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婆娑

  整個八月,風野都比較空閒,從九月中旬以後漸漸忙了起來。
  前一段寫的「試問醫療行政」的文章頗受好評,所以現在又著手寫「為醫者戒」的系列報告文學。另外,還要繼續寫六月以來一直承擔的「走近名人」專欄以及保險公司的公司史志。忙,說明有事幹,不是壞事。但是,寫得好,人家下次就期待著更好,這是個很大的壓力。
  總編輯說過好幾次了,「順利的話,有可能獲得紀實文學獎」。這或許不過是鼓勵之辭,但是聽了覺得心裡挺舒服。
  「好,我非幹出個樣子來。」
  風野面向書桌暗下決心。如果得了獎,-子對自己大概會刮目相看,再不會嘲諷什麼「爬格子的」。興許就此把注意力從年輕人身上收回來呢。
  「為了不輸給年輕男人也得幹出個樣子來。」
  本來工作與年輕男人沒有任何直接關係,但是風野下意識地把二者聯繫了起來。
  這次採訪不單局限在東京,還要去瞭解各地的醫療實際情況,所以往外跑的機會很多。
  十月初,為了調查一家逃稅大產醫院的情況去了趟大阪。當然,因為是週刊雜誌的工作,交通、住宿全可以報銷。
  在大阪住了兩夜,第三天晚上趕回東京,一出羽田機場,立刻給-子撥了個電話。
  「再有一個小時我就到了,給準備下晚飯。」
  「你在機場隨便吃點再過來吧。」
  滿以為-子會高興的,回答卻是如此冷淡。
  「人家緊趕慢趕地剛回來,一個人吃飯多沒勁。簡簡單單的就行,快點給我準備吧。」
  「知道了。」-
  子的回應仍然十分消極。
  昨天通電話時,-子還高高興興地問今天幾點的飛機。怎麼說變就變了。
  可能公司裡遇上不順心的事。風野瀟灑地揮手攔住一輛出租車。
  每當錢包鼓起來時,風野出手都很大方。路上,在首都高速路幡谷出口處堵車,用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抵達下北澤。
  「喂!」
  風野打開門,把手提包放在地上-子只是從裡邊探頭看了一眼,並沒有迎出來。
  這樣的迎接方式,讓人感到掃興。風野想先洗個澡,但肚子餓得厲害。
  「先來點啤酒。」
  風野脫下衣服,直接換上睡衣坐到桌前-子從冰箱裡取出啤酒,遞過杯子和開瓶器。風野自己起開瓶蓋猛灌了一口。
  「啊,痛快。」
  風野今天一早起來就沒停腳,採訪過程順利,看樣子能出篇不錯的稿子。啤酒不能助興,-子冷漠的表情讓風野覺得意外。
  「對了,給你買禮物了。」
  風野從提包裡掏出一個嵌著象牙的小盒子放在桌上。
  「不知道合不合你意?」-
  子朝桌上看了一眼,仍然站在煤氣灶前看著燒魚。
  「下個月還要去一次大阪,咱們一起去吧,星期六、星期日你又沒事。」-
  子沒有答話,把-魚乾、米飯、醬湯擺放在飯桌上。米飯好像是接到風野從機場打來的電話後現做的,還冒著熱氣。從量上看飽餐一頓是足夠了。但是,顯然這不是下功夫做的。
  「不打開看看嗎?」
  風野喝著啤酒,示意-子桌上的小盒子。
  「謝謝!」-
  子客氣了一句,伸手解開繫著的圍裙,臉上沒表現出高興的神態。
  「怎麼樣?」
  「挺好的。」-
  子點著頭,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欣喜地喊「我真高興」,同時鞠個大躬。
  「跟我去大阪嗎?」
  「還是你自己去的好。」
  「哎?出什麼事了嗎?」
  風野夾了一塊魚,手懸在盤上-子搖搖頭。
  「你可不大對勁啊,我剛回來你就……」
  「啊,裝得還挺像。」
  「裝?我裝什麼了?」
  果然是不在的這幾天裡發生了什麼事。風野對-子說今天回來,而且就是這個時間回來的,並沒有撒謊哄騙-子。
  「到底怎麼回事?」-
  子起身到灶邊上,一邊燒水一邊說:「你夫人找你呢。」
  風野全明白了。去大阪的這幾天裡-子與妻子之間的確有事情發生。
  「剛才你太太來過電話。」
  風野把吃了一半的飯碗放在桌上看著-子問道:
  「打到這兒了?」
  「那當然了。」
  妻子肯定知道風野與-子來往,也肯定知道-子住在下北澤一帶。兩三年前,-子寄來過一張賀年卡,妻子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還有一次,-子來電話是妻子接的。當時妻子問:「你住在什麼地方?」-子就說了。
  不過,即使知道這些,妻子也不會有-子的電話號碼啊!
  通過住址查電話號碼是個辦法,但是那張賀卡還保存著嗎?妻子能不聲不響地在掛歷上記下男人夜宿不歸的日子,就完全可能留著那張賀卡。
  也有可能妻子看了風野的記事本。一般記事本都放在上衣口袋裡,有時也放在提包裡,偶然還忘在書房的書桌上。本子上清清楚地寫著矢島-子,只要有心查找並不困難。
  曾經有一次,妻子又為風野外宿發脾氣時說:「說不定什麼時間、在什麼地方發生點什麼事,你起碼把你在外邊的地址留給家裡。」當時,風野模稜兩可地點了點頭。心中為妻子摸不準自己的去向而暗自鬆了口氣。
  不管怎麼說,妻子竟然把電話打到-子這裡,實在膽子不小。妻子若是嘗到甜頭,今後總往這裡打騷擾電話,或是找自己的話,問題就嚴重了。
  以前想不到妻子能做出這種事,現在只得提心吊膽。
  「真是她嗎?」
  「我能瞎編嗎?你太太說得明白,『我家男人沒在您府上打擾吧?』就這麼說的。」
  「那你答話了嗎?」
  「我不能裝不知道吧?她好像是有急事。」
  確實,若沒有急事也不至於往丈夫的情婦家打電話。
  「你跟你太太說的是明天回來吧?」
  風野對妻子說明天回去,但是連夜趕回來悄悄在-子這裡過夜。要是妻子有所察覺就可能已經往大阪的旅館打過電話。
  「何必費那麼大的勁勉強到我這兒來呢?」
  「其實並不勉強。」
  「反正我不想讓人說成偷嘴的貓。」
  「我老婆她……」
  風野話剛出口就嚥了回去。對什麼「妻子」,「老婆」這類詞-子格外敏感,她希望自己被人這麼叫。所以,稍不小心就可能招致不必要的囉嗦。
  「她是那麼說的?」
  「還有呢。什麼你知道體貼妻子啦,孩子們都喜歡你啦。多好!」
  「說我和她彼此相愛?」
  「夫人過生日時你送過一條項鏈吧?明年是結婚十五週年,還準備一起去歐洲旅行,是嗎?」
  的確,風野給妻子送過一條項鏈,那已是兩年前的事了。而且還是因為孩子們說媽媽過生日必須送禮物,才臨時跑到百貨店買了一條項鏈。去外國旅行也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兩年前在老家時,母親說,你們明年就結婚十五年了,帶上妻子出國看看。妻子是還沒出過國,但當時風野並沒有明確答應一定要出國。
  「這話都扯哪兒去了……」
  「還說你知道心疼人,她可幸福了。」
  妻子為什麼說這些?吹噓八字沒一撇的出國旅行,讓獨身未結婚的-子聽了又該做何感想?看來,妻子有意刺激-子,顯示自己的優越地位,如果-子因此一怒之下與風野分手才正中下懷。
  「她亂說的,不要放在心上。」
  「我能不放在心裡去嗎?」-
  子氣哼哼地吼起來。妻子與-子從此進入公開的敵對狀態。該如何不留隱患地收拾局面呢?不過,風野眼下更關心的是電話內容。
  是出版社有什麼急事?或者是鄉下的母親病了?還是孩子出了什麼事?可是,如果事情真的很急,妻子不會在電話上沒完沒了地亂說一氣的。最大的可能性是出版社方面關於工作的事情。但是,手頭上該交的稿子都交了,剩下的稿子也不急。
  「那,你後來怎麼說的?」
  「我當然說不在這裡了。她又接著說:『你不過是我丈夫眾多情婦中的一個。』我實在氣極了,就對她說,你今晚上多半回我這裡過夜。」
  風野聽得目瞪口呆-子真是不管死活,弄得自己毫無周旋的餘地。這簡直是妻子與-子的正面衝突。
  「你還說過,『我妻子為人寬厚』吧?你聽聽她是怎麼寬厚的!什麼『他不過是一時尋歡,我把他暫時借給你,什麼時候他再甩了你,讓你受累了。』」
  「『是啊,我倒挺想把他還給你,可是您家先生非往我這兒靠,我也沒什麼辦法』,我就這麼頂的她。」
  「天哪!」
  風野搔了一下頭髮,把杯中啤酒一口喝乾了。雖然只是電話上的交鋒,卻也夠絕的。風野更想知道妻子為什麼特意打這個電話,真有急事的話,也不能放著不管。
  面前就是電話機,往家撥個電話立刻就能清楚。
  然而,在暴怒的-子面前跟妻子通話無異於火上燒油。拎子的臉甚至有些亢奮地扭曲起來。
  這個電話只能在外邊打,也只好再換一次衣服。
  「我得去看看情況。」
  見風野飯吃了一半就要走,-子馬上就說:「請您快回家吧!」
  「不是回家,我去趟公司。」
  鳳野進了裡屋脫下睡衣,換上來時的那身衣服,領帶也沒顧上系,在襯衫上套上西服,正要出門,-子在背後喊道。
  「您別忘了拿提包。」
  「我去趟公司,一會兒就回來。」
  「電話是你家來的,你太太找你有急事啊!」
  風野自有打算,不過是不能置亢奮狀態中的-子於不顧才說自己去公司。難道女人體察不到男人的這番苦心嗎?抑或是心中明瞭卻成心發難呢?
  「估計是公司的事情。」風野一邊穿鞋,一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子似心有不甘:「我看你乾脆直接回家得了。」
  「太太燒的一手好飯萊,外邊的飯難吃得無法下嚥,不是嗎?」
  「你又說到哪兒去了?」
  「你太太還說你就喜歡她做的飯菜,做什麼吃什麼。」
  妻子做飯的手藝的確不錯,雖然不是什麼名菜。妻子在海邊長大,特別擅長鑒別生魚的鮮度,調料也配得恰到好處。
  風野確實誇獎過妻子:「好吃」、「飯館的飯菜也趕不上你的手藝」,但也是那麼有限的兩次,並沒有一天到晚掛在嘴上,更沒說過「外邊的飯菜無法下嚥」。怪不得-子今晚備的飯菜那麼簡單。
  「你要上玉城學園的女兒也正等著你回家呢!」
  風野的大女兒明年上高中,提出讓她上附近名校玉城學園也是妻子自己,風野並沒有表示贊成,也沒有表示反對。可是妻子好像把這一切都說成是風野的主意,向-子誇耀風野如何顧家、疼孩子。
  「荒唐……」
  風野再一次為女人的淺薄而感到無奈。
  趁有急事打電話的機會,妻子有的事沒的事趁機來一通大發議論,真是差勁。另一方面,為這耿耿於懷的-子也真夠嗆。
  風野早已無心辯解,默默地出了屋,實際上再解釋恐怕也是白費工夫。
  妻子也真是的,對獨身又沒有孩子的-子講自己被丈夫愛戀、家庭和睦、孩子們健康成長等等,只能使-子自卑、沮喪。就算是有仇,也不能咬住人家要害狠咬啊。這不是往傷口上撒鹽嗎?
  妻子表面上老成穩重,竟然幹出這等事來。
  但是,如果站在她的角度看問題,對她的心情也不難理解。
  在電梯上,風野仍然在沉思。身為妻子,當有急事時卻沒辦法與丈夫聯絡上。丈夫出差在大阪過夜,旅館裡卻找不著人。倘非不得已,妻子是不會把電話打到-子處的。
  問比自己年輕、俘獲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我丈夫在你那兒嗎?」作妻子的肯定感到羞辱難當。
  既然毅然決然地打這個電話,不把心中積怨傾倒出來就不能求得內心平衡。只有吹噓丈夫如何愛著自己,如何與丈夫親密無間,才能抹去蒙受的羞辱。正是這種急切的報復心情才使妻子誇大其辭的吧。
  夾在兩個女人之間的風野,完全理解雙方的心情,冷靜下來看,兩個都有各自的道理。
  風野有時產生一種錯覺,認為自己雖處於這三角關係的頂點位置,但可以置身其外,冷眼相向,彷彿自己是局外人,對兩個女人的嚴重對立反倒震驚、恐慌,不知所措。
  然而,風野是沒資格唱高調的。無論多麼無聊,多麼沒有價值的爭端,始作俑者,非風野其誰?如果沒有風野這種男人攪在中間,兩個根本不相識的女人之間何來矛盾?風野製造了爭鬥的原因,哪有資格作壁上觀評論什麼「無謂的爭鬥」呢?既然知道「無謂」,為什麼又不努力制止它的發生呢?
  想到這些,風野再一次痛恨起自己的無能。
  天陰沉沉的,看不到星星、月亮。
  九點鐘剛過,街角的雜貨店還沒關門,香煙櫃前紅色的公用電話擺在那裡。風野走過去,往周圍看了一下,然後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因為出了市區,所以風野先多塞進幾枚十元硬幣。話筒中聽得鈴聲剛響,就傳來小女兒的聲音。
  「爸爸,你在哪兒?」
  「在外邊,把媽媽叫來。」
  妻子好像在別的房間,稍過片刻才接了電話。
  「是我呀,誰找我啊?」
  「你在哪兒啊?現在。」
  跟孩子剛才的問題一樣。風野壓低嗓門說:
  「我在大阪,是不是有什麼事了?」
  「可是旅館裡找不到你啊。」
  「我想著或許今天趕回來,所以把房退了。」
  「你在哪兒打電話呢?」
  「啊,我不過是問問,怕有什麼事。」
  「那你沒有問過別人嗎?」
  「沒有哇!快告訴我有事沒有?」
  「有個叫村松的來了個電話,說有急事要見你。」
  村松是雜誌《東亞週刊》的主編,他與自己的這次大阪出差沒什麼直接關係,所以沒有告訴他自己去了哪裡。
  「什麼事啊?」
  風野一直在為《東亞週刊》的「走近名人」欄目寫連載,不但每期均按時交稿,連丟漏字、錯別字都沒有。
  「他好像慌慌張張的樣子。」
  「知道了,我立刻給他去電話問問。」
  風野剛要放下話筒,妻子搶了一句問:「今天回來嗎?」
  「我在大阪,這麼晚了怎麼回去?」
  「那你得找個地方住下吧?」
  「住哪兒還沒定呢。」
  妻子那邊沉默一下,接著傳來冷冰冰的質問:
  「跟你說過吧,就怕有這種事,去哪兒了,應先跟家裡交待清楚。」
  風野沒再答話,掛上電話。從電話機的退幣口嘩啦嘩啦地滾出好幾枚十圓的硬幣。
  總覺得妻子好像看見了自己回到-子那裡。自己說在大阪,妻子恐怕已一眼識破。風野掛上電話後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頭一句話是「誰找我?」又強調「我在大阪」。現在只好不再想這事了。
  雖然已經晚上九點多了,但是因為今天是截稿日,所以編輯們應當在辦公室。風野打了個電話,先是個小青年接的,馬上主編就接過了電話。
  「您給我家打過電話了」
  「是的,正等著你呢。」
  好像主編在看稿件,話筒裡傳來翻頁的聲音。
  「是這麼回事。上期登的那個叫益山的,說要告咱們。」
  在上星期《東亞週刊》的「走近名人」欄裡,風野寫了帝立大學理事長益山太一郎。文章由採訪札記和作者印象、益山照片構成。
  「哪兒出了問題?」
  「就是與政界的關聯那一段。說他在二戰前滿州的某機關的隱秘活動中十分活躍。」
  「事實終歸是事實啊!」
  「你說的不錯。但是,人家指責說是毫無根據的中傷,嚴重破壞了本人的形象。事實擺在那裡,我們不予理睬也沒什麼。不過對手可不是一般人物啊。」
  主編似乎已膽怯了三分。
  「或許寫篇認錯聲明就能化解此事。這個欄目是請你執筆的,所以……」
  這個專欄的最後確實是簽了「風野」名字中的「野」字。
  「我覺得自己沒寫錯什麼。」
  「這我知道。他們有錢,還和右翼勾結著,如果事鬧大了,這些人可什麼都幹得出來。」
  可以想像到,如果與益山一夥對簿公堂,將是極為麻煩的。
  「那,主編您是怎麼考慮的?」
  「我自然也想就這麼挺下去。但是局長他們的意思是讓讓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哎,電話上不好談。你在什麼地方?」
  「就在東京。」
  「不是大阪嗎?」
  「我剛趕回來。」
  「能不能現在過來一下?」
  「行。」
  這下可沒工夫與妻子、-子糾纏了。
  風野來到大路上,攔了輛出租車。本來走幾步就是車站,但是,風野心中一急就不想坐電車。
  這些年寫過各種各樣內容的稿件,像這次要被人家控告還是頭一遭。
  雖然事出意外,但仔細一想,在寫那篇文章時可能自己多少有點意氣用事。
  剛動筆時還想著考慮對方的承受能力,遺詞用語還有所克制,後來就有些疏忽了。按說,寫這類文章,危言聳聽一點才受讀者歡迎。單單是人物介紹的話誰都會寫,平淡無奇。寫署名文章時總想博「出位」,所以往往筆法鋒芒畢露,言辭過激。
  總之,吸引讀者與侵害個人隱私關係微妙。
  出租車到神田的公司時已近十點。
  入夜後的樓群十分安靜。只有出版社大樓的一角還亮著燈。
  風野正要從東亞公司的後門進去,忽然收住腳步,朝正門入口處的公用電話走過去給-子打了個電話。
  「我現在到公司了。」
  風野的意思是我沒回家,但-子那邊沒有出聲。看樣子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在對方生氣時,對其施以更大的震動就能平息怒氣。比如,外宿不歸被老婆申斥時,不低頭謝罪,而以暫時不回家相要挾時,老婆就慌得顧不上生氣了。當然,使用這種方法自己也需要有豁出去的精神準備。
  「出大事了。」
  風野長歎一聲,-子似乎有些慌了神。
  「你怎麼了?」
  「可能被起訴,讓警察抓走。」
  「這不是真的,出什麼事了?」
  「上星期寫的連載把右翼分子的大人物給得罪了。」
  風野簡單地敘述了主編剛才講的情況。
  「那今天你不能回來了嗎?」
  「我現在必須去和主編談話,估計不會有大問題的。」
  「真可怕,你當心些早點回來。」
  「我不睡,等你的電話。」
  看來虛張聲勢很奏效。反正-子已經溫柔如初。可以放心了。
  風野向門衛說明身份,走進電梯,《東亞週刊》的主編室在三層電梯門的左側。風野進屋時,主編剛吃完夜餐的米飯盒。
  「辛苦了,來得很快嘛。」
  主編說著把餐具往桌子的一邊推了推,在桌子右側坐下。
  「這事還挺麻煩啊。」
  因為明天要發排稿樣,編輯部裡有十幾個人在加班。其中還有風野熟識的攝影記者。大家進進出出的一派忙碌景象。
  「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我原先想靜觀對方的下一步行動,再考慮對應辦法。今天打電話來的自稱是益山的秘書。他說『決不能這麼完了,立即登出整頁篇幅的認錯聲明!』態度極為強硬。眼下必須馬上定下來是否在下星期雜誌上刊登。」
  「這事不值得大張旗鼓地認錯道歉吧?」
  「你說的當然有道理。問題在於這些人與暴力集團相勾結,如果衝到公司搗亂,或者威脅你的家人就不好辦了。」
  益山是大學的理事長。社會上傳聞他實際在經營房產地、股票交易,甚至插手政界的幕後交易。曾經因涉嫌干涉一家公司的拍賣,而在報紙上曝光。此人心黑手辣,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自己卻從不親自出面,而是指派手下的人干。
  前些年《日本週刊》就被那夥人整得不輕。法庭上雜誌一方雖然勝券在握,但是,社長和主編家裡一天二十四小時騷擾、威脅的電話不斷。結果,出版社被迫庭外和解。
  維護正義的職業報人,如此軟弱實在可悲。但是,誰要是當事人,或許誰也無法不說違心話。
  「要是倒霉的話,你我首當其衝。」
  毫無疑問,那些人只要想幹,調查家庭地址、電話號碼易如反掌。真要是打過來騷擾電話,自己恐怕也受不了。風野有些沮喪了。忽然,主編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哎,你說過今天不回家也行吧?」
  「開頭我是那麼想的。」
  「不該給你家裡打電話,抱歉,抱歉。」
  「哪裡話,沒什麼的。」
  「不過,還是得加點小心,那夥人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
  益山那夥人若是發現-子,製造個性醜聞,自己就完了。
  「還真是碰上冤家了啊。」
  主編無奈地笑了笑。這次的對手的確不好對付。
  「總之,明天跟局長匯報之後就做決定,如果要登出認錯聲明,你就多包涵吧。」
  風野一時拿不定主意。
  「當然,要看認錯聲明怎麼寫。暫時只能承認措辭不當,興許……」
  「這麼一來等於承認是咱們不對,打官司的話就很不利吧?」
  「登認錯聲明的前提條件當然是不起訴了。對方也沒什麼了不得的。我覺得他們只是表面強硬,很有可能出人意料地做出讓步。」
  主編正說著話,年輕的編輯送過來了剛印出的校樣。看著大家都在忙,風野就起身告辭。
  「大概是怎麼回事,我清楚了。」
  「照剛才咱們說的,明天我跟局長匯報後立刻通知你結果。白天你都在家嗎?」
  「可能在工作間。」
  「行。你回去也再好好想想。」
  風野點點頭朝外走去,這時,責任編輯村瀨追了過來。
  「麻煩不小啊。不過,我主張堅決頂到底。上面的頭兒淨是軟骨頭。」
  村瀨遞過來香煙,風野拿了一支,點上火。
  「那篇文章並沒有什麼過分的遣詞用字。關於益山的類似傳聞以前就有。咱們雜誌的使命就是揭露暗面。如果為此寫認錯聲明,讀者就會認為咱們雜誌沒有見解。」
  風野並不認為一本週刊能有什麼特別的見解,不過是捕捉銷路看好的熱門話題而已。但是對於說揭開益山這種人的真面目是週刊的一種使命的想法還是能理解的。
  「那,你跟主編怎麼說的?」
  「基本上表示反對。」
  「你做得對,如果投降的話,作為作家的你風野先生也要被讀者唾棄的。」
  村瀨的話讓風野心裡覺得發虛。一個小小欄目,動筆時從未考慮過什麼見解不見解的。當然,自己的觀點還是有的。但是硬提到見解的高度則讓人難為情。總的而言,風野不擅長自吹自擂。
  在那篇文章裡,風野只想譏諷一下像益山那樣的偽君子,僅此而已。在寫作過程中,的確想過,讀者肯定會感興趣。
  「絕對不能讓步。」
  村瀨作為責任編輯,隨便想說什麼都行。而站在局長、主編的角度就不得不瞻前顧後。
  「我們的主編可是怕局長的。」
  村瀨可能對主編心存芥蒂。風野是局外人,無心捲入。
  「我會慎重考慮的。」
  說完,風野就出了編輯部。經過大門口的公用電話時,風野沒有停腳。來到大街上,風野才找了個公用電話亭給家裡打電話。
  「是我。」
  接電話的妻子立即問道:「回家嗎?」
  「回什麼家啊。剛才與村松聯繫上了,他說因為我那篇連載,益山那夥人向公司施加壓力要起訴我。」
  「那現在怎麼辦?」
  「我只是跟主編談了一下,還沒商量好,有可能打官司。萬一有可疑的電話打到家裡,你別理睬,掛上就是了。」
  「哎,你可別冒失啊!」
  妻子緊接著又問道:「你現在就回來嗎?」
  風野手握話筒下意識地點了下頭,馬上又慌忙搖頭。
  「我在大阪。想回去這麼晚也回不去啊。」
  「明天到東京了我立刻給你打電話。」
  「在大阪住什麼地方?」
  「還沒定呢。」
  「那我就沒法與你聯繫上了?」
  「我不是說了嘛,明天到了東京就打電話。」
  平時碰到這種情況,妻子往往緘口退讓。但是,今天卻異常執拗。
  風野剛要上電話,妻子又一次問道:「現在你真的在大阪嗎?」
  「我還要說幾遍?」
  雖然是反詰的語氣,可是卻顯得底氣不足。
  「不會是去了別的地方吧?」
  「怎麼問這個……」
  風野歎了口氣,妻子已經掛斷了電話。
  妻子完全有理由不相信自己。她給-子打電話時,-子說了今天回來。這會兒自己再說在大阪也沒用。
  看來-子那邊風平浪靜了,妻子這邊卻更加風急浪高。
  「真是不順哪……」
  按下葫蘆,浮起來瓢。這時候哪有精力糾纏不休。
  回到下北澤,身著睡衣的-子跑過來打開門。
  「怎麼樣了?」
  比起剛才從機場回來時的態度,-子溫柔得簡直像換了個人。
  「不太好辦。搞不好的話還得寫認錯聲明呢。」
  「為什麼?你一點也沒錯啊!」-
  子麻利地接過風野脫下的西服掛在衣架上。
  「起訴以後,麻煩事就多了。就算是暫時的,我也要變成被告了。」
  「你應當鬥下去。屈服於人家的壓力就會壞了你的名聲。」
  哎?這口吻跟剛才村瀨幾乎一樣。風野有些吃驚-子是堅定的主戰派。
  「你果真這麼想?」
  「那還用問。否則也太說不過去了。」
  妻子囑咐「千萬別冒失」,-子正好相反。到底是誰更愛著自己呢?
  「不過,右翼裡的大人物,什麼壞事都可能幹出來。說不定能查出這兒的電話號碼,打騷擾電話啊。」
  「我不在乎。」
  「人身威脅也不怕嗎?」
  「只要是為了你!」
  聽到心愛的女人說這番話,當男人的覺得幸福至極。
  還是-子貼心啊!也許,拎於是在出版社工作的緣故,知道如果退縮就意味著敗壞名聲。
  但是,-子的坦誠又使風野在喜悅之餘生出幾分擔心-
  子會不會是希望把這件事搞複雜化呢?
  按常理看,首先受到威脅的確定無疑的是妻子而不是拎子。如果風野與-子的關係因此而公開化,-子也未必放在心上。或許-子正巴不得天下大亂呢。
  風野感到有些累了。從早上開始工作,傍晚離開大阪。剛到東京就被告知有可能受到起訴,為此又趕到公司。一整天都沒住腳地跑,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
  「還吃點飯嗎?我買了點四喜飯團。」
  風野這才想起來,自己沒吃完飯就匆匆出去了-子把壽司飯團和小盤子擺放到飯桌上-
  子大概為自己在風野剛回來時的冷漠做補償,不過這變化來得也太快了些。
  可能知道了急事與風野家裡無關,是公司的事,-子才消了火氣。
  風野嚼著飯團,心中為-子態度的說變就變感到吃驚。
  「累了吧?」
  「想洗個澡。」
  「澡水早就準備好了。」
  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到。風野喝了口茶,起身進了浴室。
  「水溫合適嗎?」
  「正好。」
  風野嘴上答應著,腦袋裡卻想著家裡-子是高興了,可妻子那邊以後怎麼收場?
  妻子一般不會為點小事斤斤計較,但今天卻異常固執。在電話上說最後那句話時聲音都有些變調了。
  在給家裡打電話前,風野準備就妻子對-子的亂說好好教訓她一下。可是沒說幾句話,這個念頭就不見了。虧了沒訓斥妻子,否則,等於不打自招地說自己在-子這裡,自討沒趣。心裡有鬼即使想訓斥妻子也沒辦法做到。
  關於妻子在電話上對-子講的話,暫時只能忍著。今後,妻子是否還會打這種電話呢?估計不大可能。如果真地再打,她們倆人之間必將重燃戰火。
  現在一切平靜,但是一觸即發的危機可能更加嚴重了。
  「我給你搓搓背吧。」
  浴室外又傳來-子的聲音。
  「啊……」
  風野剛想點頭說可以,卻慌忙閉上了嘴。以前只要-子問是否需要搓背,風野總是毫不猶豫地轉過背去。但是,聽-子說與年輕男人一起去了海濱後,風野不覺間膽怯起來-
  子沒有聽見答話,於是推開浴室門探頭問道:
  「怎麼了?不搓了嗎?」
  「噢,我昨天在旅館剛洗過。」
  「可是沒搓背吧?」-
  子說著話進了浴室,把睡衣的前擺夾在雙腿之間,開始在搓澡海綿上打香皂。
  「來,我給你搓搓。」
  風野順從地把背轉向-子。
  「不過,既然他們不怕把事鬧大,乾脆我們主動點,全給他捅出來,曝曝光。」-
  子還在想著打官司的事。
  「打架時,肯定是膽小的輸。」
  「噢……」
  風野隨聲附和著,腦子裡仍然在想著-子與妻子間的矛盾。這兩個人恐怕都認為示弱者輸,所以,才針尖對麥芒。
  「你就是膽小,讓我不放心。」
  是啊,風野也不認為自己算膽大的。甚至比膽小的女人還要膽小。
  「對方要是明白咱們不好欺負的話,就會軟下來。無論他是什麼大人物,肯定都要講體面,跟週刊雜誌作對,沒那麼容易。」-
  子講的很有道理。問題是整個《東亞週刊》能否確定力戰的方針,單是主編還不夠,如果局長乃至社長的意見不統一,就無法獲勝。風野充其量不過是專欄作家,人家怎麼肯做後盾呢。
  「換我的話,饒不了他們。」
  擦完了背,風野又在浴缸裡泡起來。
  風野要好好休息一下,暫時什麼也不想。風野的全身都浸在水中,只露著頭在外面,雙目微閉。只一會兒工夫,疲勞感漸漸消退,一種渾身鬆弛的困意油然而生。
  「嘿!」
  風野吆喝一聲,從浴缸裡出來,用浴巾擦於了身子,換上睡衣,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一邊朝客廳走過去-子面有慍色地看著電話機。
  「怎麼了?」
  「怪事。剛才來了個電話,可是卻不說話。」
  「你說喂餵了嗎?」
  「當然說了,但是對方一直沒說話。」
  「準是錯電話。公司裡就常有這種電話,有時連聲對不起也不說就掛了。」
  「可是,我問『是哪位』,對方也不答話,然後就掛了。」
  「大概是惡作劇。有些單身男人閒得無聊,半夜三更找開心。」
  「我覺得不像。似乎有意不說話,試探這邊的反應。」
  風野聽著-子說,覺得摸不著頭腦,就拉開冰箱門想喝點啤酒。
  「是不是你認識的人哪?」-子又問道。
  「我認識的人不會往這裡打的。」
  風野用力掀去瓶蓋。
  「是不是你以前的年輕的男朋友?」
  「那我接了電話,他怎麼不說話呢?」
  「大概沒有什麼急事,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吧?」
  「胡說八道……」-
  子若有所悟般地說:「不會是那些叫嚷要起訴你的人打來的吧?」
  「他們不會知道我在這裡。再說既然是騷擾電話豈能一聲不吭呢?」
  「對了,五天前也有一次。挺嚇人的。」
  「別放心裡去。該睡覺了。」
  風野往臥室走,-子跟在後邊。
  「哎,是不是你太太啊。」
  半夜三更的妻子為什麼要往-子這裡打電話,而且一言不發,保持沉默?
  「她認為你在這裡,才打電話吧?」
  「那她肯定得問點什麼,不說話不是很奇怪嗎?」
  「不,就是為了騷擾……」
  「她不可能幹這事。」
  「但是,五天前那個電話,也是你來的那天。當時,我立刻掛斷了。然後就再沒來過。」
  「幹這種事對她又有什麼好處?」
  「或計是要用這種無聲的電話把我折磨出神經衰弱。」
  「她還不至於那麼壞。」
  「喲,還是向著太太啊!」
  「我沒那個意思,我是說不會是她。」
  「不,肯定是她,憑我的直覺,沒錯。」
  「電話那邊有什麼聲響嗎?」
  「一點也沒有。我猜得出來,是在屏氣靜聽這邊的動靜。」
  風野家的電話放在客廳的電話檯子上。雖然可以想像出夜深人靜孩子們熟睡之際,妻子一個人握住話筒屏氣靜聽的樣子,但是,又無法認為那是真的。
  「真會是……」
  風野自言自語地說,找不到徹底否定的根據。如果是打給-子的電話,應當對-子說話的-
  子接了電話,對方卻不出聲,說明這人正在尋找另外的人,或者這電話本身就是別有用心。
  「今天,你給你家裡打過電話嗎?」
  「打了,我說自己還在大阪。」
  「你這麼一說,她就知道你在我這裡了。」
  「可是……」
  「沒錯。就是你太太。她在用無言的電話召喚你呢!」
  「別嚇唬人了。」
  「害怕的是我啊!真討厭!」
  「說是她打的,毫無根據嘛。不就是個騷擾電話嗎?不要老想它。」
  對說不清的事,懷疑猜測也沒用。
  「睡吧,睡吧!」
  風野說完後就躺下了-子仍然是滿腹狐疑,慢慢地鑽進了被窩。
  天剛亮,風野就被-子搖晃醒了。
  「喂,喂,起來,起來!」
  風野勉強睜開眼睛,看見-子睡衣上披了件坎肩正緊盯著門口。
  「我剛一開門就看到讓人害怕的東西。」
  風野沒聽明白,爬了起來,穿著睡衣到門口,推開了門。
  「哎……」
  一瞬間,風野以為看見了一隻死老鼠,但是定睛細看發現不是老鼠,很像用動物皮毛縫製的小海豹。
  風野把門又推開了一些,探頭四下看了看,清晨的樓道裡靜無一人,有輛兒童自行車停放在隔了兩個門的人家前。
  「是海豹玩偶。」-
  子戰戰兢兢地從風野身後走過來看著。
  「幹什麼扔在咱家門口?」
  「可能是誰丟的。」-
  子彎下腰正要拾起來,忽然轉過臉去。
  「真嚇人,臉和肚子都被切開了。」
  安著一雙漂亮眼睛的海豹,從臉部一直到腹部被縱向切了個大口子,左右還有兩三處戳傷。毛茸茸的,不近前看,是看不出來的。
  「有人劃開口後扔到這兒的。」
  「有人?是指……」
  「有人在詛咒咱倆啊。」
  「居然……」
  風野擠出點笑容,從頭至腹貫通下來的大口子,讓人看著不舒服。
  「真可怕!」-
  子把手搭在風野後背上。
  「準是搞錯了。」
  「不,不可能。絕對是有人特地扔在這兒的。知道是我的住所,故意干的。」
  的確,看著扔在地上被開了膛的玩偶海豹,不得不承認是有人成心所為。可是,真有幹這種無聊事的人嗎?
  「別胡思亂想了,肯定是誰碰巧掉在這裡的。」
  「那怎麼正好會掉在我的門口?」
  「可能一開始掉到旁邊那家門口,然後滾過來的。」
  「玩偶海豹怎麼會自己動呢?」
  「所以嘛,不是風吹的就是誰踢過來的。」
  「不會的,就是有人放在這裡的。」
  「可是我昨天夜裡回來時,門口什麼都沒有啊。」
  「所以,是半夜。」
  「莫非……」
  風野夜裡回來時已經過了十一點,現在是七點幾分,如果是有人拿過來的,應當在深夜到天亮這段時間。
  真有人會在這段時間裡特地來放這玩藝兒嗎?
  「算了,扔那兒別管了。」
  關上門以後,-子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肯定是有人跟咱倆結了仇。」
  「你太多慮了。」
  「不,沒錯的。」-
  子使勁搖著頭。
  「昨晚上的電話也一樣……」
  顯然,-子在懷疑妻子。風野覺得,無論妻子對-子如何忌恨,也不至於幹出這種事來。就算是妻子干的,風野也不願意相信。
  「不許你胡思亂想了。」
  「我不是胡思亂想。我是認真的。一定是昨天夜裡我們入睡後,她悄悄來的。」
  妻子在深夜來到丈夫和他情婦的屋前,扔下一隻切開肚子的玩偶海豹。這一切實在匪夷所思。
  「別說了!太無聊了!」
  「討厭。啊,我就是討厭她。」-
  子喊叫著,突然把頭埋進被子裡。
  「我受不了了!」
  聽著-子從被子裡傳出的沉悶喊叫聲,風野注視著那扇妻子可能在半夜來過的門-
  子一旦鑽進牛角尖,就輕易不會改變主意。今天這事無論怎麼跟她說,不是她想像的那樣,是無濟於事的。
  看著-子趴在被子裡,風野沒再說什麼,來到客廳翻看早上到的報紙。經濟版、政治版一帶而過,正看社會版時,-子換好衣服,坐到梳妝台前,開始上妝。然後,拿起手袋就要出門。
  「現在就走嗎?」
  平時總是九點過幾分出門,今天早了一個多小時。
  「早飯呢?」
  「我沒胃口。抱歉,你回你那個家吃吧。」
  「上哪兒去?」
  「公司啊。這屋子太嚇人,我可不敢呆。」
  「不要多心,冷靜一些嘛。」
  「讓人家那麼整,能冷靜得了嗎?」
  再這麼說下去可能又演變成吵架。風野不吱聲了-子大步走到門口,穿上鞋。
  「你最好早點回去,問問你老婆。」說完光地一聲帶上門走了。
  風野一個人在屋里長歎了口氣。好不容易才修復的關係,又被這無聊的事破壞了。
  「養貓為伴伴為君,低聲下氣貓主人。」石川啄木的詩句又浮現在腦海中。
  不過,這件事果真是養隻貓那樣的事嗎?如果確實是妻子為詛咒-子,把海豹拿過來的,此事就不可能兒戲視之。
  不能想像妻子幹出這等蠢事。大概是個孤立事件吧,或者有人認錯了人,也有可能與要打的那場官司有關聯。
  但是,對方既然敢堂而皇之地提出起訴,就完全用不著用這雞鳴狗盜的手段。
  那麼,不是偶然的事件,就是妻子所為了。
  是的,-子說的不錯,問問妻子自然就真相大白。但是,這事如何問得!而且,就算是妻子於的,恐怕也不會老老實實地承認「就是我」。
  大約一個小時後,風野出了-子公寓,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因為已經說過昨天在大阪過夜,這個時間回家還早了些。就說是乘的早班飛機吧。這樣,時間的銜接上就沒問題了。
  電車出站了,車上人很少,因為是往郊外走,自然比較空。上班時間多數人都是往市區方向走,自己卻反方向而行,所以,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當職員時,風野厭煩在特定的時間裡隨人流往相同的方向走。但是,真坐在反方向的車上時,又彷彿感到只有自己被人們排斥在外,不禁心中悵然。
  約近一個小時後,車到生田。風野走到家,發現門鎖著,於是用隨身帶著的鑰匙打開門。進屋一看,飯桌上的碗筷都還沒收,好像人並沒走遠。
  去哪兒了?風野上了樓,看見妻子正在臥室睡覺。
  「喲……」
  妻子在床上只是轉過臉來。
  「你回來了?」
  「坐的早班飛機。」
  好像是把孩子打發到學校以後,妻子再睡一會。身上穿著泳裝式內衣,枕邊放著脫下的衣服。妻子馬上起床換衣,風野直接進了書房。
  三天沒回家,桌子上的郵件已經堆了起來。大部分是雜誌,還有四五封信。風野只是看了看發信人的名字,然後又看了看表。
  十點半整。
  侍候孩子上學後,妻子又睡到這麼晚是很少見的。
  到目前為止,起碼是風野所見,妻子從沒有早上起床後再睡覺的事。或許今天身體不適?但是,妻子看見自己回來,立即就起來了,似乎又不像有病。
  風野又想起-子門前的玩偶海豹。
  會不會是由於去放海豹,晚上沒睡好?夜裡十一點時門口還沒有任何東西,所以,如果是妻子去放的,只能在深夜或天亮前這段時間。
  「難道真是……」
  風野情不自禁地連連搖頭,不願繼續往下想了。
  這時,妻子門也沒敲,逕直走進了書房。
  「昨晚上你在哪兒睡的?」
  鳳野默不作聲,端起妻子遞過來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後才說話。
  「當然是大阪。」
  「那,你是早上回來的?」
  「這還用問。坐飛機回來的。」
  「幾點的航班?」
  撤謊就怕別人刨根問底,就算是能自圓其說,可是,哪怕是剎那間的猶豫也會讓對方看出破綻。
  「八點多……」
  「那你是剛剛到,對嗎?」
  如果八點起飛,一個小時後到達東京羽田機場,現在是十點多,時間上是吻合的。但是,妻子卻語氣更加強硬了:
  「請你檢點一些好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孩子們對你很失望。」
  風野回頭一看,妻子淚眼朦朧地盯著自己。
  「我昨天一夜都沒合眼。」
  妻子說完就轉身出了書房。
  風野一個人呆在書房裡,點上一支煙。
  很久沒見到妻子發怒了。看得出來,今天妻子是真的生氣了。
  發牢騷時拿出孩子當幌子,是妻子的慣用手法。但是說「孩子們很失望」,未免過分了些。當然,孩子們感到失望不是不可能,但有什麼必要非說出來不可呢?
  不過,風野最注意的是妻子說她一夜未睡。為什麼現在睡覺自然是明白了。可是,一夜沒睡又幹了什麼呢?
  難道是去放海豹嗎?
  不,這不可能。風野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但是,立刻又有新的疑問出現。
  考慮了一會兒,風野下了決心,走出書房,推開臥室門。妻子背對門朝裡側躺著。
  「喂,你知不知道海豹?」
  「什麼海豹?」
  妻子鎮定的語氣,出乎風野預料。
  「就是海豹嘛。」
  「海豹怎麼了?」
  妻子轉過頭來,臉上的表情很茫然。
  「噢,我隨便問問。」風野退出臥室,回到書房,坐在椅子上。
  看來真不像妻子干的。剛剛鬆了口氣的風野忽然覺得這次很對不住妻子。
  雖然有心認個錯,但是認錯就會使昨天的撒謊露餡。
  再說,妻子也有不對的地方。特別不能原諒的是給-子打電話時胡說八道。
  不過,眼下這種情況,還是什麼都不說為妙。
  「不捅馬蜂窩不會挨螫刺」啊!
  風野吸著煙向窗外望去。圍牆對面伸過來的樅樹枝葉隨風微微晃動。
  還想再喝杯咖啡,卻難以向妻子開口,自己又不想動手。只好接著吸煙,把來的信看了一遍。然後試著給《東亞週刊》的主編撥了個電話。原以為時間可能早了些,不料主編已經在辦公室了。可能昨天加班搞得太晚,在公司附近的旅館過的夜吧。
  「剛才和局長談過了。結果還是刊登認錯聲明。你怎麼想啊?」
  主編單刀直入地問道。
  「當然了,你也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內容嘛不過是承認措詞不當就可以了。」
  「可是……」
  風野想起-子說的堅決不能妥協。
  「我知道你想不通。這麼著吧。聲明由我負責寫好不好?不會讓你難堪的。」
  主編說到這份上,風野也好了再說什麼了。
  「事鬧大了,咱們吃虧呀。」
  主編似乎已經認定,只有寫認錯聲明才是收拾局面的穩妥辦法。風野心中不樂意,但是也沒有明確說「不」的勇氣。
  態度強硬並不能保證能鬥得過益山一夥。即使幸運地打贏官司,付出的代價也無法預計。
  另外,如果因為一味主戰而使主編、局長頭痛,必定破壞自己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
  這些人若是認為風野好鬥,勢必敬而遠之,今後有活兒也不會送來了。如此看來,惟有順從公司的意思才是上策。
  「軟弱……」風野自言自語道。謹小慎微的自己太謹小慎微了。要是-子知道了,準得指責自己沒骨氣。
  無論主編怎麼說,該堅持的必須堅持。
  但是,現實些看,目前情況下,固執己見不會有任何好處。自己受點委屈,就可以大事化小。風野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在打退堂鼓。
  「總之,關於刊登認錯聲明的事,請多多包涵。」
  對主編的又一次請求,風野表示了同意。
  風野工作上不順利,受到這麼大委屈,妻子卻愈加冷淡。自己敢拈花惹草,當然就得有相應的精神準備。但是,冷戰狀態持續下去的話,男人是受不了的。比如,想喝杯咖啡,卻找不到咖啡,不知道咖啡伴侶、白糖放在什麼地方。要出門了,內衣、襯衫、襪子都得一樣一樣自己找找。褲子需要熨、沒有手絹。自己在外邊時,打到家裡找自己的電話被拒接的話,工作也無法正常進行。其它生活上的瑣碎小事也無一不是妻子一手操辦,男人突然要自己過日子,簡直寸步難行。
  如果負氣離家住到-子那裡又會怎樣呢?也不行。短時間的話,三兩天沒什麼問題。要是一個星期、十天半個月的話立刻就生出許多不便。例如,郵件在家裡才能收到,重要電話也是打到家裡。若本人不在,回信和接電話就要被耽誤。因此可能會失去約稿的機會。還有,西服、領帶、外套什麼的都在家裡放著,想換衣服就必須回家,要不然就得讓衣服臭在身上。另外,寫作上需要資料、文獻、辭書,回去取吧,可能遭白眼,當丈夫的臉也沒處放。取這個拿那個的,一次一次回家,就像偷嘴的貓偷偷潛入人家,得手後迅速逃跑。
  當然,只要豁得出不要這個家,遭白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找輛卡車把當用的東西一下全拉走就行了。
  可是,老實說,風野還沒有勇氣邁出這一步。有人會認為他沒出息。然而,一旦結了婚。建立了家庭,再離開這個家絕非易事。因為這不單純是有沒有勇氣的問題,這更是責任感的問題。
  常聽到女人輕鬆地說,若男人沒出息,當太太的該毫不猶豫地分手。實際上也是如此。女人對丈夫極度不滿時,往往採用分手的方式。即使不是真的分手,也會捲個包袱離家出走。
  在這點上,男人則顯得優柔寡斷,想分手卻遲遲下不了決心。猶豫之際又錯過了時機。就連在外邊多住幾天都做不到。苦惱一番之後,發現自己仍然呆在家裡沒動。
  但是,風野卻不認為那是男人的優柔寡斷所致的。的確,表面上是男人猶豫不決,實際上卻是男人較之女人更具理性、更有責任感的表現。
  男人即使不在家裡工作,身邊也離不開照顧日常生活的人。否則就無法去公司上班,下了班也休息不好。有的男人說,在老婆出走後才感到離不開老婆。實際上,這種感覺更多的是由於妻子不在家,生活上不方便,並不等於對妻子的愛戀。
  總之,女人發脾氣時,可以甩開家一去不回頭,男人就做不到。因為他必須工作,這也是男人很難放棄家庭的一個原因。
  而且多數情況下,夫妻離異的責任要由男方承擔。如果是男人不規矩,這還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往往對男人的責任追究相對要嚴厲得多。
  女人說離就離了,男人卻必須考慮離婚對工作造成的影響,要向公司的上級、同事以及業務上來往的家戶一一解釋說明。
  另外,離婚後還有孩子撫養費、生活安置費等一系列麻煩。
  如果不想惹那麼多麻煩,就只能安於現狀,自認倒霉。
  男人不是優柔寡斷,而是不想碰那無窮無盡的麻煩。離婚所付出的代價男人要遠大於女人

《如此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