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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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今天盡量別外出。」命案發生的次日早上,美佐子在門口送晃彥去上班時,晃彥坐在車裡對她說道。
  「我知道,反正我也沒事要出門。」
  「還有,我想刑警會到家裡來。不管他們問什麼,你都不要草率回答。如果他們的問題不清不楚,你就一概回答『不知道』。」
  「我會的。」美佐子對著車裡的丈夫點頭。
  不知是否因為昨晚沒怎麼睡,晃彥的眼睛有點充血。
  「我走了。」晃彥關上車窗,發動引擎。他好像對什麼感到不安,一面轉方向盤,一面擔心地回望。
  美佐子微微舉起手。
  不久,引擎聲變大,汽車排出廢氣開始加速,車尾燈漸漸遠去。
  美佐子目送丈夫離去,心中百感交集。
  昨天白天的事情……她到底開不了口。
  早餐時,她好幾次都想問晃彥:「昨天中午之前,我好像在廚房後門附近看到你的背影,那是你嗎?」但終究問不出口。儘管她想若無其事地發問,但話到嘴邊,臉又僵住了。而且她害怕若是詢問,晃彥會翻臉。
  美佐子暗罵自己是膽小鬼。如果真的相信丈夫,就算目擊了什麼,也不該懷疑,只要靜靜地等待晃彥告訴自己就行了,若不相信丈夫,就該把心一橫開口追問,而不是一味地懷疑對方,卻繼續以夫妻的身份生活。不管選擇問還是不問,當丈夫說出令人害怕的事時,自己都該努力瞭解他的想法,盡可能讓情況好轉。如果丈夫犯了罪,或許勸他自首也是自己的義務。可是我……
  美佐子認為自己只是害怕。她之所以保持沉默,並不是相信晃彥,而只是想推遲精神上的打擊。不過,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呢?
  遺憾的是,美佐子認為自己害怕的既不是失去晃彥,也不是知道他遇到的難題,而是若晃彥以殺人犯的身份被捕時,各種降臨到自己身上的災難。如果現今的生活能獲得保障,她完全沒有自信敢說,晃彥被捕時自己會有多悲傷。
  「我終究不配當晃彥的妻子。」美佐子只能下此結論。
  不過,那個背影果真是他嗎?美佐子再次回想昨天看到的人影。當時只是驚鴻一瞥,不敢確定就是晃彥。但那一瞬間,她心裡確實在想,為什麼晃彥會出現在這裡呢?瞬間的直覺經常出乎意料地準確。
  她想,如果那道人影真是晃彥,自己就必須作好心理準備:他可能以某種形式涉案。除非有隱情,否則他應該不會從廚房後門進出,以防被家人發現。
  假使晃彥是兇手,動機何在呢?美佐子昨天躺在床上時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公司因素,還是親戚間的問題?但沒過幾分鐘,美佐子就意識到這是白費力氣。自己對晃彥幾乎一無所知,根本無從分析他的行動。
  美佐子放棄了推理,心中卻萌生了一個念頭——如果是他犯的案,而且真相大白了,或許就能弄清許多她至今不瞭解的事情,甚至包括那條命運之繩……
  這個念頭攫獲了她的心。她從未這麼想過,因而立刻像要甩掉邪念般搖搖頭。她害怕自己的理智會被這一時的想法擊倒,哪怕只是腦中閃過一絲希望晃彥被捕的念頭。
  然而,即使距事發已有一晚,這個想法仍留在腦海的某個角落,揮之不去。或許自己會因為這起命案失去很多東西,但也許能知道什麼重大內情。
  美佐子和昨夜一樣微微搖頭。她又深呼一口氣,準備回別館——
  「少夫人。」
  身後傳來喚她的聲音。回頭一看,一個身材不高、體格健壯的男人朝她走來,身邊還跟了一個臉色不佳的男人。這兩人昨天沒見過,但美佐子覺得應該是警察。果然不出所料,身材不高的男人拿出黑色的證件,報上姓名。他是縣警總部的西方警部。
  「我們想更仔細地看一下書房,不知現在有人在主屋嗎?」西方的口氣很溫和。
  「有,我想今天大家都在。」
  美佐子帶兩名刑警去主屋。一進玄關,美佐子要他們稍待,進屋去叫亞耶子。亞耶子剛化完妝。
  「是嗎?來得挺早的嘛。」美佐子告知警察來訪,亞耶子對著鏡子蹙眉。
  「他們說想再看一次書房。」
  「又要看?真拿他們沒辦法。」亞耶子確認口紅己塗好,歎了口氣。
  兩人走到玄關時,看到警察們打開鞋櫃,毫不客氣地往裡頭瞧,就連她們的腳步聲也不理會。美佐子為他們放好拖鞋,他們才總算關上鞋櫃的門,邊打招呼邊脫鞋。
  美佐子打算離開,便穿上涼鞋。這時,西方警部卻看著她的腳邊,舉手示意道:「不好意思,請你稍微抬一下腳。」
  美佐子往後退了一步。地板上粘著一張像白色小紙片的東
  西。西方用戴了手套的手慎重地撿起,說:「好像是花瓣。」
  「今天早上好像還沒打掃。」客人指出玄關不乾淨,亞耶子為此辯解。
  然而,西方似乎對花瓣很感興趣,看著裝飾在凸窗上的紫色番紅花,問道:「這花是什麼時候插在這裡的?」
  「大約三天前。」亞耶子不安地回答。
  「哦。」西方若有所思地盯著手中的白色花瓣,然後一改之前溫和的態度,一臉嚴肅地問,「去看書房之前,能不能先讓我提幾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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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勇作站在統和醫科大學門前時,一股莫名的感慨在心中蕩漾。從前好幾次想進入這道門,卻總是被命運女神拒絕。當時,他絕未想到,十幾年後自己竟以這種形式進去。
  勇作無法準確想起,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當醫生的。初中畢業的時候,他就已確立人生目標,所以這一念頭應該在那之前就已萌芽。
  他有這樣的夢想絕對受到了紅磚醫院的影響。從念小學起,每當他要思考問題,或有事猶豫不決時,就會到紅磚醫院的院子中散步。漸漸地,他開始對醫院感興趣,憧憬醫生精神抖擻、大步向前的身影。
  除了這個單純的憧憬,還有一個理由,就是躋身上層社會。勇作家稱不上富裕,想一口氣升至上流階層,當醫生無疑是一條切實可行的路。
  當勇作說出這個夢想的時候,父親眼中閃爍著光芒。他說:「別放棄這個夢想!你一定要當上醫生!而且不是半吊子的醫
  生,是了不起的醫學博士。你要拿到諾貝爾獎,讓我高興高興。」
  父親死後,勇作才知道父親也曾經想成為醫生。他在父親的舊書櫃中發現了幾本醫學書籍。
  然而,勇作的夢想沒有實現,諷刺的是他走上了和父親完全相同的道路。
  今天,他以一個警察的身份來到統和醫科大學,看到這裡的學生個個昂首闊步,心裡有一種苦澀的滋味。
  「你在發什麼愣?」織田對他說。這個男人身材魁梧,說話時經常給人一種壓迫感。勇作常想,他大概從小就想當警察。
  勇作應了聲「沒什麼」,加快了腳步。
  統和醫科大學佔地廣闊,最高不過四層樓的校舍,其間的距離都頗為遙遠,給人一種相當寬敞舒適的印象。這所大學歷史悠久,校園中有好幾棟稱為博物館也不為過的建築。
  勇作他們要前往的校舍位於距學生來往的幹道相當遠的地方。那果然是一棟相當古老的建築物,籐蔓像一張網般攀附在牆上。
  織田毫不遲疑地走進那棟建築,勇作跟在他身後上樓。織田今天早上打電話約時間時,好像順便問了教室的準確位置。
  上了二樓,織田在第三教室門前停下腳步。門前貼了一小張時間表,上頭並列著五個名字,以磁鐵表示每人所在的位置。瓜生晃彥的名字在表格最上面,紅色的磁鐵放在「研究室內」的格子裡,其他人好像都在別處。
  織田瞄了一眼手錶,點了點頭,然後敲門。馬上有人應聲,傳來漸漸走近的腳步聲。勇作緊張得握緊雙拳。
  大門打開,出現了一個身穿白袍的男人。勇作看著那張臉——正是瓜生晃彥。他的臉孔變得成熟了,和年齡相符,但濃眉和細瘦堅挺的鼻子一如往日。
  織田報上姓名,低頭說:「不好意思,今天在你百忙之中前來打擾。」
  「沒有關係。請進,不過裡面很亂……」晃彥敞開大門,招呼兩人入內,但當他看到躲在織田背後的勇作時,話音突然中斷。
  「和倉……」晃彥脫口說道。
  勇作感到一種莫名的心安,原來他還記得我。
  「很久不見。」勇作禮貌地低頭行禮。
  晃彥看在眼裡,應該會覺得勇作氣色不好,而且比以前瘦了一大圈。
  「你們認識?」織田一臉吃驚地問勇作。
  「是,有點交情,他是我以前的同學……你好嗎?」晃彥說道。
  「還不錯。」
  「原來你做了警察。」晃彥上下打量勇作,露出理解的表情,點了點頭。
  「這幾年發生了很多事情。」
  「感覺得出來,先進來再說。」
  晃彥帶他們來到一套待客用的簡陋沙發前。
  勇作環顧室內,窗邊排放著四張桌子,大概是學生使用的。房間另一頭有一面屏風,對面似乎是助教——晃彥使用的空間。
  三人面對面坐下,織田遞出名片。
  「唔,你是……刑事部搜查一科的警部啊。」修晃彥看著名片低聲說。
  「這位是我們轄區島津警局的和倉巡查部長。」織田格外詳細地介紹勇作。
  「哦。」晃彥點頭,眼神似在思考兩名刑警頭銜的差異。
  勇作低下頭,咬緊牙根。如果能解釋,他很想告訴晃彥,高中畢業進入警校後,自己是多麼努力才爬到今天的位子。
  「真巧,沒想到老師跟和倉以前竟然是同學。」
  「是啊。」晃彥回答。
  勇作低著頭打開記事本。
  「我們因為工作的關係見過很多人,但很少遇到熟人。好,請你們改天再好好敘舊,可以進入正題嗎?」織田婉轉地問。
  「嗯,請說。」
  「不好意思。那麼,這件事情我想你應該知道——」織田大致說明案情後,問了幾個關於十字弓的問題,確認瓜生直明如何得到十字弓,又從何時起保管在書房裡。晃彥的回答幾乎和調查結果一致。
  「包括那把十字弓在內的收藏品是在七七的晚上公之干眾的嗎?」
  「正是。」
  「有沒有人在當時或之後對那把弓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像提出命中率高低或能否殺人之類的問題?」
  晃彥微微皺起眉頭。「這話聽起來很嚇人。」
  「不好意思,因為發生了嚇人的事情。」織田微微低頭。
  「據我所知,沒有。」晃彥回答,「畢竟,親戚們感興趣的僅限於有價值的藝術品。」
  「的確,撇開遺產價值不談,比起毫不起眼的武器收藏品,眾人的興趣集中在美麗的畫作上也是理所當然的。」織田順著他的話說。
  「不,請不用作那種善意的解釋。」晃彥用一種稍嫌冷酷的語調說,「雖然我無意說親戚的壞話,但他們的慾望之深,不可等閒視之。」
  「哦?」織田微微探身向前,「聽你這麼一說,遇害的須貝先生的財產似乎也不可小覷。這次發生命案之後,也會出現他的財產繼承人吧?」
  「老實說,應該會有很多人暗自竊喜。」晃彥面不改色,用極為公事化的口吻說道,「財產繼承人是他太太和三個孩子,說不定太太的娘家和兩個女兒的婆家都開始考慮錢的用法了。親戚中也有人因為投資失敗而焦頭爛額。對那種人而言,這次財產繼承就像一記逆轉滿貫全壘打一樣,對吧?當然,我也不能因為這樣就說他們對須貝先生怎麼了。警方應該調查過這種事情了吧?」
  「不,這方面還沒調查清楚。」織田慌張地搔搔鼻翼,「提到繼承,你有沒有想到其他事情?你是瓜生前社長的兒子,應
  該聽過許多和須貝先生相關的事情。」
  「很遺憾,沒有。」晃彥毫不客氣地回答,「如果我有意繼承公司,父親會告訴我許多事情,但如你所見,我進入了另一個領域,所以並不知道他的事。」
  「大概是吧。」織田遺憾地點頭,然後擠出笑容說,「對了,用來行兇的十字弓是從府上偷出來的,這點應該不會錯。我們有件事想向所有知道這把弓的人確認……」
  「不在場證明?」織田說話吞吞吐吐,晃彥似乎察覺到他想說什麼,開門見山地問。
  「正是。可以告訴我,昨天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一點之間,你在哪裡嗎?這只是例行公事,只要沒有疑點,就不會給你添麻煩,我們也不會告訴其他人。」
  「告訴也無妨,請稍等。」晃彥站起身,拿了一本藍色的記事本回來。
  「昨天中午,我在這裡吃午飯,叫了大學旁邊一家叫『味福』的店的外送套餐。」晃彥說出那家店的電話號碼和地址。
  織田迅速記錄下來,問道:「吃午飯的時候,有誰和你在一起嗎?」
  「這個嘛,學生進進出出的,我不記得了。」
  「有人打電話來嗎?」
  「沒有。」
  「你上午去過別的地方嗎?」
  「沒有,我昨天一直待在這裡。快要召開學會了,我忙著寫論文。」晃彥拉起袖子,低頭看了手錶一眼,彷彿在說:所以我沒有閒工夫和你窮耗。
  「吃完午飯後也一直是一個人待著?」
  「不,學生一點就回來了。」
  「一點?」織田用指尖敲了記事本兩下,說,「我知道了,謝謝你在百忙之中接受我們的詢問。」他倏地起身。
  「希望能對你們的調查有幫助。」
  晃彥正要站起,勇作開口了:「我曾在一本雜誌上看過,UR電產自從創業以來,內部一直有兩個派系對立——瓜生派和須貝派。報道寫得很有趣,說兩邊都想找機會併吞對方,實際如何呢?還有,請問現在的情況又是怎樣?」
  聽此一問,晃彥重新端正地坐好。織田沒有坐下,勇作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像得出。
  「對立目前仍然存在。」大概是因為勇作用詞恭敬,晃彥也學他的語調回答,「不過,這種情形也即將成為歷史,畢竟瓜生派後繼無人。如此一來,兩派也就沒有鬥爭的餘地了。」
  「不過,兩家共同經歷過風風雨雨,你們之間有沒有感情上的糾葛?」勇作把心一橫,說出自己的想法。
  晃彥揚了一下眉毛。勇作聽見頭上傳來織田的乾咳聲。
  「就讓我姑且回答『沒那回事』吧,雖然你們可能會不滿。」晃彥說完,也不等勇作回答就起身,似乎在表示內心的不悅。
  勇作也無意再問下去。他站起身,和織田對上了眼,看見他一臉咬牙切齒的表情。
  晃彥為他們開門,織田說聲「不好意思」,先行出門。勇作接著從晃彥面前走過。
  「後會有期。」晃彥對他說。
  勇作默默行了一禮。
  「你可能因為和他是同學,所以講話毫不客氣,但你這樣擅自發問,會造成我的困擾。」離開研究室走在走廊上時,織田惱火地說,「他可不是省油的燈,今後可能還會常和他碰面。要是你一開始就惹火對方,接下素可就棘手了。」
  「他不是為那點小事就發火的人。」勇作回答。
  「原來你是在測試你倆有多熟?既然你們那麼熟,就該事先知會我一聲。被你突然那麼一說,我陣腳都亂了。」
  「我原本以為他不記得我了。」
  兩人來到剛才上樓時走過的樓梯,織田卻不下樓,停下腳步靠在牆上。勇作馬上會意,和他並肩而立。
  四周寂靜無聲,空氣中混雜著各種藥品的氣味,彷彿滲入了牆中。勇作想,這就是醫學系的空氣啊。他閉上眼睛,做了兩次深呼吸。這裡是瓜生晃彥的世界,和自己的所在完全不同。不管水、空氣還是人都不同。
  勇作回想起剛才兩人相見的情景。多年不見的宿敵身上,有些東西一如往昔,有些東西卻和以前判若雲泥。
  勇作想,晃彥怎麼看待自己呢?他說「你做了警察」時,眼中不帶一絲輕蔑的光芒。勇作對此也不意外。晃彥彷彿在說:「原來也有這種可能啊。」
  「對他而言,我算什麼呢?」勇作在心中低喃時,一個像是學生的年輕男子走上樓梯,戴著金框眼鏡的稚嫩臉龐和身上的白袍很不協調。男子狐疑地瞥了他們一眼,往走廊那頭走去。織田跟上他,勇作也追了過去。
  織田拍拍那人的肩,那人驚訝地回過頭來,眼中浮現驚恐
  的神色。織田亮出證件,指著瓜生晃彥所在的研究室問:「你
  是那間研究室的學生?」
  年輕男子的嘴巴一開一闔,似乎打算說「是」。織田抓住他的手腕,來到樓梯間。
  學生自稱姓鈴木。
  「昨天,你在哪裡吃的午餐?」織田問。
  鈴木瞪大了眼睛,回答:「學校餐廳。」
  「你一個人?」
  「不,和研究室的同學一起。」
  「瓜生老師沒跟你們一起去?」
  「沒有。我們早上有課,沒回研究室就直接去學校餐廳了,星期三都是這樣。瓜生老師大概叫了外賣。」
  他與瓜生在同一間研究室裡作研究,果然很清舭的習慣。
  「照你這麼說,瓜生老師一個人待在研究室裡?大家吃完飯回來是幾點?」
  「將近一點。我們總會打網球打到那時,那段時間他可能是一個人吧。」
  「午休時間沒有學生回研究室?」
  「我想應該沒有。」
  「非常感謝。」織田點頭道謝。鈴木到最後還是一臉狐疑。
  「他沒有不在場證明。」離開校舍後,勇作說。
  「套餐店的店員見過他,有沒有不在場證明,要到那裡問過店員才知道。」
  味福是一家位於大學正門附近的大眾餐廳,門口掛著大片的紅色暖簾。兩人進去一問,店員記得昨天接過瓜生的訂單,昨天中午過後要他送套餐到研究室。收下套餐的當然是瓜生本人,餐費也在那時支付了。
  「你能準確地想起把套餐送到研究室的時間嗎?」織田問。
  滿臉青春痘的年輕店員稍微想了一下,拍手回答:「十二點二十分,不會錯的。」
  「還真準確。」勇作說。
  「嗯。我想老師應該是在十二點左右打電話來。他當時問我,大概幾分鐘能送到。我回答大概十二點二十分到二十五分,他說他會在研究室,如果不在,就把東西放在門口。我邊看手錶邊跑,到的時候應該是十二點二十分左右。」
  勇作想,這要求真奇怪。他試探著問:「瓜生老師經常那麼要求嗎?」
  店員歪著頭道:「這個嘛,好像很少這麼要求。」
  「他是不是急著想吃飯?」
  「我想應該是不急。如果急的話,他應該會訂A套餐。」
  「A套餐?」
  「套餐分AB兩種。他問我套餐幾分鐘能做好,我說A套餐的話,十分鐘左右應該會好。B套餐是蒲燒,要稍微花一點時間。老師卻說他要B套餐。」
  「唔……」勇作點點頭,心裡卻有一種無法釋懷的感覺。
  「那麼,當時瓜生老師在研究室裡?」織田問。
  「是的,所以我直接把套餐交給了他。」
  「你幾點去拿餐具回來?」
  「我想想,應該是兩點左右吧。」店員回答。
  向店員道謝、走出味福後,勇作說:「這稱不上不在場證明。從這裡到真仙寺的墓地,開車二十分鐘左右就到了。從須貝正清去慢跑的時間算起,到達墓地應該是在十二點四十分左右,這樣就勉強趕得上了。」
  「從數字來看沒錯,但實際上不可能辦到。須貝正清可能比平常更早到達命案現場,兇手最晚得在十二點半到現場埋伏。」織田低聲說。
  這是再正確不過的意見。然而,剛才那個店員所言卻令勇作耿耿於懷。瓜生晃彥確認過套餐送到的時間,還要求店員在沒人接收的情況下將套餐放在門口。
  勇作想,假設案子是他作的,他之所以確認時間,難道不是要讓人以為他十二點二十分在研究室裡嗎?但如果外賣比約定的時間晚送達,他就只好在接收之前出門。他會不會是想到這一點,才要求店員,如果他不在就將套餐放在門口呢?但應該有更好的方法,製造更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就在勇作疑惑不解時,腦海裡響起了店員的話語——「B套餐是蒲燒,要稍微花一點時間。」
  蒲燒?
  勇作停下腳步。
  織田又走了兩三步,也停下來回頭看他。「你怎麼了?」
  「沒什麼……」勇作搖搖頭,仰望高大的織田,說,「不好意思,能不能請您先回警局?我想起有件事情要辦。」
  織田聞言,將不悅明白地寫在臉上。「你一個人偷偷摸摸地想要做什麼?」
  「我要做的跟這起命案無關。」
  「哦?」織田像在嚼口香糖般怪異地蠕動嘴巴,然後用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珠俯視勇作,「無關就好,拜託你可別弄到太晚!」
  「我知道。」
  勇作確定織田消失蹤影后,站到馬路旁望著車流。一輛黃色的出租車迎面而來,他看清是空車,舉手攔下,馬上告訴司機去處。
  司機將「空車」的牌子換成「載客」。「UR電產的社長家應該是在那一帶吧?」
  「嗯,前社長的家在那裡。」
  「到那棟大宅院附近就可以?」
  「對。」勇作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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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佐子從早上回到別館後就在聽音樂、做編織。晃彥要她盡量別外出,而且,一看到陌生的警察肆無忌憚地四處走動,她連到陽台上晾衣服的慾望都沒了。
  但她也不是對外面發生的事情全然不感興趣,而是頻頻從窗戶偷看。除了早上到家裡來的那兩個警察,後來好像又來了兩三個,一直沒有換人。
  美佐子確認過這一點,輕輕呼了一口氣,打算繼續做編織。
  她其實是在找和倉勇作。一想到他等會兒可能會來,她的心就不聽控制地往主屋飛去。然而,至今未見他的身影,想必每個警察都有所負責的崗位,今天不會改變了。
  美佐子回想起昨天重逢的情景。從勇作身上穿的白襯衫領口,一眼就看得出已有兩天沒洗,他的無名指上也沒戴白金戒指,大概還是單身。
  美佐子輕撫臉頰,她認為自己的肌膚還算有彈性,但和十多歲的少女時代終究不可同日而語。在他眼中,自己是個怎樣的女人呢?他會從我身上覺出一絲女性的魅力嗎?她搖搖頭,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麼——在他眼中,自己已是別人的妻子,不過是與一樁命案有關的人罷了。
  可是,如果能和他好好聊一次天,該有多好。說不定就能像當年一樣,沉醉在如夢似幻的氣氛當中……美佐子想,自己好幾年沒嘗到那種滋味了。
  她出神地想著這些事情時,玄關的門鈴響起,嚇了她一跳。當時她正打算歇歇手,收聽從一點開始播放的古典音樂。說不定是他來了!她急忙接起對講機的話筒。
  「是我。」傳來的卻是園子的聲音。
  「哎呀,你怎麼來了?」美佐子打開大門,招呼小姑子入內。
  「待在家裡也沒事做,所以來找你玩。」園子回答。她今天向學校請了假,這種時候,亞耶子大概也不想勉強她去上學。「現在來會不會打擾你?」
  「不會,進來吧。我去泡茶。」美佐子帶園子到客廳,泡了紅茶。從客廳可以清楚地看見主屋,透過蕾絲窗簾能看到身穿西裝的男子在院子裡徘徊。美佐子緊緊拉上厚重的窗簾。
  「他們調查得還真久。」
  「他們好像要重現每個人的行動。」園子看著餅乾盒說道。
  「重現?」
  「嗯。好像在查昨天到家裡的人去過的地方有沒有可疑之處,他們好像已確定兇手就在親戚當中。」
  「沒辦法,因為兇手用了那把十字弓。」
  「誰叫爸爸留下那種怪東西。」園子撅著嘴吹著紅茶,小口啜飲著,「對了,我剛才聽說箭好像共有三支,在那個木櫃最下層又找到了一支。」
  「哦。」美佐子點頭,心想,園子說的是那支箭。
  「你知道這件事嗎?」
  「嗯。我前天晚上碰巧看到,不過忘了告訴警察。」
  「啊。」園子將嘴唇抵在茶杯上,露出略有深意的眼神,「警方也問了你什麼嗎?」
  「嗯,一些關於不在場證明的事。」
  「不在場證明……」
  美佐子想起了西方警部今早提的問題。在玄關發現白色花瓣後,他問:「從昨晚到今早這段時間,府上有訪客嗎?」他聽到亞耶子回答「沒有」,故意停頓一拍,又問:「只有府上的人在,是嗎?」
  那片白色花瓣意味著什麼呢?
  美佐子陷入沉思。
  園子說:「弘昌哥也被警方問了不在場證明的事。」
  「弘昌也被問了?」弘昌今天也沒有去學校。
  「真不走運,他說他沒有不在場證明。他從十二點到一點的午休時間,一直都是自己待著。」
  「真的嗎?結果怎樣?」
  「嗯,好像被警方噦裡噦唆地問了一大堆。不過我認為,弘昌哥也有間接的不在場證明。」
  「什麼叫間接的?」
  「從弘昌哥念的大學到真仙寺,就算再快也要三十分鐘左右的車程。即使他十二點離開大學,也要十二點三十分才能抵達。這樣想,他好像來得及作案,但這麼一來,他就沒有時間回家拿十字弓了。因為在真仙寺和家之間一來一往,也要花個三四十分鐘。」
  「嗅,不錯。」美佐子同意園子的說法。命案當天早上,弘昌出門後,十字弓還在家裡,如果他是兇手,就必須要有時間回來拿。
  「那麼,警方基本不會懷疑他了吧?」
  「嗯,我想不會。」園子斬釘截鐵地說,然後低下頭,「不過,被人那樣懷疑一定很不舒服。」
  美佐子應和了一聲。
  「美佐子,」園子抬起頭說,「你真的什麼都沒看見?像是有人進入爸爸的書房……」
  「我沒看見呀。」美佐子立即予以否認。她沒撒謊,卻一直對腦中某個畫面無法釋懷,就是那個從廚房後門出去、像是晃彥的背影。但是,又不能將這種事情說出口。
  「這樣啊。可是……」園子說,「有人偷走了十字弓,應該沒錯吧?」
  「似乎是的。」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園子起身看了一眼時鐘,快兩點了。刑警們似乎總算收隊了,大宅裡平靜了下來。
  園子離去之後沒多久,電話鈴聲響起。電話放在客廳裡。美佐子當時正準備繼續編織,有點不耐煩地伸手拿起話筒。
  「您好,這裡是瓜生家。」
  隔了一次呼吸的時間,話筒裡才傳來聲音。
  「喂,你是……美佐子嗎?」
  一剎那,美佐子感覺胸口抽痛了一下。
  「嗯,我是。」她試圖平靜地回答,卻藏不住心中的激動。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對方平靜地說:「是我,和倉……和倉勇作。」
  「E恩。」美佐子心跳加速,似乎不能很快就平靜下來。
  「你現在……一個人嗎?」
  「嗯……」
  「我在你家附近,等會兒想過去一趟,不知方不方便?」不知道是否刻意而為,勇作的語調非常公事化。
  「嗯,可以。」
  「那麼,請你在後院等我。我希望盡量不讓別人看見,所以想從後門進去。到時我會叫你,在那之前,請你和平常一樣。」
  「那個……」
  「什麼?」
  「你一個人來嗎?」美佐子問。
  隔了一會兒,話筒中傳來微微的呼吸聲。「是我一個人。不行嗎?」他語氣嚴厲。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那麼,我等下就去後院。」
  放下話筒,美佐子急忙來到臥室,坐在梳妝台前,一面瞄著時鐘,一面梳頭,又重新塗上口紅。她後悔地想,早知道一早就化妝了。她起身照鏡子,檢查服裝儀容,接著又看了一眼時鐘。這一連串動作花了約四分鐘。
  然後,她遵照勇作的指示前往後院。假裝在看盆栽時,她聽見有人小聲地叫「太太」。一看後門,勇作就站在對面。
  「我昨天忘了問一件事。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但是能不能佔用你一點時間?」勇作大概是怕被別人聽見,他的用字遣詞是警察面對與案件有關的人時的方式。
  「嗯,如果只是一會兒……」美佐子的演技不像他那麼高明,但還是裝模作樣地打開後門。
  勇作說聲「打擾」,走了進來。
  前往別館的路上,兩人都不發一語,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相對。美佐子雖然筆直前行,心神卻集中在身後的腳步聲上,和倉勇作就在自己正後方……
  從玄關進屋,關上門後,兩人這這才面對面。美佐子說「請……」,卻續不出「進」字。和勇作四目交會的瞬間,她變得全身僵硬。他會不會就這樣抱緊自己呢?兩人站得很近,勇作的確有可能那麼做。
  然而,勇作移開了視線,再說聲「打擾」,然後開始脫鞋,美佐子慌張地為他準備拖鞋。
  美佐子帶他到園子剛才坐過的椅子,心想,還好事先拉上了窗簾。
  「喝咖啡好嗎?」美佐子正要往廚房走去,勇作眼神真摯地看著她,說:「我什麼都不要,你可以留在這裡嗎?」
  他不再像剛才那般語氣生硬,於是美佐子和他相對而坐,卻沒有勇氣正視他。儘管想對他傾訴的話無窮無盡,腦海中卻想不出隻言片語。
  不久,他開口說:「昨天真是嚇了我一跳。我做夢也沒想到,你居然會在這裡。」
  「我也嚇了一跳。」美佐子總算發出了聲音,卻異常嘶啞。
  「你結婚多久了?」
  「五年了。」
  「五年……已經五年了啊。」勇作閉上雙眼,咬緊牙根,感歎歲月的流逝,「有小孩嗎?」
  美佐子搖搖頭。
  「哦。」勇作簡短地應了一句。
  「你呢?單身?」美佐子問。
  「嗯。」他回答,「除了沒有緣分,主要還是因為我沒心情談感情,今後大概也不會再有那種心情了。」
  他緩緩地搖搖頭,低下頭深呼吸,再度抬起頭盯著她的瞼。「你在那之後過得如何?和我分手後,成為大學生……」
  美佐子將雙手放在膝上,十指交握。「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重新振作起來。即使上了大學,我每天心裡還像是空了一個大洞……你呢?」
  「我也一直很沮喪。不過,我在警校裡過著紀律嚴明的生活,老實說,根本沒空情緒低落。」
  「警校的生活很苦嗎?」
  「簡直就是地獄。」勇作的臉上浮現微笑,「和軍隊一樣,什麼都管得很嚴。最初的一個月就有不少人退學。」
  「你曾想過放棄嗎?」
  「想過。不過,我不能放棄。我只剩這條路可走。一想到犧牲了之前擁有的珍貴的東西,我更不能放棄。」勇作看著美佐子的眼睛,「痛苦的時候,我就想起你。雖然我在進入警校之前就決定不再想你,但還是控制不了自己。」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美佐子肯定地說,「即使放棄了你,心中還是對你有所期待。想著說不定哪天你會跟我聯繫。只要郵筒裡一有信件,我就期待是你寄來的。可是,這個期待卻總是落空。」
  「我也曾猶豫要不要跟你聯繫。」勇作一臉沉痛地說道,「父親去世時,我剛畢業兩年。不過,我不想打擾恢復平靜生活的你。」
  美佐子蹙眉,搖搖頭。「一點兒都不平靜,我每天都過著空虛乏味的生活。」
  「就算是這樣……」勇作低下頭,露出痛苦的表情,「就算是這樣,我還是覺得自己作了一個對彼此最好的選擇。事實上,和你分手後,我的人生真是一團槽。幸好沒有把你捲進來。」
  勇作抬起頭,環顧室內,像是在確認她目前的生活情形。「對於你已經結婚,我早已作好心理準備,那很自然。你是在……哪裡認識瓜生晃彥的?」
  「他父親介紹的。」美佐子簡短地告訴他,自己曾在UR電產工作,以及因此認識了晃彥。
  聽到她說「所以我不是戀愛結婚的」,勇作露出一種既難過又放心的表情。「哦,你們不是……」
  「坦白說,我也想因戀愛而結婚。」
  勇作歎了一口氣,用左手搓著臉,自嘲地淡淡一笑。「我昨晚夜不成眠,都在想你。不,應該說是在詛咒命運的作弄。我早已作好你會結婚的心理準備,但沒想到對像會是他。」
  「你認識我先生嗎?」美佐子驚訝地問。
  「可不只是認識,」勇作說,「早在遇見你之前,我和他就因為奇妙的緣分連在一起了。不過,這對我絕非好事。真要說的話,他應該是我的……宿敵。」
  「宿敵……對手嗎?」
  「不過,說不定他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勇作接著提到第一次遇見晃彥的情形,以及此後兩人的關係。的確就像他所說的,那或許該稱為奇妙的緣分。
  「我在初中時代也贏不了他,只能淪為第二,永遠當不了第一,都是因為他。不管在什麼方面,我都是他的手下敗將。雖然身邊的人都佩服我,我卻不曾感到滿足。最簡單的解決之道就是轉校,但我沒有那麼做。後來,我和瓜生報考了同一所高中。因為我不想讓這場競賽在我一敗塗地的情況下畫上句號。」
  「可是,」勇作抓抓頭壓抑心中的焦躁,「結果還是一樣。不管到了哪裡,都不改我是他手下敗將的事實,只有我內心的屈辱感一再累積。我徹底敗給了他,不管做什麼都比不上他。我已經放棄了,因為我贏不了他。不過我想,我們終究會就讀不同的大學,彼此的競賽就會告一段落。但升上高三後,我聽到了一件猶如晴天霹靂的事——瓜生立志要當醫生,決定要考統和醫科大學。他的志願和我的一樣,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想,這或許會是一次決定性的勝負。果然不出所料,他考取,我落榜,而我正好在那時遇見了你。」
  「原來是這樣啊……」她也覺得這是命運的作弄。
  「遇見你的那所醫院也是我第一次遇見他的地方。所以我期待遇見你之後,命運能有所改變。結果你也知道,十多年後重逢時,你已經和瓜生結婚了。雖然我不相信這世上有神存在,但碰上這種諷刺性的際遇,你應該能瞭解我想找人傾訴的心情吧?」
  美佐子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的手,什麼也答不上來。
  勇作對她的反應有些不解,略顯慌張地補上一句:「當然,我並不是在恨你。無論你和誰結婚,只要過得幸福就好.我當時的心情不會改變。這和對瓜生的感覺是完全不同層面的問題。」
  美佐子對「幸福」兩字有些反感,難道勇作覺得她如今過得幸福?但她沒有表示什麼,反而問道:「你現在對我先生依然心存敵意嗎?」
  「我覺得敵意這個說法並不適當,但的確想和他算清當年的恩怨。」
  「這樣啊……」
  「其實,我今天去見過他了。」
  「我先生?」美佐子揚了一下眉毛。
  「不過,倒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和從前一樣,完全沒變,依舊冷靜過人,即使面對刑警,也能泰然自若地應付。」
  「對他而言,那樣的場面根本不算什麼。」
  「似乎是。」說完,勇作稍微伸了個懶腰,將臉湊近她,「你……愛他嗎?」
  美佐子瞪大眼睛凝視舊情人,各種思緒在腦中交錯。
  「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回題嗎?」美佐子反問。
  勇作一臉錯愕,接著苦笑了。「不,你不想回答就算了。或許你認為這根本無需回答。」
  美佐子緊閉雙唇。其實她是答不出來,而且害怕一旦將答案說出口,自己將會完全失去控制。
  「我來除了想見你,還有一個理由。」勇作稍稍改變口氣,「我有事想請教瓜生晃彥夫人,希望你務必如實回答。」
  美佐子吞了口口水。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禁挺起雙肩。「什麼事?」
  「我想請教一件昨天發生的事。瓜生昨天中午之前是不是回過這間屋子?」
  面對勇作的問題,美佐子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心臟怦怦亂跳。
  勇作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細微變化。「他果然回來過?」
  「不」。美佐子搖頭,「我沒看到,他應該一直都在大學。」她知道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她心想,自己的演技真是太差了。
  他靜靜地以銳利的眼神看著她,試圖窺探她的內心。「他應該回來過,」他低聲說,「回來拿十字弓,然後拿著弓先回大學一趟,再到墓地去殺害須貝正清。」
  「你為什麼要懷疑他?」
  「直覺,我的第六感對他特別敏銳。」勇作用食指輕輕戳著太陽穴一帶,「他從這裡回大學的路上,打電話給大學附近的套餐店,要那裡的店員送外賣到他的研究室,以取得不在場證明。可是,如果外賣太早送到就糟了,所以他點了比較花時間的套餐。一知道他點的套餐,我的第六感就啟動了。他點了蒲燒套餐。」
  「有鰻魚……」美佐子頓時語塞,隨即察覺到了勇作話中的含義。
  「你好像知道了。」他說,「你當然會知道,我也知道他從小就最討厭鰻魚。如果他非得點那種套餐,其中一定有什麼理由。」
  晃彥的確討厭鰻魚,美佐子知道這點,從來不曾將鰻魚端上桌。
  「就算你真的沒看到他,我也相信自己的直覺。不過,從你的反應來看,我確定自己的直覺沒錯,昨天白天他曾經回過這裡。」
  從勇作口中說出的一字一句,強烈地撼動了美佐子的心。這不只是因為心事被人看穿,更讓她鬆了一口氣:要是得將對晃彥的懷疑深藏心中,自己獨力面對,只會備受煎熬。
  「我覺得這是老天賜給我的最後一次機會,一生中唯一能勝過他的機會。所以,就算你千方百計想袒護他,我也一定會揭露真相。」
  美佐子心下冰涼。「我……不會袒護外子的。」
  「咦?」勇作半張開嘴。
  「我怎麼可能……袒護我先生,畢竟我連該怎麼袒護他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嫁進這個家好幾年了,卻對他一無所知。」
  「小美。」勇作脫口而出,從前他是這麼叫她的。
  美佐子對著舊情人說道:「我的人生……始終被一條看不見的命運之繩操控著。」
  4
  勇作回到警局,發現織田正坐在會議室的桌前查著什麼。桌上堆著厚重的書籍,其中還夾雜著外文書。
  「你倒挺悠閒。」織田一看到勇作,馬上不悅地諷刺他。
  勇作假裝沒聽見,問道:「這些書是怎麼回事?」
  「我從瓜生直明的書房裡拿來的。須貝正清在被殺的前一天,曾說想看看瓜生的藏書並進過書庫,所以我正在調查他到底想看什麼。這真是個既無聊又令人肩膀酸痛的工作。」織田故意活動起肩膀,彷彿在說:還不是因為你偷懶,我才這麼辛苦。
  「其他人去打聽線索了?西方先生好像也出去了。」
  「他去了真仙寺。好像找到十字弓了。」
  「哦?終於……」
  命案現場並沒找到凶器,大家都認為案犯已將其處理掉。
  「我要休息一下,這裡就交給你了。」織田站起身來,不等勇作反應就離開了會議室。他的意思似乎是:也讓你嘗嘗那種無聊的書的滋味。
  勇作只好拉開椅子坐下,隨手拿起一本書,是《警告科學文明》。勇作覺得這書名很現代,卻是四十多年前的著作,他再次意識到人總是繞著相同的問題打轉。
  勇作停止翻書,想起美佐子。幾十分鐘前見到的仍是那個他十分熟悉的美佐子。兩人的態度一開始很生硬,卻在談話過程中漸漸恢復到往昔。在她面前,勇作覺得像是回到了當年,心頭很溫暖。
  勇作對晃彥的不在場證明存疑時,馬上想到要去見美佐子。他的確認為當面詢問她,可能會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但也不能否認自己為那複雜的心情所影響——勇作想看看,嫁為人婦的她知道自己懷疑她丈夫是兇手時,會有何反應。
  她一定會袒護丈夫。她應該是愛晃彥才會和他結婚的,不可能不袒護他。勇作想親眼確認這點,這種行為簡直就像故意按壓發疼的臼齒。
  然而,美佐子的反應卻出人意料。
  「我怎麼可能袒護我先生……」
  「我的人生始終被一條看不見的命運之繩操控……」
  她就像一條被人絞到極限然後鬆開的橡皮筋,開始娓娓道出她為何和瓜生晃彥結婚、為何還留在瓜生家,以及勇作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的事情演變過程。
  她用「命運之繩」這種說法,表示她從父親住進紅磚醫院起,就開始感覺到那股力量的存在。
  就算真是如此,為何只有她受到那股力量的影響?她究竟哪裡與眾不同?儘管她的說法令人難以置信,勇作卻無法假裝沒看見她那對認真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織田回來了。他看著勇作面前的書籍,不滿地說:「搞什麼啊你,幾乎都沒動。」
  「這工作很累人。再說,也不是我們這種門外漢能勝任的,找社長秘書尾籐來如何?」
  「那個尾籐只要遇上不懂的事,就馬上舉手投降。」織田憤憤地說完,粗魯地坐在椅子上。
  不久,西方回來了。他似乎跑了不少地方,一臉疲憊。
  「怎樣?」織田邊請西方喝茶邊問。
  西方大口喝下那杯淡而無味、不冷不熱的茶,說:
  「真仙寺南方約三百米處有一片竹林,對吧?十字弓就被丟棄在那裡,據說是裝在黑色塑料袋裡。發現者是附近的一個小學生。他母親發現他在削竹子做箭,打算用那把弓來發射,於是從他手中一把搶過來。要是他拿來亂射、讓人受傷,就糟糕了,到時候連我們都會有麻煩。那把十字弓還潛藏著這樣的危險性,當時就該動員更多人力投入搜查行列。」
  「那的確是從瓜生直明書房裡偷來的十字弓?」勇作問。
  「絕對沒錯,剛才已經確認過了。」
  「只找到了十字弓?箭應該有兩支,兇手只用了一支,應該還有一支。」織田說。
  「只找到弓。我們在那附近進行了地毯式搜索,卻沒找到另外那支箭。」
  所以西方才一臉疲憊不堪。
  「這真令人擔心。要是不知情的人摸到那支毒箭可就危險了。」
  「沒錯。畢竟兇手不可能一直將箭帶在身邊。不過,那支箭不是毒箭的可能性增大了。」
  「此話怎講?」
  「其實,我們今天在瓜生直明的書房裡又找到了一支箭。」
  「不止兩支?」勇作問。
  西方點頭。「那支箭就放在之前那個木櫃的最下層。經鑒識人員調查,箭頭沒有裝進毒藥。」
  「沒有毒?」織田一臉詫異,然後馬上點頭,「噢,原來如此,只有那一支被動過手腳。」
  「不,似乎不是。」西方說,「我們問過將箭送給直明先生的那個人,他說本來沒打算帶回毒箭,但不知是當地的朋友出於好意還是想開玩笑,在三支箭中混入了一支真正的毒箭。聽說他回日本打開行李箱後,才發現此事。不過,直明覺得那支箭很有意思,就收了下來。」
  「後來產生了一點誤會,才以為所有的箭都有毒。」
  「似乎是。」
  「那麼兇手偷走的兩支箭一支有毒,一支沒有,是嗎?而射中須貝的碰巧是毒箭。」織田拿起身邊紅色和黑色的圓珠筆,做了一個用紅筆刺自己胸部的動作。
  「不知是否碰巧。或許兇手在作案前察覺到了兩支箭的不同之處。」說完,西方從織田手中接過黑筆,用指尖利落地轉動,「問題是兇手怎麼處理剩下的一支箭。我認為,他很可能還將箭藏在什麼地方。如果要扔,跟十字弓一起扔掉就好了。他沒那麼做,一定有什麼理由。」
  「兇手也可能打算今後再處理箭,嗯?如果派人監視所有有關人等……」
  織田一說完,西方賊兮兮一笑,用手指戳他胸膛。「我已經派了。一得知另外一支箭下落不明,我就派人在關係重大的地點監視了。」
  「啊。真不愧是……」
  織田似乎想恭維西方一句,但西方說了聲「不過」,對著織田的瞼伸出手掌,打斷了他的話。
  「就我的直覺,我認為沒有必要四處派人監視。重點在於,」西方壓低聲音繼續說,「瓜生家。只要監視瓜生家的人就行了。」
  「怎麼?」織田問。
  「花瓣啊。」
  「花瓣?」
  「見恩。不過,目前我還在請人調查這件事情。」
  這時,走來一個刑警,表示有人來電找西方。他拿起話筒講了兩三分鐘,又回到勇作他們身邊。
  「這通電話來得正是時候,你們現在去須貝家一趟!」
  「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可以進須貝正清的書房了。我希望你們調查他的日記、備忘錄,還有他最近感興趣的東西。」
  「我想先聽聽花瓣的事。」織田說。
  西方卻調皮地眨了眨眼睛,說:「我先賣個關子,晚點再告訴你。」
  5
  美佐子到門口拿晚報時,心想,警方的戒備好像比白天更森嚴了。門前站了兩個眼神銳利、似乎只是偶然站在那邊的男人。但不用說,他們不可能沒有任何目的,大概是在監視出入瓜生家的人。同樣,後門也站了兩名警察。美佐子不懂,為什麼傍晚之後,會突然變得如此戒備森嚴呢?
  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之下,美佐子的父親壯介來了。他好像先到主屋向亞耶子打了招呼,然後才來美佐子夫妻住的別館。
  「感覺真是不太舒服,經過大門時還被人盯著看。」壯介在玄關邊脫鞋子邊說。
  「警察問你話了?」
  「沒。說不定離開時會問吧。晃彥呢?」
  「還沒回來,不過我想差不多快了。」
  美佐子帶父親到客廳,這是她今天第三次帶人進客廳了。
  「警方問了你什麼?」壯介脫掉西裝,邊鬆開領帶邊問。
  「問了一大堆呢,同樣的問題一而再、再而三地問。爸,喝茶好嗎?」
  「噢,你不用麻煩。看來警方果然會仔細調查你們。你心裡真的一點底都沒有?」
  「沒有呀,我什麼都不知道。」說完,美佐子準備了茶具。這句話帶有自嘲的意味,壯介卻沒聽出弦外之音。
  「那也好。要是說太多沒把握的,萬一發生無可挽回的事情就糟了。」
  美佐子背對著父親聽他說話,心想,自己說不定已做出了無可挽回的事。勇作已經看出,她昨天白天看到了晃彥的身影。警方今後要是懷疑晃彥,美佐子的證言應該具有重大意義。即便勇作說,他不會將這件事情告訴別人,但……
  美佐子除了告訴他這件事,還提到了「命運之繩」,希望他能瞭解自己如今的心情。
  見勇作之前,美佐子還曾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迷失自我」,但她也察覺到了,越和勇作說話,越是無法控制自己。她一直想找個人訴說自己對現狀的不滿、對丈夫的疑慮、對目前人生的疑問。睽違十多年後再次和勇作重逢,足以拆解掉她心扉上的鎖。
  對於自己說的話,他會怎麼想呢?會不會覺得這是我愚蠢的妄想而嗤之以鼻呢?若他無視我的傾訴,的確令人悲傷。
  然而,美佐子一想到他若將自己的傾訴鄭重視之而採取行動,也會害怕。她感覺自己像打開了潘多拉之盒。
  聽到壯介說話,她才回過神來,「咦」了一聲,轉過頭。
  壯介邊看晚報邊問:「我在說晃彥,他對命案一事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啊。」
  美佐子端來茶和點心。壯介放下晚報,瞇起眼睛啜飲茶水。看他喝茶的模樣,美佐子感歎地想,爸真的是上年紀了!
  壯介從UR電產退休後,又到其外包商電氣工程公司工作。工作內容是負責和以前的公司聯絡,無需費神,也不耗費體力,加上適度運動可能對身體有益,他最近氣色很好。
  「晃彥是瓜生家的繼承人,警方自然會懷疑他吧?」
  「大概是吧。」
  「警方的懷疑應該已經打消了吧?像是確認了不在場證明之類的?」大概是最近常看電視上的推理連續劇,壯介說出了一個專業術語。
  「天曉得,我不知道。他昨天幾乎都不在家,今天也一早就
  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哦。警察說不定去了大學。」壯介的眼神不安地在空中游移。
  兩人正有一句沒一句地針對這起命案聊些無關痛癢的事,玄關傳來聲響。晃彥回來了。
  得知岳父來了,他馬上到客廳打招呼,衣服也沒換便徑直坐在壯介面前,滿面笑容地詢問岳父的近況。
  「我想事態嚴重,所以過來看看情況,可什麼忙也幫不上。」
  「謝謝爸,您不用擔心。這場騷動只是因為我父親的遺物被偷,而且涉及人命罷了。社會上經常發生贓車被人用來犯罪的事件,這次就跟那個一樣。」大概是想讓岳父放心,晃彥給出一個牽強附會的解釋。十字弓被用來殺人和贓車被人亂用,根本是兩回事,因為能帶走十字弓的人有限。
  而你,就是其中之一。美佐子在晃彥的背後,在心中低語。
  晃彥邀壯介共用晚餐,壯介謝絕了,站起身來。
  「那我送您回家。」
  「不,不用了。我自個兒慢慢晃回去。」壯介趕忙揮手。
  「天氣有點冷了,對身體不好。我會擔心,請讓我送您。」晃彥堅持。
  壯介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美佐子目送兩人出門,然後整理客廳。她撿起晃彥隨手放在地上的西裝,正想掛上衣架,有東西咚地掉在地上——一管瞬間接著劑。
  他身上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是在大學的研究室裡用的?晃彥經常帶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回家,但瞬間接著劑還是頭一遭。美佐子感到不可思議,但還是將它放回西裝內袋。
  晃彥回家的時間比想像中還晚,美佐子將晚餐的湯再次加熱,但晃彥對晚歸沒作任何解釋。美佐子隨口問道:「路上堵
  車嗎?」晃彥也只是模稜兩可地回答:「嗯,聽你這麼一說,的確很堵。」
  美佐子邊吃邊問晃彥,警察是否去過大學。他不以為意地回答:「來過。」
  「他們問了你什麼?」
  「沒什麼,就跟昨天問你的一樣。」
  「比如問,你白天在哪裡嗎?」
  「差不多。」
  晃彥不疾不徐地喝湯、吃色拉和烤牛肉,沒有任何不自然的表情。
  「你怎麼回答?」
  「什麼?」
  「就是,」美佐子喝下葡萄酒,說,「當他們問你白天在哪裡的時候。」
  「噢,」他點頭,「我回答在研究室裡吃外賣套餐。店員應該記得我,沒什麼好懷疑的。」
  「哦。」她簡短地應了一聲,心想,和倉勇作卻在懷疑你。
  「那種店裡的東西好吃嗎?是大學附近的餐廳,對吧?」
  「沒什麼特別。不過以價格來說,還算可以。」
  「其中有沒有你討厭的菜色?」比如蒲燒鰻魚一目美佐子沒說出口。
  「有時候會。不點那種東西就好——」晃彥說到這裡,好像突然屏住了氣。他一定是想起了昨天要的套餐和現在說的話互相矛盾。美佐子不敢看他的表情,眼睛一直盯著盤子。
  「你怎麼問這個?」晃彥問她。
  「沒什麼……只是在想你平常都吃些什麼。再來一碗湯?」美佐子伸出右手,想,自己演得還真自然。
  晃彥也沒有露出懷疑她的樣子,以平常的語調回答:「不用了。」
  兩人之間持續著短暫的沉默,只有刀叉碰到盤子的聲音。美佐子覺得,兩人最近吃飯時交談的話題變少了。
  「今天來了兩個警察,看到其中一個,嚇了我一大跳。居然是我以前的同學。」
  「咦?真的假的?」美佐子為晃彥斟上酒,臉露驚訝。這次的演技並不怎樣,但他好像沒發現。
  「他從小學到高中都跟我同校,很活躍,又會照顧人,總在班上大受歡迎。而且他是那種刻苦耐勞的人,唸書就像在堆小石頭一樣,一步一個腳印。」晃彥放下刀子,用手托住下巴,露出回想往事的眼神,「正好和我相反。」
  「咦?」
  「他正好和我相反,我怎麼也無法和身邊的同學打成一片。我覺得每個人都幼稚得不得了,像廢物一樣,而且我對一般小孩子玩的遊戲毫無興致。我不覺得自己奇怪,反而認為他們有問題。」他將叉子也放在刀子旁,「他就是那種孩子的典型代表,帶領大群同學,不管做什麼都像領袖一樣,連老師也很信任他。」
  「你……不喜歡他?」
  「應該是。我對他的一舉一動都看不順眼,可又覺得,我好像在透徹地瞭解他這個人之前,就已意識到了他的存在。怎麼說呢?該說是我們不投緣嗎?總之,我總會下意識地想排斥他,就像磁鐵同極相斥一樣。」晃彥將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飲而盡,像是要映照出什麼似的,將玻璃杯舉至眼睛的高度。
  「但不可思議的是我現在卻對他有一種懷念的感覺。每當我試圖回想漫長的學生生活時,什麼都想不起來,腦海中卻總是鮮明地浮現出他——和倉勇作。」
  「因為你們是宿敵嗎?」美佐子說出從勇作那裡聽來的話。
  晃彥復誦了一遍,說:「是啊,這或許是個適當的說法。」他頻頻點頭。
  「不過,還真稀奇啊。」
  「什麼?」
  「第一次聽你提起小時候的事。」
  晃彥像突然被人道破心事般移開視線,說:「我也有童年啊。」
  他從椅子上起身。盤中的烤牛肉還剩下近三分之一。
  6
  須貝正清的書房和瓜生直明的正好相反,重視實用性甚於裝飾性。房裡連一張畫都沒有,每一面牆都塞滿了書櫃和櫥櫃。那張大得令人聯想到床鋪的黑檀木書桌上放著電腦和傳真機。
  「那天……命案發生的前一天,外子一回到家就馬上跑到這個房間,好像在查什麼資料。」
  行惠淡淡地說。丈夫遇害才過一天,但一肩扛下須貝家重擔的她,似乎已重拾冷靜。
  「什麼資料?」織田打開抽屜,邊看裡面邊問。
  行惠搖搖頭。「我端茶來的時候,只看見他好像在看書。那不稀奇,我也沒特別放在心上,所以才沒告訴警方。」
  「那是一本怎樣的書?」勇作問。
  行惠以手掌托著顴骨,微偏著頭說:「印象中……好像是一本像資料夾的東西。」
  「多厚?」
  「挺厚的,大約這樣。」行惠用雙手比出約十厘米的寬度,「而且感覺挺舊的。我當時瞄了一眼,紙張都泛黃了。」
  「資料夾……紙張泛黃。」織田用右手搓著臉,像在忍耐頭痛,轉而問站在行惠身邊的男子:「尾籐先生,你呢?你對那個資料夾有沒有印象?」
  「沒有,可惜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尾籐縮緊了本就窄小的肩膀。行惠聽到要調查正清的書房,於是把他找來了。
  「命案發生的前一天,聽說你和須貝先生為了看瓜生前社長的藏書,去了瓜生家一趟?剛才夫人說她看見的舊資料夾,是不是從瓜生家拿來的?」
  「可能是。」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你心裡應該有數吧?」
  「不,因為,」尾籐露出怯懦的眼神,「我跟其他警察說過好幾次了。須貝社長說想自己一個人參觀前社長的書庫,我和瓜生夫人才一直都在大廳裡。因此,我完全不清楚須貝社長對什麼書感興趣。」
  織田聞言重重地歎了口氣。
  勇作決定放棄從行惠和尾籐口中問出有效證言的希望,開始尋找行惠印象中的那本厚資料夾。巨大的書櫃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但資料夾的數量並不多。環顧一圈下來,書櫃中似乎沒有他們想找的東西。
  「你先生在這裡查資料時,你有沒有看到什麼,像是英文字典之類的?」織田查看過書桌底下和書櫃裡,表情有點不耐煩地問。
  行惠偏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指著勇作身旁的櫥櫃:「英文字典是沒有,不過當我進來的時候,他從那裡拿出了一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
  那個櫥櫃有十層沒有把手的抽屜。
  「我想應該是從最上面那層抽屜拿出來的。」
  勇作伸手拉抽屜。織田也大步走過來,看向裡面,卻沒有看到筆記本。
  「裡面什麼也沒有。」勇作說。
  行惠也走了過來。「咦?真的……」
  她看著空空如也的抽屜,瞪大了眼睛。
  「其他層倒是放了很多東西,這個櫥櫃究竟是怎麼分類的?」織田一邊陸續打開第二層以下的抽屜,一邊問。
  「我不知道分類的方式,這個櫥櫃裡放的應該是外子的父親留給他的遺物。」
  「須貝社長的父親……是前社長之一噦?」織田問。
  「是的。」
  勇作和織田依序查看抽屜裡的物品。果然如行惠所說,他們找出了一件件正清的父親須貝忠清擔任社長時的資料,包括新工廠的建設計劃、營運計劃等。或許這些是他為讓兒子學習管理而留下的實用教科書。
  「你先生經常閱讀這裡面的資料?」
  對於織田的問題,行惠歪著頭說了聲「不知道」,又說:「外子曾說,這些舊東西雖然可以代替父親的相簿,對工作卻沒有幫助。所以我想他應該不常拿出來看。不過,他那天確實從這裡面拿出了一本筆記本。」
  「那筆記本卻不見了。」
  「似乎是這樣。」行惠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尾籐先生對那筆記本有印象嗎?」
  冷不防地被織田這麼一問,尾籐趕忙搖頭否認,「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那個櫥櫃的事。」
  「哦。」織田一臉遺憾。
  有兩本資料不見了。
  勇作在腦中思考,一本是厚厚的資料夾,另一本是黑色封面的筆記本。共同之處在於,兩本都是舊資料。它們為什麼會從這間書房消失呢?
  「昨天到今天,有人進過這房間嗎?」勇作問。
  「這裡?」行惠夫人像歌劇演員般將雙手在胸前交握,面向正前方,唯有黑眼珠看向斜上方,「昨天的場面很混亂……說不定家裡的人有誰進來過。」
  「昨天在這棟屋子裡的,只有你的家人和傭人嗎?」
  「不,晚上還有幾個親戚趕來。噢,還有……」她輕輕拍手,「天色還早的時候,晃彥也來過。幸虧有他,不然只有我兒子俊和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
  「晃彥……瓜生晃彥?」突然聽到這個名字,勇作的心牽動了一下。但他並不意外。因為他相信,晃彥和這次命案脫不了干係。瓜生晃彥有沒有進過這間書房?兩本消失的資料會不會是他拿走的?然而,勇作完全無法理解晃彥行動背後的意義。
  「我們今天暫時調查到這裡。如果你想起什麼,請隨時與我們聯繫。」織田為這次調查行動下了結論,動手關上抽屜。第一層的抽屜卻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了,無法完全關上。
  「奇怪。」織田彎腰往裡面一看,驚訝地揚了揚眉。
  「怎麼?」勇作問。
  「裡面好像卡了一張紙。」織田勉強將手伸進去,小心翼翼地將它抽出。夾在指縫間的似乎是一張照片。
  「這是什麼建築物?」
  織田盯著照片,卻不讓勇作看,彷彿在說:那是他拿出來的,只有他可以看。他又問行惠:「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照片遞到面前,她馬上搖頭:「我沒見過。」
  織田又將照片遞到尾籐面前,勇作總算看到了照片。尾籐說:「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呢?從外觀來看像是一棟舊式建築。」
  「真的,好像一座城堡。」行惠也插嘴道。
  這兩人都說不知道,織田似乎也不太感興趣。不過,他還是說:「這張照片可以由我保存嗎?」獲得行惠的應允後,他小心地收進西裝口袋。
  要是織田注意到勇作的表情,應該就不會輕易將那張照片收起來。
  勇作甚至覺得,自己的臉色刷地變白了。他從來沒忘記過那張照片中的建築——正是那所紅磚醫院!
  7
  美佐子半夜被噩夢驚醒。一個不知被什麼東西追趕著的夢。照理說,她應該知道夢裡追趕自己的東西的真面目,但一覺醒來,卻只剩下滿腹不快的回憶。她試著回想追趕自己的到底是什麼,但總覺得想起來可能更不舒服,於是決定忘記此事。
  美佐子翻了個身,轉向晃彥。身旁卻是空的。
  她扭動身子,看了一眼鬧鐘。凌晨兩點十三分。若在平常,這是晃彥熟睡的時間。
  他在做什麼呢?
  美佐子不認為他去了廁所。一向睡得很沉的他不可能在半夜起床。她閉上眼睛。不知是否受到夢境的影響,心情還有些不平靜。
  忽然,美佐子聽見叩的一聲,接著是低吟聲。她睜開眼睛,聲音依舊繼續。她起身套上睡袍,穿上拖鞋。低吟聲一度止歇,但她感覺到有人在走動。
  她來到走廊上,聲音更清楚了。她聽過那種聲音,絕對是用鋸子在鋸東西的聲音。為什麼要在半夜鋸東西?
  聲音來自晃彥的房間。美佐子握住門把手,卻沒有轉動,她想門一定上了鎖。晃彥很少讓她進這間房間。他不在家時甚至將門鎖上,理由是房裡放滿了重要的資料,要是被人動過,他會不知道東西在哪裡。而且就算家裡失竊,至少也要保住這間房裡的東西。
  美佐子放開把手,敲門。敲了幾下,剛才聽到的聲音就像有人關上了開關,戛然而止。
  隔了一會兒,門鎖喀嚓一聲打開了。門打開一半,睡衣上套了一件運動外套的晃彥現出身影,他的臉頰看起來微微泛紅。
  「你在做什麼?」美佐子一邊瞄著房裡的情形,一邊問。她只瞥了一眼,看見鋸子掉在地上。
  「做木工。」晃彥說,「我在做明天實驗要用的器具。我忘得一乾二淨,剛剛想起來。」
  「是嗎……家裡有材料嗎?」
  「嗯,勉強湊合著用……太吵了,讓你睡不著?」
  「不是,沒那回事,你要早點睡哦。」
  「好。」
  晃彥動手關門。突然,美佐子輕呼一聲。
  「怎麼?」
  「啊,沒什麼……你是為了這個,才帶那管瞬間接著劑回家的嗎?」
  「啊?」
  美佐子又問了一次,並從晃彥臉上看到了不知所措的神色。他張開嘴巴,頻頻眨眼。美佐子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怎麼知道?」
  「剛才……你送我爸回去的時候,從你西裝的口袋裡掉了出來。」
  他輕舒一口氣,歪著嘴角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我白
  天在大學裡用了那個,大概是隨手放進了口袋,沒什麼。」
  「這樣啊……」美佐子假裝接受了這一解釋,心裡卻充滿疑問。
  「那,晚安。」
  「嗯,晚安。」
  美佐子轉過身,邁開腳步,背部感受到晃彥如刀鋒般銳利的視線。她卻沒有勇氣再次回頭。
  8
  回到公寓,勇作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一個舊筆記本。用鋼筆寫在封面的字跡不覺間已變得模糊。辨讀出來的文字是:
  腦外科醫院離奇死亡命案調查記錄和倉興司
  那個筆記本二十幾年前就有了,記載的是興司針對早苗死於紅磚醫院一案的調查所得。
  他翻出這個筆記本,是因為白天在須貝正清的書房裡意外地發現了那張照片。
  為什麼須貝正清會有紅磚醫院的照片?原本和那張照片放在一起的「黑色筆記本」究竟哪裡去了?正清又在調查什麼?
  勇作不明白紅磚醫院和須貝正清有什麼關係。不過,對瓜生直明和紅磚醫院之間的關係,他已有所察覺——是早苗的那起命案。
  當年父親調查那起命案時,家裡來了一位文質彬彬的紳士。他和父親長談之後離去,不久,父親便停止了調查。
  在小學畢業典禮上,勇作得知那位紳士就是瓜生晃彥的父親。從此,勇作一直在想,說不定早苗那起命案對瓜生家意義重大。
  如果這個推論正確,須貝正清會對那起命案感興趣一點都不奇怪。放著那張照片的櫥櫃裡都是正清的父親留給他的遺物。這樣,從時間上來看,不也和早苗那起命案的案發時間吻合嗎?
  勇作再度將目光落在筆記本上。他想,如果這次的案子關係到早苗的命案,就不能假手他人。
  他第一次看見這個筆記本,是在當上警察、正式分配後的第二年冬天,也是興司死去的那個冬天。
  興司常對勇作說:「我死後,葬禮從簡,把獎狀全部燒掉。」有時,他還說:「我死後,你要記得整理神龕的抽屜,裡面有東西留給你。」
  父親死後兩個多星期,勇作才得空好好思考這一番話。他一一遵照父親的囑咐辦理了後事。就算沒有父親的指示,葬禮也只能從簡。
  勇作想起父親的遺言,查看神龕。父親想讓自己看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他在小抽屜裡找到了一個對折的舊筆記本——那正是「腦外科醫院離奇死亡命案調查記錄」。
  那不是警方的資料,而是興司針對那起命案所作調查的記錄,因此還包含了部分草稿和簡單的筆記。
  開頭的主要內容大致如下:
  一、發現屍體
  九月三十日上午七點過後,一名上原腦神經外科醫院的值班護士在該院南面的庭院散步時,發現有人倒在地上。經該護士通知,兩名正在值班的醫生趕來,經診斷髮現該名女子已無脈搏和生命跡象。院方馬上與本局聯繫。上午七點二十分,附近派出所的兩名警察和兩名巡警抵達並封鎖現場一帶,展開監視行動。七點三十分,本局刑事科刑警、鑒識人員到達現場,進行調查。
  二、屍體情況
  屍體經護士們確認,是該院患者日野早苗。她身穿白色睡衣,打赤腳,面部朝上,呈大字形倒在建築物南方、她本人病房的正下方。
  解剖結果發現,死因為頭蓋骨凹陷導致顱內出血。另外,脾臟與肝臟受損,背部可見大片內出血痕跡。
  三、現場
  死者的病房在該院南棟四樓。病床寢具凌亂,窗戶未關。拖鞋整齊地放在病床旁。病房內放置了死者的行李和簡單的霧具,並無異狀。
  從屍體的位置和其他情形來看,死者可能出於某種原因從病房的窗戶墜樓。
  四、目擊者和證人
  醫院的熄燈時間為晚上九點,此後沒人見過日野早苗。也沒有找到知道窗戶是否開著的人。
  不過,住在日野早苗隔壁病房的阪本一郎(五十六歲)的證言指出,他在半夜聽見日野早苗房裡有腳步聲,還聽見類似女性尖叫的聲音。阪本曾想通知護士,但懶得下床,後來就睡著了。他當時沒看時鐘。
  另外,兩名住在南棟病房的患者聽見有什麼東西掉落的聲音。兩人都說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五、日野早苗的身份
  日野早苗在七年前被送進該院,送她住院的人是瓜生工業股份有限公司時任社長瓜生和晃(三年前歿)。瓜生稱,日野早苗的父親對他有恩,因此代為照顧她,但她可能有智力方面的障礙,因此拜託交情甚篤的上原雅成院長為她治療。上原一口允諾,為她在南棟四樓準備了一間個
  人病房,展開治療,直至今日。
  日野早苗的戶籍地在長野縣茅多郡,父親死於戰事,母親也因病去世。詢問她故鄉的人,也沒人知道日野家。有一名據說曾住在她家隔壁的婦人,只知道早苗在念初中。
  向瓜生和晃的兒子直明打聽他父親如何與早苗相遇,得知和晃似乎是在因緣際會之下發現在鬧市乞討的她,得知她沒有像樣的住所後,決定帶她回家,照顧她。但她在日常生活中出現了許多問題,於是和晃決定讓她接受治療。
  至於和晃從早苗的父親那裡受過何種恩惠,直明和上原都沒聽說過,但直明尊重父親的遺願,繼續支付治療費用並接下監護人的義務,上原則繼續為她治療。然而,歷經七年的治療卻沒有出現顯著的效果。早苗智力障礙的原因依舊是個謎。
  六、日野早苗的為人與生活
  她個性敦厚,老實害羞,雖然智商只相當於小學低年級學生,但個人的大小事宜大部分都能自理。她不擅長閱讀,幾乎不會算數,平常會打掃庭院。她對大人抱有強烈的警戒心,但似乎喜愛與孩子接觸。院長默許附近的孩子在院子裡玩,因此她每天似乎都很期待他們的來訪(勇作好像也經常去)。
  她七點起床,九點就寢。據說不曾打亂這種日常作息。
  所有密密麻麻記錄在筆記本上的內容無不衝擊著勇作的心,內容翔實地傳達著早苗為什麼會在那個地方。
  勇作想起,第一次看到這本筆記時,令他格外震撼的是「她每天似乎都很期待他們的來訪」。當時的勇作也同樣期待去醫院玩耍。
  不過,這本筆記裡有些內容令人無法一味沉浸在感慨當中,不,該說令人起疑的成分居多。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早苗和瓜生和晃——或許該說是和瓜生父子之間的關係。
  讀過該部分記錄後,也就不會奇怪於瓜生直明和早苗的離奇命案有關。畢竟,他是早苗的監護人。
  然而,勇作無法理解直明對命案的反應,他恐怕曾經勸警方放棄調查這起命案。
  勇作還記得,興司的上司曾經為該案到過家裡,好像花了好長時間試圖說服興司,卻未果,悻悻拂袖而去。他當時或許是這樣說的:「和倉,你就別鑽牛角尖了,又沒找到他殺的決定性證據。再說,殺了那個女的,沒人有好處啊。從早苗的智商來看,即使自殺的可能性不高,也很可能是意外。那天夜裡萬里無雲,早苗可能半夜醒來,想打開窗戶看星星,但身體向外探得太多,以致失去平衡而墜樓。就是那樣。你就那樣告訴自己吧……」.
  興司在筆記本裡提到,島津警局內似乎從一開始便對他殺說持消極看法。
  上司無法說服興司。幾天後,瓜生直明親自現身。勇作認為,之前上司會到家裡來,便是瓜生家對警方進行勸說的結果。
  這次興司接受對方的意見,停止了調查。
  不知瓜生直明究竟對父親說了什麼。對勇作而言,這也是最大的謎。筆記本上也沒有記載。
  但勇作確信,父親興司絕對沒有放棄「早苗死於他殺」的看法。他在筆記本中間寫了幾個理由:
  早苗恪守就寢和起床的時間。護士們的證言提到,她不可能在半夜下床。那麼她可能半夜開窗看外面嗎?
  住在隔壁病房的患者聽見的是誰的腳步聲?早苗在病房裡穿的是拖鞋。
  早苗打著赤腳。就算只是開窗看外面,一般也會穿上拖鞋吧?
  聽說從前有人帶早苗到醫院的屋頂時。她大哭大鬧。她是不是有恐高症呢?如果有,就不可能從窗戶探出身體。
  命案發生當晚,有好幾個人目擊醫院大門前停了一輛大型黑色轎車。那難道不是兇手準備的交通工具嗎?
  從這幾個疑點一路看下來,勇作能充分接受興司堅持他殺說的理由。更令人懷疑的,是為什麼當時警方不更深入地追查呢?
  勇作看著這個筆記本,決心要設法找出真相。他覺得,興司也希望自己那麼做。興司雖然沒有在警界出人頭地,但對每一件案子總是全力以赴,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辦案。他唯一的遺憾,恐怕就是這起「腦外科醫院離奇死亡命案」。
  然而,勇作拿到這本筆記本時,早已不可能重新調查那起命案了。時至今日,還有多少人記得那起案子呢?
  勇作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向瓜生家的人打聽,或許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但要採取行動卻不容易,就算要向他們打聽也無從下手。若突然登門造訪,要他們說出早苗死亡的真相,只會被當成瘋子。
  勇作左思右想苦無對策,後來因為每天忙於繁重的工作,不知不覺間,徹查真相的心情漸漸淡了。
  他沒想到,這次的命案竟然會扯上紅磚醫院。
  勇作想,試試看吧。不知道這起命案和早苗一案有多少關聯,但盡最大努力吧。
  「這起命案是我的案子,它和我的青春歲月大有關係。」勇作緊握手中的筆記本,在心中吶喊。

《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