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貴婦

  直到午後一點零五分,安西靜子才走出家門。畢竟距目的地只有五分鐘路程,而且那地方她也實在不想早早過去。
  就當是一月一次的差事吧,靜子想著。只有這樣想,才能熬過那段鬱悶的時間。
  走在橫貫社區東西的路上,靜子的腳步遠稱不上輕快。
  這座新興住宅區裡住著三百多戶人家,大部分家庭的男人都在家電製造商「ABC電器」上班。這家公司距社區只有十來分鐘車程,不誇張地說,這片土地簡直是專為公司員工開發的。
  靜子的丈夫自然也供職於ABC電器,隸屬研究開發部,最近好不容易升上管理職位。
  他們是一年前在這裡買房的。剛買到盼望已久的獨棟洋房時,靜子每天都樂得心花怒放。
  搬到新居約一個月後,靜子知道了富岡夫人的茶會。這是鳥飼文惠告訴她的,文惠也住在同一個社區,丈夫在ABC電器擔任IC設計科長。
  富岡夫人芳名貞子,是ABC電器富岡董事的太太,而富岡董事正好分管研究開發部和IC設計部。換言之,對靜子和文惠來說,富岡夫人就是「丈夫頂頭上司的太太」。
  鳥飼文惠告訴她,這位富岡夫人每月舉辦一次茶會,與會的都是「丈夫部下的太太」,你也來參加吧。
  剛聽說此事時,靜子覺得很麻煩,甚至不無牴觸情緒,心想若要應酬上司,在公司裡就夠了,憑什麼連私生活也得搭進去?丈夫也表示那種地方不去也罷。
  但最後靜子還是決定參加下一次的聚會。她認為在提升丈夫的印象分上,這樣做多少可以有所貢獻。
  然而時至今日,靜子萬分後悔當初的決定。倘若從一開始就不參加,雖不會令富岡夫人對丈夫的印象加分,卻也無須擔心減分,如今冒冒失失地參加了,就很難再中途退出。
  今後許多年裡,恐怕都得一直參加那個聚會。一想到這裡,她的心情就沉重起來。倘若用漫畫來描繪,自己額頭上一定全是黑線,靜子如此想像著。
  富岡府的會客室裡已經來了四位太太,其中鳥飼文惠、町田淳子、古川芳枝都是老面孔了,另外還有個靜子沒見過的年輕女子。鳥飼文惠介紹說,她是田中弘美,上個月剛搬過來,今天第一次參加這個聚會。
  「請多關照。」田中弘美行了一禮。
  「你太客氣了。」靜子回以微笑,心想又多了一個犧牲者。
  富岡貞子來了。她看了眼牆上的時鐘,又看了看在場的所有人。
  「山田太太和佐籐太太好像還沒光臨呢。」她那無框眼鏡下的雙眼似乎目光灼灼。
  鳥飼文惠緊張地挺直腰桿,轉向董事夫人。
  「噢,山田太太啊,聽說她有親戚過世,所以請假了。那個,真是很遺憾。」
  「哎呀,是嗎?那的確是件大事。」富岡夫人立刻同情地蹙起眉頭,「那位過世的親戚,不知是她什麼人?外子知道這件事嗎?等我請他視情況發個唁電了。」
  「不不,那只是個遠房親戚……啊,不過葬禮還是得參加一下……所以說,您無須費心發唁電了。」鳥飼文惠語無倫次,好不容易才擠出這些話。
  「這樣啊。既然如此,那還是暫時不發唁電為宜。那麼,佐籐太太呢?」
  「佐籐太太的孩子發燒,所以請假了。」這次換町田淳子回答,她就住在佐籐家隔壁。
  「哦,感冒了?」
  「我想是。」
  「聽說今年的感冒不是一般的厲害,稍候我去看看她,順便帶上點心。」
  夫人這麼一說,町田淳子頓時慌了手腳。
  「不過佐籐太太說,病情不是很嚴重,請您不必掛念……」
  「是嗎?可是感冒也不能掉以輕心。」
  夫人沉思著。看到她這個樣子,靜子心想,這位肯定還是要去看望,還要帶上「手制」的點心。
  富岡夫人點完名後,茶會終於開始了。靜子等人幫忙端過紅茶和點心。
  今天的點心是戚風蛋糕。
  「我覺得考得很不錯,孩子們也都誇好吃好吃。」
  夫人驕傲地挺起胸膛說,靜子一面報以微笑,一面用叉子切下一塊。才一下手,她就忍不住想,這是什麼呀?戚風蛋糕的特色是質地如海綿般輕盈,這塊蛋糕卻硬邦邦的。靜子立刻得出結論,不僅調製得差勁,還烤過頭了。送進嘴裡一嘗,口感果然很糟。
  「嗯,很可口。」鳥飼文惠發表的感想卻和靜子全然不同,「鬆軟豐潤,簡直入口即化。」
  夫人笑得瞇起了眼睛:「是吧?古川太太你覺得呢?」她問眾人中特別熱愛點心的古川芳枝。
  「嗯……是啊,是很美味。」古川芳枝吞吞吐吐地說完,轉而尋求靜子聲援,「你說對吧?」
  「對,好吃極了。」靜子別無選擇,只能這樣說。
  獲得預期的反應後,富岡夫人心滿意足地喝著紅茶。
  就在這時,一直表情複雜地吃著蛋糕的田中弘美忽然開口了:「啊,差點忘了。」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小紙包,遞了出來,「我今天烤了曲奇餅帶過來,不嫌棄的話,請嘗嘗吧。」
  會客室裡的氣氛瞬間緊張起來。每個人都沉默不語,彼此察言觀色,最後窺探起夫人的表情。夫人依然嘴角含笑,眼睛後面的雙眼卻隱現怒意。靜子低著頭,心裡暗自埋怨這個新來的田中弘美,怎麼做出這麼不知趣的舉動……
  最後還是富岡夫人打破了這難堪的沉默。
  「啊呀,是嗎?這是你的手藝?烤得挺好啊。既然特意帶來了,大家就嘗嘗吧。」
  「請,別客氣。」田中弘美對緊張的氣氛渾然不覺,把紙包推到餐桌中央。
  「那我嘗一塊。」町田淳子誠惶誠恐地說著,伸出手去。
  「我也來一塊。」
  「我也……」
  「我嘗嘗。」靜子也拈了一塊。
  好吃,這是她的第一感想。口感爽脆,伴著檸檬的香氣,恰到好處的甘甜在嘴裡瀰漫開來。但她卻不能將這份讚美告訴田中弘美,至少在這裡不能。
  「嗯,大家覺得怎麼樣?」或許是見眾人都悶不吭聲,田中弘美擔心地問。
  「我看嘛,還可以。」鳥飼文惠說,「也算得上好吃了。」
  「烤得不錯。」田中淳子說。
  「還過得去吧。」古川芳枝說。
  一說起感想,個個都有些含糊其辭,田中弘美見狀頗為不安,自己也嘗了嘗,旋即露出怏怏不樂的表情,彷彿在說,本來還覺得是我的得意之作咧。靜子見狀不禁微生憐憫。
  「說到曲奇餅,」鳥飼文惠說,「還是前幾天夫人招待的那款最棒了!」
  她口中的夫人,自然就是富岡夫人了。自從嘗過田中弘美的曲奇餅,夫人一直板著臉不說話,直到聽到這句,才又展顏一笑。
  「噢,那個啊。那個曲奇餅我還有哦。要嘗嘗嗎?」
  「要啊,當然要啊!」鳥飼文惠說完,又尋找其他人的贊同,「你們說是吧?」
  眾人沒吭聲,但都點了點頭。
  富岡夫人從會客室彈了出去,餘下諸人依然保持著沉默。田中弘美乾巴巴地吃著自己的曲奇餅。
  夫人拿著個籐制的小筐回來了。
  「來,請用吧。」
  籐筐裡滿滿地裝著焦茶色的曲奇餅。靜子不禁感到不可思議:這人到底在想什麼,居然一口氣烤了這麼多?
  到了這個地步,想不吃也不行了。靜子拿起一塊放入口中,曲奇餅咬起來嘎吱嘎吱的,活像在嚼火山石,味道也甜膩死人。那不是曲奇餅的香甜,純粹就是砂糖的甜味。靜子忍不住伸手端起紅茶,把嘴裡的曲奇餅衝下去。再看四周,田中弘美和古川芳枝也都端起茶杯往嘴邊送。
  「我說得沒錯吧,」鳥飼文惠掩口說道,「夫人的曲奇餅最棒了!對不對?」
  她在徵求町田淳子的意見,町田淳子慌忙點頭:「是啊,一點沒錯。味道非常高雅。」
  「品味確實不凡。」古川芳枝也說。
  靜子心想,要是這種味道也能算風味出眾,那街頭小吃也算得上高級大餐了。但想歸想,她還是默默點頭。再稍稍瞥一眼田中弘美,只見她一臉不滿。靜子心裡捏了把汗,暗想她可別又脫口說出不該說的話來。幸好田中畢竟不是不諳世故的小姑娘,雖然臉繃得緊緊的,終究閉著嘴沒做聲。
  「這個籐筐也是夫人自己做的嗎?」町田淳子將盛有曲奇餅的小筐托在掌心問道。她大概是想把話題從曲奇餅引開。
  富岡夫人頓時容光煥發。
  「是啊。呵呵,做得不太好,見笑了。」
  「沒有的事,做工這麼精緻,我還以為是從店裡買的呢。」
  「是嗎?聽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夫人重新戴上眼鏡,望向町田淳子,「不過,店裡的商品未必就質量上佳,總會有地方偷工減料,還是自己親手製作最好。」
  「是啊,您說得是,確實是這樣。」町田淳子連聲附和,看起來有點急著彌補。
  「啊,對了對了,差點忘記一件要緊事。」富岡夫人兩手合在胸前,胖得圓滾滾的身體扭來扭去,「我有禮物要送給各位。」
  「啊呀,是什麼?」鳥飼文惠馬上接口,聲音顯得滿心歡喜。
  靜子心裡頗感膩煩,她偷瞟了眼町田淳子和古川芳枝的表情,兩人臉上笑逐顏開,眼裡卻浮現出不安的神色。
  夫人轉身走出會客室,旋又抱著一捆布回來,攤到桌上。是一疊長約三十厘米、寬約二十厘米,由布片縫綴而成的手工作品。許多花布拼接在一起,看樣子她是打算做拼布。
  就算這樣,靜子暗想,就算這樣,這惡俗的顏色搭配,毫無美感的排列組合,還有這拙劣的縫製方式……
  「喲,很華麗的抹……」
  坐在靜子旁邊的田中弘美說到這裡,急忙打住。靜子心想,幸虧她及時剎車。剛才她肯定是想說「抹布」,但這怎麼可能是抹布?就算像到十足,夫人也不至於分送抹布給大家。
  幸運的是,田中弘美的這句話似乎沒吹到夫人耳朵裡。夫人得意得鼻孔都鼓起來,拿起一塊怎麼看都是抹布的布片說道:「餐墊這東西很好用,對吧?所以我就自己做做看。」
  眾人霎時瞠目結舌,靜子也啞口無言。這居然是餐墊?這麼說,要把這品味庸俗的布片墊在餐具下吃飯?餐桌上要擺一排這種抹布……
  「好漂亮!」鳥飼文惠驀得狂叫起來,聲音大得像要把大家的腹誹一掃而空,「太精美了,夫人。我老早就想買餐墊,只是一直找不到好的,著實很頭疼。像這種品質精良的餐墊,打著燈籠也找不著。」
  「是吧?我就想你們一定會喜歡的,所以昨晚一直忙到深夜。」
  「您何苦為我們這樣勞神啊。」靜子說。這是她的真心話。
  「我這是樂在其中,你千萬不要覺得過意不去。好了,大家來挑選自己喜歡的吧。町田太太家裡有五口人,那就要用五塊,你看這塊,這塊,還有這塊怎麼樣?」
  夫人把自己的手工作品依次硬塞出去,靜子也不得不收下四塊壓根就不想要的餐墊。
  或許夫人人並不壞,但這樣真叫人傷腦筋,靜子暗想。說穿了,這個所謂的茶會,無非就是為了恭維富岡夫人的手工作品。倘若她確實心靈手巧,做客人的也很愉快,稱讚起來也有意義。可偏偏不知為什麼,夫人做任何東西都在正常水準以下,而且她本人對此還毫不自知,這就令人很難應付。靜子覺得夫人不光味覺不靈敏,說不定神經也出奇的遲鈍。
  茶會結束後,靜子帶著夫人送的四塊怪裡怪氣的餐墊,外加火山石般堅硬的曲奇餅離開了富岡府。
  「喂,怎麼搞的,別把抹布放在餐桌上!」史明下班回來,換過衣服,一走進餐廳就這樣說。
  「那不是抹布,是餐墊。」靜子說,「至少人家是打算做成餐墊的。」
  「富岡夫人的大作?」史明皺起眉頭,「你還帶了什麼回來?」
  「還有曲奇餅,裝在那個袋子裡。噢,你還是別吃為妙。」
  「你不說我也不會碰。上次的香腸我已經吃夠苦頭了。」
  「那個香腸啊,」靜子歎了口氣,「簡直糟透了。」
  「連蒲太都不吃。」
  上次聚會後,靜子帶回了一大堆夫人自製的香腸。這香腸無論煎炒烹炸都沒法入口。肉類腐敗的臭味,加上調料的刺鼻香氣,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一夾到嘴邊,馬上胃口大壞,直犯噁心。總之,這香腸只能用可怕來形容。兩人說什麼都吃不下去,便拿去餵家裡養的狗蒲太,但對嗅覺比人類靈敏幾千倍的狗來說,這股臭味只會更強烈。蒲太剛朝碟子邁了一步,立刻汪了一聲驚叫,飛快往後直躲,夾著尾巴逃走了。就是這種人憎狗厭的魔鬼食物,富岡夫人分送給眾人時居然還自誇「果然只要吃過一次親手做的香腸,就再也看不上店裡的成品」。她的味覺到底是怎麼樣的啊,靜子實在覺得不可思議。
  「還有那個意大利面,也一樣沒法吃。」
  「哦,那個啊。」
  在富岡府看到端出的那份麵食時,靜子還以為是炒烏冬面,等發現旁邊附有叉子,才驚覺這爛糟糟的麵條原來是自製的意大利面,最後少不得又當成禮物帶回去許多。她本想湊合著做給家人吃,於是煞費苦心地烹飪了一番,但丈夫史明和孩子都抱怨說軟綿綿沒嚼勁,幾乎沒動筷子。
  「怎麼處理,這曲奇餅?」史明揚起下巴指指裝曲奇餅的袋子。
  「扔了吧,沒辦法。」
  「小心別給鄰居發現了。」
  「我知道,我已經輕車熟路了。」
  之前的香腸和意大利面最後都淪為廚房垃圾。但到了扔垃圾的日子,靜子格外提心吊膽,生怕萬一被人看到,特別是被茶會的同伴看到,就麻煩了。尤其這一帶烏鴉又多,趕上垃圾回收車來得遲了,垃圾袋或許就會被烏鴉啄得一片狼藉。為防患未然,每次處理富岡夫人的手工作品時,靜子都至少套上三層垃圾袋。
  「這幾塊抹布,哦,不,餐墊,該怎麼辦?」
  「是啊,怎麼辦呢?」靜子思索著,這正是她頭疼的地方。
  「乾脆當抹布使得了。」
  「可我聽古川太太說,富岡夫人偶爾會忽然登門,不露聲色地察看自己送的禮物有沒有被好好使用,然後才告辭回去。」
  「咦?真的假的啊?」
  「所以還是先放雜物房裡吧。」
  「真要命。」史明搔搔頭,「喂,還有那幅畫又怎麼處置?就是掛在玄關,畫著詭異食蟲植物的那幅。」
  「那個啊,也只能再掛一陣子吧。」
  「唉,真要命。」史明又念叨了一遍。
  掛在玄關的那幅畫,是靜子初次參加茶會的次日,富岡夫人親自送過來的,說是恭喜喬遷新居的賀禮。不用說,自然是夫人自己畫的。當時馬上當著夫人的面裝飾到玄關,一直掛到現在。每個人第一眼看到那幅畫,一定會驚呼:「哇!這是什麼花呀?真噁心!」雖然富岡夫人自稱她畫的是蘭花,但橫看豎看都像是豬籠草、捕蠅草這類食蟲植物。
  「照這樣看來,不管味道多可怕,也還是寧願收到食物。雖然有點過意不去,至少可以一丟了之,不留痕跡。」
  「收到這種得一直供著的東西才叫麻煩哩。本來要是還過得去,將就將就也就算了。」
  「我聽別人說,町田太太生小女兒的時候,富岡董事的夫人送了她一個自製的洋娃娃。那洋娃娃張得太恐怖了,她女兒一看就哇哇大哭。」
  「嗚哇,好悲慘!」靜子想像著那情景,不由得對町田淳子深表同情。
  其他幾位太太對這種情況究竟作何感想,靜子最近對此一直很好奇。收到不想吃的食物、不願掛出來的手工藝品時,應該不會很高興才對。只是,到目前為止,誰都沒有公開表示不滿。靜子從沒在垃圾場看到富岡夫人的手工作品,也沒聽說過這樣的事。依靜子的猜測,她們肯定是和自己一樣,嚴密包裹後再丟棄,但她沒有證據。
  史明建議她和大家商量商量,靜子則回答,要是行得通,也不用煩惱到現在了。萬一有人偷偷跑去告密,豈不是得不償失?
  就這樣過了好一陣鬱悶日子,靜子又接到鳥飼打來的電話,心情愈發沉重。鳥飼通知她,夫人有禮物要送給茶會的全體成員,請大家明天務必光臨。如果誰有事去不了,以後夫人會親自送來。
  非去不可了,靜子想。要是夫人親自送上門,不管東西多糟糕,數量多離譜,也只能捏著鼻子收下。
  「你對她強調一下,我們家人飯量小。」史明提議。靜子說,自己都不知強調過多少次了。
  第二天,靜子愁腸百結地前往富岡府,按響門鈴後,喇叭裡沒有回應,門側卻傳出招呼聲。
  「安西太太,這兒,在這兒。」富岡夫人從庭院裡探出頭。她難得地摘了眼鏡,襯衫袖子也挽了起來。
  靜子穿過門走向庭院。就在這時,一股異樣的臭味直衝鼻孔。這該不會是……她立時想到某樣食物。
  來到院子裡,只見茶會的常客都到齊了。她們看到靜子時,也都露出百味雜陳的笑容。那已經不是苦笑可以形容,毋寧說透著幾分痛苦。
  庭院中央放著四個巨大的塑料水桶,富岡夫人伸手探進其中一個,楸出一棵足有兒童腦袋大小的白菜。
  「這泡白菜看起來很誘人吧?我還是第一次醃菜,不過相信肯定會順利成功。」
  「這些全都是夫人醃的嗎?」穩妥起見,靜子問了一句。
  「是啊,全都是我醃的,到現在正好兩周。」
  「這份量真是可觀。」
  「我想著既然醃了,就請大家都來嘗嘗。白菜約有五十公斤……哦,好像是六十公斤,光蒜就用了將近一公斤,呵呵呵呵。」
  聽到這番話,靜子只覺一陣暈眩。這麼說來,今天要分送給大家的就是這泡白菜了?怎麼會這樣!她頓時感到絕望。
  夫人卻全然無視靜子的心境,逕自從塑料水桶裡拿出泡白菜,撲通撲通倒進準備好的大號塑料袋,依次分發給一旁的眾人,還叮囑說「回頭別忘了反饋感想」。靜子回過神時,兩手也各拎著兩個塑料袋。
  這回誰也打不起精神捧場了,幹勁十足的就只有富岡夫人,她還說下次要挑戰泡蘿蔔。
  趁著她泡蘿蔔還沒做好,趕快搬走吧——靜子認真地考慮著。
  正如靜子所料,帶回的泡白菜立刻給家裡惹來麻煩。她原想試著嘗嘗,就和史明挑戰了一下,誰知才吃一口,兩人就全吐了出來。
  「快扔掉!」史明帶著幾分惱怒地命令。
  從把泡菜帶回家的那一刻起,靜子就已決心要早早處理掉。擱得久了,只怕整個家都會臭不可聞。
  問題在於怎樣扔掉。垃圾袋根本擋不住這股強烈的臭味,就這樣扔到垃圾場是行不通的。
  兩天後的上午,靜子透過窗子張望垃圾場。九點過後,一看到垃圾回收車開過來,她馬上拎起放在玄關的垃圾袋飛奔出門。
  只要爭取垃圾第一個被回收,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了,她盤算著。
  但打這個算盤的不止她一個。
  幾乎同一時間,好幾個家庭主婦拎著垃圾袋從不同方向出現了。一看面孔,都是茶會上的同伴。
  她們難掩詫異,面面相覷,旋即望向別人拎著的垃圾袋,同時把自己的垃圾袋藏到身後。
  垃圾回收車逐漸開近,但不知為何,感覺卻格外漫長,眾人尷尬地沉默著。靜子心想,幾個主婦拎著垃圾袋,一言不發地呆站在這裡,旁人看到一定覺得很奇怪。但她也沒有勇氣放下垃圾袋就走。
  或許是心理作用,靜子覺得有泡白菜的臭味飄散出來。她明知自己已經用保鮮膜包得夠嚴實了,應該不會是自己的袋子出了問題,但想是這麼想,心裡終究忐忑不安。其他人也都神色慌張。
  垃圾回收車終於開了過來,開始收集垃圾。靜子把垃圾袋放到回收口旁邊,以便盡早被收進去。隨後她也沒有走開,繼續盯著清潔工作業。再看四周,其他主婦也都待在原地。
  清潔工將幾個垃圾袋放進回收口,小聲嘟囔了一句:「這是泡白菜的臭味。」
  那一瞬間,靜子看到所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自己多半也好不到哪裡去,她想。擠出一個曖昧的笑容後,她回到家裡。
  就在這個週六,富岡夫人舉行茶會。這一天人來得很齊,可能正因如此,夫人心情大好。
  「看到你們都來了,我真是高興。坦白說,我最近正在研究一個新玩意兒,和烹飪、縫紉完全兩樣,所以相當有難度,不過做起來很有意思,不知不覺就迷上了。」
  「這回夫人是要挑戰什麼新項目?」照例又是鳥飼文惠湊趣。
  「我很快就會展示給各位看。還需要稍等片刻,這段時間大家就先喝喝茶,聊聊天吧。」說完,夫人離開了會客室。
  好一陣子,誰也沒有開口。人們都沉默著窺探別人的態度。
  坐在靜子身旁的古川芳枝終於湊近她問:「那個,有點棘手吧?」
  「什麼?」
  「我是說,」古川芳枝一邊留意周圍動靜,一邊說,「泡白菜。」
  眾人霎時屏住呼吸。
  靜子佯裝平靜地點點頭:「是很棘手。」
  「是吧。」芳枝看來鬆了口氣。
  「而且,」靜子繼續說,「量也太多了。」
  「就是啊,」町田淳子也加入談話,「我家有點吃不完。家裡孩子還小,不太喜歡那種味道。不過,好吃還是蠻好吃的。」
  「要是大人的話,那種味道就正合適了。」一個姓佐籐的主婦插嘴。
  「可是我家也吃不慣,終究剩了下來。」
  「味道太特別了,」田中弘美也說,「我家那口子一嘗就說,這什麼啊,味道真怪。」
  眾人頓時噤聲。誰也沒想到她會大剌剌地說出「味道真怪」,這也太直截了當了。但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
  「說起來,味道有些特別的食物還真不少。」町田淳子說,「不光泡白菜,之前的香腸也是。」
  「噢,那個啊。」
  「沒錯沒錯。」
  「臭烘烘的。」
  「是有那麼點。」
  眾人撲哧偷笑。
  「上次的曲奇餅你們覺得怎麼樣?」古川芳枝問。
  「活像在啃牆土。」回答的是平時專以奉承夫人為能事的鳥飼文惠。大家哄堂大笑。
  「太甜膩了。」
  「那哪是餅乾該有的甜呀。」
  「要說曲奇餅,還是田中太太烤的香甜可口。」
  「對對,烤得真好,我們全都比不上。」
  「咦?這樣嗎?聽你們這樣誇獎,我也很開心。」
  「果然年紀輕悟性就是好,而這位夫人就……」町田淳子特有所指地笑了。
  「毫無悟性可言。」鳥飼文惠替她把話說完,「怎麼會這樣啊?」
  「不管做什麼都一塌糊塗。」靜子說。不知不覺間,她們的語氣越來越沒了拘束,但似乎誰也沒有察覺。
  「不光烹飪,縫紉也是。」
  「可不是嘛。前一陣做的那個餐墊,簡直是悲劇。」
  「那玩意兒,早成我們家的抹布了。」
  「我們家也是。」田中弘美笑得肆無忌憚。
  就像解開了詛咒一般,眾人都眉飛色舞起來。靜子很久沒體會這種充實感了,她心想,如果茶會都像今天這樣,就是天天開也樂意。
  「對了,今天她要獻什麼寶啊?」町田淳子撇著嘴說。
  「剛才她說了,既不是烹飪,也不是縫紉。」
  「不會是做烤菜吧?要是弄什麼難以下嚥的飲料給我們喝,可怎麼辦?」
  「你放心,只要假裝手一滑摔了就沒事。」
  「哇!高智商犯罪!」
  「嘻嘻嘻。」
  就在這時,古川芳枝從桌下拿出一本雜誌。「咦,這裡有本奇怪的雜誌,是董事看的吧?」
  靜子從旁湊過去一看,那本雜誌是《電子工作》。古川芳枝嘩啦嘩啦地翻著,驀地發現其中一頁夾了書籤。
  一看那一頁的標題,靜子頓覺臉上血色盡褪。那標題是「你也可以製造竊聽器」。
  眾人無言地站起身,四散尋找起來。不消片刻,田中弘美啊地叫了一聲,從花瓶背後拿起一個東西。
  那是個小方盒,和雜誌上刊登的成品一模一樣。
  鳥飼文惠推開會客室的門,動作僵硬得像機器人,臉色也蒼白得可怕。靜子心想,自己的臉色肯定也差不多。
  她們先後來到走廊上。
  富岡夫人就在洗衣機前面。一看到她,靜子等人頓時驚慌失措。
  「不得了了!」
  「白沫……夫人口吐白沫了……」
  「得把夫人頭部放低!」
  「夫人,振作一點!」

《毒笑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