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直貴:身體好嗎?
  忽然意識到今年馬上就要過去了。不知怎麼的,在這裡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每天重複著同樣的事情,星期天也沒有任何意義。只是不少人對月份的變化非常高興,因為又可以寫信了,有些傢伙還會有人來探望。
  我也是隔了一個月寫信了。可是,一開始寫又覺得沒什麼說的。剛才也說了,因為每天都沒有什麼變化。這裡突然冷了起來,但如何躲避這裡的寒冷,方法也大體知道,不會有什麼大的問題。
  上次接到直貴的來信時六月份,那之後怎麼樣呢?說是搬了家,現在住的是新房子嗎?我想你會安排好的。可是,一直沒來信,到底怎麼樣?心裡還是有些擔心。可又一想,也許是沒有寫信的空閒時間。畢竟白天要去大學,夜裡還要工作啊!酒館的工作怎麼樣?我因為沒錢,所以幾乎沒去過,偶爾去也全是前輩請我,不大清楚那裡的事情。不過還是好好幹吧!給我寫不寫信沒太大關係。
  還是有些敬佩直貴。我原以為因為我幹了那件壞事,連累你連大學也讀不了,可你到底還是成了正規的大學生了。跟同屋的傢伙說起這件事,大家都很吃驚,很感動,都說你弟弟真了不起!那時,我的心情最好。
  有些困了,今天就寫到這兒。沒什麼寫的了。下次事先收集點好的題材。那麼,注意身體,下個月我再去信。
  剛志
  在車站站台上讀了剛志的來信,正如信中寫的那樣,六月份以後直貴就沒有回過信。即便如此,還是每個月一次很規律地收到哥哥的來信。有時覺得要是不告訴他新的住址就好了,可又覺得那樣做不妥。
  電車進站了。直貴把信裝回信封,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七月份以後就不再保存哥哥的來信了,以前的信也準備過幾天處理掉。
  時間已經過了下午六點,電車裡擠滿了下班的人。直貴抓著車上的吊環,微微閉上眼睛。一週五天乘坐擁擠的電車已經完全習慣了。盡可能地保存體力,不積蓄緊張壓力。必須在六點半以前趕到店裡,到了以後馬上就得幹活兒。如果七點前還沒做好準備,老闆會沒完沒了地說些討厭的話。每天沒有什麼變化——哥哥信中的一句浮現在腦子裡。不清楚監獄裡的實際情況,但看上去像是非常悠閒的文章。我這兒明天怎麼樣還不知道呢!他想發牢騷。
  叫作「BJ」的酒吧位於麻布警察署附近,客人幾乎都是年輕的公司男女職員。因桌子和座位較多所以聚會以後來這兒喝二次酒的也不少。好像前不久還有卡拉OK裝置,據說是因為在不認識的人面前唱歌的客人逐漸減少,已經撤掉了。原來放卡拉OK機器的地方現在放著老虎機,可直貴幾乎沒看見過有客人玩那個東西。成雙結對來的也不少,不過他們大多在吧檯前。因為這裡顯得氣氛比較沉穩。裝飾也和桌子坐席那邊有些不同,像是另一家店裡的空間。老闆在知名酒店積累了豐富的知識和經驗,他調製的雞尾酒也特別受客人歡迎。
  桌子坐席那邊熱鬧只在電車還在運行的時間段。那之後,吧檯前陡然忙亂起來。不少客人是從銀座一帶過來的,那裡年輕的吧女下班後把自己的客人帶到這兒來。從她們口中直貴知道了「班後」這個詞。不管男的還是女的,也有單獨一個來的。有的男性客人一個人來,是衝著同樣一個人來的女性客人,那是來這兒的最大目的。直貴看到過很多次他們失敗,但成功的也比想像的要多。直貴在這家店裡的工作,簡單說就是打雜。開門前做各種準備,開門後就成了男服務員,既要負責洗餐具,也學著點做調酒師的事情。關門後的收拾也是他的活兒。
  以前是坐末班電車回家。但那樣收入太少。所以要求店裡讓他干到凌晨四點關門。老闆大概覺得比再雇一個人便宜就答應了,不過附加一個條件,就是店裡不給出租車費。直貴接受了這個條件,但同時要求在頭班電車開始運行前允許他睡在店裡。老闆考慮了一下,大概拿不準應該不應該把店裡的鑰匙交給直貴,但最後還是點了頭。
  「BJ」的工作是在職業介紹雜誌上看到的。白天必須去大學,所以肯定要找夜裡的工作。這樣的話,工作的類型受到了限制。面試的時候,直貴只對老闆撒了一個謊,說自己是獨子,到高中為止是在親戚家長大的。並補充說,要從大學的函授教育部轉到正規課程,必須找夜間的工作。老闆沒有任何懷疑。不過,不是老闆僅出於同情僱用了他。同意僱用直貴還有一個背景,就是有人說了好話。後來才知道,面試後,好像老闆馬上就給直貴工作過的那家外國風味店打了電話,詢問了直貴以前是否在那裡幹過,因為直貴說了在那裡幹過活兒的事。
  對直貴在那家店裡幹活兒的事,據說老闆向店長這個那個地問了不少。店長像是回答說:「很肯幹,是個老實孩子。」關於辭掉那裡工作的理由,店長說:「原來就打算到高中畢業為止,在這兒短期工作。」對他哥哥的事一點兒也沒講。知道這件事的時候,直貴覺得自己還不是完全沒有好運,有很多人還在幫助他。可是另一方面,這種幫忙並不是伸出自己的手。他們希望直貴得到幸福,但並不想跟自己有太多瓜葛,如果別人能給予幫助更好——這是他們的真心話。當然,即便這樣,也要感謝那個大鬍子店長,這點是毫無疑問的。
  「BJ」的老闆看上去也不是壞人。是所謂四十年代後期集中出生的一代人,大概是這個關係,他喜歡用「苦學生」這個詞。「直貴是個苦學生啊!」成了他的口頭禪,甚至還向客人們宣揚。一些中年客人連同他們身邊的吧女都用感慨的目光看著他。老闆好像相信他的存在可以提高酒吧的形象。不過直貴可不敢大意。不管老闆對他多麼親近,決不能把心交給他。剛志的事情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如果知道了就全完了,這樣的生活也將被奪走。因為老闆也和外國風味店的店長一樣,是普通人,而普通人是不會接受像自己這樣的人的。不存在武島剛志這樣一個人,自己從過去就是一個人,他拚命地那樣想。
  這天夜裡客人少比較空閒,還是電車運行的時間,可桌子座位那邊根本沒有客人。吧檯這兒也只有兩對男女外加一個男人。而且一對兒只是像舔著似的一點點兒地喝著白蘭地,另一對兒只是一個勁兒地要金青檸。沒有機會施展手藝的老闆感到很無聊。另一個單身男人,一邊喝著不兌水的波本威士忌,一邊時不時地跟直貴搭著話。忙的時候就隨便聽聽,但沒有別的客人的時候只能跟他說話了。裝出笑容還得附和他那些無聊的話題,除了痛苦之外啥都沒有。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進來了新的客人,是個穿著黑色長外套的女人。稍微瞟了一眼沒有印象,直貴覺得大概是自己開始在這裡工作之前來過的客人。女性一個人進一個從未去過的酒吧的事,基本沒有。啊,好久沒見了!直貴想老闆肯定會說這樣的辭令。可他只是生硬地說了句:「歡迎光臨!」目光中顯現出有些迷惑。女性把目光朝向直貴,同事微笑著走了過來,脫了外套在凳子上坐了下來。外套下面穿著白色的毛衣。
  「好久沒見!」「啊!」「忘了我了?好冷酷啊!」她眼睛向上瞪著他。「啊……」那個表情,不如說那個口音讓他想了起來,是白石由實子。她比以前見面時好像瘦了一圈兒,加上頭髮長了,還化了妝,所以直貴認不出來了。「是你啊!」「好久沒見了,」由實子把兩肘支在吧檯上,「還好嗎?」「還行吧,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呢?」「有個聚會。大家又去了卡拉OK,我覺得沒意思就流出來了,也想看一眼直貴的樣子。」「不是那個,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呢?」「於是,由實子嘿嘿一笑,「是啊,怎麼知道的呢!」直貴稍微想了一下,馬上找到了答案,「是從寺尾那兒聽說的吧?」「上星期去了演奏會,到後台去打了個招呼。真是很懷念。聽說寺尾經常到這裡來。」「很少來。對了,不點點什麼?」「噢,那要新加坡斯林吧。」還知道時尚飲料呢!直貴想著,遞給了老闆。
  開始在這家店裡工作不久,寺尾跟他聯繫,直貴和他說了新的工作以後,他說一定會去的。果然在那一周就來了。那以後大體上每個月都能見到一次。當然,到了現在,對直貴退出樂隊的事兒一點也不說了。不僅如此,就是樂隊的事情,他也決不主動提起。光是詢問直貴的近況。所以每次都是直貴提起樂隊和音樂的話題來,他總是一副不好回答的樣子。不過,聽說過了年就將發行第一張CD。
  「聽說你轉為白天的大學了,好啊!」喝了一口新加坡斯林,由實子說道。「是啊,」直貴點了下頭。「突然辭去了公司的工作,讓我吃了一驚。」「因為白天沒法工作了。」「現在算是見習調酒師?」「再來一杯!」那個單身男人舉起杯子說道。直貴應了一聲,倒了純的波本威士忌。這點事情他也會做。男人時不時地瞟著由實子,可她像是沒看見一樣環視著店內。
  「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呢?」由實子又跟他搭話。「住哪兒不都行嗎。」於是,由實子從櫃檯上放著的一摞紙杯墊中拿出一張,滑到直貴眼前。「幹什麼?這個。」「住址,寺尾告訴我的電話號碼根本打不通。」「電話是裝了,可我整天不在家又把它停了。」「嗯,那告訴我住址。」「你要它幹嗎?」「沒什麼,不行嗎?」她把紙杯墊又推過來一點兒。「哈哈!」旁邊喝著波本威士忌的男人發出笑聲。「你啊,還是別纏著直貴了,這小子競爭率還挺高的,來找他的女人有好幾個呢,是吧?」他問直貴。「沒有那樣的事!」「不對嗎,經常聽到這樣的話啊。喂!小姑娘,你這個耳墜好漂亮啊!在哪兒買的?」「啊!這個?這不過是在澀谷買的便宜貨。」「哦,是嗎。跟髮型很般配呀!頭髮是在哪兒做的呢?」又開始了。直貴心裡罵著。這男人從來都是這樣,先是誇人家的服飾,誇人家髮型好,誇會化妝,最後誇人家身體基礎好。讚揚的語言是最容易說服人的,他曾這樣講解過。
  這男人是家製片公司的老闆,不過是自稱的,無法辨別真偽。還說認識不少有名的導演,這也是他的一大武器。現在由實子好像也很感興趣似的聽著這男人說話。幫了我的忙了!直貴想,他不想跟知道自己過去的人有太多關係。
  由實子站起來去了洗手間。男人像是在等著這一刻似的立即招呼直貴。「她真的跟直貴沒啥關係呀?」「沒有。」「那我可以帶走嗎?」直貴猶豫了一下,說了一句:「隨你便。」男人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什麼東西,是顆白色的藥片。「把這個碾碎,一會兒放到她的飲料裡……」男人奸詐地笑著。「那可不好吧……」「拜託了,沒什麼大不了的。」男人像是握手似的抓住直貴的手。手掌中夾著什麼東西。立即明白是疊成很小的紙幣。
  由實子走了過來,直貴把手縮了回來。紙幣到了直貴的手中,他轉過身一看,是張五千日元的紙幣,他咂了一下舌頭。「再喝點啥吧!」男人對由實子說道。「已經喝了不少了。要不給我杯橙汁吧!」男人使了個眼色。直貴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在櫃檯裡面把那顆藥片碾碎。老闆正陪著其他客人。「喝完橙汁,再去一家我知道的店怎麼樣?我送你。」「啊!對不起!我想要直貴君送我呢。」她說道,聲調稍有些怪。「我還有工作呢!」直貴一邊說著,一邊把橙汁放到她的面前。「那我等你下班。」「還有好幾個小時呢。」「沒關係!我等著。」
  「別這樣好不好!」由實子聽到直貴的話表情有些僵硬,但他看著她繼續說,「對別人是麻煩呀!讓他送你不就得了!」眼看著她的眼圈兒變紅了,像是要叫喊什麼,還沒張口手先伸了出來,裝有橙汁的杯子向直貴這邊倒了過來,他先喊出了聲。「你幹什麼!」剛說出口,由實子已經跑出了店外。那個男人追了出去。
  「喂!直貴。」店長皺起了眉頭。「對不起!」直貴邊道歉邊開始清掃地板。想起由實子跑出去時的背影,嘴裡嘟囔著:「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直貴同學真不厚道啊=.=~~~~~~)
  帝都大學經濟學部經營學科,一個年級大約有一百五十人。即便這樣,要是用學校最大的階梯教室還是顯得空蕩蕩,特別是前面的的座位。坐在最前一排的只有直貴一人。他想,在他沒轉過來之前,大概一個人也沒有。他知道自己有不利條件,是學期是學期的中間轉進來的。教師們也不認識他。要是不讓他們早點記住自己,將來找工作什麼的就要辛苦了。當然,在靠近老師的地方聽講,也可以多學點兒東西。他還覺得自己是另類。其他學生都是從一入學就在一起,大概合得來的人已經分別形成了小的集團。而自己已是二年級時才中途進來,肯定會被人看做形跡可疑。雖說並不是沒人跟他說話,可是在轉入正規課程已經過了近六個月,仍然沒有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所以,這天第四節課結束後,有個學生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只想到是通知什麼事情。
  是個叫西岡的學生。長得又高又瘦。曬得很黑,大概在從事什麼體育運動。最貴還注意到他穿的衣服總是比較時尚。「捎打擾一下可以嗎?」西岡跟他說道。本來都是同一個學年的學生,可不知怎麼其他學生對直貴都是用敬語。「武島君,喜歡男女學生共同舉行的聯誼會嗎?」「聯誼會?」他沒想到是這個話題,「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從來沒去過。」實際上在店裡看到過幾次男女學生聯誼會的情形,可他沒說。
  「有沒有興趣參加?本周的週六。「是邀我去嗎?」「嗯。」西岡點了點頭。臉上稍微有點兒發窘。「怎麼想起我了呢?可以邀請的人不是有很多嗎?」「啊,那個……稍微有點原因。」「怎麼回事?」西岡打開書包,拿出一個放照片用的小相冊。把它翻開,遞給直貴看。
  照片上的情景還有印象,那是秋天大學節上照的。經營學科辦了幾個模擬店,其中一個是賣泡泡紗的店。照的是那個攤床前,直貴在無聊地喝著紙杯裡的咖啡。大學姐期間本可以不來,只是為了消磨掉上班前的時間才去的。「大學節的時候,我叫了高中時候的女同學。那個女孩兒上了東都女子大學。這次聯誼會再加她參加的時候,她說去也行,不過要都是醜八怪她可不去。」「她對自己好像很有自信嘛。」「也沒什麼了不起。不過,搞不清楚什麼樣的才算好,就把大學節時的照片拿給她看。她邊看邊點了幾個人,其中就有武島君。」
  「哦,我還被挑中了呀。」直貴哧地笑了起來,感覺不錯。「也許是照片照得好。」「那女孩兒可記得武島君,稍微瞟了一眼,就說這個人挺帥的。我也說了句這個人比較沉穩。」西岡笑著說道。「沉穩……」一定是寡言、陰鬱的委婉說法。「怎麼樣,有空嗎?」「怎麼辦啊,」稍微想了一下,直貴說:「我可是從函授教育轉過來的呀,是不是事先跟人家說了,我可不想在那個時侯丟醜。」「沒說過。和那有什麼關係!現在我們都是一樣的啊!」不知是不是真那樣想的?他沒說出口。
  「怎麼樣?正好是五對五。我可跟她說了,這邊的可是你挑的,那邊也帶幾個好的來!」真是個輕浮的世界,直貴想。那麼憧憬的大學生活,結果每天都是這樣輕薄的生活,稍微有些受刺激。可是他覺得,必須從這樣的每一天中抓到點什麼有用的東西。「好吧。不過我可不是什麼機靈的人啊!」「不要緊的,只是坐著跟女孩兒們說說話就行了。」
  大概是完成了女朋友交辦的任務,西岡臉上露出安心的神情。
  聯誼會的地點是澀谷的一家餐廳。直貴穿著跟平常上班差不多的衣服出了門。雖說是第一次經歷,可也沒有特別緊張。在店裡看見過幾次,大體上知道是怎樣的一種氣氛,況且已經習慣了和年輕女性說話,不需要西岡再教他什麼,只要適當地聽她們講話就可以了。
  直貴自從在「BJ」上班以後,開始感到自己好像具有女性喜歡的容貌和氣質,因為一個人來店裡的女性客人中,有不少人露骨地邀他出去。既有被銀座的吧女叫到她家的經歷,也有被故意在關門前趕來的女客突然親吻的事情。可是,他一直提醒自己,不可因疏忽陷入複雜的關係。他覺得如果自己真是所謂有女性人緣的類型,不是不可以有效利用。要說為什麼,因為現在他除了這個以外沒有任何武器,而且這還不是很小的武器。
  男生五人現在餐廳裡聚齊。包括西岡在內的其他四人,確實具有像是招女性喜歡的容貌。以西岡為中心,開始這個那個地安排起來,不僅是座次和飯菜,甚至連會話的內容和程序都要預先確定好,讓直貴感到有些意外。
  「武島君,今天我們就用平常的口氣可以嗎?」西岡問道,「如果只是對武島君用敬語,會顯得不自然。」「是啊,是啊,」其他三人也點著頭。看到這個,直貴覺得他們心裡還是把自己看做另類。「怎麼都行,平常的口氣也好,什麼也好。」「那好,我們都用平常說話的口氣。」
  四人商量得差不多的時候,女生們出現了。男孩子們站起來歡迎她們。女性五人還都是漂亮的容貌。大概因為這樣,男生中間有種又像是放心,又像是興奮的空氣在流動。大概大家都在想,今晚一定會很愉快。直貴覺得哪位女孩與他為伴都沒關係,不過,五人中只有一人,像是觸動了他心底的什麼東西。那女孩穿著黑色的衣服,同樣黑嘿的長髮垂到背上,像是對這個活動並沒什麼興趣。她的眉毛很勻稱,眼睛稍有些上挑,雙唇緊閉著。像是屬於難以相處的美女那種類型。
  儘管西岡等人那麼細緻地進行了安排,可會話根本不是他們想像的那樣。西岡的女朋友相當健談,男生全被捲入到她的節奏中去了。不過這樣並沒有影響熱烈的氣氛,男生們像是都很滿足。一個女孩子像是對直貴有好感,這個那個地跟他搭話。直貴是人家問啥就說啥,人家講話時他就應和著,如此反覆。比起在店裡應付客人還是有趣得多。
  那女孩跟別的男生說話的時候,直貴不由得不看那個黑色長髮的女孩,那女孩子也在看他。她馬上把目光轉向一旁,不過兩人的視線還是在空中相遇。她叫中條朝美。在自我介紹的內容中,直貴只記得她在讀哲學。或者說,她除了這點以外根本也沒說別的。在男孩們竭力提出各種各樣的話題,讓女孩們興奮的時候,只有她露出沒興趣般的表情,一個人在那兒吸著煙。大家消除了緊張感,開始移動自己的座位,被她的美貌吸引,幾個男孩子都親熱地跟她搭話,可她的反應很冷淡。覺得沒有什麼希望的男孩,很快就從她身邊躲開了。
  這個中條朝美曾注視著自己,哪怕只有瞬間,著點究竟怎麼看,直貴也搞不清。也許她只對他一人還有興趣,等著他前來說話?不過他又自問,在這裡和一位女性熟悉了,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作為一般一起玩的女朋友,常來店裡的女客中有好幾人都可以充當,而且是不用說明自己的身世也可以好好相處,或者說點謊也沒什麼問題。沒想找個特定的戀人,一旦關係親密了,分手的時候越發痛苦。
  在那個餐廳的聯誼會結束了,西岡等人提議去唱卡拉OK,直貴想,跟這些無憂無慮的學生做伴就到這裡吧,「我,先回去了。」他悄聲對西岡講。「哎,這麼快就走?」「大家好像都挺高興的,我一個人走也沒啥關係,而且有些累了。」「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嗎?」西岡笑著問道。「今天算了,讓給大家。」「知道了,那麼,再見!」西岡也沒有再挽留。
  在餐廳出口的地方跟大家分手,直貴一個人朝澀谷車站走去。時間還不那麼晚,街上全是年輕人。他注意著別碰到別人,穿過人行橫道,進了澀谷車站。排隊買車票的時候,感覺到側面好像有人在看他。轉身一看,是排在旁邊隊裡的中條朝美。他笑了笑,稍微舉了一下手。她沒有露出笑容,只是匆忙點頭行了個禮。她好像也是謝絕了去卡拉OK,直貴並沒有覺得意外。
  她先走到了自動售票機前,直貴隨意地在後面望著她。只見她翻騰了一下自己黑色的包,沒有買票突然從機器前離開了。然後還是一個勁兒地在包裡翻找著。終於抬起頭來,臉上浮現出困惑的表情。好像有什麼事兒,直貴察覺到,稍微猶豫了一下,他離開隊伍走到她跟前。「怎麼啦?」突然被他一問像是有些吃驚,不過她馬上就皺著眉頭搖了搖頭:「像是錢包忘在剛才那家店裡了,可能是在洗手間裡。」「那可糟了!」直貴說,「只能回去取了!」「嗯,要是能找到還好。」「我陪你去!」「啊,不要緊!我一個人能找到。」她搖著手說道。「是嗎?」直貴琢磨著她的表情,好像並不是不願意他跟著去的樣子,「不過,還是陪你去吧。沒準還要跟西岡他們聯繫。」「是嗎……對不起!」「快走!」兩人快步走向餐廳,一路上沒有說話。直貴覺得對她來講現在不是說什麼話的時候。
  到了餐廳,讓他在外面等著,她一個人進去了。直貴覺得有些麻煩,要是找不到了,自己也不能就這麼回去,鬧不好還得陪她去跟警察打交道。正在想西岡他們去了哪裡的卡拉OK廳,中條朝美從店裡出來了。臉上沒有了嚴肅的表情。
  「找到了?」「嗯。」她終於露出了笑容。「還是忘在洗手間了,不知是誰交給了店裡的人。」「太好了!」「對不起!害得你陪我跑一趟。」「這沒啥。」兩人在返回澀谷車站的路上走著,不過這次是相當緩慢的步伐,而且也不再沉默了。
  「你也沒去卡拉OK啊?」「嗯。不知怎麼,沒有那樣的情緒。」「今天的聯誼會,好想你不大樂意來似的。」「能看出來?」「看得出來啊,不是那樣嗎?」「嗯,你說的對,根本不想來。只是她們說人數不夠非求我來,沒辦法。過去筆記什麼的幫過我好幾次呢。」「是啊。幸虧找到錢包了,要是錢包再丟了,可就是我最倒霉的一個晚上了。」「真是那樣。不過,我看你也只是應付般的說了點兒話。」「啊,聯誼會什麼的,我不大喜歡。」「不是怕挨女朋友訓吧?」「沒有那樣的人啊!」「是嗎?」
  到了澀谷車站跟前,過了人行橫道就是,直貴又有些迷茫了。這樣分手的話倒是沒有任何麻煩,電話號碼也沒有問,相互間詳細的情況也沒有說,大概過不了多久就會忘掉這個姑娘。
  信號燈就要從紅色變成綠色的時候,心裡還有些猶豫,可他還是張口說:「如果有時間的話,一起喝杯茶吧!」中條朝美沒有吃驚的表情,看了一下手錶馬上說,「嗯,要是一個小時左右的話。」直貴點了點頭,細細琢磨著複雜的心情,要是她拒絕了,就這樣分手吧,也沒什麼遺憾。他對自己抱有奇怪的希望感到惶恐,不過還是有些高興。
  進了咖啡店,直貴要了咖啡,中條朝美點了冰紅茶。「我比大家要大一歲。」用吸管喝了一口以後,她說道。「復讀?」「不,留級。一年級的時候幾乎沒去學校。」「哦,是生病還是怎麼回事呢?」「嗯,不知怎麼,不想去學校。」好像是有什麼緣由,直貴沒去深究。「所以,話可能有些不投機,跟今天的同伴兒。」「就因為這個,覺得聯誼會沒意思嗎?」「不僅是這些,聯誼會本來就很無聊,」朝美從包中取出香煙和打火機,「今天有一半女孩子吸煙,只是在男孩前忍著沒抽。」
  「你,有男朋友?」她朝著直貴的方向吐了一口煙。「要是一般男朋友那樣的還有。」「按理說也是。」「不是那種特定的男朋友。」她把煙灰彈到煙灰缸中,「武島君,是吧?你也留過級?」直貴苦笑著:「像是那樣嗎?」「不知怎麼,有種跟其他男孩子不同的氣質。要是沒留過級那對不起了。」「沒留過級,不過是另類。從函授教育部轉過來的。」「函授?噢……」她沒再追問這件事。
  時間一瞬間流淌過去。分手的時候朝美把手機號碼寫在紙上遞給了他,「要是有什麼事跟我聯繫!」直貴一邊想著「什麼事」是指什麼,一邊接了過來。作為交換,他也寫下了房間裡的電話號碼給了她。「不過,平日晚上大概不在。」「對了,你說過在六本木的店裡打工是吧。下次去那家店裡可以嗎?」「當然可以。」他從錢包中去除老闆的名片,那後面印有地圖。
  那天晚上直貴回到公寓,喝了點從店裡順回來的威士忌後躺了下來,回想起和中條朝美的每一句會話,腦子裡勾畫著她的表情。坦率地說,還想再見到她。不過,也想到就是再見到她又能怎麼樣呢。她好像是大戶人家的千金,聽說家在田園調布,肯定是在富裕家庭長大的,和自己根本不般配。另外,她父母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家境,肯定會立即表示反對。別做白日夢了!他說給自己聽。要是瞎抱什麼夢想肯定會成了丟醜的事兒。然後他又苦笑了起來,想什麼呢!中條朝美肯定不會把你當回事的。只不過是告訴你個手機號碼,別美了!明天早上起來關於她的記憶應該就會淡薄,他這麼想著,努力睡去。
  可是,關於她的記憶,並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簡單消失。不如說隨著時間流逝更加鮮明瞭起來。幾個會話的片段不斷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即便這樣,直貴還是沒想給她打電話。他預感到,要是那樣做了沒準會成為無法挽回的局面。雖然每當想起她的事心裡就會躁動,但他相信早晚會平靜下來的。
  聯誼會過去大概十天左右的一個晚上,直貴跟平常一樣在吧檯前忙碌著。一對男女客人走了進來。看到那兩個客人他吃了一驚,女的是中條朝美。當然不會是偶然。一定是她按照那張名片後面的地圖,帶那個男人來的。可是,她沒有跟直貴說話。只是在吧檯前和那人挨著坐了下來,環視了一下店內。如果不是人家說什麼,自己不主動親密地說話,這是店裡的規矩,直貴跟對待其他客人一樣,首先遞過去酒水單。
  她點了波本威士忌兌蘇打水,男人也說同樣的就可以了,有點滿不在乎的口氣。男人看上去比直貴要大些,披著深灰的夾克,裡面是高領的內衣,像是頻繁地去美發廳,完美地保持著髮型,像是再長點或再短點都會顯得不自然。直貴注意盡量不去看他們兩個,但隻言片語進入耳朵裡怎麼也避免不了。詳細的內容聽不明白,好像不是什麼高興的談話。
  「我說別再浪費時間了,相互間考慮下步的事兒更好些。」聽到朝美的聲音。男人嘀嘀咕咕地回答著什麼。像是在說:「不做著試試看不知道啊。」「我已經拿出結論了,不想再跟你兜圈子了。」「什麼是兜圈子呀?」「這麼說下去有什麼意義?不是來回兜圈子嗎?」「沒準你那兒已經有了結論,可我沒有接受啊!」「我想你接受不了,可沒辦法。」「喂!」朝美向直貴打招呼,他嚇了一跳,她把空了的大玻璃杯推到前面,「同樣的。」直貴點了下頭,拿起杯子。朝美很冷靜。
  那以後兩人也繼續說著,都把聲音壓得很低,直貴什麼也沒聽到。不過,包圍著兩個人的氣氛仍然有些陰鬱。
  第二杯威士忌空了的時候,朝美突然站了起來。「好啦,別說了!再說什麼也沒有意義。我回去了。」「稍等一下!」可是她沒聽那男人的,把一張一萬日元的紙幣放在吧檯上,抱起掛在椅背上的大衣,走出了店門。男人大概覺得馬上追出去不大體面,依然坐著把自己的酒喝完。
  男人走出去不久,店裡的電話響了。直貴一接,是朝美的聲音:「那傢伙走了嗎?」「剛剛走。」「是嗎。我再過去。」說完,她掛了電話。
  一會兒,朝美返了回來。又坐到剛才的椅子上,對著直貴露出笑容。「對不起!感覺不大好吧?」「那倒沒什麼……他,不要緊嗎?」「決不會想到我又回到這兒了。」她皺起眉頭。「好像矛盾很深似的。」「嗯,」她鼻子裡哼了一聲。「我想他事先料到的,我會說分手的話。」「還是有比較親近的男朋友啊!說是一般的朋友。」「我覺得他已經不是男朋友了,今天只是明確了而已。」「帶到這兒來,是有什麼想法嗎?」「啊,為了自己不再畏懼。」「畏懼?」「剛才那人,可能說了。生怕被他訴說些感情的話,不知不覺又被他說動了,所以來了這兒。這裡有武島在,我想你在旁邊聽著呢,他不會隨便亂說了。多虧這樣,到最後我也沒改主意。」「分手到底好在哪裡?」「終於結束了,覺得輕鬆多了。」
  喝了幾杯雞尾酒,中條朝美回去了。
  從那天晚上以後,她時不時地來這裡了。多是和朋友一起來,也有一個人來的時候,但沒有跟男性一起來過。這是個奔放、大膽的性格和令人吃驚般的孩子氣集於一身的的女性。直貴和她一起說話的時候,有一種像是沉睡在自己身體內的什麼東西被喚醒一般的感覺。儘管不斷地提醒著自己,直貴還是被她所吸引不能自拔,同時也確信她對自己也有好感。
  很自然兩人開始約會,不知是第幾次約會回來的時候,他叫她去了自己的房間,第一次叫女性來自己的房間。兩人在他那狹窄破爛的房間裡緊緊抱在一起,訴說著愛情。
  直貴每個休息日都和朝美見面。或到澀谷逛街,或去公園,還第一次去了東京迪斯尼樂園。雖然覺得這樣下去會有問題,但他切斷不了和朝美的交往。聖誕節的時候,他用打工攢下來的錢給朝美買了耳墜,還在東京都內的西餐廳一起吃了飯,雖然沒有足夠的錢住在飯店裡。不過,他坦率地向她說明情況的時候,朝美笑著說:「就是有錢,大概也預約不上了。」然後建議在直貴的房間裡再開派對。他們在便利店裡買了蠟燭和便宜的蛋糕,拿回房間繼續過節。她的身體倚在直貴的手臂中,兩個人的身影在燭光照射下映在牆上分外妖艷。
  「直貴,最近很高興啊!」在店裡經常被這樣說道。不光是老闆和其他僱員,就連熟悉的客人也這樣說。大概臉上全是得意的笑容。被這樣說以後,還是不會露嚴肅的表情。
  過了新年,初次參拜神社去了明治神宮。原來一直嘲笑那麼多人的地方為什麼大家都喜歡去,可跟朝美一起,人多混雜也成了樂趣。朝美穿了和服。第一次和穿和服的女性一起走,直貴小心翼翼地拉著她的手。
  情人節那天朝美在關門前趕到店裡。兩人的關係還沒有跟老闆說過,不過他好像稍有些察覺。「直貴,今天也打算住在這裡嗎?」老闆悄悄地問。「不,今天回去。」「那樣的話,明天再收拾,先回去吧,讓人家等著怪不好的。」對老闆唐突的語言,直貴只是沉默著低下了頭,臉上有些發燒。
  和聖誕節時一樣,在他房間裡舉行了情人節的儀式,吃了朝美做的巧克力蛋糕。他煮了咖啡。那時,她第一次說起希望他來自己家裡。像是要讓父母看看的意思。「不必過分顧慮。最近一到週末他們肯定外出,像是很在意。我說過和以前的男朋友吹了,那現在跟誰交往著呢?像是有些擔心。也許不理他們也行,可每次見面都會被問到,麻煩得很,而且覺得要是總不跟他們說,以後見面的時候會對直貴的印象不好。」直貴非常理解朝美的心情。大概在家裡感到的壓力比她說的還要大些。她要是再固執的話,和直貴的交往也會變得困難起來,肯定是這樣的。當然,也有感到父母擔心,想盡早讓他們安心的意思。在這以前的交往中直貴已經感覺到她是個很孝敬父母的人。
  他覺得要來的事情終於來了,比預想的早些,但決不是能夠避免的事情。但是,如果爽快地答應了也有問題。他把吃了一半的巧克力蛋糕放到面前,沉默了起來。「還是不願意,是吧?」朝美偷偷地看著他的臉。他把胸中積蓄的氣息呼地吐了出來。「我覺得現在這個樣子大概不行吧。正像你說的,你父母大概會擔心。」「那怎麼辦?」「不過,」直貴咬了下嘴唇,然後說,「也許不要緊吧。」「什麼?」「我啊,像我這樣什麼都沒有的男人跑到你家去,不會被人家瞧不起,被趕出來嗎?」「什麼都沒有,什麼意思?直貴沒有親屬,不是直貴的責任啊!沒有家,也不是直貴不好。沒有親屬,沒有家,沒有可依賴的人,可直貴靠自己活著,而且還上了大學。這樣的人誰會瞧不起?要是真是那樣,我會瞧不起我父母的,跟他們斷絕關係。」直貴看到朝美凶凶的樣子苦笑著。
  「也許不會瞧不起,但不贊同我們交往。」「為什麼呢?」「不是說要門當戶對嗎,大人們不都是在意那些嗎?」「什麼門當戶對,直貴沒有依靠,我有稍微有點小錢的父母,是說這個不相稱?無聊!我跟直貴兩人是否相稱是最重要的。」「那倒是。」直貴眼睛朝下看著。
  朝美父親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型醫療儀器公司的高層主管,在田園調布有從爺爺那輩傳下來的自己的房子,在鐮倉還有別墅,決不是「稍有點小錢」那樣的生活水平。
  「好吧,要是直貴怎麼都不願意的話,我也不勉強你了。」朝美用小勺在咖啡杯中攪動著,發出陶器與金屬的碰撞聲。「我覺得是不能逃避的事情。」「嗯,你可能感到壓力,就是我,坦率說也感到壓力。因為跟家裡說過有男朋友的事,可一次也沒帶回家過。」朝美開始用叉子前端切著剩下的巧克力蛋糕。直貴有需要決斷的事情,就是要不要跟她說剛志的事。和對「BJ」老闆說的一樣,對她原來也說過自己是獨子。如果說了她會怎樣呢?覺得她可能會原諒撒謊的事,但以後交往會如何呢?直貴覺得,她可能會理解的。因為她也是喜歡正直,厭惡差別。
  可是,直貴想,不要以為朝美理解了,她父母也會理解。不會的,越是社會地位高的人,對女兒選擇的伴侶越是神經過敏。要知道是服刑者的弟弟,而且犯的是搶劫殺人罪,覺得他們是怎麼也不會認可兩人的關係的。朝美也許還會接受。沒準會說,我從家裡出來,跟父母斷絕關係。但他覺得不能那樣做。他深深瞭解這些差別與偏見的威脅,知道如果按現在這麼下去自己是不會得到幸福人生的。要想得到,必須有某種力量。不管是什麼力量,出類拔萃的才能也好,或是財力也好。中條家具備那個財力。如果放棄它,只會給朝美帶來和自己一樣的痛苦。
  如果隱瞞剛志的事呢?對朝美也必須撒謊,直貴想。不能只對她說實話,拜託她不告訴父母,不想把她也作為從犯。而且她也不會同意那樣做吧。從小嬌生慣養的她,不知道失去這種生活會是怎樣可怕的一種情景。
  不說哥哥的事,必須隱瞞一生!直貴心裡逐漸堅定了起來。
  直貴:身體好嗎?
  最近沒有收到來信,稍微有些擔心。我想是因為學習和工作忙,沒有寫信的時間。要是那樣沒什麼。也不是生了什麼大病。坦率地講,哪怕明信片也好,要是能收到一張,我就放心了。不會是就寫一句我還好,就寄過來吧。不管怎樣,在這裡不大明白時間的概念,要是完全感覺不到和直貴的聯繫心裡不踏實。
  你那兒櫻花開了嗎?這裡雖然是監獄,可也有幾棵櫻花樹,從工廠的窗戶裡可以看見。上周正好是盛開的時候,現在稍有些凋謝。說起櫻花,想起過去和媽媽三個人一起去附近公園賞花的事兒。把前一天晚上吃剩的飯菜裝到便當盒裡,滿是郊遊的氣氛。我記得有炸的藕片。我們兩個都特別喜歡吃炸藕片。要說做天婦羅,媽媽首先去買藕,一炸出來,我們倆就爭搶起來,咯吱咯吱地吃著,等到開始吃晚飯的時候已經基本沒有了。本來炸的又藕片和白薯片,媽媽吃的都是白薯片,因為只剩下白薯片了。好想念呀,真好吃啊!炸藕片。連想起來都要流口水。這裡偶爾菜裡也出現藕,可味道完全不一樣。
  還是賞花的事兒,好像不是週六週日,就是平常的日子。大概是我們小學的創立紀念日。所以沒有那麼多人,椅子空著不少。那天媽媽好像沒上班,記不大清楚了,可好像是工作日。這樣,開始一邊吃著便當一邊賞花,可我們根本沒在看花。那是直貴發現了一隻紙箱中的被人丟棄的小貓,一下子被它吸引過去了。我們央求媽媽收養它,可媽媽不答應。直貴哭了起來,我也一個勁兒地叫嚷,這麼可愛的小貓幹嗎不能養啊?覺得不能把它丟在那裡不管。那隻貓,後來怎麼樣了呢?如果叫誰給拾走了還好,要是那樣,沒準兒還活著呢。
  想起來,那是媽媽也很為難,想滿足我們的願望,可家裡連喂貓的那點富餘都沒有。要不怎麼炸藕片都成了美味。即使是善良的人,也不能什麼時候,向誰都顯示出來善良。得到那個,就得不到這個。都是這樣的事兒。要選擇這個就要捨棄那個,如此反覆,這就是人生。
  寫了些怪怪的事,我這樣的人還談什麼人生,招人笑話。
  開始說過了,稍微留點意,真的哪怕是「我還好」這麼一句話也罷,時常能有個明信片來。最好是印上直貴最近的照片的那種。現在那樣的東西大概很簡單就能做出來,還有像是小的膠帶樣的照片,不過做那樣的可能太麻煩,所以普通的明信片也就行了,不管什麼寄來就好,我等著。估計我這兒在相當長時間裡還是一個月只能發一封信,下個月再寫。你好好幹啊!
  剛志
  讀完了信,直貴馬上把信和信封細細撕碎,包在別的紙裡扔進了垃圾箱。然後去了洗手間,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服裝。藏青色的夾克衫還是去年進入正規課程的時候,自己犒勞自己買的,裡面穿的方格襯衣和棉布褲子也都是。正經點的衣服只有這些了,稍微正規一點的場合從來都是穿著它們去,已經舊的走了形。想買點新衣服,可一直沒有富餘的錢。而且朝美知道直貴的經濟狀況,就今天做點兒什麼也沒有意義。
  衣服上沒花什麼錢,把精力用到整理髮型和刮鬍子上了。稍微有點長的頭髮,昨天對著鏡子好好整理了一下,覺得很適合自己。鬍子是剛剛刮過的,用了比平常更長的時間,仔細刮得乾乾淨淨。用梳子再次梳理了一下髮型。給人的第一印象最重要,直貴想。如果第一次見面時的印象不好,以後怎麼做也追不回來。相反,要是開始時印象好,以後有點什麼小差錯別人也會原諒的。對著鏡子練習怎樣做出笑臉。想起來以前什麼時候,和寺尾一起做過同樣的事情。因為他說,登台演出的時候,直貴的表情過於僵硬。
  「自己以為在笑,可別人不那麼看,從遠處看更不像,所以笑的程度要大些,甚至自己看起來覺得有些怪怪的程度,沒準那樣正好。看看在迪斯尼樂園跳舞的那幫傢伙,就會覺得他們真不簡單,什麼時候都能做出那麼高興的神情。」迪斯尼樂園是跟朝美交往以後第一次去的,當時想起寺尾的話,注意看了一下跳舞的人,果然被他們的笑容所吸引。不能陰沉個臉,直貴對著鏡子嘟囔著。好長時間以來,特別是剛志的事件以後,都是些痛苦的事情,陰鬱的表情像是鐵銹一般牢牢地黏在臉上。這樣很難給別人好感。在酒吧裡遇到女孩子的時候也是,她們總是說直貴的表情冷淡,或是有些憂鬱。不過,那是那樣的場合,而且是和那些女孩子可能不要緊。今天要去見的可完全是另一類人。鏡子一角上貼著的彩印膠紙映進眼簾,直貴和朝美臉湊到一起,朝著這邊做出「V」的手勢。那是他們在橫濱約會的時候照的照片。
  想起剛剛看過的剛志來的信,彩印膠紙這樣的詞,哥哥在哪兒知道的呢?也許是監獄裡可以閱讀的雜誌上,寫過這些事情。直貴一直沒有回信。連過新年的時候也是同樣。上個月哥哥在來信中問過是不是已經升三年級了,直貴也沒有回答。別有事沒事地來信就好了!這就是強盜殺人犯弟弟的想法。不寫回信正是想疏遠的意思,你怎麼就沒有意識到呢?自己寫的信,對弟弟來講,是把他束縛在厭惡的過去的枷鎖,怎麼就不明白呢!
  什麼炸藕片呀,真是閒得,還要美化過去。賞花的事兒直貴也還記得,還有那隻貓的事。第二天又去公園看那隻貓的時候,它已經死在紙箱中了。而且剛志也一同去了,難道忘了那件事了?
  不過,哥哥說的也對——直貴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道。得到那個,就得不到這個。人生就是要選擇什麼就要捨棄什麼的反覆。所以我只能捨棄哥哥,我本來就沒有哥哥。從生下來就是我一個,今後也同樣是。
  門鈴響了。直貴看了一下表,已經到了約好的時間。打開門兒,看到朝美的臉,「怎麼樣,準備好了?」「沒問題!」直貴豎起拇指。
  叫作田園調布的地方,過去就是有錢人集中居住的場所。直貴聽說過,可去那兒還是第一次。跟著朝美往那裡走的路上,直貴覺得連街上的空氣都不一樣,不僅是綠樹更多些的緣故,像是那些富裕的人,排除掉了從外面進來的不純空氣建造起來的街道,時間的流淌也讓人感到悠閒舒適。
  朝美的家被灰色瓷磚的圍牆包圍著,還有樹叢,從大門前只能看到西洋式的屋頂和二層的凸窗。就練到有這種院門的人家做客,對直貴來說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走進玄關,朝美朝著屋裡喊了一聲:「我回來啦。」他們馬上聽到拖鞋的聲音,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年女性走了出來。淡紫色的針織上衣,外面披著同樣顏色的對襟毛衣。像是仔細化過妝,頭髮梳理得很得體,可是身上繫著圍裙。直貴想,有錢人家的主婦在家裡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啊。
  「按我們約好的,帶來了,這位是武島直貴。」「我姓武島。」說著,他低下頭。「喂!這位是我母親,中條京子。」「說什麼呢,鄭重其事的,」京子苦笑著看著直貴,「歡迎!請進來!」「打擾了。」直貴脫下鞋子。豪華的玄關裡,自己的運動鞋看上去顯得那麼醜陋。還是要買鞋子,他想。「我爸爸呢?」「在啊,院子裡練高爾夫球呢。」聽到母女倆的對話,直貴有些緊張。可能的話,不想跟她父親長時間接觸。「別那麼僵著,」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樣子,朝美湊過來小聲說,「敵人也緊張啊,高爾夫什麼的肯定只是裝樣子。」「要是那樣還好。」
  客廳足有二十張榻榻米大小。看不到餐桌,大概吃飯是在別的房間。客廳中央有張巨大的大理石桌,西周排放著皮面的沙發。直貴按照指點坐到正中間的沙發上。玻璃門的對面,鋪著草坪的庭院非常寬闊。可以聽到輕微的砰、砰的聲音。看不到人的身影,像是她父親朝著練習網在打高爾夫球。
  朝美母親端來托盤,在直貴他們面前放下紅茶的茶杯和糕點。三隻茶杯,大概她自己也準備坐下來,直貴想到。果然,朝美母親也坐到他們對面。這個那個地問了起來。大學的事兒,打工的事兒等等,看上去像是沒有什麼意思,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似的。大概不會是那樣吧!總是衝著自己微笑著,直貴險些放鬆了警惕,忘記這些問題一個一個都是作為分析自己的材料。
  「喂!不去我的房間看看?」朝美問。也許是不忍看到直貴總遭受盤問。「啊!你房間收拾整齊了沒有呀?」母親馬上說道。「我打掃過了。」「在這裡不好嗎?如果嫌我礙事,我馬上就去那邊了。」京子顯然不願意讓他們兩人去別的房間。「在這兒直貴就沒法輕鬆一會兒。走,我們走!」朝美站了起來,拉住直貴的手腕。他也趁勢站了起來,總算幫我了!心裡輕鬆了起來。
  朝美的房間在二樓。是個南側有窗戶八張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間。像是以藍色為基調選擇的傢俱和窗簾。床罩也是淡藍色的。在低背沙發上坐了下來,直貴歎了口氣。「你緊張了?」「那當然。」「對不起!嘮叨個沒完沒了。連大學裡的成績都想打聽出來。」「作為母親,生怕自己的獨生女碰上個壞人,自然要當心了。」「即便那麼想也夠失禮的吧,她總是那樣,做出和藹可親的笑臉,可又在刁難人。」「我倒不覺得是刁難……不知對我的印象怎麼樣?」「我想不會差。別那麼在意。跟直貴交朋友的不是媽媽,是我啊。」「我想要是印象不好,會反對我們今後交往。」「不會的,要是說那樣不講道理的話,我會跟那樣愚蠢的父母斷絕關係的,別擔心。」直貴苦笑了一下。心裡琢磨著:要是那麼簡單就能跟自己的親屬斷絕關係,自己早就不那麼辛苦了。
  正在看朝美的相冊,有敲門聲。朝美還沒說話,門打開了,露出母親的臉,「晚飯準備好了。」「我說過的,敲門當然好,我沒吭聲前別打開門嘛!」朝美像是抗議般地說道。可母親好像根本沒在意,「噢,噢,」適當應付了兩聲,開著門走了。朝美歎了口氣,站起來把門關上了,「不滿意女兒有自己的個人隱私,當媽的真是怪!」「喂,我實在不大懂,她為了保護你,也許就應該這樣吧。」「這樣的事多了,反而讓人覺得還是沒有爹媽好了……」說出來後她看了一眼直貴,低下了頭,「啊,對不起!」「別在意,就是我,也經常覺得沒有爹媽自由自在一些。」他把手放到朝美肩上,「下去吧,再磨蹭的話,你媽又要上來了。」
  一到餐廳,朝美父親正坐在大桌子的一端看著報紙,滿頭銀髮向後梳理得非常整齊。直貴他們進來,連頭也沒抬一下,好像是說應該你們先打招呼。「喂,爸爸!」朝美說道。「什麼!」父親答道。可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報紙。「這是昨天說過的武島,武島直貴。」「您好!我是武島。」他站著低下頭。父親終於放下報紙。摘下了像是老花鏡似的眼睛,可還是沒有看直貴,只是用指尖揉著眼角。「噢,知道了。」父親看了看直貴,「好像我女兒在得到你的照顧。」「沒有什麼照顧的事……」直貴避開了他的目光。
  「聽說是帝都大學的三年級學生?」「是的。」「朝美,你原來說過什麼來著,函授教育還是什麼。」「原來是在函授教育部,二年級的時候轉入了正規課程。」直貴說道。「嗯,」父親鼻子裡哼了一下,「那很辛苦啊!」「沒什麼。」「朝美,」父親看著女兒,「從他那裡受到了什麼影響呢?」她眨了一下眼睛盯著父親,「影響?」「有各種各樣的吧。比如說看的書和以前的不同了,瞭解了新的世界,我是問這些呢。」朝美不安似的看了看直貴,然後又把視線轉回到父親。
  「這樣的事兒,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啊。我覺得受到了很多影響。」「所以,你說一個兩個嘛。也不是小孩子了,總能說出點自己的看法吧。」朝美咬著嘴唇,吸了口氣張開了嘴:「直貴非常頑強,有很多地方值得學習。沒有一個親人,即便這樣還能讀進大學,非常了不起。這個……怎麼說呢?他好像給了我能量那樣的東西。」她說話的時候,父親一直盯著直貴的臉。直貴覺得不舒服,用手摸著脖子。「能量啊,很抽像嘛。」「可是……」
  「好啦!下面想問問你,」朝美父親對直貴說,「你呢,從朝美那裡受到了什麼影響呢?」「來了!」直貴想到。中條先生本來的目標就是這邊。他坐正了。「和她一起說話的時候,」他舔了一下嘴唇,「會覺得通向自己不熟悉的另一個世界的大門簡單地打開了。我以前只知道這個社會最底層的事情,雖然想向上走,可像是走進自己不熟悉的原始森林。她對我來說,就像是指南針、地圖一樣。」「簡單說,是不是跟朝美交往以後,多少可以看到富裕人家的生活了。」「爸爸!」直貴笑著不讓她說什麼,然後又看著她的父親:「我所說的是精神上的東西。當然也有那些物質方面的。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成為富裕的人,所以對於那些成功人士過得是怎樣一種生活也有興趣,不過,那並不一定局限於朝美小姐。」中條沉默了下來,雖然不是滿分,但至少會及格,直貴想到。朝美也像是有些放下心來的樣子。
  「喂!說什麼複雜的話呢,該吃飯了。」京子推著小餐車走了進來。餐桌上擺了四套松花堂便當,另外還有清湯。像是從附近有外賣業務的飯店裡叫來的。直貴一直以為會有自家做的飯菜,看到這個有些困惑。「今天怎麼吃起便當了呢?」朝美問到。好像她也沒想到。「沒時間去買東西啊。客人好不容易來一次,不能隨便吃點什麼吧。」「可我早就說過今天的事兒……」「這家飯館的魚做得很好。我們經常叫他們的飯菜。」京子朝著直貴微笑著:「請用吧,不必客氣。」「那謝謝了!」直貴點了下頭,拿起一次性筷子。大概是很高級的飯店做的,便當盒裡都是些好東西,不少是直貴第一次吃到的。不過,他想像著,如果自己不是個窮學生,作為朝美的男朋友,這位母親肯定會自己特意動手做飯的對象。也就是說打算不靠誠意而靠金錢完成今天這個儀式。只是那位母親沒完沒了地問個不停,整體上看吃飯時會話不多。父親好像不大高興似的動著筷子,時不時地喝口啤酒。
  「直貴二年級的成績非常好,所以還可以繼續得到獎學金。而且教授也喜歡他,現在就勸他讀研究生呢。」朝美在拚命地提高直貴,可是父親只是曖昧地點了點頭。直貴覺得他早就想好了,不被這些事打動。母親雖發出感歎聲,但讓人感到像是演戲。
  門鈴響起來了,正是這樣的晚餐將要結束的時候。京子走到對講機的地方,用快活的聲音說了幾句什麼,馬上又返了回來。「孝文先生來了。」她對丈夫說道。「啊,是嘛,快請他進來。」中條的臉上看上去鬆弛了一些。「好的,馬上。」母親說著走了出去。「怎麼孝文來了呢?」朝美看著父親問道。「我有事叫他來的,工作上的事,沒辦法啊!」「可是,今天這個日子……又是星期天。」
  說話聲近了,京子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個子不高,長得很結實的男人。像是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身穿藏藍色的媳婦,領帶也打得很端正。「哦,有客人在啊!」他看到直貴,站直了身體。「沒事,沒關係的,是朝美的朋友,而且已經吃過飯了。」「要不我到旁邊房間等一下?」「我說了沒事的,先坐下!喂!京子,也給孝文那個杯子。」京子應了一聲,去了廚房。被稱作孝文的年輕人,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照中條說的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然後,小心地來回看著朝美和直貴。
  「啊,說是朝美小姐的朋友,是學校俱樂部什麼的嗎?」「是我男朋友!」朝美像是宣言般地說道。「我叫武島。」直貴說著,餘光掃到她父親愁眉苦臉的樣子。「哎,朝美的……哎。」孝文眼睛睜開了一些,身體向後一仰。「真了不起啊,朝美小姐。」「是吧!」「那今天是來見你父母親了?是嗎,我來的可真不是時候。」孝文獨自嗤笑著。可是,那雙眼睛深處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光,還有面頰上微妙抽動的樣子,都沒有逃過直貴的目光。「我表兄。」朝美對直貴說,「我父親姐姐的孩子。」「我叫嘉島孝文。」他說著取出了名片。他工作的公司和朝美父親的一樣。也就是說在公司是上司和部下的關係。京子端著放著玻璃杯、啤酒和下酒小菜的托盤走了回來。孝文拿起杯子的同時,中條端起了啤酒瓶。直貴看著他們倒酒。
  「舊金山怎麼樣呢?」中條問孝文。「是個好地方。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可轉著看了不少地方。」「不是花著公司的錢四處遊玩了吧?」中條微笑著說道。「那,多少會有點兒。」「這小子!」中條的情緒好像好多了,跟剛才完全不同。不過在直貴看來,這也像是演戲。覺得像是故意做出來給自己看的。
  「武島君……是吧?在哪個大學呢?」孝文問道。「帝都大學經濟部,」武島回答。孝文哼了一下鼻子點了點頭。「是所不壞的大學,了不起啊!」不壞,但也不怎麼好。像是要說這個話。直貴故意沒有問孝文畢業的大學,肯定是在帝都大學之上。朝美又熱心地說起來直貴是怎樣才上了這所大學的,可孝文好像沒什麼興趣,只是哼了兩聲。臉上流露出的,像是不屑去聽一個窮學生自滿的那麼點兒事。
  「說起經營學科,將來打算作企業家?」「不,沒想過那樣的事。」「哦,沒有野心啊。」孝文看了看旁邊的中條。「我可沒打算一輩子受別人僱用,只是在專務懂事面前不好說啊。」中條晃動了下肩膀。「我倒想看看你究竟能幹出個什麼名堂。不過,男子漢要是沒有那樣的氣概……」「光是嘴上說能有什麼用?」朝美在反擊他。「是不是光嘴上說,十年後再看!」孝文笑了一下。也許是想顯示自己有很強的實力。「你呢,打算到什麼地方就職呢?」中條問直貴。「我還沒有想好。」「還沒想好?那真是沒點緊迫感呀!」「可直貴剛剛上的三年級啊!」「我從上三年級的時候就開始研究各個公司了。」孝文往嘴裡塞著小菜,喝著啤酒說道。
  「好吃!舅媽做得菜什麼時候都令人叫絕。」「是吧!人家送的最好的螃蟹,用那個做的。」京子臉上露出高興的神情。盛有下酒菜的盤子放到了孝文前面,像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直貴吃。
  「雖然那麼說,孝文最終還不是進了父親的公司。」「最終,是的。那是再三考慮的結果。各種各樣的條件、待遇、前景,還有自己的夢想,綜合考慮之後做出了那樣的選擇。」「那也是碰巧碰到我們公司了,是吧?」中條支持著他。「正是那樣。」孝文點著頭。「要是跟別人一樣做的話,只能成為跟別人一樣的人。那是肯定的。」中條看著直貴,「有些事兒按理說不該我們說什麼。就是我們公司,都是做著公司職員,人也有各種各樣的。」
  「直貴不會是一點都沒有考慮,是吧?」朝美套著話,可直貴還是選擇了沉默。他覺得在這種場合自己說什麼都沒什麼意義。他理解了今天被叫到這裡的理由。「已經這個時間了呀!」中條看著牆上的時鐘。直貴明白那句話的含義。看了一下朝美說:「我該回去了。」她沒有挽留,只是臉上帶著抱歉的神情說:「是嗎?」肯定察覺到了他內心的想法。「我送你去車站!」走到玄關的地方朝美說道。「不用了,時間不早了。」「可是……」「朝美,」後面京子溫和地叫著,「已經不早了啊!」「還沒那麼晚。」「真的不用送了,」直貴衝她笑了笑,「謝謝!」「啊,我用車送一下吧!」孝文說,「不送回家了,到哪個比較方便的車站吧。」說著,開始穿鞋。「不!不必客氣。乘車很方便的。」
  「最近的車站是哪個?」「狛江。」「那麼,是坐南武線到登戶?」「是的。」「那我送到武藏小杉吧,那樣只換一次車就行了。」「我真的沒什麼的,而且你也喝了啤酒。」「只是一兩口。我還想跟你說點話呢。舅舅,不要緊吧?」「啊,好吧。」中條點了點頭。直貴看看朝美,她臉上像是有點迷惑,不知該不該反對。大概不清楚孝文的心思。「那,要不麻煩你?」他問道。「沒事,我馬上把車開出來。」孝文先走了出去。
  孝文的車是藍色的寶馬。方向盤在左側,所以直貴轉到了道路上。朝美也跟了過來。「今天非常感謝!」坐上車以後,直貴隔著車窗說。「嗯,」她點了下頭。「我再給你電話,」要說這句話的時候,車子已經動了起來,接近突然加速般地動作。直貴背貼在座椅上看了一下駕駛座,孝文一副剛才截然不同的冷漠的表情看著前方。
  「對不起!讓你特意送我。」他道謝後繫上安全帶。「不知你是什麼打算,」孝文張口說,「你和朝美的關係,不要再有什麼發展了。再說句真心話,對她你還是死了心吧!」「為什麼?」「為什麼!」孝文轉動著方向盤,臉上有些鬆弛,是在冷笑,「你啊,不會是真想跟朝美結婚吧?是跟她玩玩而已?」「你看我是在玩嗎?」「當然是。朝美有個壞毛病,自己是優裕家庭長大的,所以總是對逆境這樣的東西抱有幻想,以前交往過的男朋友也儘是些給人那種感覺的人。不過結果都是很快就膩味了,一膩味就分手,再轉到別的男人,還是有點身居逆境那樣感覺的人。」
  「聽你的口氣,像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你都認識。」「認識,全都知道。我想你還是適可而止吧,還是學生可能沒辦法,不過已經是三年級了,也該差不多穩下心來了。」「為什麼孝文先生對這事這麼上心呢?只是因為是表妹?」「我覺得沒理由被你叫作孝文吧,」他吐了口氣,「好吧,我對她的事在意有充分的理由。不管怎麼說,也是將來結婚的對象。」直貴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孝文嘴角撇了起來,「吃了一驚吧,不是假話。下次問問朝美就知道了。舅舅、舅媽都贊成。與其說贊成,不如說就是他們定的。」「可這樣的話今天一點也……」「有什麼必要跟你說呢,」孝文一邊開著車,一邊掃了他一眼,「跟沒有任何關係的你。」
  直貴還沒有找到反駁的話,車子已經到了車站。「就是這麼回事,你考慮好了,要不對誰都是浪費時間。」腳踩著剎車踏板孝文說道。直貴沒有理睬他的話,只是說了聲:「謝謝!」便下了車。
  第二天晚上,直貴在忙著「BJ」開店前的準備。門開了,朝美走了進來。她一坐到吧檯前,就深深地歎了口氣,「昨天,對不起了!」「你沒必要道歉吧。」「不過,我沒想到會成了那樣。我父母真是傻瓜,簡直沒有一點辦法。」「大概是為女兒的將來考慮吧。不過,連訂婚人都露面的事可真沒想到。」「訂婚人?怎麼回事?」直貴把孝文說的告訴了朝美。她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嚴肅,他還沒說完,她就開始一個勁兒地搖頭。「沒有那樣的事!你,真信他的話?」「他說都是真的,要是不信,可以跟你對證。」「混蛋!」她憤然罵道。直貴也不清楚這句話是說誰呢?朝美把指尖插到前面的頭髮裡,撓著前額的地方。
  「我想喝點什麼,是不是開門前不合適?」「哦,不!沒那事。烏龍茶?」「啤酒,」她生硬地說。直貴歎了口氣,打開了冰箱。「父母曾自作主張地說過那件事,我一次也沒答應過。本來我們家族就好像喜歡往一起湊,我父母原來也是親戚。」「有血緣關係的還是親呀!」直貴把杯子放到她面前,給她倒進百威啤酒。「關鍵是怕分散了本來也沒多大的財產。還有一個原因,是覺得加深現在的親戚關係,比再建立新的親戚關係更好相處,比如說不大會引起婆媳之間那樣的矛盾。」「是這樣啊。」「無聊!遺傳學早已證明了近親結婚的缺陷,而且就是從人的關係上看,糾纏得過於複雜,有點什麼彆扭的時候反而不好辦。」「比如說離婚的時候?」直貴一邊用濕毛巾擦著櫃檯一邊說道。「是啊!可是這些道理他們怎麼也不明白。」
  「不管怎樣,」直貴用水涮著毛巾,「好像你父母看不上我,或者說,不管是誰,都不打算認可,除了那個裝模作樣的傢伙。」「跟你交往的是我,不是我父母!」「那倒是。」「還有什麼猶豫的呢?」「昨天,從那以後你父母沒再說什麼嗎?」「你回去以後,我就回了自己的房間。你說會說什麼呢?」「比如說,別再跟那樣的男人交往了之類的。我可被人家說了,讓我對你趁早死心吧,自稱是你的追求者的那個人。」「那混蛋!」朝美斷然說道,咕嘟喝了口啤酒。「喂!我看上去是那種由父母安排自己將來的大家閨秀嗎?我可是準備用自己的腳走自己的路啊!」還穿著高級的皮鞋吧。直貴心裡嘀咕著。
  開門的時間即將來臨之時店長來了,朝美跟他打招呼,他也笑了笑。朝美又跟店長聊了會兒音樂,第二杯啤酒喝完,她說要回去了,最後又叮囑了一句:「不管怎樣,別在意我父母的事!」「是個好女孩兒啊,家裡又有錢。要是能和這樣的女孩兒一起的話,可以說是一下子步入了上流社會呀,一定!」店長笑著跟直貴說。上流社會,是嗎!
  真是從心裡喜歡朝美,直貴自己感覺。如果她不是富裕家庭裡長大的,大概也會喜歡。可是,在夢想和她一起的將來時,不由得想到她身上附有的一些東西,這也是事實。既沒錢也沒有力量,只是肩負著人生負債的自己,搖身一變進入上流社會——這種想像使他心裡充滿躁動。可以說,是把以往所有噩運一掃而光的機會。如果沒有這樣的事情,自己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從這社會的底層浮上來,想到這裡,他就感到隱約的恐怖。可是,什麼事情都不會那麼順暢。正如所料,大門正要關閉起來。中條夫婦同意自己跟朝美結婚的可能性幾乎沒有,直貴想。這還是隱瞞了剛志的事。如果要結婚,早晚剛志的事會暴露,那時會受到多麼強烈的反對,直貴很容易就預想到了。
  過了十一點的時候,白石由實子帶著兩個女孩子來了。由實子露過幾次面了,不過每次都是和別人一起來的。而且基本上坐到桌子那邊的座位上。也許是這個原因,她沒有主動說過話,當然,直貴也沒跟她說話。可是,今天有些不同,由實子一個人來到吧檯旁邊。
  「看上去挺好的啊!」她還是用那改不了的關係口音笑呵呵地問道。「你也是啊!」「我是不是要杯波本威士忌啊,不加水。」「不要緊嗎?」「什麼?」不!直貴又搖了下頭,開始準備杯子。由實子像是又瘦了一圈。臉上的輪廓更加鮮明,好像不只是化妝的關係,甚至給人一種不大健康的印象。
  他把杯子放到由實子面前的同時,她說:「聽說在跟有錢人家的千金交往啊。」「聽誰……」問了一半,話又嚥了回去。肯定是店長說的。由實子沒有跟直貴說話,可是經常跟店長聊天。「進展還順利嗎?」「湊合吧。」「嗯。」她把杯子端到嘴邊,「聽說她有時也來這兒,我見過嗎?」「啊……」幸好朝美沒有跟由實子碰到一起,直貴想。這麼說,不是擔心朝美誤會他和由實子的關係,因為直貴並沒有跟由實子交往過。他真正怕的,是由實子跟朝美認識了,兩人沒準會要好起來。那樣的話,即便不是有意,由實子會不小心說出剛志的事。必須封住她的口,直貴想。萬一發生什麼事可就麻煩了。如果那是再想做什麼都晚了。可是,怎麼跟由實子說呢?他想不出好辦法。
  他正在思考,由實子開口了,「喂!」「嗯?」「那件事……你哥哥的事,說了嗎?」「跟誰?」直貴一說,由實子厭煩似的把臉轉向一邊。「當然是她了,你說了嗎?」「沒,沒有說。」「是嗎!」她點了點頭,「那就對了,死也不能說!」然後壓低聲音說:「我,什麼事都可以幫你。」「謝謝!」直貴說道。「可是,要是人家去調查可就不好辦了。過去的同學什麼的,一問就會露餡了。」「不會那樣去調查吧。」「那可說不準。現在她父母已經反對我們交往了。」
  由實子歪了一下頭,「怎麼回事兒?」直貴說了去朝美家跟她父母見面的事。由實子喝乾了沒兌水的威士忌,啪的一聲把杯子放到櫃檯上。「那算什麼事啊!真叫人生氣。」「沒辦法,到底是身份不同啊。還要嗎?」「要!喂,直貴真的喜歡那個女孩子?是不是想將來和她結婚?」她的聲音很大,直貴不由得注意了一下周圍,好在像是沒有人聽到,他又倒上酒,放到她跟前。「嗯,那是以後的事了。」「不過,要是能結婚,你肯定是願意的,是吧?」「那樣又怎麼了?」他一反問,由實子把身體向前探了探湊近他的臉:「只是父母反對沒什麼大不了的。重要的是你們兩個人的想法。先行動起來不行嗎?以後再被說什麼也不要緊了。」「你是說先跟她同居?」「不行嗎?」「那不行!」直貴苦笑著搖了搖頭。要是跟朝美建議沒準她會同意,可他不願意用這種強硬的手段。那樣做的話,肯定會被叫回家去,而且會使自己的形象變得更壞他不想招中條家討厭,不想跟中條家把關係搞壞,甚至超過和朝美結合這件事本身。「造成既成事實這招肯定管用。越是有錢人越在意面子。」「別瞎說了!」聽了由實子的話,他苦笑著說道。
  可是,等客人全走光了,一個人收拾店裡的時候,由實子說的話在直貴的腦子裡又突然冒了出來。雖然覺得沒有道理,可也算是一個解決辦法。既成事實!假如朝美懷孕了會怎麼樣呢?她夫母會叫她去打掉嗎?不,即便他們叫她去朝美也不會答應的。不管是誰,用什麼辦法,也不能硬讓她上手術台。沒準會和朝美斷絕父女關係。可是沒有父母對女兒懷孕的事不在意的,正像由實子說的那樣,中條家肯定會想方設法保住自己家的體面,就為這個,只能同意女兒的婚事,把將要出生的孩子作為中條家的後嗣,當然也要接受直貴作女婿。如果到了那一步,假設剛志的事情被發現了,中條家再想做什麼也已經來不及了。相反,他們肯定會使用各種手段,不讓世上察覺到剛志的事。要先讓朝美懷上自己的孩子!這個大膽的想法,在直貴看來就像黑暗中發現的一線光芒。
  可是,還有朝美的問題。直貴覺得他不會簡單同意這樣做。雖然兩人已經有過幾次關係,但每次都是採取了安全措施。直貴也很小心,他更是在意。不使用安全套,她決不同意。「要是懷孕了打掉就行了,我可不那麼想。也絕不願意順其自然有了孩子。要有明確的意願才能要,對孩子不能不負責任。」以前她說過這樣的話,大概她的想法沒有變。直貴想,要是跟她說,為了兩人能走到一起,先懷上孩子,會怎麼樣呢?即使這樣,她恐怕也不會點頭的。可能會說,無論如何都要一起的話,即便不那麼做,一起出走或是別的辦法也可以實現。
  好像要證明這一點似的,三天後朝美來了電話。她的聲音比平常高了許多,好像相當激動。「我受不了了!真想從這個家跑出去。」「又說你什麼了嗎?」對直貴的話她沉默了一下。直貴立即意識到跟自己有關。「是不是又說了我的事,和我交往的事。」電話裡聽到她的歎息聲。「不管說什麼,我不會變的,你儘管放心。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站在你一邊。以前我也說過吧,這樣的父母斷掉也好。」從她那激動的口氣看,像是遭到了相當嚴厲的訓斥。
  「你先沉住氣,不能著急。你從家裡跑出來也解決不了問題。」「可以表示出我們是真心的。我父母是傻瓜,一直覺得你看中的是中條家的財產。要表示對那些東西一點興趣都沒有,最好的辦法是我從家裡出來。」「別著急,不管怎樣先冷靜下來。」直貴再三勸說朝美。一有點兒什麼事就容易激動的她,任性地離家出走是很容易想像到的。如果這邊採取強硬的手段,也許她父母也要採取非常的措施。直貴不願意激化矛盾。因為覺得要是那樣,自己的過去也會被調查,什麼都會暴露出來。還是趁她父母在尋找妥善解決辦法這段時間,造成由實子說的既成事實。
  可是,剩下的時間好像不多了。告訴他這一事實的是在廢品回收公司一起幹活的立野。有一天他從大學出來時,看到立野等在大門口。他穿著工作褲和咖啡色的破襯衫,比最後一次見他時像是又瘦了一些,頭髮也少了許多。
  「好久沒見啦,怎麼看也像是正經八百的大學生,真出息了。」立野毫不顧忌地上下打量著直貴。「立野先生也挺精神啊!」直貴心裡納悶,他來幹啥?「我已經是沒用的人了。說正經的,我帶來了點有意思的信息,你不想聽聽?」立野眼睛裡閃著光,像是有什麼企圖。
  選了家帝都大學學生不大可能來的咖啡店,直貴和立野面對面坐了下來。立野先美美地喝上一口咖啡,又點著了煙。「喂,直貴,你小子還是小心一點兒好。」立野說,像是有什麼含義。「什麼?」「有人在四處轉著打聽你的事情。你幹啥了?」「我什麼也沒做呀。四處轉著打聽?是怎麼一回事?」「昨天,我有點事去了趟事務所,回來路上被個不認識的男人叫住。他是個年輕的男人,穿著名牌西服,像是公司職員的打扮。」直貴大致猜到那個人是誰,但他沒說,只是催促著,「然後呢?」「他問我有沒有時間,我說要是一小會還行。然後,他又問我認識武島直貴嗎?我說要是認識怎麼啦?他說不管什麼,只要是武島直貴的事告訴我。大概他去找了社長,沒打聽出來什麼,所以才跟進出那裡的人打聽的。」直貴一下子覺得嘴裡乾渴了起來。用咖啡潤了一下,咳了一聲。
  「我的事,你說了?」「都是些無關的話,」立野冷笑了一下,「幹活兒時的情形啦,一直挺賣力氣的啦。那傢伙聽了以後好像覺得白跑了一趟。」「嗯。」「那件事,」立野低下聲來,「我可沒說,你哥的事。」直貴看了一下立野的臉,他是怎麼知道的呢?是從福本那裡聽說的嗎?是不是先表示感謝好呢?他想。「要是說了,肯定不好吧?」立野像是有些急不可待的表情。「啊,是不大……」「是那樣吧。他到底想要幹啥搞不清楚,不過好像不知道你哥的事,所以我想可不能告訴他。」直貴曖昧地點了點頭,「謝謝了!」「不,沒什麼。我覺得我還是挺機靈的,是不是考慮過分了呢?」「不,沒有那樣的事。」「我想,那傢伙,沒準兒還會來,那次沒說上幾句話。臨走時還說了句下次什麼的。喂!你哥的事,到時也不告訴他好吧?」「是啊。」「那麼就這樣做。只要你說怎麼做就行了,我們不是哥們嗎,不必客氣。」
  「你說有話說,就這些嗎?」直貴伸手去取桌上的賬單。「別急!不是沒有什麼急事嗎。」立野開始抽起煙來,「不過,那對我來說是個好事啊。不管怎樣,那傢伙說,根據提供的信息給一定的酬謝。可我沒說什麼有價值的話。結果只給了幾張千元的紙幣。他那厚厚的錢包裡,萬元一張的紙幣塞得滿滿的。就那時候,我心裡稍微有點動搖。」原來是這麼回事兒,直貴想。這男人不是單純出於好心隱瞞了剛志的事兒。「今天不巧,身上沒帶著錢,改日讓我表示酬謝。」直貴一說,立野皺起眉頭揮了揮手:「我可沒打算敲詐窮學生啊!不過,那樣的傢伙在你身邊轉來轉去,直貴,你是不是有啥事呀?而且,我看那事可能不是什麼壞事,而且是相當好的事情吧。我猜對了吧?」立野用爬行類動物一般的眼睛盯著直貴。直貴感到驚歎,好像只要是在這坎坷人生的小道上走過來的人,就具有常人所不具備的敏銳嗅覺。
  「是不是好事,我也說不好。」「好啦!好啦!今天我也不想再問了。不管怎樣,我覺得現在對你是非常重要的時刻。如果過了這個坎兒,我想直貴不會一輩子都是窮學生,到那時候再謝我吧,我可等著那一天啊!」
  直貴微微露出笑容,感到今後立野肯定還會露面,如果真的和朝美結婚,估計他馬上就會招來討好處。「對不起!我該去打工了。」直貴站了起來。
  這次立野沒有挽留,「噢,好好幹!我們都會幫你的。」直貴拿起賬單向收款台走去,估計立野不會再說各付各的那樣的話了。
  必須趕快行動!直貴想到。去找立野的估計就是孝文。也許是他自己的主意,也沒準是中條夫婦的主意。不管怎樣,他們開始調查直貴的品行和經歷了,早晚會查出剛志的事。在那之前必須採取什麼辦法。要讓朝美懷上自己的孩子。
  週末,直貴叫朝美來自己的住處。她本來是想去打保齡球,可他說想在家裡一起做日式鍋貼。「別人教了我廣島風味的正宗做法,專用的加熱鐵板也買了,想趁我沒忘記之前再做一次。」這些話某種程度上是真話。確實是來店裡的客人教的,這點沒錯,可那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而且沒怎麼想過自己做。朝美並沒有懷疑,「哎,好啊!那我多買點兒啤酒過去。」她高興地說道。
  下午三點左右她來了。直貴已經做好了準備。鍋貼什麼的怎麼都行,最好能盡快結束,留下充分時間兩人做點別的。床邊的櫃子上隱藏好了安全套。安全套已經用針紮了一個小孔。自己也覺得做法有些骯髒,可確實沒有說服朝美的信心。「啊,這麼多捲心菜呀!要用這麼多嗎?」「這才是廣島風味的美味所在。」什麼也不知道的朝美,看著他的動作一會兒激動,一會兒又像孩子似的撒歡。說是第一次在家裡做這樣的事情。想起她母親一副高貴的容貌,直貴覺得也是那麼回事兒。
  兩人各自吃了兩塊鍋貼,喝乾了六罐啤酒。從她的樣子看,直貴打消了一個懸念,原先擔心是不是她的日子不對。原先他就留意到,朝美在那幾天是不喝酒的。「啊!我已經吃飽了,挺好吃的,謝謝!」「你喜歡就好!」他趕緊開始收拾。「稍微歇會兒再收拾吧!」「不,這個樣子還是不太好。」朝美也幫他收拾起來。直貴看看窗外,太陽還是高高的。心想,要是她提出到外面什麼地方去可不大好。
  這個時候,門鈴響了。他擦擦手,打開大門。看到站在外面的人,他倒吸一口涼氣,是嘉島孝文。直貴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孝文趁機閃進了門。他的目光立即就盯住了站在水池邊的朝美。她也瞪大了眼睛。「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孝文環視了一下室內,鼻子抽動著,像是在聞屋裡的氣味。「像是烤了餡餅什麼的了吧?朝美還是喜歡庶民的東西啊!」「我在問你幹什麼來了?」「舅媽叫我來的。說托我讓朝美趕快醒過來。所以才來這兒接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嗯,」孝文聳了聳肩膀,「舅媽跟我說的。說今天好像要去那男人家去。」朝美的臉沉了下來,像是察覺出了什麼事。大概他們偷聽了電話,直貴想。「情況就是這樣的,我必須履行我的義務,作為你母親的外甥的義務,作為你的訂婚著的義務。就這樣,回家吧!」
  孝文正像往屋裡走,直貴用手擋住他。孝文瞪著他。「我對你提出過忠告,你怎麼還沒意識到啊!還是早點結束這種沒有結果的交往為好,要不只是浪費時間。」「你走吧!」「是要走,帶上她。」「我不回去,」朝美又轉身衝著孝文說道,「我就在這裡!」「你要一直在這裡嗎?那可不行!」「一直在這兒,再也不回那個家了。回去跟我父母說吧!」直貴吃驚地看著她:「朝美……」「你想這樣做能行嗎,你可是中條家的獨生女啊!」「那又怎麼樣,也不是我願意生在那樣的家裡的。」孝文好像無話反駁,用力仰著頭看著朝美。
  這時,從半開的門口閃現出人影。「武島先生,信。」郵遞員遞過來郵件。直貴伸出手去接,可孝文先接了過去。是信和明信片。他兩手分別拿著這兩封信件,來回地看著。
  「別不懂禮貌,那是給直貴的郵件。」朝美指責道。「我知道,也沒看裡面的內容。給你,像是大學來的通知。」說著他先把那封信遞了過來。然後他看明信片的正面,說:「噢,武島剛志,是親戚吧?」正說著,孝文的臉色變了。「哎,怎麼有這個印章?」「你別看了,」直貴把那張明信片奪了過來,「趕快走吧!」可是孝文根本沒有出去的意思,嘴角露出奇怪的笑,眼睛盯著直貴看來看去。
  「你幹嗎呢,趕快回去呀!把剛才我說的完完全全地告訴我父母。」朝美的口氣還是很硬。可是,像是要躲開她氣勢洶洶的樣子,孝文獨自笑著。「喂,朝美。越來越有意思了。」「什麼?」「直貴君的親戚里像是有很不得了的人物啊,」孝文轉身看著直貴,「怎麼樣,是吧?」「你說什麼呢?」「他的親戚中有正在服刑的人。」「哎……」朝美屏住呼吸。「你看看那張明信片就知道了。正面蓋有櫻花的印章。那確實是用在從監獄裡寄出的信件上的。我以前做過向監獄裡的醫療設施提供器械的工作,法務省的官員告訴我的。」
  「沒有那樣的事情,是吧,沒有這回事兒?」朝美問直貴,期待著他做出否定。可是,直貴沒有回答。他咬著嘴唇,瞪著孝文。「那是誰呀?」孝文避開直貴的視線問道,「武島,姓是一樣的,應該是相當近的親戚,說不定是直系親屬呢。」「別瞎說了!不是說過直貴君沒有親屬嗎。」「那,是誰呢?」「幹嗎要跟你說這些呢,這不是個人的事情嗎。再說就是從監獄裡寄出來的,也不能說寄信人一定就是服刑者吧。也許只是在那裡工作的呢。」孝文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個櫻花印章,是為了檢查用的,時表示已經過審閱的標誌。只是在那裡工作的人,自己發出的信件幹嗎要通過檢查呢。」
  朝美一時說不出話來,像是求救一般看著直貴。「是親戚嗎?」「不會是多麼遠的親戚,」孝文說,「服刑者通信的對象是限定的,而且,應該預先向監獄提出收信人名單,要是比較遠的親戚,直貴是不會被列入那個名單中的。」令人憎恨的是孝文說的都是對的。沒有反駁的餘地。「就算是親戚進了監獄,那又怎麼啦,又不是直貴君犯了罪。」朝美還是不服輸似的說道。「你是認真說的嗎?該不該跟親戚中有服刑者的人交往,朝美也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明白吧。」
  「為什麼不能交往呢?就是政治家,不也有進監獄的人嗎!」「哎呀!他親戚犯的罪,是那種性質的嗎?」孝文搓著下巴,「好啦!查一下就知道了。警察中也不是沒有熟人,要是上過報紙的事件,用電腦搜索一下就清楚了。」「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吧!」「當然要干的,而且還要告訴舅舅他們呢。」孝文說著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朝美光著腳跑下玄關,鎖上了門,然後轉身向著直貴。「能跟我說清楚吧。」直貴把目光落到手中的明信片上。上面排滿已經看慣了的哥哥的字。
  你好!信紙用完了,只好用明信片了。今天,不知什麼地方的劇團來做慰問演出,節目叫「磨坊書簡」。被認為貧困的老人在利用風車磨面,實際上只是避人耳目鏟下牆上的土運出來的故事……
  真混蛋,盡寫些沒用的東西。直貴心裡罵著。
  「誰來的?那個。」朝美又問道。不能再糊弄了,直貴想。再像以前那樣糊弄也沒用了。孝文馬上就能查出來叫作武島剛志的人幹了些什麼,而且早晚會傳到朝美耳朵裡。結果肯定會是這樣——直貴吐了口氣。
  「是我哥,」他生硬地說道。「哥哥?你,不是獨生子嗎……」「是我哥哥。說獨生子是謊話。」他把明信片扔了出去。朝美把它撿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明白這個提問的意思。究竟是問為什麼撒謊呢?還是為什麼哥哥會進監獄呢?肯定是在問這些。「搶劫殺人。」像是把沉積在身體裡的東西都吐出來了一樣,他說了起來。哥哥做了些什麼,然後他是怎樣隱瞞了這些活過來的,還有一旦敗露總會失去些什麼的事情。朝美表情僵硬地聽著他的話。中途沒有插話,像是受到很大的刺激。直貴從她手裡取回明信片,嚓嚓地撕了個粉碎,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對我……,」朝美開口說,「對我,還是希望能告訴我啊。」「要是說了,你不會跟我交往呀。」「那還不清楚。不過這樣知道的話,更讓人難過。」「好吧!已經這樣了。」直貴把背朝向她,隨地坐了下來。「直貴……」朝美走到他背後,把手放到他的肩上,「再好好想想!這事來得很急,我也有些混亂,再冷靜些!」沒有時間了!直貴心裡反駁著。要是聽了孝文的話,中條夫婦大概會馬上飛奔到這兒來,而且一定會把她帶走。一旦她回家了,今後再跟自己見面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他想。
  「喂,直貴。」他握著又跟他說話的朝美的手。也許是力氣過大,她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怎麼了?」他沒有回答,把她按倒在地上,手伸到裙子下面。「等一下!你要幹什麼!」她反抗著。手胡亂抓住身邊的東西。櫃子抽屜被拉開,裡面的東西散落下來。直貴把身體壓了上去,左手按住她的手腕。「你住手!哎!幹嗎要這樣呢?」她舉手朝直貴臉上打了過去。挨了一耳光的直貴有些膽怯,借這個間隙,朝美從他手腕中脫身出來。直貴手腳著地耷拉著頭,喘著粗氣。「太過分了!簡直像是再也見不到我,要最後一次滿足你的性慾似的,這樣做,真不像直貴。」「不是那樣的,」他喘著粗氣說道,挨了一巴掌的臉頰有些發麻。「那是什麼?要試一試我?」「試一試?試什麼?」「我的想法呀!因為知道了你哥的事情,是不是覺得我會離你遠了,要確認我是不是變心了,才做剛才的事……」「是嗎?」直貴無力地笑了笑,「也有這個意思吧。」「不是嗎?」「不完全是,不過怎麼都無所謂了。」直貴靠牆坐著,「你要回去吧,晚了是不是不好啊?」
  朝美深深地吸了口氣,挺直了背正坐著,「希望我回去?」直貴又苦笑了一下,輕輕搖了下頭。「你剛才沖那個男人大聲吆喝的時候也許是真話,可現在想法變了吧,就連你也說冷靜思考一下再說。所以現在不會是還想一直留在這裡吧?」「你怎麼想呢?希望我怎樣做?」「我的希望,說出來有用嗎?就是你不回去,結果也只是你父母來把你帶回去。沒準聽了孝文的話,已經從家裡出來了呢。」
  「喂,直貴,我是在問你的意思。」直貴沒有回答,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向一旁。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直貴想找個突破口,但想不出說什麼。每次聽到遠處汽車的聲音,都覺得是不是中條夫婦來了。朝美開始收拾散落的東西,依然什麼也不說。肯定她自己心裡也很混亂。她可能在想,不應該因為有殺人犯的直系親屬就改變對自己戀人的感情,可是直貴知道這種想法不會持久。
  「這是什麼?」朝美小聲嘀咕著。直貴一看,她正拾起掉在地板上的安全套。她凝視著那個小口袋的表情。「開了個孔……像是針扎的,紮了個小孔……」她像是在唸咒語。直貴站起來,從她手裡奪了過來,然後扔到了垃圾桶裡。「沒什麼看的!」「騙人!是你扎的吧?幹嗎要那樣……」說著,她突然嚥了口氣,睜大眼睛,抬頭看著他,「那個,是你打算用的,是吧?就是剛才,按到我,是想用它硬做那事吧?」直貴無法回答。他走到水池邊,往用過的杯子裡注滿一杯水一口氣喝了下去。「真差勁!」她說道。「是想讓我懷孕,覺得那樣好,是吧?」直貴盯著鑲著瓷磚的牆壁,沒有回頭看她。「你說啊!讓我懷孕,試什麼打算呢?還沒結婚,先懷上孩子,那樣做不覺得奇怪嗎?」他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轉過身來,朝美依然端正地坐在那裡。
  「想和你結婚,構建我們的家庭。想要我們的孩子。只是這些。」「所以,所以就要做這樣的事兒……」朝美搖著頭,眼看著眼淚充滿了眼眶,轉瞬間就溢滿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你把我想成什麼了,我可一直以為我是你的戀人。」「我也是那樣想的!」「不對!這事兒不是對戀人做的。你想把我的身體作為某種工具。就算是為了使兩人能夠好下去,可還是要利用我作為女性的能力,這一點沒有改變。你真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我想跟你說,可覺得你不會同意的。」「當然不同意,」她嚴厲地說,「為了那樣,用懷孕的做法,不覺得卑鄙嗎?」直貴垂下目光,無言以對。卑鄙,自己早也知道,可除了這樣做實在找不到別的辦法。
  「是不是想只要懷了孕,就是你哥的事情暴露了,我父母也不會反對了?」他點了點頭。覺得沒必要再掩飾什麼了。「為什麼會這樣呢?對我隱瞞你哥的事也是。你的做法太怪,就沒想過跟我商量,兩人共同度過?」聽了她的話,直貴抬起頭來,看著她的目光,突然說了起來:「什麼?哪點怪呢?」「你根本不明白,不明白世上的事情,連你自己的事也不明白。」「我可不想再聽你說我!」朝美用有些充血變得通紅的眼睛瞪著他。「知道你不願意聽我說,可這是現實!」直貴又朝向一旁。
  過了一會兒,她站了起來,「我,回去了。」直貴點了點頭,「那也好!」「我再想想。不過,我不會贊同你的想法的。」「那,怎麼辦?」「不知道。過些時候再說吧。」「嗯。」朝美穿上鞋,出了房間。直貴一直看著門關上,在榻榻米上躺了下來。沒有什麼可笑的,不知為什麼臉上湧現出了笑容。
  兩個小時左右,直貴沒有改變姿勢一直在發呆,沒有氣力做什麼。這時,門鈴響了。他慢慢地站了起來。開門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朝美的父親站在那裡。「稍打擾一下,可以嗎?」「啊……沒關係。」
  中條一邊環視著房間一邊走了進來。直貴拿過來坐墊。「我去倒杯咖啡。」「不,不用麻煩。我沒打算待多久。」中條還是看著周圍。「一邊工作一邊上學很辛苦吧。又耗費體力,時間和金錢上都沒有富餘。」直貴沉默著點頭,看不出對方的意圖。「孝文跟我說了你哥的事。首先是大吃了一驚。可是,我完全理解你過去隱瞞這事的做法。要是站在同樣場合,我大概也會這樣做的。特別是這樣的處境下,你費盡辛苦上大學的事,值得佩服。要是我可能做不到。」
  中條從西服裡面的口袋中拿出一個信封,把它放在直貴面前。「請接受這個!」「是什麼啊?」「你看看就知道了。」直貴拿起信封看看裡面,是一束一萬元一張的紙幣。「我的一點捐助,請收下吧。算是我對窮苦學生的援助。」直貴看著對方的面孔。「作為那件事的……是吧?」「是,」中條點頭說,「跟朝美的事兒請你斷念。」直貴吐了口氣。看了看手邊的信封,然後抬起頭來。「這件事,她……」「朝美嗎?還沒有跟她說,也許不會跟她說。」「我覺得她不會同意這樣做。」
  「年輕的時候,對父母的做法總是有牴觸的。可是早晚會明白。我說也許不會跟她說就是那個意思。現在不馬上講,也許今後有什麼機會的時候再說。」「這就是大人的做法?」「聽起來有點譏諷,可大體上是那麼回事兒。」「她現在在哪兒呢?」「好像在她自己的房間。她媽和孝文看著她呢。那姑娘一發起脾氣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來。」
  直貴再次把目光投向信封。不是十萬二十萬的數目。肯定是他迄今從未經手過的金額。他把信封放到中條面前,「這個我不能收。對於他的反應中條好像不覺得特別意外,看他稍微點了點頭,可是好像並沒打算罷休,他挪動了一下坐墊上的屁股,突然把兩手放到榻榻米上,深深地低下了頭。「拜託了!務必請聽取我們的意見。」一直看到的都是充滿威嚴的態度,直貴沒有想到中條現在的行動。他無可奈何,不知說什麼好。不過並沒有失去冷靜,雖然吃驚,但覺得這樣跪伏在地肯定是中條預先準備好的節目。
  「請起身!」「是不是能答應我呢?」還是低著頭的中條問道。「不管怎樣,請先起來。」「我等著你的回答。」說著,中條還是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般覺得低下頭來大概是很容易的事,可就是這點,真正能夠實行起來的好像並不是那麼多,直貴想到,不是不可以保持高姿態,強硬地推行自己的主張。還是父親對女兒的愛使他軟了下來。「為什麼您要這樣做呢,甚至丟掉自尊……」「為了女兒啊!只要那孩子能夠幸福,不管什麼事都可以做。」
  「您是說,跟我一起的話她就會不幸福嗎?」於是,中條沉默了一下,然後稍微抬起一點頭:「實在不好說出來,就是那樣的。你哥哥的事件以後,你幸福嗎?不僅自己辛勞,還要遭受歧視吧?」直貴深深地吸了口氣,算是肯定了他說的話。「朝美要是和你在一起了,她也要肩負著那種辛勞。明白這些再不去管,作為父母是做不到的,希望你能理解。」「如果肯定您的理論,那我就永遠也不能跟誰結婚了,是吧?」「大概有些人的想法跟我不同,可以找那樣的人。」這樣說著,他又低下了頭。直貴歎了口氣。「好啦,我知道了,你抬起頭吧!」「我們的……」「嗯,」直貴點點頭,「我不再找朝美了。」中條抬起頭來,像是放心和戒備心混雜在一起的表情。說了句:「謝謝!」「可是,這錢我不能收。」他又把信封推了回去。「你要是不收下,我也為難。」中條鄭重地說道。使人覺得話中像是包含著什麼企圖。
  「這是交易嗎?」直貴試探著問道。中條沒有否認,「這種說法究竟合適不合適我不清楚。」「也就是說今後不管怎樣不能接近朝美,聯繫也不行,如果不遵守這些要返還這些錢——想締結這種形式的契約吧?」中條沉默著。直貴一時覺得自己是不是猜錯了,可是看著對方像是有些難為情似的面孔,突然想起來:「噢,這樣還不夠是吧?」他說,「還有不管什麼時候,我跟朝美,不,我跟中條朝美交往過的事兒,今後對誰也不能講,契約中還應該包括這樣的條款,是吧?」「我想你會說這是自私的想法。」中條用認真的眼神看著他。還是這樣啊!直貴想。還是想以低姿態堅持到底。可以盡力與朝美分手,但要封住我的口做不到。
  「錢還給你,我不能接受。」直貴重複著。「即便不收錢,也沒打算洩露,是這個意思吧?」「不!」直貴搖著頭,「我是不會保守和朝美交往過這個秘密的,而且打算四處去散佈,所以不能收這個錢。」中條的臉一下子扭曲了,表情中充滿了困惑、狼狽,還有對直貴的憎恨。不過,他似乎知道憎恨是沒有意義的,只能拋掉所有的尊嚴懇求,所以表情中還流露出強烈的焦躁感,比剛才像演戲一般的伏地請求時更為急迫。看到這個狀況,直貴決定罷手。「開玩笑。」直貴說,「我不會那麼做的。」像是攻其不備,這次中條臉上沒有了什麼表情,只是在那一個勁兒地眨眼。
  「不用擔心,不會對人說我和朝美的事,四處去說也得不到一分錢的好處,所以我不要這個錢,沒有接受的理由。」「真的可以嗎?」中條眼中還是流露出半信半疑的樣子。「是的,」直貴點了點頭。中條像是有些迷茫,最後還是把信封收回到懷裡。顯現出談判結束了,一刻也不想在這樣的地方停留的樣子。「請問朝美好!」直貴剛說完又搖了搖頭,「不,不用說什麼了!」中條點頭站了起來,「你也保重!」
  門關上以後,直貴還是那樣坐著。一天中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來了各種各樣的人,又都走了,最終還是獨自一人。只是得到了本應得到的結果,他自言自語道。放棄,對於自己已經習慣了,今後一定還會繼續,如此循環往復,這就是自己的人生。
  從第二天起,他不在家裡待著了,因為要是在家,朝美一定會來。估計她不會那麼簡單地遵從父親的意願,也不會接受父親和直貴商談的結果。直貴決定不再見朝美了。要是再見到她會覺得傷心。可是,她早晚會來「BJ」吧,在店裡無法躲藏。直貴跟店主聯繫,請他允許休息一段時間。可是,從家裡出來沒有地方可去,考慮再三他還是跟白石由實子聯繫了。
  「你說過會和我站在一邊是吧?」在由實子房間裡,直貴說,「幫我一下!」「是幫你促成和那千金的事?」由實子問。「不,」他搖著頭,「正相反!」直貴把事情說了一遍。只有對由實子,他什麼都可以說。
  聽他講完以後,她沉默著,一副憂鬱的面容。直貴不明白她的想法,不安地等待著。終於,她搖著頭,「真差勁!」「什麼?」「什麼都是。」說著,她歎了口氣,「不論什麼地方,直貴君都會因為哥哥的事受罪,做什麼的權利都被剝奪,以前是音樂,現在是戀人。沒有這樣不講理的!」「好啦!別說這些了,說了也沒用。」「可是,就這樣能行嗎!她的事,就這樣算了?」「算了,我已經習慣了。」由實子看著他,皺緊眉頭。像是忍受著頭痛一般把手放到額頭上。
  「直貴這樣的表情,我可不願意看到。上次樂隊的事情後,直貴變了。剛說的事非常嚴重,可最嚴重的是讓直貴君變成這樣。要是以前的直貴君,我覺得決不會做故意讓戀人懷孕的事。」直貴低下頭,用手撓著脖子後面,「是個骯髒的傢伙,我。」「直貴君本來不是那樣的人啊……」「我也重新感覺到,那老爺子說得對,不管我跟誰結了婚,都會使那個人變成跟我一樣的境地,有了孩子,也會同樣。知道了這些,就不能再和誰結合了。」直貴輕輕地搖著頭,「不光是分手,還說連交往過的事也要保密,那個平常擺出一副尊貴面孔的老爺子,哪怕是做樣子,但能跪伏在地上懇求,我究竟成了什麼了!」由實子傷心地聽著他說,反覆地將身上運動衫的袖子捲上來,又放下去。
  直貴歎口氣,「就是這樣的事,請幫幫我。朝美可能會來找我,她個性強,要讓她屈服於父親的強硬做法,不會那麼容易。不管她對我怎麼看,都要來表明自己的想法。不過對我來說,她的想法怎樣都沒關係了。」「要我做什麼呢?」「不是很難的事,能不能暫時在我的房間裡住幾天?」「直貴君的房間?」「嗯。估計朝美會來的。如果來了就這樣說,直貴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大概不會很快回來。估計她會問,你跟直貴是什麼關係?那樣的話,」直貴盯著由實子的眼睛,「就說是戀人。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交往了。他經常不專一讓人頭疼,不過最近又好了……就這樣說。」由實子扭著臉,撩了一下前面的頭髮,大大地歎了口氣。
  「這樣的話,我說不了!」「拜託了,要不這樣做,她不會罷休的。」「可是……」「要是由實子不答應,只能去拜託別的女人。即便不說詳細的情況,就說想甩掉總是糾纏的女人,也許有幾個人會來幫忙。」聽了他的話,由實子瞪起眼睛。也許不是因為他說的話沒道理,而是話中暗示著還有其他的女性關係。
  「我要住到什麼時候呢?」「暫定一周吧。估計這期間她會來的。如果沒來再說。沒準她再也不會來了,那樣的話也好。」「做這樣的事合適嗎?」她歪著脖子,「就因為直貴君跟別的女人分手,我也不應該高興……真令人心煩。」「我心裡比你更煩啊。」直貴說了,由實子像是勉強答應似的點了點頭。
  從那天起,兩人交換了住處。直貴也沒去學校,因為覺得朝美可能會在那裡等著他。由實子的房間收拾得很乾淨,他盡量注意不弄亂了,吃飯或是在外面吃或是靠便利店裡的便當解決。
  開始這樣生活的第三天,他正在看電視,突然門開了,由實子回來了。「忘了什麼東西嗎?」直貴問道。可是由實子搖了搖頭。「你的計劃行不通。」哎?他剛要問怎麼回事,由實子身後閃現出了一個人影,是朝美。她咬著嘴唇。「由實子,你……」「不,不是的,我是按你說的做了呀,可是,她……」
  「你覺得那點把戲就能騙了我?」朝美俯視著他。「我,我到外面去。」由實子出了房間。
  朝美脫下鞋子,進了房間,在他面前坐了下來。「幹嗎要躲藏起來呢?不像是你啊!」「跟你見面又要傷心。」「是想跟我分手吧,要是那樣,分開不就得了。」「不是那樣。」「為什麼?我知道我爸來說過什麼。我爸也說你答應分手了。只是我怎麼也弄不明白,為什麼要那樣做呢?」看到她激動地說著,直貴反而感到自己的心裡冷靜下來了,覺得這姑娘還是太要強。「我後來又想過,」她說,「那個辦法,也許並不是那麼壞。」「那個辦法?」「嗯。」他調整了一下呼吸,「懷孕的事。」直貴垂下目光,不願再想那件事了。
  「因為事前沒有跟我商量,當時一下子很生氣。對於將要結婚的兩個人,懷上自己的孩子本身,絕對不是什麼壞事。而且為了說服父母……」「別說了!」直貴打斷了她的話。朝美看著他,目光似乎在問:為什麼?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現在所處的境地,不是你想像得那麼簡單。我原來想,如果和你在一起,沒準可以超越過去。可後來覺得好像不是那樣。如果你懷孕了,中條家的人們不會幫我們的,鬧不好會斷絕關係。」「那又怎麼了,我們兩人聯起手來……」「我一個人都覺得很困難了,如果有你和孩子,肯定會更辛苦,我完全沒有信心。」朝美睜大眼睛,一直看著他,慢慢地搖著頭。
  「我從中條家裡出來的話,你就沒有興趣了?」「最終是不是會那樣啊!」朝美還是凝視著直貴。目光像是要透過她的身體看到裡面有什麼東西一樣。直貴忍耐不住她的視線,轉向一邊,「好啦!」「什麼好啦……」「太麻煩了,怎麼都行啊!」「我的事也是嗎?」「啊……」朝美嚥了口氣。「是嗎,明白了。」她站起身,用手抓起鞋子出了房間。門關上時帶起來的灰塵在日光下飛舞。
  由實子走了進來,「好了嗎?」小聲地問道。「好了。」直貴也站了起來,「故事結束了。」

《信(又名手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