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恐嚇信。你說犯人的要求,已經在患者之間傳開了吧。」
  夕紀點點頭。「好像有幾個患者知情。」
  「或許這些話也傳進加籐先生耳裡。收到這種恐嚇信,難怪有人會懷疑這家醫院是不是隱瞞了醫療疏失。」
  「家屬的意思是,元宮醫師的疏失導致加籐和夫先生過世?」
  「我想他們還沒有這麼認定,不過顯然開始懷疑了。即使醫師再怎麼盡力,家人在醫院裡過世,家屬還是無法打從心裡坦然接受。就算過了好幾年,還是會質疑當時是不是有其他搶救方法。他們沒有說出來,只是因為沒有機會。所以,這次的恐嚇信,對抱持這種潛在懷疑的家屬而言,可能是一條導火線。總之,我去向他們說明,我們並沒有做任何虧心事。」
  元宮吐了一口氣,開了門大步向前。
  目送他離去後,夕紀再度回來觀察患者的術後狀況。眼裡雖然盯著數據,元宮的話卻依然停留在腦海裡。
  即使醫師已經盡力,家屬還是無法打從心裡坦然接受……
  這正是夕紀本身的寫照。無論聽了多麼合情合理的解釋,要她打從心裡相信西園醫師已經盡了全力,仍然不可能。
  這家醫院是否隱瞞了醫療疏失?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她自己會怎麼回答?她能夠像元宮一樣,斬釘截鐵地說無愧於心嗎?
  元宮過了一個小時才回來,西園也跟在他身後進來,所以夕紀很驚訝。
  「患者狀況如何?」元宮問夕紀。
  「很穩定,血壓有點低,但應該沒問題。」
  元宮望著顯示器的數據點點頭。西園正在巡視其他患者。現在,包括白天接受手術的患者在內,加護病房裡共有五名病人。
  「結果怎麼樣?」夕紀問。
  「我跟他們說明過了,他們肯不肯接受我就不知道了。」元宮的話很含糊。
  「也請西園教授過去嗎?」
  「因為教授剛好在,所以我就請教授也出席了。加籐先生看到教授特地過去,心情似乎稍微好一點。」
  「加籐先生究竟在懷疑什麼?」
  元宮板著一張臉,搔搔頭。「就像我之前猜的,對第二次手術不滿意。」
  「繞道手術嗎?」
  「他們懷疑那時候留下動脈瘤是我們的疏失,因為最後那些瘤破裂了。他們對此不滿我能瞭解,但在現實中,遇到那種狀況別無他法。這件事當時就已經事先說明了。」
  「加籐先生不是接受了醫師的說法才回去嗎?」
  元宮歎了一口氣,聳聳肩。「他說要回去找人商量一下,然後再來。誰知道他會找誰商量……」
  「要堅持到最後。」西園雙手插在口袋裡,走近他們。「對家屬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認同。醫生不僅在治療患者時竭盡全力,若最後得到的是令人遺憾的結果,在平復家屬心靈創傷時也不能偷懶。家屬要求多少次說明,就說明多少次。他們想知道什麼,就告訴他們。要解除他們的懷疑,這是唯一的辦法。」
  元宮面向教授,點了兩、三次頭。「我會的。對不起,讓您擔心了。」
  「不必向我道歉,要把這種事當做更上一層樓的磨練。我也有過同樣的經驗。」說完,西園看向夕紀,夕紀反射性地別開了視線。
  「不過,事情好像比預期中還麻煩。像加籐先生那樣,受到那封恐嚇信影響而來醫院的家屬,可能還會再出現。」元宮說道。
  「若是這樣,就該想到醫師是不是也要負責。家屬會產生潛在性的不滿,最大的原因無他,就是醫師說明得不夠清楚。」
  「我會謹記在心。」
  「好了,不必那麼悲觀。你差不多可以下班了,接下來的事就交給冰室。」
  「請交給我吧。」夕紀說,「這裡我一個人就夠了。」
  「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西園教授呢?」
  「我還會在這裡,我有話要和冰室說。」
  「是嗎!那麼,我先告辭了。」
  元宮向西園行了一禮,走向門口。夕紀目送他離去之後,將視線轉向患者的顯示器畫面。她知道自己全身緊繃,這是她第一次和西園單獨待在加護病房。
  「向患者的家屬再三說明,」西園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也等於是拯救醫師本身。」
  夕紀稍稍向後望。「拯救醫師本身?」
  「無法救活患者,從某些方面來說,對醫師造成的傷害、消耗更甚於家屬。而要重新振作,需要的就是冷靜檢討自己做了什麼。如果不這麼做,即使想面對下一名患者,也只會被不安壓垮。就算最後的結果令人遺憾,但相信自己已經盡力,將成為往後醫療行為的支柱。」
  夕紀默不作聲。西園一定是指健介的事。聽起來像是表明他相信自己已盡全力。
  但是,憑什麼要她全盤接受這番話?
  「明天晚上你有空嗎?」
  西園的這句話讓她不由自主地回頭。「咦?」
  「我想讓你見一個人,希望你晚上抽出空。」
  「可是,我明天有很多……」
  「工作方面,我會麻煩元宮他們。很抱歉,突然提出這個要求,因為只有明天有時間,我想讓你見的那個人,下個星期就要離開日本了。」
  「是什麼人?」
  西園露出害臊的表情,擦了擦人中。「我兒子。」
  夕紀一驚,說不出話來。
  「是個不肖子,老大不小了還不結婚,做什麼電腦繪圖,說要去美國,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從事那方面的進修。我要替他辦個小小的餞行宴,希望你也能出席。」
  她正想說為什麼我要出席,但把話吞了下來。
  啊啊,對了,她這才想到,西園的兒子將來是她名義上的兄弟。
  「家母呢?」她想確認一下。
  「當然也會請她同席。」西園明確地回答。
  19
  點一根煙足足花了三分多鐘,因為風太強了。七尾叼著第一根煙,趕緊將第二根夾在耳上。他想趁第一根吸完火沒熄之前,點起第二根。
  他在醫院外面;夜間出入口旁。直立式煙灰缸裡的煙蒂煙灰隨時都會滿出來,可見得不僅是探病的訪客,也有不少患者從病房裡偷溜出來抽煙吧。
  吸到剩下一半時,有兩名男子從醫院裡走出來;一個穿著休閒運動服,另一個則是在睡衣外面罩著運動夾克,兩人看起來年約四十五歲。
  「哎呦喂呀,總算有煙可抽了。說到這,我明明是腸胃不好,如果是肺不好就算了,可是為什麼大腸不好也得禁煙啊!你說是不是?」看似患者的男子發起牢騷。
  「哦,因為人的內臟都連在一起,所以腸不好的時候,大概也不能抽煙吧。」看似訪客的男人遞出了煙盒。
  那名患者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根煙,像是聞香似地從鼻子下帶過,再叼進嘴裡。
  訪客以ZIPPO打火機替他點煙,接著也為自己點火。
  七尾在一旁看著兩人動作,心想以後也要用打火機。
  「不過,你住這家醫院沒問題嗎?」訪客以煙指著建築物。
  「沒問題?什麼意思?」
  「不是引起很多騷動嗎?恐嚇說什麼要炸掉醫院的,我從電視上看來的。」
  「哦,那個喔。醫生有來說明啊,還說要是我們擔心,可以辦轉院手續。一下子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後來覺得麻煩,就回說現在這樣就好了。反正,那多半是惡作劇吧?如果什麼事都要當真,這年頭日子怎麼過啊!」
  「對啊,大概是惡作劇吧。」訪客以輕鬆的口吻表示贊同,又稍微壓低聲音說:「不過,那傳聞是真的嗎?」
  「傳聞?你說那個啊?醫療疏失?」患者也跟著壓低聲音。
  「嗯,我聽說好像瞞了不少。」
  「瞞?你是說醫院有這種過失?」
  嗯,訪客點點頭,然後向七尾瞄了一眼,看來還是在意旁人的耳目。七尾轉身,拿出手機假裝撥打,他沒有偷聽的意思,但也不想打斷他們談話。
  「你從哪裡聽來的?」患者問。
  「跟你說,我有個同事的媽媽以前也在這裡住院,他說他媽媽死得不明不白。」
  「怎麼說?」
  「細節我沒問,不過好像是院內感染。MR……什麼來著?好像是一堆英文字母拼成的病。」
  應該是MRSA感染症吧,七尾猜想。這是一種常見的院內感染。
  「對啊!本來得的是不相干的病,為了動手術才住院的,可是住進去沒兩天,就得了那種病,還沒動手術就死了。你不覺得這樣很奇怪嗎?」
  「很奇怪啊!是在醫院裡感染什麼奇怪的病菌吧?」
  「是啊,要是沒住院,就不會得那種病了。這樣子,家屬怎能接受呢。」
  「結果他怎麼處理?跟醫院抗議嗎?」
  「他當然去質問醫院了,可是照醫院的解釋,意思是說那不是過失,好像說得那種病是沒辦法避免的。」
  「這算什麼?這樣他就算了?」
  「沒有,他也不服氣,去問認識的律師什麼的,結果人家也說這種事沒辦法處理,後來就不了了之。」
  患者哦了一聲。「不能處理啊。」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醫療疏失不是很難證明嗎?我們一般人沒辦法啦!又沒有醫學常識,醫院裡的事情他們一瞞,我們就沒轍了。」
  「這麼一想,還真有點可怕。」
  「是啊,所以我才問你這家醫院要不要緊。」
  「你問我,我也答不上來啊。像我,只是割個息肉而已,應該不會出什麼離譜的大錯吧。」
  「也只有求老天保佑了。」
  兩人摁熄了煙,回到醫院。七尾等他們離開後,才拿下夾在耳上的煙。在他們談話時,他把第一根煙丟進了煙灰缸,又費了一番功夫,才點燃了第二根煙。
  關於MRSA感染,七尾也稍有認識。所謂的MRSA,指的是葡萄球菌因某種原因而產生抗藥性,葡萄球菌本身可說是無所不在,但健康的人不會發病。只不過,病菌有了抗藥性就另當別論,經常在幼兒、老人、住院患者身上發病,由於沒有特效藥,因此引發腸炎、肺炎甚至敗血症而喪命的例子時有所聞。光是聽到院內感染這四個字,的確很容易認定是醫院管理不善,但由於無法預測細菌是由誰或是經由何種媒介感染,所以事實上要做到完全預防幾乎不可能,最多也只能將發病的患者隔離、針對症狀予以治療,只要醫院在這方面沒有缺失,就不能追究醫院的責任。就剛才那兩人的談話內容,七尾認為帝都大學醫院並沒有錯。只有在判定感染原因明顯是出於預防工作不足,以及發病後的治療不當時,才能追究醫院的責任。
  何謂醫療疏失?其實是相當難定義的。醫事法將其定義為在醫療行為造成有害結果時之所有醫療事故。其中,除了不可抗力所造成的案例之外,均視為醫療疏失。也就是因故意或過失所引起的,但通常不會有故意的情況。
  依照這種說法,感覺醫療疏失的定義相當明確,然而現實中,問題在於是否為不可抗力。官司中所爭執的,絕大多數都是這一點。
  至於箇中原因,在於患者與院方對事故肇因的看法不同。當事故發生時,包含醫師在內的院方會將其原因訴諸於無可避免的外在因素,如疾病的特性或患者的體質等。相對於此,患者則將問題放在醫護人員的能力不足、疏忽等個人因素上,這麼一來自然會產生衝突。那封恐嚇信便刺激了這部分的衝突,患者們的心情顯然因此受到震盪,這種動搖是否也是犯人的目的,七尾還不知道。
  特殊犯搜查二組還不能說已經將這個案子正式列入調查。七尾和阪本正在帝都大學醫學院和醫院收集情報。醫院事務局的說法不能當真,因為無法判斷他們是否真的將一切開誠佈公。
  公開醫療疏失,並為此道歉——
  犯人二度要求的內容究竟是什麼,七尾目前還未完全掌握。至少,帝都大學醫院這幾年沒有發生這類糾紛。大約十年前曾發生過一個案例,一名患者被診斷為胃癌而接受胃部切除手術,事實上只是胃潰瘍,不需要動手術。這個案例已由主治醫師道歉,患者與醫院也達成和解。
  恐嚇信若是單純的惡作劇當然沒問題,如果不是,那麼犯人應該有明確而堅定的動機。這麼一來,犯人今後可能會提出引發其動機的事實。七尾如此推測。
  也許,關鍵尚未出現。
  然而,這麼想之後,他獨自苦笑,一種自虐的笑。等到案子真的成立,自己大概會被調離第一線吧。
  兩年前,曾經發生一起大型信貸公司遭恐嚇的案子。犯人持有公司客戶名單,並說要在網路上公開,恐嚇信也是透過網路寄發的。
  七尾等人分析電子郵件,查出犯人主要是利用新宿的網咖,最後,埋伏的調查員成功逮捕了犯人。犯人是該公司的離職員工,離職前帶走了顧客名單。
  到目前為止,並沒有任何問題,直到在犯人持有的名單中有了驚人發現後才趨於複雜。
  那份名單是前科犯的詳細資料。不僅有姓名、住址、前科、外貌特徵等,人數多達數千人。
  能夠搜羅這種資料的組織只有一個,這件事一定有警視廳的人涉足。
  然而,接下來的調查工作便沒有進展,正確的說法是遭到高層的打壓。七尾感到焦躁,因為警方又要重蹈護短這種遭人批判的覆轍了。
  七尾依自己的判斷採取了行動。他查出該公司有前任警察,調查與他們接觸的人。結果,查出了某位人物。驚人的是,該人物位居警視廳的要職,而且有收受該公司高額報酬的嫌疑。
  然而,七尾的調查在這裡被打斷,因為他奉命調查其他案件,一件不足以出動警視廳的小案子。
  不久,便有警視廳的人遭到逮捕,但與七尾所追查的人物完全無關,然而警方並沒有針對此事做更進一步的調查。在野黨議員曾在國會裡提出形式上的質詢,但國家公安委員會委員長的答覆也僅止於形式——「將加強處理,以防類似事件再度發生」,如此而已。
  而,七尾之後也不斷地遭到無形的壓力。像這次這樣,為無法確定是否為惡作劇的案子做基本調查,便是他的主要工作。若正式展開調查,他的名字便會被排除在負責名單之外。
  警察的使命究竟是什麼?他每天質疑。防範犯罪,萬一犯罪發生時,盡全力逮捕犯人,應該是這樣的,但他實在不敢說現今的警察組織具備徹底實踐的系統。
  他想起尊敬的前輩冰室健介的話——人生而賦有使命。每當他細細體會這句話,焦躁感便油然而生,被一種沒有完成使命的念頭淹沒。
  第二根煙快燒到濾嘴了。他把煙丟進煙灰缸,走進醫院,進門之後,左側是警衛室的窗口。
  「有沒有什麼狀況?」他問其中一名警衛。
  「沒有。」中年警衛搖搖頭。
  七尾點點頭,開始往前走。
  一名男子從走廊上的廁所走出來,可能是骨折病患,他的右手臂從肩膀吊了起來,外面有一名女子在等候。
  「好快呀。」女子說。
  「裡面有人。我們找別的廁所吧,裡面那個人還哼歌哼得很高興喔。」
  這對男女離開後,七尾也經過那間廁所。但是,才走了幾公尺便折返,打開廁所的門。
  說不上是直覺,原本就不信所謂刑警的直覺。他感覺有異的,是哼歌這個說法。
  男廁有兩座並排的小便鬥,裡面有一間大號用的廁所,門是關上的。剛才那名男子應該是想上大號吧。
  七尾自己也順便小解,豎耳聆聽,裡面的確傳來哼歌聲,還有衣物摩擦聲,卡鏘卡鏘的金屬撞擊聲,可能是皮帶之類吧。
  七尾離開廁所往前走。這道走廊位於夜間出入口旁,白天很少有人經過,現在也沒有人。
  他再度停下腳步,總覺得不太對勁,於是再度走進廁所。
  裡面還是傳來哼歌聲以及衣物摩擦聲。
  既然發出了聲音,裡面的人應該沒有昏倒。但他還是敲了敲門,「請問,你還好吧?」
  果然沒有回應,七尾渾身緊張了起來。
  他伸手扭動門把,一轉就開了,原來沒上鎖。他直接把門打開。
  就在這一瞬間,他聽到卡嚓一聲。與此同時,七尾確認裡面空無一人,馬桶蓋是蓋上的,上面放了一個東西,像是一個黑盒子。
  他立即察覺有危險,下一秒,盒子便猛烈地噴煙。
  20
  透過玻璃,可以眺望窗外的庭園,透過打光,樹叢間蜿蜒的流水閃閃發亮。看著這幅景象,不禁會忘記這裡是飯店的五樓。
  與夕紀隔著餐桌斜對的西園頻頻看表。好像約的是七點,還有一點時間。他們從醫院離開得太早,但夕紀能夠理解西園急著走的心情,常常只要晚一步離開,就得留下來替緊急被送入的患者看診。
  西園的表情變了,他朝著入口處舉起手,女服務生正領著身穿灰色套裝的百合惠進來。她的視線在西園和夕紀之間交互移動,一邊走往餐桌。夕紀朝她微微點頭。
  「對不起,讓你們等了一陣子嗎?」百合惠問西園。
  「沒有,也沒等很久,是我們太早到了,因為還是放不下心。」
  「很緊張?」
  「有點。」說著,西園看著夕紀笑。
  百合惠在夕紀身旁的椅子坐下。
  「道孝呢?」
  「還沒到,剛才來過電話,應該快到了。」
  「是嗎?工作怎麼樣?沒問題嗎?」這個問題是向夕紀發問的。
  「不能算沒問題,但西園教授叫我一定要來。」
  「今天算特別的。不過上次也是特別的。」西園看看夕紀又看看百合惠。
  「請問……道孝的事提了嗎?」百合惠問道。
  「在計程車上講了一些,不過,我想詳細情況等本人來了再說。」
  也對,百合惠說著點點頭。夕紀可以感覺到她似乎也有點緊張。
  道孝是西園兒子的名字。正如西園所說的,他是在計程車上告訴夕紀的。
  「老公,喝點東西吧?」
  聽到百合惠對西園這麼說,夕紀放在膝上的手一下子緊握。老公——
  「也好。喝點啤酒好了。」西園看著夕紀。「你也喝啤酒嗎?」
  「不了,我隨時都有可能會被call回去,我喝茶就好。」
  西園沉思般稍微閉了一下嘴,然後點點頭。「也對。那麼你呢?」他問百合惠。
  「我也喝茶。」
  「好。」
  西園叫來服務生,點了飲料。
  看他正在脫上衣,百合惠立刻從旁幫忙,然後接過上衣,招手叫服務生,動作極其自然。
  夕紀心想,他們就像一對真正的夫妻。同時她也感受到,在自己不知情的狀況下,這兩人已經逐漸建立起夫妻關係了。
  啤酒和日本茶端上桌了。當夕紀拿起茶杯時,西園往入口處看,低聲說:「喔,來了。」
  一名身穿深色西裝外套、年約三十歲的男子,正大步朝這裡走來。一頭長髮似乎染過了,那雙眼睛和輪廓分明的西園很像,但其他部位略顯平板,給夕紀一種中性的印象。
  「您好,對不起我來遲了。」他以清晰的口吻向百合惠道歉。
  「沒關係,我也才剛到。」百合惠回答。
  從這番應答,夕紀得知他們早就認識了。
  年輕男子一看到夕紀,表情變得有點嚴肅。
  「先介紹一下吧!冰室,這就是我剛才跟你說的,我兒子道孝。」西園對夕紀說道。
  她站起來,行了一禮:「你好,我姓冰室。」
  「啊……,我是道孝,父親平常多虧照顧。」道孝也起身點頭。
  「先坐下吧!道孝也是,請坐。」
  在百合惠的招呼下,道孝在夕紀對面坐下。
  「怎麼好像相親啊。」西園這麼說,除了夕紀以外的三個人都笑了。
  他們點的是懷石套膳。在動筷子的空擋,西園頻頻向道孝詢問在美國的工作和生活。夕紀堅守聽話者的立場,應該是說,她在用餐時小心翼翼地避免多說一個字。從他們的對話,聽得出道孝似乎準備在電影製作公司旗下的某個特殊攝影公司工作。
  「不要再提我的事啦,我倒想聽聽醫院的事。」道孝苦笑著說。
  「你想知道這些做什麼?」
  「我不是問老爸,我是問夕紀。」
  驟然聽到自己的名字,她不由得抬起頭。道孝直直地望著她的眼睛。
  「怎麼樣?西園教授對你來說,是個什麼樣的上司?」
  「別鬧了。」
  「老爸不要開口,我是在跟夕紀講話。」道孝嫌吵地揮了揮手,再次問:「吶,怎麼樣?」
  夕紀放下筷子,低著頭等待救援,但西園和百合惠都沒有作聲。她這才發現,他們倆也很想知道她的回答。
  夕紀抬起頭,但不至於和道孝四目相對。「我認為西園教授身為醫師,擁有高超的技術和知識,經驗也很豐富,有很多值得我學習的地方,雖然我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這場合真教人坐立難安啊。」西園難為情地說道。
  「真是好學生的標準答案。」道孝的語氣帶著諷刺,接著又問:「那麼,是值得尊敬的醫生嗎?」
  夕紀頓了一下才回答:「是的,當然。」
  「你剛才猶豫了一下吧?」
  「沒有啊……」
  「那麼,我再問一個問題。」道孝豎起食指。
  「喂,夠了吧,別為難她了。」
  「老爸你不要插嘴,這是很重要的問題。」
  道孝的話讓夕紀抬起頭來,與他視線交會。他並沒有轉移視線。「你認為西園陽平作為父親怎麼樣?」
  夕紀的心臟劇烈跳動,她感覺旁邊的百合惠屏住了氣息。
  「別鬧了。」西園以手肘撞著兒子的手臂。
  「我想瞭解一下,老爸也是吧?確認這一點,不就是今晚聚餐的目的嗎?」道孝以那張中性面孔難以想像的強硬語氣這麼說之後,看著夕紀粲然一笑。「別客氣,儘管說。聽了你的回答,我才能放心去美國。」
  這個單刀直入的問題,讓夕紀不知如何是好。從道孝的口吻,聽得出他並不反對他們再婚。不但如此,他還強烈地意識到這個即將成為後母的女性的親生女兒。
  在這之前,夕紀很少想到西園的家人,她一直煩惱的,是能不能把他當作父親。但理所當然的,這個婚姻不止是百合惠和西園的問題。這一刻,她對此再度有了深刻的體認。
  「怎麼樣?」道孝又問。
  夕紀吐了一口氣。「老實說……,我不知道,對不起!」
  夕紀眼角的餘光瞥見西園點頭,她不知道百合惠是什麼表情。
  「你贊成他們的婚事嗎?」道孝緊追不捨。
  「我不反對,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不反對,但也不積極贊成,是嗎?」
  「喂,你夠了吧!」西園似乎已忍無可忍地喝斥道,「她說她不知道,是非常誠實的回答。她只知道在大學和醫院的我,因為我們只有在身為教授和住院醫師的立場上才有接觸。在這種狀況下,你問那種問題,她當然答不出來。」
  「可是,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這跟年輕男女結婚是不一樣的。」
  「這種事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所以我不急,我打算讓冰室好好想,花多少時間都沒關係。」
  「你要她怎麼想?」
  「什麼?」
  「我是問你,你要她怎麼想。照現在這種情況,不管再過多久,夕紀也只看得到爸爸身為大學教授或是醫師的樣子,這樣教她怎麼判斷你適不適合當她父親?」
  道孝的話讓西園陷入沉默,於是百合惠開口了。「有什麼關係?這種事情,真的很花時間。夕紀當住院醫師的這段期間,也很難去想……」
  「我——」夕紀說,「認為這是我媽的人生,只要媽覺得好就好了,我沒有任何不滿。」
  「你真的這麼認為?」道孝盯著她看。
  真的,夕紀說著點點頭。「我非常肯定,這不是該由我來想的事。」
  「既然你這麼想,那就好。」道孝轉移視線,伸手去拿啤酒。
  接下來的談話有些冷場,尷尬的氣氛包圍了四個人。道孝或許認為自己應該負責,便對西園說:「對了,那個恐嚇信事件怎麼樣了?好像有不少傳聞。」
  西園停下筷子。「傳聞?」
  「我有朋友在出版社工作,他跟我說的,犯人的目的是揪出帝都大學醫院的醫療疏失,這是真的嗎?」
  西園呵呵地笑了。「發生這類事的時候,不負責任的揣測總是滿天飛,若要一一應付還得了。」
  「是有人捏造的嗎?」
  「我不知道犯人有什麼目的,也沒聽說醫院有什麼醫療疏失,也許有人知道些什麼,但那個人不是我。」
  「可是,如果不是惡作劇,還是得想一想吧?要是醫院被裝了炸彈怎麼辦?」
  「那不是我們該想的事。」說完,西園的表情變了,手伸進西裝內袋,站了起來。「失陪一下。」
  看來是手機響了。夕紀感到奇怪,如果是醫院打來的,怎麼不是自己的手機響呢?難道發生了什麼必須請西園到場的事嗎?
  西園很快就回來了,表情變得更嚴肅了。「抱歉,我有事得回醫院,必須先走。」
  「發生了什麼事?」百合惠的聲音有些悲壯。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說到這裡,西園語塞。大概是發現夕紀和道孝不安地望著他吧。
  西園環顧四周,身子往餐桌探過來,低下頭小聲地說:「醫院發生了小火災,似乎是那個犯人搞的鬼。」
  夕紀倒抽一口氣。「是炸彈嗎?」她會這麼說,是因為剛才道孝的話還停留在腦海裡。
  西園淡淡一笑,搖搖頭。「電話裡聽起來好像不是,只是消防車也趕到了,事情好像鬧得不小。總之,各科教授都要集合。」他看著百合惠說:「抱歉,因為這個緣故,之後就拜託你了。」
  「現在回醫院沒問題嗎?危不危險?」
  「聽說已沒有危險。假使真有危險,我更要趕過去,醫院裡有很多我的患者。」
  「教授,我也去。」夕紀也站起來。
  西園猶豫了片刻,但隨即點點頭說:「好。」
  21
  事務局長笠木的表情僵硬,雙眼充血,嘴唇發白。在他旁邊的小野川院長則不時發出沉吟。從兩人身上感覺得出一個共同點,就是怯色,置身於危險而恐懼的同時,想必也深怕失去目前的地位。
  特殊犯罪搜查二組的組長本間和義,從檔案中抬起頭來,凹陷的眼窩射出銳利的目光,不客氣地盯著兩名醫院負責人。「院方所掌握的醫療疏失,真的只有這六件嗎?還真少啊。」
  「不,我們剛才也說明過了,那不是醫療疏失,我們舉出的那六件案例,只是有可能引起誤會而已,往後可能還會出現幾例。」正在說明的笠木,臉上的汗水從太陽穴滴落。
  「事實上,已經出現了。」小野川喃喃地說,「以前在醫院接受治療的患者或家屬,要求說明當時治療內容的案例,每一科都增加了。」
  「哦——」本間頗感興趣地看著院長。
  「應該是受到恐嚇信的影響。由於其中的內容流出去,造成不實傳聞,以前的患者和家屬現在才會找上門,因為對治療結果不滿的患者不在少數。」
  「那些案例不叫醫療疏失嗎?」本間蓄意作弄般揚起嘴角。
  小野川不悅地瞪大了眼。「每一件病例我們都盡了全力,沒有問題。」
  「如果是事實,應該就不會出現這樣的犯人吧。」本間的視線再度回到檔案。
  「有沒有可能是惡質的惡作劇呢?」笠木以求救的眼神看著本間。
  「這也不是不可能,不過現在已經不能仰賴這種不切實際的主觀期望吧。」
  噢,笠木歎氣,垂下肩膀。
  看來組長挺實力的,在一旁聆聽這段對話的七尾這麼想,否則他是不會自行提問的。
  裝設在男廁的機關只是一個發煙筒,設計成一開門就會噴煙。
  當然,由於當時無法立即判別,所以七尾發現後也馬上後退,因為他以為是爆炸物。發現廁所冒煙的醫院員工按下警報器,也不能說是判斷錯誤。
  警衛趕到時,七尾已經發現冒煙物體是發煙筒了,過了幾分鐘,火災警報器才停止。
  消防車不久就趕到了,一確定沒有火災,隨即撤退。但是,將密佈的濃煙完全排出,就花了一個多小時,而引起騷動的醫院要回歸平靜,所需的時間更多。
  調查員自中央署趕來,接著,七尾的警視廳同事也來了,本間組長也在其中。
  現場由鑒識人員進行調查。在這段期間,七尾在醫院的事務局向本間等人描述事發經過。對警方而言,發現者非一般民眾確實省事多了,但這個人偏偏是七尾,本間倒是有點難以處理。
  現場發現了一封恐嚇信,內容如下:
  至今已發送兩封警告函,卻仍未得到誠懇的回應。不僅如此,你們更是對媒體隱瞞警告函主旨所在的醫療疏失等敘述,非常沒有誠意。
  若是小看警告者的執行力,或認定警告函純屬惡作劇,便大錯特錯。為此,雖非本意,我方仍決定進行模擬實驗。想必你們現已確認,我方所設置的物品為無害的發煙筒。然而,若是炸彈將會如何?你們能在爆炸前發現嗎?又,如果爆炸,受害情況會有多嚴重?你們還要做出不會出現犧牲者這等愚蠢的推測嗎?
  如何評價我方的執行力是你們的自由,但唯一確定的是,這是最後的警告。下一次,就不是發煙筒了。
  警告者
  到了這種地步,警視廳也不能再採取觀望的態度。本間會親自出馬,也是因為有了危機意識,認為這不止是惡作劇。
  離開事務局之後,本間便命令部下立刻清查向醫院投訴的所有人。
  「犯人會刻意做這種事嗎?」
  本間瞪著唱反調的七尾:「什麼意思?」
  「向醫院投訴。我認為他應該不會做出引起警方懷疑的舉動。」
  本間用手裡的檔案抵住七尾的胸口。「也有可能是掩飾吧!」

《使命與心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