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福島縣附近的櫪木山中,雖說已值秋季,但依然有點暑氣逼人。這兒的拓荒村落由於迅速繁衍的野豬的侵襲,無論是田地,還是人工林,都已荒蕪得杳無人煙了。這時,從一所搖搖欲墜的破敗房子中走出一個男人,他站在那兒,沐浴著晨曦。他頭上是一頂有破洞的美國西部牛仔草帽,帽子壓得很低,幾乎蓋住了眼睛。健壯的上身套著一件口袋奇多的獵裝,腰上扎一條時髦的駱皮帶,上面插著一把自製的短刀。此外還掛一把可折疊的匕首。下身著一條狹窄的短褲,腳上蹬一雙長筒獵靴。在帽沿的陰影的遮掩下,一雙灰暗的眼睛閃爍發亮。他就是片山健人。在他那被烈日曬得黑裡透紅的手臂以及滿面鬍鬚的臉上可以發現好幾處樹枝擦傷的痕跡。
  聽見片山大步行走的腳步聲,大庫房裡立刻響起一陣犬吠。好幾頭紀州犬搖晃著身子,頸間的響鈴發出一串輕脆的響聲。
  庫房裡,拴著三條紀州犬和一條褐色的獵犬。為了防止它們互相撕咬,主人特地將它們分開上鎖。與那些供人觀賞、失去野性的狗不同,這些紀州犬為了防暑都把毛剪了個乾乾淨淨,它們的耳朵已被野豬咬得支離破碎,身上也殘存著與野豬激烈搏鬥的傷痕。
  庫房裡還停放著一輛敞蓬的四輪驅動汽車,後面還牽引著集裝箱型的拖車。駕駛室裡有四個運送獵犬的鐵籠,拖車裡有一個超大型的冷凍庫,另外,還堆著二十來個丙烷瓦斯炸彈和一大堆碎芋頭。
  片山喝止獵犬的狂叫,從牆上摘下防寒服穿在身上。他手持利斧縱身躍上拖車,摘下冷凍庫的鎖,把門打開。冷凍庫裡滾動著一股寒冷的霧氣,裡面橫七豎八地堆著三十多頭野豬。它們大部分已被除去內臟,砍去頭部,皮毛上結滿了一層厚厚的霜。
  片山從裡頭關上門,照著一頭野豬的大腿根部就是一斧。支解野豬獸是片山的拿手好戲。只見他對著凍得硬梆梆的豬腿剛砍幾斧,股關節處便自然脫落下來。片山手裡拎著野豬腿跳下車,脫去防寒服,然後又割下一公斤肉,裝入塑料袋,同時還裝了約莫兩公斤碎芋頭,這恐怕就是他一天的食物了。片山將剩下的肉和骨頭隨手扔給了獵犬,獵犬立刻圍上來,連皮帶肉一塊兒生吞個精光。片山順手把斧頭別在了腰間。片山用四根引索拉住了四條獵犬,這些獵犬都是從紀州的職業獵師那裡買來的。如今已成為偷獵者的片山在獵犬的拖帶下向外走去。
  回國後,片山從羅依德保險公司領取了保險金,反正就不愁活不下去。他住在單身漢杉並高井家,每週上超級市場採購一次食品。這種單調枯燥的生活使他都快發瘋了。
  一天,片山在超級市場外的停車場,意外地遇上了幾年前曾在贊比亞卡富尤平原為他作過獵狒嚮導的那位醫生。被這次意外重逢的喜悅激盪著的醫生,當天傍晚又打來電話,極力邀請片山去一家野獸餐館。片山如約前往,到那兒一看,醫生和獵友們已恭候多時了。那個餐館的年輕主人曾有幾次與片山一同去櫪木、兵庫等地捕獵野豬和鹿什麼的。
  就是在那天晚上,片山從那個名叫園田的年輕主人嘴裡獲知了現在這個獵場。由於野豬激增,村裡的居民紛紛逃離,所以沒人提出驅除害獸的申請,而從二月十五至十一月十五日是正規的非狩獵期,野豬將會進一步氾濫。
  過去不怎麼值錢的野豬肉,由於各種經營野味獸肉為主的餐館需求激增,現在優質野豬特殊部位的價格與松阪牛不相上下。此後,片山與園田曾好幾次相約一同實地勘察,終於下了偷獵的決心。他是屬於那種不打著獵物不收兵的人。他由於妻兒的慘死而萬念俱灰,對於被逮捕受審判已漠然視之。命運真會捉弄人,苦心經營起來的美好人生圖景頃刻之間便被無情地碾了個粉碎。
  片山並不懼怕日本國內法,因為他擁有三重國籍:除了日本和美國國籍外,他還持有中南美的多米尼加國籍。
  片山曾進入蘇丹的尼羅河上游的熱帶叢林,在那兒忍饑挨餓,終於為他的顧客——已垮台的多米尼加獨裁者的兒子射殺了一頭巨象,取得了一對各一百二十磅重的象牙。這下可把這位公子哥兒高興壞了,欣喜之餘便答應片山的要求,給片山搞到了多米尼加國籍和公用護照。
  根據日本法律,一旦自願加入外國籍,同時也就失去了日本國籍。因此片山這麼做等於是欺騙了法律。所以,他對此事一直不露聲色。
  根據美國移民國籍法規定,凡是在合眾國以外生活而又持有合眾國國籍者,在十四歲至二十八歲期間,除去為期兩個月的出國休假,如果在美國連續居住不滿兩年的,就將被剝奪美國國籍。而參加過越南戰爭的片山則不在此列,可免受這種法律規定的限制。
  片山通過正規途徑帶入日本的錢只是從美國國防部領取的軍人撫恤金。如果用現金購置房產,稅務署便會追究資金來源,於是片山就利用銀行貸款購買了房子。賣掉用銀行貸款買來的房子,向銀行還了錢,片山便搬到橫田基地附近的房子裡,那兒因軍用飛機噪音干擾,房租比較便宜。不久,他又從駐軍朋友那裡低價搞來了四輪驅動車、拖車及大型冷凍庫。片山偷獵得來的野豬,大多賣給了兼作獸肉批發商的園田,而且事先約定,只要是片山獵來的就不斤斤計較。
  在一個群山環抱的遭人廢棄的小村子外圍,有一些荒蕪的耕地,片山在那兒埋了大約十公斤誘餌。從春天到夏季,肥壯的野豬為了熬過盛夏這段時間,大都食用一些味道清淡的植物。等到盛夏換毛期一過,為了準備過冬,它們又不斷進食一些味道濃重的東西。成年野豬一夜之間便能毀掉一大片稻田。
  野豬的爪印比鹿來得渾圓,糞便的臭味也更重,獵犬一嗅到這些,便會焦燥不安地狂吠個不停。從地上錯雜混亂的爪印和四下散落的鬃毛可以估計到,先前有一頭一百二十六公斤左右的公豬為了獨佔誘餌,與聞味而來的另一些豬發生了激烈衝突。
  片山根據爪印,決定追蹤那頭大公豬。他在這群兇猛的獵狗的帶引下,向雜木叢生的山上爬去。地面上到處可見這些雜食性動物挖掘的大洞穴,好多樹被連根拔起,樹根被剝吃得精光。
  片山並非一味聽憑獵犬的帶引,他時刻關注著那些極易被忽視的稀疏的野豬爪印,和其他蛛絲馬跡,連野豬啃咬樹木殘留下來的牙印也逃不過他的眼睛。在非洲乾燥炎熱的薩巴納,片山從黑人職業獵人那兒學到了不少技巧,包括連續幾小時沿著那些極不顯眼的足跡和血跡追蹤受傷的獵物。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跟蹤追擊,片山來到一片芭茅林,其間有一個小水塘,從周圍的跡象看,野豬曾在裡頭呆過,水顯得極渾濁,四周還濺落著猶濕未干的泥巴。顯然,野豬還未走遠。野豬的足跡一直野伸進池塘。片山將獵犬引向池塘,它們聞到野豬殘留的特殊氣息,頓時狂暴地叫了起來,並努力想要掙脫引索向前追。片山撒開引索,獵犬們便「呼」地衝了出去,一頭鑽進灌木叢,片山不敢稍有怠慢,緊跟著也衝了過去,一邊不停地拔開帶刺的灌木。約莫過了十五分鐘,大汗淋漓的片山終於趕上了獵犬。
  那是一片裹白羊齒林。一頭黑毛白頰的野豬正從窩中往外爬出,只見它從頭頂到脊背,毛髮豎立,上下獠牙「咯吱、咯吱」地撞擊著,向紀州犬直衝過來。野豬最大的武器還是獠牙,從下至上這麼一挑,其勢頭迅猛,鋒利程度賽過刺刀。
  獵犬們圍著野豬轉著圈,同時不停地吼叫著,一旦瞅準機會,便出其不意撲上去在屁股及後腿上狠狠地咬一口。被激怒的野豬來回甩動著一對大獠牙,所到之處,羊齒葉便在四周飛舞成一片。看那架勢,到冬天這傢伙少說也能長到一百五十公斤以上。
  片山從腰間別著的刀鞘裡抽出了那把經過裝飾的自製匕首,它類似於短劍,是專門用於刺殺野豬的。為了防滑,他從口袋裡掏出軍用手套,仔細地套在了手上。這把刀是請富有經驗的制刀師專門定作的,所用的材料是鉻合金的工具鋼。與一般刀不同的地方是,它有點類似短劍,兩面開刃。刀刃的後半部還特意作成鋸齒形,以增加出血效果。
  野豬和獵狗的搏鬥還在激烈進行著,片山從相對較高處不緊不慢地觀賞著這場打鬥,用手帕輕輕在臉上拭著汗水,極力想平定一下急促的呼吸。隨後,他悄悄地向戰得正歡的野豬背後靠過去。被獵犬弄得暈頭轉向、顧此失彼的野豬並未察覺到片山的意圖。由於現在還不是交尾期,所以野豬的肩部及胸部並沒有塗滿厚厚的松脂。要真到那時,別說刀,就連一般的子彈,都未必能一下子打透。
  這時,紀州犬展開了更為猛烈的圍攻,它們機靈地躲閃著野豬的反撲,然後伺機撲上,去咬那傢伙的屁股和尾巴。那龐然大物疼得連聲慘叫,但又無計可施,只急得它暴跳如雷,亂咬一氣。就在這一關頭,片山猛地縱身躍起,一把拖住野豬的前腿,使足全力將其掀翻在地。說時遲,那時快,沒等那傢伙有絲毫掙扎反撲的餘地,片山手起刀落,將明晃晃的匕首從野豬的肋間狠插進去,扎穿了心臟。也許是用力過猛,連刀柄根部都幾乎紮了進去。片山連拖帶剜地拔出利刃,不容野豬喘息,又是狠命一刀。緊接著他往外一躍,閃過了野豬鋒利無比的獠牙。
  再看那野豬,從地上翻身躍起,怒目圓睜,踉踉蹌蹌地就要向片山撲來。但沒跑幾步,便全身一陣緊似一陣地痙攣起來。它不得不停住腳步,站在那兒,兩隻眼睛依然死盯著片山。雖然,它的鼻孔和嘴裡血如泉湧,形成了一道道血柱。頃刻之間,它便支持不住,仰天倒下,一命嗚呼了。獵犬們發出勝利的咆哮,一擁而上。
  片山用力把刀從野豬胸間拔出,在芭茅葉上擦乾淨血跡,再插回刀鞘裡。然後,重又給獵犬套上引索,將它們帶到池塘邊,讓它們喝了個夠,再把引索拴在一邊的樹上。片山又從馬甲背後的大口袋裡取出冷凍豬腿,他用斧子將肉剁成四份,分成給獵犬。然後他脫下上衣,用清涼的池水清洗完赤裸的上身,又將刀磨了磨,轉身向倒斃在一邊的野豬走去。
  他把死豬拖到了池塘邊,手持折疊式的獵刀,小心翼翼地破開豬腹……挖去內臟的野豬重量已大大減輕了。片山抱起野豬投入深及一米的池塘淤水中。他還在它的腹腔中填入了岩石,就這樣整頭野豬很快便沉入池底。對於皮下脂肪頗厚的野豬,如果不盡早加以冷卻,就會很快腐爛。接著,片山又將那些胃、腸等內臟漂洗乾淨。為了防止它們被水沖走,他在裡面也塞了些小岩石。
  不一會兒,片山又利索地燃起了篝火,並用小樹枝把肝臟和心臟穿成一串,在火上煎烤。頓時,香氣撲鼻而來,受到餘香的感染,幾隻獵犬連連發出乞食的叫聲。片山將烤焦的外部揭下來,順手甩給了獵犬,然後又在烤熟的肝臟和心臟的內部灑上隨身攜帶的胡椒和鹽,貪婪地啃了起來。
  儘管片山胃大如牛,他還是沒有吃完這些東西。於是,他把剩餘的不少肝臟和心臟都扔給了獵犬,自己盡情地喝了些池水,然後在樹蔭下躺下,摘下那頂牛仔草帽蓋在臉上,閉目養起神來,一副酒足飯飽、悠閒自在的神情。耳邊響著池水輕輕的流動聲,片山漸漸進入了夢鄉。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片山從夢中醒來,他睜開雙眼,習慣性地點著一根煙。那幾隻獵狗也在一旁的樹蔭下打盹兒,太陽已高懸在空中。剛才還長長的煙卷,一會兒功夫便只剩下一段煙灰,片山隨手把它扔進流水中,穿上背心,又蹲下身子對著池水喝了幾口。回頭望了望拴在一邊的獵狗,順著池塘邊的野獸走的山徑一路往上攀登。
  在山徑方向的另一個村莊附近,片山設下了數十個圈套。片山之所以不帶獵犬去下了圈套的地方,是因為不但野豬有可能落入圈套,那些獵犬也有誤入圈套的危險。
  他翻過三座山坡的鞍部,開始向第四座山坡進發,沿途,他查看了一些在野豬必經之路上設下的圈套。陷入圈套的野豬,在這種天氣下很容易腐爛變質,所以,他必須每天前來查看。一旦發現,就得立即運回。
  片山的圈套,是用直徑五厘米的防銹鋼絲編織起來的,並且還帶有自動關網裝置。他先後查看了二十餘個圈套,雖然裡頭的誘餌被吃得一乾二淨,但卻一無所獲。片山又給它們換上新的誘餌。
  當他走進下一個圈套時,陣陣野獸特有的濃重的氣味迎面襲來,中間還夾著「呱嗚」「呱嗚」的呻吟聲。顯然,這裡不是野豬,而是受傷的熊的叫聲。夏秋季節,熊的毛皮並不見得能賣什麼好價錢,不過,要是做成菜餚,倒也是相當美味可口。
  片山露出一絲竊笑,砍倒一棵直徑約七厘米的小柞樹,試了試枝幹的強度,在距樹根三米處截了一段,做成一根木棒。他取出印地安人常用的細長筒靴的皮繩,將匕首捆綁在木棒一頭,這樣,就製成了一把地地道道的印第安長矛。隨後,他悄悄地向圈套靠了過去。
  由於自動關網裝置的作用,熊根本無法掙脫出來。它越掙扎,腹部便被鋼絲索纏得越死。不過,它依然拚命掙扎翻騰,直攪得塵土飛揚。附近的岩石也被它咬得紛紛剝落。圈套的後端被固定在近處的一棵大樹上,那棵樹也隨之劇烈地搖晃起來。獵物如果過於暴躁,即便是很粗大的鋼絲條也有因反覆扭曲而脆化的危險,甚至會發生突然性斷裂。但是,片山所和的圈套,由於在鋼絲索上加入了金屬環扣,所以,用不著擔心它會斷裂開來。
  片山決定對那頭熊先採取置之不理的態度,由它去折騰,因為,它越掙扎,膽囊分泌的膽汁也就越多。野豬的膽囊至多只能用於製作胃藥,而熊的膽囊用途要廣泛得多,將其曬乾後可以賣大價錢。
  片山又到其它圈套那兒巡視了一番,沒有什麼新的發現,於是,他又轉回到這邊來。
  發現片山向自己步步逼進,熊張開滿是泡沫的血盆大口,不停地咆哮著,圓睜著血紅的雙目,朝片山撲過來。但被鋼絲索絆住,不由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片山一個箭步跨過來,一閃身轉到熊的側面,舉槍便刺,一瞬息功夫,已連刺三槍,槍槍命中心臟。
  片刻功夫,剛才還活蹦亂跳,氣勢洶洶的熊,一時間全身不住地抽動著,「嗚嗚」地發出陣陣哀嚎,重重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使勁咬住那伸出的舌頭,翻起後掌……拚命折騰了一會兒,便再也不動彈了。
  片山點著一根煙,就勢彎腰蹲下身子。待吸完這支煙,他便解開鋼絲索,將熊抬出來,切開腹部,取出內臟。他用線將膽囊紮了一個口,以防膽汁外溢,然後小心謹慎地把它切除下來,包在塑料紙裡裝進口袋。除去頭部和內臟的熊,重量一下子從一百多公斤減至六十公斤左右。片山把它塞入帶來的尼龍背包。
  片山站在一塊大岩石上,稍事休整,便又背起背包,吐出含在嘴裡許久的特製香煙,快步向前走去。
  這麼背著沉重的背包向前走著,走著,片山不禁又回想起昔日曾生活過的新西蘭。當時他也常常從雪山上把凍死的羊背下來……
  片山出生時,父親斯契普·馬庫德卡爾與他的美國妻子還未正式離婚。所以,作為私生子的片山便只能算作日本人了。但是,一年後父親終於離了婚,並與片山的母親結了婚。父親認可了片山的存在,便給了他美國國籍。片山的美國名字叫堪內斯·馬庫德卡爾。
  父親在朝鮮戰爭中戰死後,片山和母親一起日夜陪伴著父親的遺體,將其護送到父親的家鄉,密執安州的特拉巴斯農場。
  也許是因為日美間結束戰爭還不到十年的緣故吧,亡父的雙親及至親好友們投向片山母子的目光,總顯得有點冷冰冰的。母親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無言的冷漠,呆了還不到一星期,便又帶上片山,匆匆回到了日本。
  母親死於車禍時,片山初中畢業,進入高中才半年,那時正好是春天,片山除了足球,還迷戀於去基地射擊場,練習手槍射擊技術。
  母親死後,無依無靠的片山給遠在密執安州的祖父納爾森·馬庫德卡爾去了一封信,請求能讓他去農場。在經過一長時間的焦急等待之後,片山終於接到了回信,與回信一起寄來的還有來自新西蘭的吉拉爾丁牧場的叔祖父馬特的親筆信。信中說,如果片山願意在放學之後幫助牧場幹點活兒,那麼,他將收養片山。
  就在那年的夏天,當片山踏上遠在南半球的新西蘭土地時,那兒與北半球正好相反,時值隆冬季節。
  叔祖父馬特的牧場距離吉拉爾丁鎮二十五英里左右,佔地約二百平方英里,大半居於南阿爾卑斯山嶽地帶。放牧於河灘和山裡的牛約有三千頭,羊則至少有三萬頭。山羊和生豬都野性化了,只有馬和乳牛以及用於品種改良的種牛和種羊才進行圈養。
  馬特一家可稱得上是一個大家族,他的五個兒子在這片牧場上各自成了家,除了他們之外,在牧場和農場幹活的,還有原先居住在這兒的馬奧利族的兩個家族。馬特之所以讓片山來這兒,顯而易見,是這兒正好奇缺勞動力。然而,儘管如此,馬特一家對待片山卻也不怎麼冷淡。片山經過學歷測試,獲得了設在距牧場五英里的吉拉爾丁中學分校的入學資格。於是,他便開始了每天騎馬上學的生活。
  雖說片山是頭一次騎馬,但經過幾次跌打滾爬,他已基本掌握要領,從牧場到學校的半小時騎馬路程,也不至於使他腰酸腿疼了。
  牧場和農場的活兒幹起來總是沒完沒了:擠奶,做奶油、乾酪、修理、駕駛拖拉機之類的活兒還挺有趣,然而,輪到騎著馬集結牛群,剪羊毛,為幾百頭剛屠宰完的家畜剝皮之類的活兒,就再也輕鬆不起來了。
  對片山的體格最具鍛煉作用的,是從山上把被暴風雪圍困的羊背下來這樣的苦差事了。他必須爬上極其陡峭而且異常濕滑的山坡,然後,背著羊下山,稍有閃失,更有可能葬身崖底。山上到處是一群群赤鹿和歐洲阿爾卑斯馴鹿。平地和丘陵地帶多是一些野兔,夏天一到,水裡的鮭魚也不少。繁重的體力勞動,以及營養豐富的食物,使得片山的體格明顯健壯起來。
  到新西蘭的一年時間中,片山成天被多種活兒弄得暈頭轉向,根本抽不出一點空暇。但是,片山時常在山中遇見那些雄性赤鹿,不禁深深地被它們那威武的雄姿所吸引,漸漸萌發了狩獵的慾望,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赤鹿最初是在十九世紀中葉來自蘇格蘭和德國,由於沒有天敵,再加上這裡草地茂盛,因而數量急劇增加。至十九世紀二十年代,有些地方,出金懸賞射擊赤鹿的人。進入三十年代,赤鹿的數量暴漲,政府不得不出資僱傭專人大量捕殺。赤鹿再度暴增是在二次大戰時期。那時,技術高超的獵手大都進入軍隊服役了。
  一九五六年,建立了害獸驅除隊。該法規定,不僅是赤鹿,凡是從國外遷移來的動物,包括日本馴鹿,就連野性化的山羊和家豬都被列入捕殺範圍……
  過去經常捕殺赤鹿的馬特,大約有十來支獵槍。在日本的時候,片山經常在美軍基地練習手槍連射,因而,對於射擊的基本要領並不陌生,不僅手槍,他還有幾百發的M1型來福槍的射擊經驗。片山向馬特借了一支馬克Ⅲ型軍用來福槍。
  經過近百發的彈向修正和射擊練習,二百米開外的五發臥射,直徑為十吋左右的圓型目標,可謂彈無虛發,槍槍命中。這作為軍用步槍手來說,成績應屬一流。
  最初的一年中,每週也僅有星期天才能抽空出獵。即便如此,捕殺的赤鹿也達近百頭。賣給開著冷凍車來回收購的食肉商,也賺了相當一筆數目的錢。
  十六歲那年,片山在取得汽車駕駛執照之後,便不再上學了。除非需將獵物收集起來運回牧場,他一般不再回去。他索性住在山間密室或自己搭建的小屋裡,以便追蹤赤鹿。現在,片山一般熱衷於捕殺年青的公鹿和母鹿,一年能捕殺近千頭。政府僱傭的獵手也就不踏入馬特家族的土地了。片山將所獲利益的一半交給馬特,用這筆錢,馬特可以僱傭從西班牙移居來的牧夫一家為他的牧場服務,所以,他當然很高興。
  隨著結識的人增多,片山漸漸懂得了威士忌是怎樣的味道,也懂得了什麼叫女人。具有異國情調的片山,經常在旅店的客房裡,與傾心於他的姑娘過夜。一時間,他變得頗令姑娘們青睞,成為她們追逐的目標。
  片山離開新西蘭時,已是個二十一歲的健壯英俊的小伙子了。那時,越南戰爭正步步升級,局面也漸漸變得越來越錯綜複雜。他接到了來自美國陸軍募兵局的招集令。接到徵兵通知後,片山決定寧願放棄美國國籍,也不到險象環生的越南戰場上去送死。但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片山無法繼續在新西蘭呆下去。
  一直迷戀著片山的鄰近牧場的一個叫羅芭茲的女人緊緊地糾纏著他,要與他結婚。癡情美貌的羅芭茲是個色情婦,當著眾人的面就撩起裙子,脫下內褲,公開對片山進行挑逗,令他實在是難以抵禦。但由於片山不同意結婚,羅芭茲便到處造謠,說她被片山強xx了,並且已經懷孕,而片山卻推翻了要同她結婚的誓言。盛怒之下的羅芭茲一家聚集人馬,打算衝進馬特的牧場,殺死片山,並為此加緊進行射擊練習,因而連牧場的活兒都扔下不管了。
  片山本來下定決心與他們拚個你死我活,但一想到這樣一來,馬特家族必定會招致麻煩,便又一籌莫展起來。最後,片山把在新西蘭這幾年攢下來的錢,都給羅芭茲寄去,然後孤身一人逃到了美國。在加利福尼亞的布拉古新兵訓練中心接受了為期兩個月的基礎訓練後,片山又接受了兩個多月的特種實戰演習,便被送到了有死亡地獄之稱的越南……
  背著裝有死熊的背包,片山又回到了池塘邊。拴在一邊的獵犬聞到熊的氣味,一隻隻呲牙咧嘴地叫了起來。片山將背包擱在岩石上,來到上游蹲下身子喝了幾口水,從沉入池底的野豬腹髒中,取出了沉重的岩石。接著,他把野豬拖出池塘,將胃、腸等東西重又放回腹腔中,腹部的切口也用木棉線縫合起來。
  片山把野豬綁在背包上,然後放開獵犬。他把撲向熊的獵犬趕開,盡力想背起背包,熊連同野豬加在一塊兒,足有一百五十公斤,片山深吸一口氣,猛地站起身。頓時,頸部和額頭上青筋暴露,血管擴張,就像要脹裂開來一般。與在新西蘭相比,往昔那種年輕人特有的充沛體力看來是一去不復返了。但一旦站起後,片山又覺得這點重量對他還算不了什麼。他邁開堅實的腳步,向山下走去。
  當快回到他暫居的小屋的時候,獵犬開始在地上嗅著什麼,並且發出低低的警戒的叫聲。地上好像留下了什麼痕跡,片山湊近地面定睛一看,原來是什麼人的腳印,而且還不僅一個人。片山飛速放下背包,彎下身子,當他再次迅速地直起上身時,右手裡已經像變魔法一樣出現了一支小型輪式手槍。這是從左邊的長筒靴中拔出來的。在拔槍的同時,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身後摸出了一把錘子。
  片山緊閉右眼,稍微適應了一下屋裡的黑暗,便貓腰跳進了只搭了一個簡便床鋪的廢棄屋子。裡頭連個人影都沒有,片山直起身子,睜開右眼,在屋裡來回走動,查看是否有什麼東西丟失或者被盜。無論是蚊帳,還是掛在牆上的衣物,都沒有被人翻動過的跡象。他掀起那塊吱嘎作響的地板,清點了一下藏在裡頭的錢,也不見有短少。存放拖車的庫房和冷凍庫裡也依然如故。
  熊和野豬被卸下來,吊進了冷凍庫。一切安排就緒,片山牽著獵犬回到了小屋,伸手擦著額頭上滲出的冷汗。他藏起手槍,打開放在泥地上的素陶器製成的大水瓶的蓋子。片山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下一大勺涼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點著一支煙,皺眉冥思起來。
  當他感到有點不對勁時,香煙已燃到了手指,而片山自己卻絲毫沒有察覺。他想甩開香煙,手指卻怎麼也不聽使喚。好不容易甩掉了手上的香煙,煙頭落在泥地上還在冒著煙。此時此刻,片山被一種臨死前極度的恐懼纏繞著,他彷彿感到自己必死無疑,心中升騰起一種淒涼的不快之感。與此同時,心律加劇,呼吸急促,頭腦昏沉沉的,直冒冷汗。片山拚命努力,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卻一下子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上。
  此刻,彷彿有一種力量要把他拉向地獄。片山只感到渾身癱軟,哪怕自己稍稍閉一閉眼睛,便再也不會醒過來似的,恐怖和不快籠罩了他。他想發出叫喊,但是無濟於事。他在心底裡悲嗚著,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但只感到眼前金星亂冒,不一會兒,便失去了知覺。

《獸行的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