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德·布裡薩克小姐,亦即聖呂剋夫人,是怎樣度過她的新婚之夜的

    舉世聞名的比西-德-昂布瓦茲原名叫路易-德-克萊蒙。他是一個英俊的騎士和十全十美的貴族;他的表兄布朗托姆[注]把他列入十六世紀的名將之一。好久以來沒有人比他擁有更光榮的戰功。國王們和親王們渴望獲得他的友誼。王后們和公主們向他送去最甜蜜的微笑。比西接替了拉莫爾的位子,得到馬格麗特-德-納瓦拉王后的寵愛;我們在另一本書裡[注]敘述過她的寵臣拉莫爾之死,寵臣死後,這位善良的王后,由於溫柔多情,需要安慰,對英俊而勇敢的比西-德-昂布瓦茲進行過瘋狂的追求。她的丈夫亨利對這一類事情向來是無動於衷的,這一次也受到了感動;幸虧她對比西的愛情為她的哥哥弗朗索瓦公爵贏得比西站到弗朗索瓦的一邊,否則安茹公爵就不會饒恕他的妹妹了。這一次,安茹公爵又拿愛情去為他的隱蔽的、優柔寡斷的野心服務,這個野心在他的一生中給他帶夾了多少煩惱,卻極少成就。
    可是比西雖然處在戰功、名利、女人各方面都獲得成就當中,他的靈魂仍然是沒有受到任何人類弱點控制的靈魂;他從來不知畏懼為何物,直到我們所說的時期為止,他也從來沒有嘗過愛情的味道。他說他自己有一個貴族的胸膛,裡面跳動著一顆皇帝的心,可這顆心是貞潔的、純淨的,同剛開採出來未經寶石工人的手觸摸過的金剛鑽一樣,只在陽光的注視下生長成熟。因此在這顆心裡容不下使比西坐上真正帝位的覬覦想法。他認為自己完全有資格登上帝位,帝位還配不上他,只能給他作比較的對象。
    亨利三世曾經想獲得他的友誼,比西拒絕了,說什麼國王的朋友就是國王的僕役,有時比僕役還不如,因此他認為這樣的身份對他不合適。亨利三世默默地忍受了這個侮辱。更嚴重的是,比西選擇了弗朗索瓦做他的主人,更加重了這層侮辱。弗朗索瓦公爵的確是比西的主人,就如同古羅馬的鬥獸士是獅子的主人一樣。鬥獸士必須伺候和餵養獅子,否則獅子就會把他吃掉。這就是比西同弗朗索瓦之間的關係,弗朗索瓦總是促使比西去支持他的私人糾紛,比西看得很清楚,可是這樣的角色對他很合適,他也樂於承擔。
    羅昂[注]有一句名言:“不能當國王,不屑當王公,我仍然當我的羅昂。”比西把這句話作為他創作一種理論的依據,他說:“我不能當法蘭西國王,可是安茹公爵能夠而且想當國王,我要當安茹公爵的國王。”
    事實上,他的確是安茹公爵的國王。
    聖呂克的底下人看見令人生畏的比西進入公館,馬上奔去通知德-布裡薩克先生。
    比西掀開馱轎的門簾伸頭問道:“德-聖呂克先生在家嗎?”
    門房回答:“不在家,先生。”
    “我到哪兒可以找到他?”
    那個可敬的僕人回答:“我不知道,先生。公館裡大家都為這件事在發愁。德-聖呂克先生從昨天夜裡就沒有回來。”
    比西十分驚異地說了一句:“啊!”
    “這件事就像現在我向您叩稟的那樣確鑿無疑。”
    “聖呂剋夫人呢?”
    “聖呂剋夫人的情況不一樣。”
    “她在公館裡嗎?”
    “她在。”
    “請向聖呂剋夫人通報,說如果我獲得准許向她當面致敬,我會非常高興。”
    五分鐘之後,通報的僕人回來說:聖呂剋夫人十分愉快地接見德-比西先生。
    比西離開他的天鵝絨坐墊,登上大樓梯,冉娜-德-布裡薩克一直走到客廳的中間來歡迎他。冉娜的臉色十分蒼白,她的像烏鴉翅膀一樣黑的頭髮,把白色臉龐襯托成象牙雕刻;她的眼睛紅紅的,那是一夜痛苦失眠的結果;她的臉頰上還可以看出有銀白色的新鮮淚痕。比西原來看見她的蒼白臉色就微笑起來,本想對她的帶黑圈的眼睛說上幾句打趣的客套話,但是他看見這些真正痛苦的徵象就停止了他的即興發言。
    少婦開口說:“歡迎,德-比西先生,雖然您的光臨使我非常驚嚇。”
    比西問道:“夫人,您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本人對您是不幸的象徵?”
    “啊!昨天晚上您同聖呂克先生不是決鬥過嗎?就在昨天晚上,對嗎?請您承認吧。”
    比西無限驚異地說道:“我同聖呂克先生決鬥?”
    “對呀,他避開我同您單獨談話。您是安茹公爵的人,他是聖上的人,你們之間早就不睦。不要瞞我吧,德-比西先生,我求求您。您應該理解我的擔心。他是跟聖上一起走的,這是事實;可是你們可以再見,可以重新碰頭。告訴我真實情況吧,聖呂克先生發生什麼事了?”
    比西說道:“夫人,這真是十分奇妙的事。我以為您會問我的傷勢如何,您卻反過來質問我。”
    冉娜喊起來:“聖呂克先生把您打傷了嗎?他真參加了決鬥!啊!您瞧……”
    “您弄錯了,夫人,他根本沒有參加決鬥,更沒有和我打過架,感謝天主,這位親愛的聖呂克,我並不是在他的手裡受的傷。不止這樣,他還盡了他的一切可能使我不受傷。可是他自己也應該告訴您現在我們已經同達蒙和皮蒂亞斯一樣是好朋友了。”
    “他告訴我!他怎能告訴我呢,既然我一直沒有再見到他?”
    “您一直沒有再見到他嗎?那麼您的門房告訴我的是事實了?”
    “他對您說什麼?”
    “他說從昨晚十一點鐘起聖呂克先生便沒有回來……從昨晚十一點鐘您便沒有見過您的丈夫嗎?”
    “唉!事實就是如此。”
    “他能到哪兒去呢?”
    “我正在問您。”
    比西料到發生了什麼事,他說:“當真!請您把事情經過告訴我,夫人,這件事非常有趣。”
    可憐的少婦十分驚異地注視著比西。比西忙道:
    “不!我的意思是說,這件事非常悲慘。我流過許多血,身體上的各部分機能還沒有恢復正常,所以說話顛三例四。請把這件悲慘的事告訴我,夫人,請說吧。”
    於是冉娜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從亨利三世命令聖呂克送他回官說起,說到盧佛宮的門全部緊閉,衛兵怎樣回答,後來果然沒有回來。
    比西說道:“啊!很好,我明白了。”
    冉娜問道:“怎麼!您明白了?”
    “是的,陛下把聖呂克帶回盧佛宮,進宮以後,聖呂克便沒法子再走出來。”
    “為什麼聖呂克沒法子再走出來?”
    比西露出尷尬的樣子,說道:“啊,天哪!您在要求我洩漏國家機密了。”
    少婦說道:“可是我也去過盧佛宮的,我的父親和我一同去。”
    “怎麼樣?”
    “就這樣:衛兵回答我們說他們不知道我們說些什麼,聖呂克先生大概已經回府了。”
    比西說道:“這更加證明聖呂克先生是在盧佛宮內。”
    “您以為是這樣嗎?”
    “我敢肯定,如果您這方面也想證實一下的話……”
    “怎麼?”
    “您可以親自去證實一下。”
    “我能這樣做嗎?”
    “當然。”
    “可是我到盧佛宮去是徒勞的,人家會像以前那樣拒絕我,會對我說以前對我說過的話。因為如果他真在盧佛宮,誰會阻止我去見他呢?”
    “我問您,您想不想進盧佛宮?”
    “進去幹什麼?”
    “去看聖呂克。”
    “假如他不在裡面呢?”
    “我的天哪!我,我告訴您他在裡面。”
    “這真奇怪!”
    “不,這完全是事實。”
    “不過您自己能不能進入盧佛宮呀,您?”
    “當然能,因為我不是聖呂克的夫人。”
    “您真叫我吃驚。”
    “您儘管進宮吧。”
    “您怎麼解釋呢?您一方面說聖呂克的夫人不能進入盧佛宮,另一方面您要帶我進去!”
    “這並不矛盾,夫人;我帶進盧佛宮的並不是聖呂克的夫人……女人嗎,是不行的!”
    “那麼您是在嘲弄我了……瞧我這麼傷心,您好狠心!”
    “一點也不!親愛的夫人,請聽我說:您今年二十歲,身材高大,黑色眼珠,您昂首挺胸,很像我的最年輕的侍從……您明白嗎?很像昨晚那個同金錢白錦緞非常相配的英俊小伙子。”
    冉娜漲紅著臉,喊道:“啊!多荒唐的想法,德-比西先生!”
    “請聽我說,除了我向您建議的辦法以外別無其他辦法。您同意或者不同意,必須選擇其一。您想不想見一見您的聖呂克?您說吧。”
    “啊!我寧願犧牲一切去看他。”
    “好吧!我答應您,帶您去看他而不需要您作出犧牲!”
    “好是好……不過……”
    “啊!我已經跟您說過用什麼方法了。”
    “好吧!比西先生,我照您的意思辦,不過請您通知那個小伙子我需要他的一套服裝,我要派我的一個女僕去取。”
    “不必。我家裡有的是為這些傢伙參加王太后的第一次舞會準備好的一些新服裝,我派人去拿一套來。我要挑一套最適合您身材的派人送給您;然後您同我在一個約定的地點見面,比方說,今天晚上,在聖奧諾雷街,靠近普魯韋爾街口,然後,從那裡……”
    “從那裡去哪兒?”
    “當然-!從那裡我們一起到盧佛宮去。”
    冉娜笑起來,伸出手給比西。她說道:
    “請原諒我的疑心病。”
    “非常願意。您給我提供了作一次冒險的機會,這次冒險一定會使整個歐洲哈哈大笑,還是應該我向您道謝才是。”
    比西說完就向少婦告辭,回到家裡去作這個“化裝舞會”的準備去了。
    傍晚到了約定的時間,比西同聖呂剋夫人在軍曹城門附近相會。如果少婦不是穿著他的侍從的衣服,比西就認不出她來了。她化裝以後顯得十分可愛。他們倆交談了幾句話以後,就向盧佛宮進發。
    走到福塞-聖日耳曼-萊塞洛瓦街的盡頭,他們遇見了大隊人馬。這大隊人馬佔據了整個街道,擋住他們的去路。
    冉娜害怕了。比西從火炬和火槍上認出了安蒲公爵,其實只從他的有花斑的白馬和他慣常穿著的那件白絲絨斗篷,就可以認出他來。比西口過頭來對冉娜說:
    “啊!我的英俊的年輕侍從,您剛才為著怎樣才能進入盧佛宮而發愁,那麼,現在就請您放心吧,您可以堂而皇之地走進去了。”
    比西放大喉嚨呼喊安茹公爵:“喂!殿下!”
    這喊聲越過空中,儘管有馬蹄聲和人們的低語聲,喊聲也傳到了親王的耳中。
    公爵回過頭來,看見比西就非常高興地嚷道:
    “是你嗎,比西?我還以為你傷重致死了呢,我到格勒內爾街你的鹿角住宅裡去看過你。”
    比西對親王的關注並沒有表示感謝,他說道:“說實話,殿下,如果我沒有死,這並不是任何人的錯,只不過是我自己的錯。真的,殿下,您把我塞進十面埋伏的圈子裡,把我扔在非常有利的位置上。昨天在聖呂克的舞會上簡直是四面八方都隱藏著殺機,只有我一個人是安茹派的人,我敢發誓,他們差點兒就使我流盡身體內的血。”
    “憑死亡發誓!比西,對你的血,他們要以很高的代價償還,我要他們一滴一滴地償還。”
    比西又用他平日自由隨便的口氣接下去說:“是的,您說是這麼說,可是您隨便遇到他們當中的什麼人,您就會對他微笑。即使微笑也罷,您還向他們露出牙齒,可是您的嘴唇閉得太緊,顯不出凶相。”
    親王馬上說道:“好吧!你陪我到盧佛宮去,你等著瞧吧。”
    “我等著瞧什麼,殿下?”
    “你瞧我怎樣對我的哥哥說話。”
    “請聽我說,殿下,我不會到盧佛宮去自討沒趣。這種事,只適合於國王的兄弟和嬖倖們去做。”
    “放心吧,我把這件事記在心上就是。”
    “您能答應我一定給我很好地賠禮道歉嗎?”
    “我保證使你滿意。我看你還在懷疑吧?”
    “不,殿下,我是深知殿下為人的。”
    “來吧,聽我的話;我們一路上可以詳談。”
    比西湊近伯爵夫人的耳邊說:“您的事情有著落了。他們一對好兄弟之間互相憎恨,會有一場大吵大鬧,您就可以趁這機會去找您的聖呂克了。”
    公爵問道:“怎麼樣!你拿定主意了嗎?還要不要我以親王的身份向你保證?”
    比西說道:“啊!不要,這樣會給我帶來不幸的。走吧,不管怎樣,我跟著您走,如果有人侮辱我,我會報復的。”
    於是比西走過去同親王並排走,他的新侍從緊緊跟著她的主人,貼在他的身後走著。
    親王對比西的威脅作出回答,說道:“報復?不,不,這方面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的勇敢的侍從官。報復的事由我負責。你聽我說,”他低聲加上一句,“我知道要殺你的幾個人是誰。”
    比西說道:“啊!殿下還這麼勞神去打聽麼?”
    “我親眼看見了他們。”
    比西驚異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我自己有事也到聖安托萬城門去,他們遇見了我,我差點兒做了你的替死鬼。啊!這班強盜,我完全不知道他們等的是你!否則……”
    “否則又怎樣?……”
    親王沒有回答,沒有把那句威脅的話說完,反而問比西:“那天你帶著你的這個新侍從嗎?”
    比西回答:“沒有,殿下,我是單獨一個人;您呢,殿下?”
    “我嗎,我同奧利裡在一起。為什麼你是單獨一個人呢?”
    “因為我想保持住他們給我取的‘勇敢的比西’這個稱號。”
    親王急急忙忙地問:“他們打傷了你嗎?”對於諷刺的話,他很善於迅速地用假作癡呆來作回答。
    比西說道:“請聽我說,我還不想叫他們享受打傷我的愉快;可是我的脅部也吃了他們狠狠的一劍,穿透了。”
    公爵叫喊起來:“啊!這班壞蛋,奧利裡說得對,他們心懷不良。”
    比西說道:“怎麼,您看見他們埋伏在那裡!怎麼,您同奧利裡一起,他善於用劍,幾乎同他彈詩琴一樣好!怎麼,他對殿下說這些人懷有惡意,你們是兩個人,他們卻有五個人,而您竟不稍等一下來支援我?”
    “天哪!有什麼辦法,我不知他們埋伏著要攻打誰呀。”
    “這真像查理九世國王認出亨利三世國王的朋友們時所說的那樣:見鬼去吧!您應該想到他們一定是要襲擊您的朋友。既然只有我一個人膽敢做您的朋友,這就不難猜出他們想攻打的是我”。
    弗朗索瓦回答:“是的,也許你說得對,我親愛的比西,可是我沒有想到這一切。”
    比西歎了一口氣說:“算了吧!”彷彿他只找到這句話來表達他對他的主人的蔑視。
    他們到達了盧佛宮。王宮總管和守門吏打開邊門來接待安茹公爵。門禁十分森嚴,可是,可以想像得出,這個門禁對於一人以下,萬人之上的王弟並不適用。親王帶領他的全部隨從人員湧進了吊橋的拱廊。
    等到比西進入宮殿的大院以後,他說道:“殿下,您去臭罵他一頓吧,請您記住,您答應過我對他要大加訓斥一番。我呢,我去同一個人說幾句話。”
    親王帶點不安地問道:“你要離開我嗎,比西?”他原來指望比西陪著他的。
    “我不得不這樣做,儘管這樣,您仍然可以放心,吵得最厲害時我會回來的。您大聲嚷嚷,殿下,大聲嚷嚷,真見鬼!您大聲嚷嚷,使我聽見您,否則如果我聽不見您叫嚷,我就不會來了,您得明白。”
    接著,趁公爵走進大廳的機會,他就溜到套間裡去了,冉娜緊緊跟著他。
    比西熟悉盧佛宮就如同他熟悉自己的公館一樣。他上了一道暗梯,穿過兩三個僻靜的走廊,到達了一間類似候見室的房間,他對冉娜說道:
    “您在這兒等我。”
    少婦驚駭地說道:“啊!我的天哪!您丟下我一個人在這裡!”
    比西答道:“不得不這樣做,我必須為您偵察道路,給您安排人口。”

《蒙梭羅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