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還用說嗎?」她把手放在我胸口,「因為我喜歡你。」
  也許我應該問問,我這個腦子快要瘋掉的男人身上有什麼東西能吸引她,但一產生這疑問,頭痛就要發作,只好故意往別處想。「幫我做件事。」
  「什麼?」
  「書架最上層左邊第二本是植物圖鑒,那只是書皮,裡面是我現在的日記本,盡可能客觀地記錄了我的變化過程。」
  直子凝視著書架,輕聲說:「啊,原來那是日記呀。」
  「怎麼了?」
  「沒有,只是以前覺得你看的書真怪。為什麼要套上那樣的封皮?」
  「為了不讓人隨便看。比你幫我做的是,如果我失去了成瀨純一的心,你就幫我把它毀掉。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在那之前你也別看。」
  直子抬起頭:「你不會失去你的心的。」
  「我也希望這樣,但不能逃避現實。總有一天,我會被京極完全取代,就算記憶和意識還是成瀨純一的,人格將變成別人的,然後會去哪兒,那個精神病院。」
  直子閉上眼,搖了幾下頭:「別那麼說。」
  「不是我想這麼說。今天看了那家醫院,條件還不差,覺得我在那兒度過餘生也還合適。你能接受我的請求?」
  她看看我,又看看書架,終於微微點頭:「明白了,假如有那麼一天的話。我相信不會有那一天。」
  「夢想大了,失望也大。」
  「我不管,我不會拋掉希望的,只是……」
  「什麼?」
  「把日記毀掉真是可惜,它有相當大的學術價值呢。」
  「……哦?」我看著直子的側臉,她的鼻樑像滑雪台般畫出優美柔和的弧線,眼睛如深不可測的湖水,閃著奇異的光。我覺得有什麼沉重、不祥的東西在胸口滋長,就像喝了鉛一樣。我下意識地擋住了這種感覺。
  我對她說可以住下,但她說有今天必須完成的事,回去了。她走後,我在屋子裡回憶她柔軟的肌膚、熾熱的呼吸,很奇怪,我沒有一點對不起阿惠的意識。難道成瀨純一的良心也正在消失。
  我得把今天的事寫在日記裡,這是近來最重要的一天。要寫的東西太多了:關於支配著我的是俄狄浦斯的化身,關於我輸給他、抱了直子。直子就是俄狄浦斯的母親。
  我剛要打開日記本,忽然詫異地發現,書架上書的擺放位置好像變了——英語字典放在我從來不放的地方。
  我又看了看書桌抽屜,也是一樣,有被誰碰過的痕跡——只有一個人能做到。
  厭惡之心油然而生。我不想深究,但發現了決定性的一個疑點。把就是電話,和平時擺放的位置不同,被轉了九十度——我從來不這麼放。
  我想起在門外聽見裡面有說話聲,直子說是電視的聲音,其實是她在打電話。是在給誰打?為什麼要隱瞞?
  我的腦子裡又浮現出她剛才的話,她說日記毀了很可惜。科學價值?日記是我為自己寫的,不是為其他任何人,這難道她不知道?要是在乎日記的科學價值,和堂元他們有什麼區別?
  我想到了電話的重撥功能,便拿起聽筒,摁了重撥鍵。電話鈴響了幾聲,對方拿起了話筒。
  「喂,京和大學。」聲音愛理不理的,大概是傳達室。我掛上電話,心跳開始加速。
  心頭的不快在蔓延。我努力抑制自己不去懷疑直子。她說她喜歡我,打開身體接受了我,我要珍惜這樣的事實。
  回過神來,我在觸摸紅色的琴鍵,它發出的聲音能讓我平靜。可琴聲被隔壁傳來的學生們的喧鬧聲淹沒了。我忍耐了一陣,終於忍不住衝了出去,在隔壁門上猛踢。臼井驚恐地走出來,我抓住他的衣領,威脅說再吵就不客氣了。他嚇傻了,不住點頭。
  33
  我強烈感覺到危機。近來我充分察覺自己有越軌的行為,終於,頂峰式症狀露出了苗頭。難以相信自己會做那樣的事,但那正是事實。現在手上還留有當時的感覺。
  昨天深夜,我像往常一樣寫完日記,在看書。那是本在書店看到的宗教書,我抱著一絲希望買了回來,希望能找到一點啟發,讓自己走出眼下的狀態。有人喜歡書中「視心為空」這句話,若真能做到,我就不用害怕京極的影子了。
  正讀得起勁,一陣狗叫聲從後面一個院子裡傳來。自從我搬到這兒,那家就沒安靜過。
  那是條膽小的狗,只要有人經過門前就叫。它像是笨極了,除了家人,誰都記不住,並且一旦開始就叫個不停,直到看不見對方。
  我聽說有人去投訴過,那家主婦回敬道「不叫的狗看不了門」。當時我就想,狗這麼蠢,是像主人。
  看看時間,已經過了凌晨一點。狗還在叫個不停,難道那家人就不覺得吵,他們象院子不大,看起來是普通房子,隔音效果不會太好。
  我沒法集中精神往下讀了,書的內容本來就得靜下心來才能理解。我粗暴地放下書站起來,打開壁櫥,從工具箱裡拿出扳手和鋸子走了出去——最近好長時間沒用,它們都生銹了。後來我想破腦袋也弄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會一下子操起那兩樣傢伙。
  悶熱的無氣最近已持續很久。大多數房間已經熄了燈,空調室外機在響。
  我站在那戶人像外面。有個停車位上沒有停車,放狗窩和小孩玩的鞦韆。
  狗被長鏈子拴著,鏈子的長度能讓它在整個停車位跑動。我一靠近,它叫得更響了。我聽見公寓的某個房間關上了窗。
  要說是看門狗,這狗挺小,是條黑色的雜種狗,正吐著長舌頭叫個不停。我覺得可笑,這家人不可能聽不見這麼大動靜,大概總是這樣,習慣了。這可起不了一點看門的作用。
  我打開柵欄,狗開始狂吠,沒準真是瘋了。脖子被拴住了,它用兩條後腿支著身體站著,對我充滿敵意。
  我右手拿著扳子,看看四周。正是深夜,大家對這條狗已經絕望了,看樣子不會被人看見。
  我揚起扳手,一下擊中它的額頭。它立刻倒下,四腿痙攣,叫聲馬上小了。我想到往日裡它的可恨,不能就此罷手,就又給了它一下。
  今天早上路過那家一看,一片嘩然。看熱鬧的聚了一群還沒什麼,居然把警察也招來了。
  「真幹得出來啊。」
  「就是呀。」
  兩個主婦模樣的鄰居在一旁議論著。
  「聽說不是小偷干的,一定是有人被狗叫惹惱了才幹的。」
  「哦?」另一個主婦壓低了聲音,「那狗是夠吵的。」
  「就是。弄成這樣讓人噁心,可想到以後夜裡不會再那麼吵了,還真是鬆了口氣。」
  「有線索嗎?」
  「說是誰也沒看見。以前好像有人投訴過狗太吵,那人是不是可疑?」
  「話又說回來,也太殘忍了。屍體被扔在後面空地上,不知道是誰發現的,幸好不是我。」
  「就是呀,要是看到狗腦袋在那兒滾著,還不得暈過去。」
  聽到這兒,我離開了,朝車站走去。
  母天,上班的間歇,我好幾回看著自己的手,被油污染紅的手時而看起來像染上了血——但這不可能,昨晚回到房間後,我已經用肥皂洗乾淨了。也許已經沒什麼奇怪的了,那麼多血沾在手上我居然毫不謊張,還沒忘記從容不迫地洗掉沾在門把手上的血。
  我自問為什麼要做得那麼絕?我不光用扳手砸死了那條狗,把屍體拉到空地後,還用鋸子割下了它的頭。想到它傲慢的主人看到這腦袋時的反應,我興奮得渾身一顫。
  成瀨純一無論如何幹不了這事。別說割下狗頭,連殺狗也做不到,不管怎麼想,那都不是正常人幹的事。
  我的意識中並沒有反省昨晚行動的意思。從道理上我明白那是異常行為,卻無法把它放在自己身上去評價。這意味著今後我也有可能去幹同樣的事。
  若只是發生在狗身上也就罷了,這是我的心裡話。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那些沒有生存價值的人,乾脆殺掉好了。
  在員工食堂吃午飯時,我得知殺狗這事比想像的鬧得更大,居然上了電視新聞節目。大概是割下狗頭這一殘忍的情節有新聞賣點。
  「警察認為是對狗叫的報復,或者是異常者所為,具體情況正在調查……」
  播音員的話沉入我心底。異常者——如果我被抓住,無疑會被貼上這個標籤。
  我頓時沒了食慾。回到車間,我在傳送帶和機器的包圍中找了把椅子坐下,打開剛開始看的宗教書,等著上班鈴響。這時女事務員走了過來:「成瀨,電話,是外線。」
  我放下書站起來。她轉過身快步走開,簡直像在說:可不能跟這種男人一起走。我知道她們私底下說我「噁心」,因工作關係不得不說話時也絕不和我對視。看著她擺著長髮的背影我想,要是能使勁掐她脖子該有多痛快。
  電話是橘直子打來來的。她開門見山:「我看了新聞……」
  「狗的事兒?」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長歎:「果然是你。事發現場在你家附近,我有些懷疑才打的電話。」
  「然後?」
  「今晚能見面嗎?」
  「啊?」
  「我直接去你那兒。八點左右可以嗎?」
  「可以。」我放下電話。想到必須解釋昨晚的情況,心頭一陣鬱悶,但又覺得可以完全敞開心扉,這也是事實。前幾天的事還無法釋懷。
  管它呢,不想了。總之,現在只有直子一個人站在我這邊。
  34
  晚上,她如約而至。我拿出坐墊,端出下班路上買回來的紅茶。
  「好喝。」直子誇完紅茶的味道,馬上切入正題,「為什麼要這麼做,能告訴我嗎?」
  「沒有理由,只是干了想幹的。」
  「你想把狗殺死,割下腦袋?」她皺起眉頭。
  「事實上是這樣。」我詳細敘述了昨晚的情形。她似乎能理解狗叫聲吵得人惱火這一點,但當我說到殺狗、砍頭時,她眉頭緊鎖。
  我說:「我想畫畫,可怎麼也無法下筆,腦子裡一點兒靈感也沒有,只是在貼著白紙的畫板前發呆。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碰這鋼琴。」
  她看著我指給她看的玩具鋼琴,像在看什麼討厭的東西。「你是說症狀在惡化?」
  「沒錯,並且在加速。京極不讓我畫畫,而想讓我彈琴。我覺得這種力量在一天天加大。」
  「沒那麼悲觀。你還在記日記嗎?」
  「嗯。」
  「今天記了嗎?」
  「剛寫。」
  她點點頭,視線移向書架。這動作讓我很警惕,她為什麼對日記那麼在意?從她的眼神中我能感覺到除了對我的關心,還包含其他的意思。
  「你現在已經和那些傢伙……堂元他們沒來往了?」
  「沒了,所以也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是嗎?」
  「哎,我有個想法,」她的雙手手指一會兒交叉一會兒放開,昨晚這種事沒準什時候還會發生,我很擔心,想常來看看你,這樣也許能在你一時衝動要幹傻事的時候阻止一下。」
  「接著說。」
  「給我一把備用鑰匙吧,不一定總能和你事先打招呼。」
  「備用鑰匙?」
  「是啊,有的吧?」
  看著她撒嬌般的眼神,我又開始心生厭惡。她為什麼要鑰匙?是真想救我嗎?前幾天的情形浮現在腦海裡,我去醫院那會兒工夫,這個女人究竟在幹什麼?
  我說:「沒有備用鑰匙,阿惠拿走了。」這是事實。
  她的臉上明顯露出失望,這表情更加深了我的懷疑。
  「哦,真遺憾,還想幫幫你呢。」
  我沒放過那一瞬——她的目光在書架處停了一下。
  「渴了,」我站起來,「我去買啤酒。」
  「你不是戒酒了嗎?」
  「今天例外。你等一會兒。」
  走到外面,沒想到風涼颼颼的。可能是頭腦發熱才這麼覺得。
  我故意提高腳步聲走出走廊,又悄無聲息地回到門前。我不想懷疑她,但可疑的地方太多了。如果她想出賣我,會趁我不在有什麼舉動。我打算突然把門打開。
  但……
  我站在門前剛想開門,聽見裡面有說話聲。我抓著門把手,全身僵硬。她不會和自己說話,那就是說在給誰打電話。
  我豎著耳朵,可聽不見。過了一會兒,聲音沒了。她像是掛了電話。
  我沒有勇氣開門。我不願去想她出賣了我。我願意相信,她對我的感情是真的,就算我對她的感情源自京極的意願。
  我不知道自己呆了幾分鐘,或許實際上並沒有那麼久。我舔舔乾燥的唇,深吸一口氣,把門打開。
  她正在弄自己的包,看樣子是正慌忙把什麼東西收起來。
  「呀,嚇我一跳。真快啊。」她臉色發青,「啤酒呢?」
  「自動售貨機停了,這一帶晚上不賣酒。」
  「啊?」她神色慌張,「真沒辦法。」
  「你剛才在幹嗎?」我問。
  「沒幹嗎……就是發發呆。」
  我看看書架。日記本周圍明顯被動過,我沒說穿,伸手環抱住她。
  「你怎麼啦?」她一臉不安。
  「你會幫找的,對吧?」
  「嗯,當然。」
  我把唇貼了過去,就勢把她放平,將手從她的裙子底下伸進去,粗暴地扯下她的絲襪和內褲。她突然被觸到雙腿之間,身子不由一顫。
  我不管她小聲抗議「別胡來」,由著性子在她身上發洩.她一直忍著,仔細想想,能忍受這樣的痛苦,一定有什麼原因。
  完事後我說:「去沖個澡吧,汗津津的不舒服。我一會兒洗。」
  她猶豫了一下,似乎沒找到拒絕的理由,便赤稞著站起來,沉默地走進浴室。
  聽見浴室傳來淋浴的聲音,我直起身掛過她的包打開,首先看到的是個相機大小的黑色機器。我拿在手裡看了看,馬上明白了那是一台手提複印機。再看看包裡,發現了幾張複印紙,紙上印的不是別的,正是我日記的部分。
  我開始耳嗚,被抑制的東西在往上湧。腦在拒絕往深處想,是京極在拒絕。
  頭暈。腦袋深處傳來電子音,嗡嗡作響。
  我把包放回原處,躺下抱著腦袋。正好這時她從浴室中走出,身上裹著浴巾。也許是發現氣氛不對,她的表情有些生硬:「怎麼了?」
  「沒事。」我躺著朝她伸出右手。她在旁邊坐下,握著我的手,被我一下拉了過去,失去平衡,倒在我懷裡。浴巾開了,露出濕潤的肌膚。我吻了吻她的耳朵,有浴液的香味。剛才似乎還為氣氛變化而不安的她像是因為我的反應放下心來。「又要?」她的眼神有些為難,表情卻緩和下來。
  「有事和你商量。」
  「什麼?」
  「和我遠走高飛吧,去安靜的地方,不用和別人來往。」
  一絲困惑在她眼裡閃過——我預料中的反應。她扭過身去,背對著我:「那樣不好,還是應該嘗試治療,不要放棄。」
  我親吻著她白皙的背,手伸到她胸前:「你不願意?」
  「不是,我是想尋找能讓你康復的辦法。」
  「沒有辦法。」
  「會有的。」她轉過身,「不要自暴自棄。」
  「跟我一起走。明天就走,明天早上出發。」
  「別胡說,這明擺著不可能。」
  「可能。」我騎上她,她很配合地環抱著我的背。我坐穩了,讓她無法動彈,然後說:「你的行李只有那個,有那個包就行了,對吧?」
  「啊?!」她一臉茫然,眨了眨眼。
  「那個包。」我說,「必要的想必只有複印機?」
  「……你看啦?」她的臉上寫滿恐懼和困惑。
  「為什麼?」我俯視著她,「我做錯了什麼?我什麼都沒做,只不過是愛上了你,而這也是因為你們給我做的手術。為什麼對我這麼過分?」
  她的眸子在晃,嘴唇在顫抖:「不是的……你聽我說,這裡面有原因。」
  我壓著她的身子,雙手挪到她的脖子:「你說吧,俄狄浦斯最後也被他母親騙了嗎?」
  「求求你,聽我說。我是愛你的」她開始哭。
  我腦中火花四射。愛——她不該用這個詞。這只能踐踏我的精神。
  我掐她的脖子,手指摳入皮膚,柔軟中帶著堅硬。她的臉因驚恐而變形,手腳並用地掙扎著。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球變得白多黑少了,現出無數血管,臉上的皮膚變成青色,口水從沒了血色的臉邊流了下來。
  她不動了,我沒離開她的身體。肌膚還有體溫。她發呆似的看著空中,那虛空的表情和活著的時候相比有一種不同的美。
  我站起身,抬起她的雙腿細看。她失禁了,惡臭刺鼻,我卻簡直覺得甜美。
  我離開她,赤裸著站起來,從流理台下拿出一瓶白蘭地打開,獨特的香味飄散開來。
  我沒找酒杯,對著瓶子就喝。久違的酒精毫無牴觸地被全身吸收,就像往乾枯的沙漠灑水。
  我看著她。是個美麗的女人,但,不過如此,我沒有任何感情,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當然,也沒有後悔。
  我站在床邊拉開窗簾。今晚真安靜,幸好殺了那條狗,看著如墨的夜色,我的心沉靜了下來。
  我猛喝一口白蘭地,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我的視線沒有穿過玻璃,看著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臉。那張臉毫無生氣,沒有一絲感情。以前我見過這張臉。
  是那個有著死魚一樣眼睛的男人。
  【葉村惠日記5】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晴)
  不詳的預感。那條電視新聞。
  看到殺狗事件,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那是阿純公寓後面人家的狗。阿純討厭它,也說過殺死就好了。
  難道是他?這不可能。他連蟲子都殺不了。
  假如是他幹的呢?怪我嗎?知道他痛苦卻逃走,我錯了嗎?
  35
  殺死橘直子已過了三天。這天,我吃完午飯回到車間看見留言條上寫著有人在等我。看那笨拙的字跡,一定是那個輕狂的事務員留的字條。最近不管什麼事她都用紙片傳送,這種方式我也求之不得。
  近來我盡量避免和別人接觸,在周圍全是機器的空間默默重複著同樣的工作,只在開工前和收工後與班長商量時不得不和他對話,那時我也很少主動開口,只是聽他的指示,被問到什麼也盡可能簡短作答。
  班長覺得我是個怪人,不好溝通,但我在工作上沒出過差錯,效率也遠遠超過以往的工人,他對我無可挑剔。
  工廠正門入口有個簡易大廳,可以在那裡和來訪的同行交談。正值午休時間,二十多張桌子空空如也,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客人——當然,即使在人群中我也不會認錯——倉田警官。
  「希望沒打擾你吃飯。」他看著我的臉。
  「像是有急事呀,」我一邊用獵犬般的眼神回視他,一邊在他面前坐下,「特意跑到這麼臭烘烘的地方。」
  「也不是多著急的事。本來想晚上去找你,又想看看你在哪種地方工作,就上這兒來了。」
  「哦?」我靠在椅子上,抱著胳膊,「找我什麼事?」
  「是這樣……」他拿出筆記本打開,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身件不舒服?」
  我搖搖頭:「沒有。」
  「哦,那就好……好像臉色不太好。」
  「大概是幹活累的,最近有點忙。」
  「最好悠著點。」他的目光回到筆記本,「你知道橘直子吧,在東和大學醫學部堂元研究室當助手的那個。」
  我點點頭。這是預料中的問題,我絲毫不覺意外:「她怎麼了?」
  「兩三天前失蹤了。」
  「失蹤……」我覺得這個詞聽起來很奇怪,大概是因為知道她在哪兒才這麼覺得,「下落下明?」
  「對。兩天前她在老家的父母報了案。她母親說,兩天前的中午,堂元教授給她打電話,說她女兒沒去大學,往家裡打電話也沒人接,問她知不知道情況。她母親慌忙去了她公寓,果然沒人。以為是出去旅行了,可沒有準備過的跡象,跟誰都沒打招呼就走了也很奇怪。她母親給能想到的人打了一圈電話,沒人知道她的去向。聽說本來她母親想再等一晚上再報警,可擔心得坐不住了,深夜跑到了警察局。」
  「這樣,」我說,「也不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可不能不管。可能是捲進了什麼事件。特別是她和那個意義重大的手術有關,現在下落不明,必須考慮到那個方面。有關情況相當麻煩。我負責這件事,也是因為我多少對情況有所瞭解。」
  他沒說她可能被殺了。
  「你想問我什麼?」我歪著頭,微微揚揚起下巴。
  「首先是線索。關於她的失蹤,你能想到什麼嗎?」
  我慢慢轉過臉去:「我不可能知道她的去向,對吧?」

《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