊?」屜垣又問了一次,但他臉上卻一副知道答案的表情。
  「是,」今枝只好承認,「你還真清楚。」
  「那一帶啊,連哪只野貓懷孕我都知道。」屜垣咧開嘴笑了,沒發出笑聲,卻發出漏氣般奇特的嘶嘶聲。他先把嘴閉起,又開口說:「你去做什麼?」
  今枝腦筋快速轉動,回答:「工作。」
  「哦,工作。什麼樣的工作?」
  這次換今枝露出笑容了,他想稍示從容。「屜垣先生,你明知故問。」
  「你的工作好像很有趣啊。」屜垣望著擺滿檔案的鋼架,「我朋友也在大阪開業,不過,賺不賺錢我就不知道了。」
  「我就是為了這份工作到大阪去的。」
  「到大阪調查唐澤雪穗就是你的工作?」
  今彼明白掣他果然是從這條線追查過來的。思考著他是如何查出自己,不禁想起昨天的竊聽事件。
  「要是你能告訴我,為什麼要調查唐澤雪穗出生、成長的環境,那真是求之不得。」屜垣用他的三白眼看著今枝,語調黏稠得似乎字字句句緊緊糾纏在一起。
  「屜垣先生,既然你的朋友也從事這份工作,你應該明白,我們不能透露委託人的姓名。」
  「你是說,你受托調查唐澤雪穗?」
  「是。」今枝一邊回答,一邊思考這位警察連名帶姓稱呼唐澤雪穗的原因。是因為特別親近,還是來自警察的職業習慣?或者是……
  「與婚事有關?」屜垣突然問。
  「啊?」
  「聽說有人想向唐澤雪穗提親。作為男方的家人,得知他要娶一個似乎在從事投機事業的女人,當然會仔細調查她的身家。」
  「你在說什麼?」
  「就是婚事啊。」屜垣嘴邊露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容,他的視線往辦公桌上移動。「可以抽煙嗎?」他指著煙灰缸問。
  「請。」今枝回答。
  屜垣從襯衫胸前口袋拿出已被壓扁的Hilite煙盒。抽出來的香煙有點彎曲。他銜著煙,用火柴點了火。那火柴看來是從「波麗露」拿的。
  彷彿要表示自己時間充足,警察緩緩地抽著,吐出來的煙搖晃著上升,在空氣中散去。
  他顯然是要給今枝考慮的時間。自己先出幾張牌,看對方如何反應,這種做法可能是他的拿手好戲。故意在咖啡館現身,暗示「你一直在我的監視之下」,也是要讓自己手裡的牌顯得更強勢的手法。他毫無表情地看著煙的去向,眼睛似乎隱藏了無盡的狡猾算計。
  今枝極想知道那些牌的內容,為什麼負責兇殺案的警察會追查唐澤雪穗?不,「追查」這個說法並不準確,這老傢伙一定握有關於唐澤現狀的大量資料。
  「我也知道有人和唐澤小姐論及婚嫁。」今枝考慮後回答,「但是,如果你問我這件事與我的調查有沒有關係,我既不能回答有,也不能回答沒有。」
  屜垣夾著煙點頭,表情顯得很滿意。他慢慢把煙在煙灰缸裡摁熄。「今枝先生,你記得『馬裡奧』嗎?」
  「什麼?」
  「超級馬裡奧兄弟,小朋友的玩意兒。不過,聽說最近連大人都很著迷。」
  「電視遊戲機那個啊,我當然記得。」
  「幾年前真是瘋狂啊,玩具店前面還有人大排長龍呢。」
  「是啊。」今枝疑惑地附和,不知道警察說這些話到底有什麼目的。
  「在大阪,有人想賣那個遊戲的假貨,東西已經做好,只等出貨銷售,卻在最後階段被警方查出。假貨被扣押,人卻沒了,失蹤了。」
  「逃走了?」
  「那時警方是這麼想的,現在也是。在通緝他。」屜垣打開手包,拿出一張折起的傳單類的紙,展開給今枝看。在「若發現此人」這幾個熟悉的字眼下,是一個頭髮全往後梳的男子,看來年約五十,叫松浦勇。「我還是問問好了,你見過這個人嗎?」
  「沒有。」
  「我想也是。」屜垣把紙折起來,收進手包。
  「你在追查那個姓松浦的人?」
  「也可以這麼說。」
  「什麼?」今枝再次看著屜垣。老刑警嘴角別有意味地撇了撇。
  一瞬間,今枝恍然大悟。一個辦兇殺案的刑警不可能單單追查一個電玩軟件盜版嫌疑犯。屜垣認為松浦被殺了,他在找松浦的屍體,以及殺害松浦的兇手。
  「那人和唐澤雪穗小姐有關係嗎?」今枝問。
  「也許沒有直接的關係。」
  「那為什麼……」
  「有人和松浦一起消失了,」屜垣說,「這人極可能參與了盜版製造。而他大概……」他好像為了選擇用詞,略微停頓才開口,「就在唐澤雪穗身邊的某個地方。」
  「身邊的某個地方?」今枝跟著問,「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應該是藏起來了。你知道槍蝦嗎?」警察又提了一個用意不明的詞。
  「不知道。」
  「槍蝦會挖洞,住在洞裡。可有個傢伙卻要去同住,那就是蝦虎魚。不過蝦虎魚也不白住,它會在洞口巡視,要是有外敵靠近,就擺動尾鰭通知洞裡的槍蝦。它們合作無間,這好像叫互利共生。」
  「請等一下,」今枝微微伸出左手,「你是說,唐澤雪穗小姐有這樣一個共生的人嗎?」如果有,事情就不得了了,但今枝無法相信。截至目前的調查中,完全沒有此人的任何蛛絲馬跡。
  屜垣露出得意的笑容。「這是我的想像,什麼證據都沒有。」
  「你一定是因為有什麼根據,才會這麼想像?」
  「沒什麼說得上是根據的東西,只是老刑警的直覺,當然也有猜錯的可能,實在不能當真。」
  說謊,今枝想。他一定有什麼確切的根據,否則絕不會單槍匹馬來到東京。
  屜垣再度打開手包,拿出一張照片。「你對這個人有印象嗎?」
  今枝伸手拿起他放在辦公桌上的照片。裡面的男子正對鏡頭,可能是駕照的照片。大約三十歲左右,下巴很尖。
  今枝第一感覺是見過這張臉。他小心不讓表情透露出半點跡象,在記憶中搜索。他善於記住別人的長相,也有信心一定想得起來。
  當他凝視著照片時,霧突然散了。他清清楚楚地想起是在哪裡見過。他的姓名、職業、住址,一切全都在瞬間顯露出來。與此同時,他差點驚呼出聲,因為這實在太令人意外了。他幾乎要嚷起來,但強行按捺住。「這人就是唐澤雪穗小姐的共生對像?」他若無其事地問。
  「這就難說了,你有印象嗎?」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今枝把照片拿在手裡,故意喃喃說著,「我要確認一下,可以到隔壁房間去一下嗎?我想對比一下資料。」
  「什麼資料?」
  「我會拿過來,請稍等。」今枝不等屜垣回答就站起來,匆匆走進隔壁房間,上了鎖。
  這裡是他的臥室,也被當成暗房。若要沖洗黑白照片,在這裡便能進行。他從排列在架上的攝影器材中拿起可近距離拍攝的拍立得。那是一台顯像後必須把正負層剝離的撕開式相機。
  今枝把照片放在地上,手拿相機,一邊從取景窗查看,一邊調整距離對焦。因為調整鏡頭更花時間。
  在對好焦距的位置按下快門,鎂光燈閃了一下。
  他抽出底片,把相機歸回原位,輕輕揮動底片,另一隻手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檔案,為調查唐澤雪穗所拍的照片都已整理好,放在裡面。他快速翻閱,確認給屜垣看是否妥當。他瞄了一下手錶,確定時間已過了幾十秒,便撕下底片的正層。翻拍非常成功,連原版照片細微的污漬都複製過來了。他把照片放進抽屜,拿著原版照片和檔案離開房間。
  「不好意思,花了一點時間。」今枝把檔案放在辦公桌上,「我以為見過,結果是我弄錯了。很遺憾,我不知道。」
  「這份檔案是……」屜垣問。
  「關於唐澤雪穗小姐的調查資料。不過,沒什麼大不了的照片。」
  「可以借給我看嗎?」
  「請。不過我不能針對照片說明,還請見諒。」
  屜垣一一仔細查看檔案裡的照片。有些拍的是唐澤雪穗娘家附近,有的是偷拍證券公司的承力、營業員。
  看完,屜垣抬起頭來。「真有意思。」
  「有幫得上忙的嗎?」
  「如果純粹是調查結婚對象,還真是特別。比如,為什麼連唐澤雪穗進出銀行都要拍呢?我實在不懂。」
  「這個就任你想像了。」
  事實上,唐澤雪穗在那家銀行租了保險箱,今枝是靠跟蹤才查明。拍攝她進銀行前後的樣子,是為了觀察她的穿著打扮有沒有任何變化,比如若她出來時戴著原先沒戴的項鏈,那就表明東西存放在保險箱裡。這雖然是個笨法子,卻也是調查財產的手法之一。
  「今枝先生,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
  「往後你繼續調查時,要是看到這個人……」說著,屜垣拿起剛才那張照片,「要是看到這張照片上的人,請務必通知我,越快越好。」
  今枝的視線在照片與簽垣滿是皺紋的臉上來回。「那麼,請告訴我一件事。」他說。
  「什麼?」
  「名字。請告訴我這人的名字,另外,他最後的住址。」
  屜垣第一次露出猶豫之色:「如果你看到他,到時候他的資料你要多少都給你。」
  「我現在就想要。」
  屜垣注視了今枝數秒,點點頭,從辦公桌上撕下一張便條,用便條紙附帶的筆寫了些什麼,放在今枝面前——「桐原亮司大阪市中央區日本橋2一×一×MUGEN」。
  「桐原亮司……MUGEN是什麼?」
  「桐原以前經營的電腦店。」
  「哦。」
  屜垣又在一張紙上寫了些什麼,也放在今枝面前。上面寫著「屜垣潤三」和一串應該是電話號碼的數字,大概是要他打這個號碼。
  「我打擾很久了,又在你正準備出門工作的時候,真是不好意思。」
  「哪裡。」今枝想,你明明看穿了我不準備工作。「嘿,你怎麼知道我在調查唐澤雪穗呢?」
  屜垣微微一笑。「這種事到處走訪一番就會知道。」
  「到處走訪?不是聽收音機嗎?」今枝做了轉動竊聽設備旋鈕的動作。
  「收音機?你在說什麼?」屜垣露出驚訝的表情。如果是演戲,他的演技也太逼真了。今枝認定他應該不是在裝傻。
  「沒事,沒事。」
  屜垣將傘代替枴杖般拄著走向門口,在開門前回頭。「你可能嫌我多事,不過,我有句話很想告訴委託你調查唐澤雪穗的人。」
  「什麼話?」
  屜垣的嘴角扭曲。「最好不要娶那女人,她可不是普通的狐狸精。」
  「嗯,」今枝點點頭,「我知道。」
  屜垣也點點頭,開門走出。
  4
  一群看似從某才藝教室下課的女人佔據了兩張桌子。今枝很想換地方,但他約的人應該已經離開了辦公室,他只好選擇距離她們最遠的桌子。她們平均年齡四十歲左右,桌上除了飲料杯,還有三明治和意大利面的盤子。時間是下午一點半,本來看準了這個時段午休剛結束,咖啡館應該很空,沒想到卻大為失算。才藝教室課程結束後,來這裡邊吃午飯邊話家常,肯定是她們最大的樂趣。
  今枝喝了兩口咖啡,益田均便走進店裡。他看起來比以前共事時略瘦一些,穿著短袖襯衫,打了深藍色的領帶,手上拿著一個牛皮紙袋。
  他很快就看到今枝,向他走近。「好久不見。」說著,他在對面坐下,卻對前來的女服務生說,「不用了,我馬上就走。」
  「看來還是那麼忙啊。」今枝說。
  「是啊。」益田冷冷地說,心情顯然不太好。他把牛皮紙袋放在桌上。「這樣就行了吧?」
  今枝拿起紙袋查看,裡面是二十多張A4打印紙。他翻了一下,用力點頭。東西他曾經看過,有些文件複印件還是他親筆寫的。「行了。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我先把話說清楚,以後可別再要我幫你做這種事。把公司的資料給外人看意味著什麼,你幹了那麼多年偵探,不可能不知道。」
  「抱歉,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益田站起來,但沒有立刻走向出口,而是低頭看著今枝問:「你現在才想要這些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找到懸案的新線索了?」
  「沒有,只是有點事想確認。」
  「哦,隨便吧。」益田邁開腳步。他不可能就此相信今枝的話,但似乎不想插手管工作以外的事情。
  看著益田離開咖啡館,今枝再次翻閱文件,三年前的那些日子立刻在腦海復甦。那時接受自稱東西電裝株式會社相關人士委託進行調查,此刻手上的文件便是當時調查報告的複印件。
  當時調查受挫的最大原因,在於他們始終無法查出Memorix公司秋吉雄一這號人物的真實身份。無論是真名、經歷,還是來路,他們都一無所知。然而,幾天前,今枝卻從出乎意料之處得知秋吉的真實身份。屜垣出示的那張照片裡的男子,桐原亮司,便是他曾經監視很久的秋吉雄一。絕對沒錯。不僅曾經營個人電腦專賣店的經歷吻合,連桐原自大阪銷聲匿跡,也與秋吉進入Memorix的時間吻合。
  一開始,今枝以為這純屬巧合。他認為若長期從事這份工作,過去追查某人的真實身份未果,數年後在另一件全然不同的調查中意外查明,這種狀況也許的確有可能發生。然而,當他在腦中進行整理時,卻發現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覺。他越想越認為這並非巧合,東西電裝委託的調查與這次的調查,追根究底其實是相通的。
  他之所以會受筱塚之托對唐澤雪穗進行調查,是因為他在高爾夫球練習場上遇見了高宮誠。那麼,他為何會到那家高爾夫球練習場去?那是因為三年前,他跟蹤秋吉時曾經去過,他也是在那時知道高宮此人。高宮同秋吉跟蹤的那位叫三澤千都留的女子相當親密。而高宮誠當時的妻子,正是唐澤雪穗。
  刑警笸垣把桐原亮司形容為與唐澤雪穗互利共生的對象。那位老刑警會這麼說,一定有所根據。今枝假設桐原與唐澤雪穗實際上關係密切,回頭重新審視三年前的調查,那麼會得到什麼結論?
  非常簡單,答案立刻顯現。雪穗的丈夫任職於東西電裝專利部,掌管公司技術信息,他能接觸最高機密,公司自然會給他利用電腦查詢機密數據的用戶名與密碼。只是這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想必高宮也遵守了這條規定。但是,對妻子又如何呢?他的妻子是否得知了他的用戶名和密碼?
  三年前,今枝亟欲找出秋吉雄一與高宮誠間的關聯,卻一無所獲。也難怪他們找不到,因為他們的目標本該是高宮雪穗。
  由此,今枝又產生另一個疑問,那便是三澤千都留與高宮誠的關係。秋吉,也就是桐原,究竟為什麼要監視千都留?
  受雪穗之托調查她丈夫的外遇,這樣推理不算離譜。然而,這個想法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她為何要委託桐原?若要調查外遇,只要請個偵探就行了。而且,如果是調查高宮誠的外遇,應該監視高宮,但桐原監視的卻是三澤千都留,這是因為他們已經確定她就是高宮的外遇對象了?既然如此,幹嗎還要繼續調查?
  今枝一邊思考,一邊看著益田給他的複印件。猛然,他注意到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桐原首次跟蹤三澤千都留來到老鷹高爾夫球練習場,是三年前的四月初。當時高宮誠並未出現在高爾夫球練習場。兩周後,桐原再度前往球場。這時,高宮誠才第一次出現在今枝眼中,高宮誠與三澤千都留親密地交談。
  之後,桐原便再也不曾前往球場,但今枝卻繼續觀察三澤千都留與高宮誠。只要追溯當時的記錄,便能明顯看出他們關係日漸親密。到調查中止的八月上旬,他們已完全墜入愛河。但令人不解的便是此處。
  明知他們的關係越來越深入,雪穗卻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她對此不可能一無所知,她早應已從桐原處得知事情原委。
  今枝把杯子端到嘴邊,咖啡已經涼了。他想起不久前也喝過這種冷掉的咖啡,就是在銀座的咖啡館與筱塚碰面時。一瞬間,一個念頭突然浮現在腦中。那是一個角度全然不同的設想——如果是雪穗想和高宮分手呢?
  這並非不可能。借用川島江利子的話,從一開始,高宮應該就不是雪穗最中意的人。想與之分手的丈夫正好愛上其他女人。既然如此,就等這段關係發展成外遇吧。雪穗會不會是這麼想的?
  不,今枝在心裡搖頭,那女人不是那種聽天由命的人。
  難道三澤千都留與高宮相遇及其後的進展,都在雪穗的計劃中?
  不可能。但今枝立刻覺得,可能。唐澤雪穗這個女人有一種特質,讓人無法以一句「不可能」便予以否定。
  然而,這就形成一個疑問:人心能夠如此輕易地操控嗎?若是曾經心儀過的對象,自然另當別論。可是三澤千都留即使是世界第一美女,也不能保證每個人都會愛上她。
  今枝一走出咖啡館,便尋找公共電話亭。他邊看記事本邊按號碼,電話打到東西電裝東京總公司,找高宮誠。等候片刻後,聽筒裡傳來高宮的聲音:「喂,我是高宮。」
  「喂,我是今枝。不好意思,打擾你工作。」
  「哦。」對方傳來略帶困惑的聲音,可能是因為一般人都不太希望偵探打電話到工作地點。
  「前幾天真不好意思,你那麼忙還去打擾。」他先針對先前詢問唐澤雪穗買股票一事道歉,「其實,我還想向你請教一件事。」
  「什麼事?」
  「我希望能面談。」他實在不好意思在電話裡說,想詢問你與現任妻子認識的經過。「今晚或明晚,不知你有沒有空?」
  「明天沒問題。」
  「那明天我再打給你,好嗎?」
  「好。啊,對了,今枝先生,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一聲。」
  「什麼事?」
  「其實,」他把音量放低,「幾天前,有個警察來找我,是一位年紀相當大的大阪刑警。」
  「然後呢?」
  「他問我,最近有沒有人向我問起前妻的事情,我就把你的名字告訴他了。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啊,原來是這樣……」
  「給你造成麻煩了?」
  「沒有,這個嘛,沒關係。請問,你也把我的職業告訴他了嗎?」
  「是啊。」高宮回答。
  「我知道了。好,我心裡有數。不耽誤你的時間了。」說完,今枝掛了電話。
  原來還有這條線,今枝納悶自己怎麼沒想到。原來笸垣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我。但是,那個竊聽器究竟是誰裝的呢?
  今枝很晚才回公寓。他為另一件工作四處奔波後,還光顧了菅原繪裡工作的那家居酒屋,他很久沒去了。
  「後來我只要在家裡,就一定上鏈條。」繪裡還說就她的感覺,沒人再次潛入她的住處。
  公寓前停著一輛陌生的白色廂型車。今枝繞過那輛車,進入公寓,爬上樓梯。身體很重,連抬腳都覺得困難。來到房間前,掏口袋想開鎖時,他看到走廊上有小推車和折起來的紙箱靠牆而立。紙箱很大,大概連洗衣機都放得下。他想,誰放的啊?但並沒有放在心上。這棟公寓的居民沒什麼公德心,把垃圾袋直接放在走廊是家常便飯,況且連他自己也絕不是什麼模範房客。他拿出鑰匙圈,把鑰匙插進鎖孔,右轉,聽到卡嗒一聲的同時,也傳來鎖開了的感觸。
  這時,他突然覺得不太對勁,鑰匙似乎與平常不同。他想了一兩秒鐘,把門打開。他決定當作是自己神經過敏。
  開了燈,環顧室內,並無異樣。房間和平常一樣冷清,和平常一樣蒙了一層灰。為了去除男人的體臭,刻意調得略濃的芳香劑也和平常一樣。他把東西放在椅子上,走向衛生間。他醉得正舒服,有點睏,有點懶。
  打開衛生間的燈時,他發現排氣扇開著。他覺得奇怪,自己做了這麼浪費的事嗎?打開門,馬桶蓋蓋著,這也讓他納悶。他沒有蓋上馬桶蓋的習慣,平常連坐墊都不放下來。
  關上門,他掀開馬桶蓋。
  突然間,全身的警報器開始響起。他感到一種非比尋常的危險向自己襲來。他想蓋上馬桶蓋,必須盡快離開……然而身體卻動不了,他也發不出聲音。不要說出聲,連呼吸都有困難,肺好像不再屬於自己。
  他的視野突然大大地晃動,轉了好大一圈。他感到身體似乎撞到什麼東西,卻不覺疼痛,所有的感覺在瞬間全被奪走。他拚命想移動四肢,卻連一根手指頭都不聽使喚。
  似乎有人站在他身邊,也許是他的錯覺。
  視野逐漸被黑暗包圍。

《白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