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出了龜齡堂,狄公長歎一聲:「馬榮,早是你那蝦蟹朋友眼尖,不然,這迷霧待兒時廓清?」
    馬榮道:「老爺全信了適才瘟豬的一番話。」
    李璉垂涎馮玉環,溫文元順水推船設毒計,至少可信。——我因而也知道了為何馮岱年如此急急地要將女兒許與賈秀才,正是未雨綢繆。——他早已悟察其中消息。」
    「李璉果真依溫文元之計行事了?」馬榮又問。
    狄公點點頭,目光沉毅:「是的。正因為此,馮岱年盛怒之下將李璉殺了。又偽設現場,造成李璉自殺疑象。二十年前他正是同樣手段殺了陶匡時。」
    馬榮臉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狄公釋道:「殺李璉的必是馮岱年無疑。既有作案起因,又有作案機會。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套二十年前的行之有效的手法。大凡罪犯一計得手。視為秘篆,如醫家驗方一般,往往反覆套用。——馮岱年與我印象甚佳,但此案再找不到第二個可疑人物。一具勘實,便須繩之以法。」
    「老爺,殺死李璉、陶匡時的果真是馮里長,那麼秋月之死,又如何解釋呢?」
    狄公沉吟半晌:「一時也無法查明馮岱年與秋月一案的關係。但我總有這麼一種想法,紅閣子裡發生的三起殺人案是聯貫一氣的。秋月之死必定與前兩案有瓜連,也即是說與馮岱年也有干係。只是目下尚未尋著證驗。」
    馬榮道:「恰才我見溫文元說話時,屢屢猶豫,有時翻白眼轉思。他明白了我們只是虛聲嚇唬後,頗後悔輕易吐出那一番話來,故爾後面許多要緊的話又縮迴腸子裡去了。老爺,我們對這瘟豬,還須好好壓搾,才有油水。」
    兩人說話已到白鶴樓,會合了陶德一齊來藏春閣見銀仙。
    銀仙已在藏春閣門口等候。她見狄公三人來了,小聲道:「我已雇轎將凌仙姑接來這裡,正在軒廳等候哩。此刻院裡無人,你們可以安心說話。」
    狄公、馬榮、陶德隨銀仙一同進去軒廳。——軒廳十分幽暗,門窗都關合了。只見一角的桌椅邊弓腰坐著個老嫗,體瘦如柴,形同鬼質。身穿一件褪了色的瓦藍布裙,花白的頭髮稍稍梳平,抹了油。
    老嫗聽得有人聲進來,忙抬起了頭。一對瞎眼對著門口。——臉上的麻花已損壞了她的全部容貌,又因癆病日深,兩頰反透出一二絲胭脂紅來。
    「是銀仙嗎?」凌仙姑開口了。
    銀仙附耳上前道:「凌仙姑,縣令狄老爺來看你了。」
    凌仙姑剛要起身行禮,狄公阻止道:「凌仙姑,自穩便,只是隨意聊聊,不必拘禮。」
    「老奴婢聽狄老爺吩咐。」凌仙姑吐音猶如鴛囀燕語,圓潤悅耳。狄公不覺大驚。
    「凌仙姑當年藝名叫什麼?」狄公開言便問。
    「叫碧玉。年輕時只因曲兒唱得好聽,受人仰慕。十九歲上染了時疫,險些喪命。」
    「當時這樂苑的花魁娘子翡翠你可認識?」
    「認得。——可憐如花似玉的人兒,比我晚染上時疫,竟死得最早。」凌仙姑由於感傷,聲音有些異象。
    狄公又問:「凌仙姑可知道當時翡翠正走紅時,都有誰人熱戀追求,搶著要出巨金與她贖身?」
    「老爺問這事,幸還記得清爽。當時追逐翡翠小姐的很多,不僅這樂苑裡的,還有金華的,杭州的,甚而京師來的,一時也記不全了。」凌仙姑聲調淒涼.
    「凌仙姑可還記得這樂苑裡的?」
    「這樂苑裡亦有兩人,最有名聲。一個叫馮岱年,一個叫陶匡時。記得陶匡時與翡翠兩個相繼謝世。」
    「當時可有一個叫溫文元的古董商人也追著翡翠。」
    「老爺說的是溫掌櫃吧?我也認得。這個人心思狠毒,專一仇視女子。他也贈給翡翠許多值錢的首飾,但翡翠從不屑理他。這溫掌櫃如今還在麼?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聽說他早去了京師。」
    一群姑娘哼著曲子從窗外嬉笑喧嚷而過。凌仙姑不禁一陣癡呆,嘴角翕1動了幾下。
    狄公又問:「聽說那翡翠最中意的便是馮岱年。當時只有二十四歲,風流倜儻。——這話可是實?」
    「馮岱年固是個美少年,又忠直老誠。但我記得陶匡時也同樣溫柔憨厚,風度翩翩。翡翠也十分鍾情於他,儘管他已有了妻室兒子。」
    狄公笑:「說是馮岱年更得翡翠寵愛,陶匡時一氣之下自尋輕生。——凌仙姑可曾聽得這傳聞。」
    凌仙姑仰頭回憶了半晌,未置是否。末了又緩緩說道:
    「不錯。那個陶匡時對翡翠可謂是一往情深,或許正是為了翡翠才自尋短見的。」
    忽而她聽到陶德的喘氣之聲,有些驚慌:「老爺身邊還有何人?聽他這喘氣,便知是個曉得內情的。」
    狄公暗驚。陶德嚇得用手帕摀住了嘴。不敢再出聲。
    突然凌仙姑一陣劇烈咳嗽,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來。銀仙忙上前用手帕接了,又不停拭揩。
    凌仙姑笑道:「沒事,沒事,三日兩日吐一點,反覺清爽。老爺,剛才說什麼來了?」
    狄公心中不忍,猶豫半晌又問:「有人說陶匡時並非自殺,而是吃馮岱年殺死的。」
    凌仙姑慢慢搖了搖頭,苦笑一聲說道:「這是惡意誣毀。陶匡時、馮岱年丱角2之交,禮義相投,決不會為一女子傷了和氣,更不可能蓄念殺人。老爺千萬莫信那不實之言。據老奴婢聽得,他兩個或有過君子之盟,讓翡翠自己作主裁選。一旦選中一個,另一個須有君子之盛德,為他們祝賀。」
    「那麼,翡翠最後選中了誰?」狄公心忖問到了最後關頭。
    凌仙姑長吁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據說翡翠並沒在他兩個之間裁決。」
    狄公、馬榮面面相覷。陶德則張大了嘴,不敢出一聲大氣。
    凌仙姑臉上閃過一陣抽搐,艱難地哮喘,乾癟的額頭沁出密點點的汗珠。銀仙忙上前扶定,不使墜倒。
    狄公道:「勞動凌仙姑,本官這就叫一頂涼轎送你回家。」
    凌仙姑笑了:「多謝狄老爺。——這許多往事,不堪回首。沒人問起,憋悶得慌。今日老奴婢反覺舒鬯3十分。」
    凌仙姑坐轎去了。陶德拱手道:「狄老爺,小民今日聽了這凌仙姑一席話,幾如歷劫度世,七情顛翻,五內惶亂。容小民回去細細回想,或有頭緒。」
    狄公送走陶德,對馬榮道:「你且留在這裡照應銀仙,我還要會會一人。半個時辰後便可回去紅閣子。」
    馬榮心中大喜。又有疑惑。不知狄公是有心成全他兩個,抑還是一時大意,尚未覺察他的隱私。
    註釋:
    1翕:讀『西』,閉合,收攏。
    2丱:讀『貫』,古代兒童束的上翹的兩隻角辮。
    3鬯:讀『暢』,義同『暢』。

《大唐狄公案·紅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