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回 訪凶人聞聲報信 見毒蛇開釋無辜

    卻說洪亮見狄公問何愷這時連日訪查那姓徐的,可有著落,洪亮道:「何愷俱已訪竣了,皆是本地良民,雖管下有十六家姓徐,離鎮的倒有大半,其餘不是年老之人,在鎮開張店面,便是些小孩子,與這案皆牽涉不來,是以未曾具稟。」狄公道:「據你兩人意見,現在若何辦法呢?」洪亮道:「小人雖屬聽有聲音,因不見進出的所在,是以未敢冒昧下去。此時稟明太爺,欲想在那鄰居家技緝披緝。因畢家那後牆,與間壁的人家公共的,或此牆內有什麼緣故。這人家小人已查訪明白,雖在鄉村居住,卻是本地有名的人家,姓湯名叫湯得忠,他父親曾做過江西萬載縣,自己也是個落第舉子,目下閒居在家課讀,小人見他是個紳衿,不敢冒昧從事前去。」狄公聽了想道:「這事也未必不的確,這牆豈是出入地方?」當時也不開口,想了一會,復又問道:「你說這牆是公共之牆,還是在她床後,還是在兩邊呢?」洪亮道:「小人當時揭屋細看,因兩邊全是空空的,只有床後靠著那牆,卻為床帳張蓋,看不清楚。除卻在這上面推求,再無別項破綻。」狄公拍案叫道:「此事得了,你且持我名帖,趕今晚到皇華鎮上,明早同何愷到這湯家,說我因地方上公事,請湯舉人前來相商。看他是何形景言語,前來回稟,本縣明早同差役,到華家辦案。」洪亮答應一聲下來,當時領了名帖,轉身退去,不在話下。
    次日一早,狄公青衣小帽,帶了兩名值日差役,並馬榮、喬太,行至華國祥家內,一徑來至廳前。彼時華國祥正令人在廳上打掃,見縣官狄公已進裡面,只得遜同人坐,命人取自己的冠帶。狄公笑道:「本縣尚不拘形跡,尊駕何必勞動。但是令媳之事,今日總可分明。且請命那燒茶的僕婦前來,本縣有話動問。」華國祥不解何意,見他絕早而來,不便相阻,只得將那燒茶的丫頭喚出。狄公見是一個十八九歲的丫頭,走到前面,叩頭跪下。狄公說道:「這處也不是公堂,何須如此。你叫什麼名字,向來是專燒火的麼?」那個丫頭稟道:「小女子名叫彩姑,向來伏伺夫人,只因近日娶少奶奶,便命專司茶水。」狄公道:「那日高陳氏午後倒茶,你可在廚房裡面麼?」彩姑說道:「正在那裡燒水。後來上燈時分,回到上房,因有事情,高奶奶來了去泡茶,卻未看見。及小女子有事之後,回到那燒茶的處在,爐內的茶水已潑在地下。隨後小女子進來,詢問其事,方知高奶奶泡茶時,爐子已沒有開水,她將爐子取下,放在簷口,後加火炭,用火燒了一壺開水,只用了一半,那一半正擬到院落,添加冷水,不料左腳絆了一跤,以致將水潑於地下。隨後小女子另行添水,她方走去。此是那日泡茶的原委,至別項事件,小女子一概不知。」狄公聽畢,隨即命馬榮回衙,立將高陳氏帶上來。狄公一見,大聲喝道:「你這女狗頭,如此狡猾行為!前日當堂口供,說那日向晚泡茶,取的是現成開水,今日彩姑供說,乃是你將火爐移在簷口,將冷水澆開,只倒了一半,那水又在簷前沒去一半,顯見你所供真正不實,你尚有何辯?」高陳氏被這番駁斥,嚇得叩頭不止,但說:「求太爺開恩,老奴因在堂上懼怕,一時心亂,胡口所供,以太爺恐有它問,其實老奴毫無別項緣故。」狄公怒道:「可知你只圖一時狡猾,你那小姐的冤枉,為你耽擱了許多時日了,若非本縣明白,豈不又冤枉那胡作賓?早能如此實供,何致令本縣費心索慮,這總想不出個緣故。此時暫緩掌頰,俟這案明白後,定行責罰。」當時起身向華國祥道:「本縣且同尊駕到廚房一行,以便令人辦事。」華國祥到了此時,也只得隨他而去。
    當時狄公到了裡面,見朝東三間正屋,是鍋灶的所在,南北兩途,共是四個廂房。狄公問彩姑道:「你等那日燒茶,可是這朝北廂房裡麼?」彩姑道:「正是這個廂房,現在泥爐子,還在裡面呢。」狄公走進裡面,果然不錯,但見那廚房的房屋,古剝不堪,瓦木已多半朽壞,隨向高陳氏問道:「你那晚將火爐子移在何處簷口?」高陳氏向前指道:「便在這青石上面。」狄公依著他指點的所在,細心向簷口望去,只見那椽子已坍下半截,瓦簷俱已破損,隨向高陳氏說道:「你前所供不實,本應掌你兩頰,姑念你年老昏饋,罰你仍在原處燒一天開水,以便本縣在此飲茶。」華國祥見狄公看了一回,也說不出這個道理,此時忽然命高陳氏燒茶,實不是審案的道理,不禁暗怒起來,向著狄公說道:「父台到此踏勘,理應敬備茶點,若等這老狗才燒水,恐已遲遲不及。既她所供不實,理合帶回嚴懲,以便水落石出。若這樣胡鬧,豈不反成戲濾麼?」狄公冷笑道:「在尊駕看來似近戲謔,可知本縣正要在這上尋究此事。自有本縣專主,閣下且勿多言。」隨即命人取了兩張桌椅,在廚房內坐下,與那些廚子僕婦混說些閒話,停一會,便催高陳氏添火,或而掀扇,或而倒茶,鬧個不了。及至將水燒開,泡了茶來,他又不吃,如此有十數次光景。
    高陳氏正在那裡燒火,忽然簷口落下幾點碎泥,在她頸頭上面,趕緊用手在上面拂去。狄公早已經看見,隨即喊道:「你且過來!」高陳氏見他叫喚,也只得走過,到了他面前。狄公道:「你且在此稍等一等,那害你小姐的毒物,頃刻便見了。」高陳氏直是不敢開口,華國祥更不以為然,起身反向上房而去。狄公也不阻他,坐在那椅上,兩眼直望著簷口。又過了有盞茶時,果然見那落泥的地方露出一線紅光,閃閃的在那簷口,或現或隱,但不知是什麼物件。狄公心下已是大喜、趕著向馬榮道:「你們看見什麼?」馬榮道:「看是看見了,還是就趁此時取出知何?」狄公忙道:「且勿動手,既有這個物件,先將他主人請來,一同觀看,究竟那毒物是怎麼樣下入,方令他信服。從來本縣斷案,不肯冤屈於人。若不徹底根究,豈得為民之父母?」當時彩姑見了這樣,趕緊跑到上房,報於華國祥知道。裡面眾人一聽,真是意外之事,無不驚服狄公的神明。狄公也著華家家人去清華國祥出來觀看,華國祥也隨即出來瞧望。狄公道:「這案庶可明白了,且請稍坐片刻,看這物究竟怎樣。」
    當時華國祥抬頭細瞧,但只見火爐內一股熱氣衝入上面,那條紅光被煙抽得蠕蠕欲動,忽然伸出一個蛇頭,四下觀望,口中流著濃涎,僅對火爐內滴下。那蛇見有人在此,頃刻又縮進裡去。此時眾人無不凝神展氣,嚇得口不敢開。狄公向華國祥道:「原來令媳之故,是為這毒物所傷,這是尊駕親目所見,非是本縣袒護胡作賓了。尊處房屋既壞,歷久不修,已至生此毒物,不如趁此將它拆毀。」說完命那些閒雜人等,一概走開,令馬榮與值日的差人,以及華家打雜的人,各執器具,先擁入室內,將簷口所有的椽子拖下。只見上面響了一聲,磚瓦連泥滾下,內有二尺多長的一條火赤煉,由泥瓦中游出,竄人院落巷裡,要想逃走,早被馬榮看見,正欲上前去提,喬太手內早取了一把火叉,對定那蛇頭打了一下,那蛇登時不得走動,復又一叉將它打死。眾人還恐裡面仍有小蛇,一齊上前把那一間房子拆毀了,乾乾淨淨。狄公命人將蛇帶著到了廳前。此時裡面得信,早將李王氏接來。
    狄公坐下向華國祥言道:「此案本縣初來相驗,便知令媳非人毒害。無論胡作賓是個儒雅書生,斷不致幹這非禮之事。惟進房之前,聞有一派騷腥氣,那時便好生疑惑。後來臨驗之時,又有人說他肚內掀動。本縣思想,用毒害人,無非是砒霜信石,即便服下,但七竅流血而已,豈有腥穢的氣味?因此本縣未敢遽斷。日來思慮萬分,審訊高陳氏的口供,她但說茶是自己所泡,泡茶之後,胡作賓又未進房;除她吃晚飯出來,其餘又未離原處;又見無別人進去,難道新人自己毒害?今日聽彩姑之言,這明是當日高陳氏燒茶之時,在簷口添火,那煙衝入上面,蛇涎滴下。其時高陳氏未曾知覺,便將開水倒入茶壺,其餘一半,卻巧為她沒去,以致未害別人。緣由知端,仍是高陳氏自不小心,以致令媳誤服其毒。理應將她治罪,惟是她事出無心,老年可憫,且從輕辦理。令媳無端身死,亦屬天命使然,仍請尊駕延喚高僧誦懺悔,超度亡魂。胡作賓無辜受屈,本應釋放,奈他嬉戲性成,殊非士林的正品,著發學派老師威飭,以做下次。」說完又向李王氏道:「你女兒身死的原由,今已明白,本縣如此斷結,你等可服麼?」李王氏哭道:「照此看來,卻是誤毒所致,這皆是我女兒命苦,太爺如此訊結,也是秉公而論,還有何說呢?」狄公見李王氏應允。當即命眾人銷案具結。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狄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