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又到城裡來了。住在一座兩層樓的白房子裡,它很像一口用來裝許多死人的大棺材。房子是新的,卻有點像患惡性病的人浮腫的樣子,也好像一個叫化子突然發了橫財,一下子吃胖了。房子側面靠街,每層樓有八個窗子,在正面每層四個。樓下的窗子朝著狹窄的走道和院子,樓上的窗子,可以越過牆頭望見洗衣工的小房和骯髒的窪地。
    這裡,沒有我所理解的那種街道。房子前面有一大片骯髒的窪地,中間有兩道狹窄的土堤。窪地的左端一直伸到犯人勞改場。附近人家都把院子裡的垃圾倒在窪地裡。它的底部積滿深綠色的髒水。窪地右邊盡頭是積滿污泥的星池,散發著臭氣。窪地的正中,正對著我們的房子。半邊窪地堆滿了垃圾,還長滿了蕁麻、野牛蒡、蜜酸模,另半邊,是多里梅東特·波克羅夫斯基神父的花園。園裡有一座用薄木板造成的涼亭,油著綠漆。如果拿石頭扔到亭子裡,那薄木板準會破裂。
    這地方枯燥極了,髒得要命。秋天把這塊堆滿垃圾的泥污的窪地弄得更糟,好像上面塗了一層油脂,腳踏上去就會粘住。我從沒見過這樣一塊小地方卻堆上那麼多的垃圾,特別因為我習慣了曠野和森林的清淨環境,對這小城市的一角,便分外發愁了。
    窪地對面是一道破舊的灰色圍牆,中間遠遠地露出一座褐色的小房子。那房子就是去年冬天我在鞋鋪裡當學徒時候起睡的地方。它離開我那麼近,更使我感到難過。幹嗎我又得到這條街上來過活呢?
    這家的主人我是認識的,他跟他兄弟兩人,從前常到我母親那裡做客。那位兄弟,嗓子細得非常可笑,老叫著: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他們還是以前的老樣子,哥哥長著鉤鼻子,長頭髮,神氣和善,令人見了愉快。兄弟維克托依舊是那張馬臉,長滿雀斑。他們的母親(我外祖母的妹子)脾氣很壞,愛吵鬧。哥哥已經娶了媳婦。媳婦倒長得挺俊,跟白麵包一樣白淨,還有一對黑亮的大眼睛。
    頭幾天,她就對我說了兩次。
    "我送過你媽一件鑲珠邊的綢斗篷……"
    不知為什麼,我不願相信她會把東西送人,也不相信我母親會受她的禮物。當她第二次對我說起這件斗篷的時候,我就勸她了:
    "既然送了,你就不用再誇耀啦。"
    她驚得往後一退。
    "什麼,你在對誰說話?"
    她臉上顯出許多紅斑,眼珠子凸出來,叫喚她的男人。
    男人手裡拿著圓規,耳上夾一支鉛筆,跑到廚房裡來了。
    聽完了老婆的控告,就對我說:
    "你對她和別的人說話,都得用您。不准無禮!"
    然後,不耐煩地向他妻子說:
    "你也用不著為這點兒小事來打擾我!"
    "什麼?小事?如果你親戚……"
    "什麼鬼親戚呀!"主人大聲嚷著,跑了。
    我也不喜歡外祖母的親戚是這種人。我看親戚之間的關係實在比外人還不如。無論什麼壞事和笑柄,他們都彼此知道,比外人更詳細,說起壞話來更惡毒,吵嘴打架更是家常便飯。
    我很喜歡主人。他老是很好看地把頭髮往耳朵後邊一撩。一見他的模樣,我就聯想到那位"好事情"。他時常滿意地微笑,灰色的眼睛和藹可親,老鷹鼻子旁邊現出幾條有趣的皺紋。
    "你們這些老母雞,別吵了!"他臉上浮起和氣的笑影,露出潔白細密的牙齒,對他妻子和母親說。
    婆媳倆每天都吵嘴。我真奇怪她們那樣容易那樣快就吵起來。早上,她們頭髮也不梳,衣服也沒有穿整齊,就像失了火一樣在屋子裡跑來跑去,只有在坐下來吃午餐、喝午茶和吃晚餐的時候,才稍稍休息一下,此外,整天總是忙個不停。他們每次都吃得多,喝得多,總要喝到醉醺醺的和累得不行了才罷手。午餐時候也談論著吃食,懶洋洋地拌嘴,準備等一會兒來一場大吵。不論婆婆燒什麼菜,媳婦總是說:
    "我媽媽可不是這樣燒的。"
    "不這樣燒,那一定沒有這樣好吃!"
    "不,比這個好吃多了!"
    "那你上你媽媽那裡去得啦。"
    "我是這裡的主婦呀!"
    "那我是什麼呢?"
    這時,主人插進嘴來:
    "行啦,行啦,你們這兩隻老母雞!發瘋了嗎?"
    這個家裡的一切都有說不出的奇怪,說不出的可笑:從廚房到餐室,要穿過這宅子裡唯一的一間又窄又小的廁所,端著茶炊或吃食到餐室去,一定得經過這兒。因此這廁所也就變成各種滑稽有趣故事的對象,並常常鬧出可笑的誤會。往廁所水槽裡添水是我的差事。我在廚房裡睡覺的地方,挨近正門門廊的門口,正對著去廁所的門。我的腦袋在灶旁邊烤得發熱,腳被從門口灌進來的風吹得發冷,因此睡覺時候,我把擦鞋底用的粗地毯都抓在一起,蓋在兩條腿上。
    大廳的牆上掛著兩面鏡子,幾張《田野》雜誌贈送的圖畫裝在金邊鏡框裡;一對牌桌,十二把彎曲的椅子。這是一間空蕩蕩的屋子。一間小會客室裡,放滿各種各樣的細軟傢俱,有幾個玻璃櫥裡放著"陪嫁"的銀器和茶具,這裡還裝飾著三盞大小不等的燈。沒有窗子的黑洞洞的寢室裡,除了一張挺大的床之外,放著衣櫃和衣箱,從中發出煙葉和紅花除蟲菊的香氣。這三間屋子老是空著,一家人都擠在小餐室裡,礙手礙腳的。八點鐘,喝過早茶,主人兄弟倆立刻把桌子搬好,攤開白紙,擱上儀器匣、鉛筆、硯台,面對面坐下動手工作。桌子搖搖晃晃,又挺大,佔滿了屋子,主婦跟奶媽從嬰兒室裡出來的時候,身子就碰在桌角上。
    "你們別老在這兒逛來逛去呀!"維克托嚷了。
    主婦委屈地要求丈夫:
    "瓦夏,你叫他別衝我嚷嚷!"
    "你不碰桌子就行。"主人和氣地對她說。
    "我有身孕,這地方這麼窄……"
    "好吧,我們到大廳工作去。"
    可是,主婦怒吼了:
    "天哪——哪有在大廳裡工作的?"
    通廁所的門口,探出馬特廖娜·伊凡洛芙娜的兇惡的、給爐火烤紅的臉,她提高嗓子說:
    "瓦復,你瞧,你在幹活,她有了四間屋子還產不下牛崽子來,真是山脊區的貴族太太,就那麼一點兒小聰明……"
    維克托不懷好意地笑了,主人大聲嚷道:
    "夠啦!"
    可是媳婦卻用最狠毒的俏皮話,滔滔不絕地沖婆婆罵著,
    然後把身子在椅子上一倒,哼道:
    "我走,我去死!"
    "別打擾我幹活呀!活見鬼!"主人臉漲得發青,吼叫道。"真變成瘋人院啦,我這樣做牛做馬,還不都是為了你們,把你們餵飽!噢,老母雞……"
    開頭,這種吵鬧使我非常驚駭,特別是當主婦拿了一把餐刀,跑進廁所,把兩邊的門扣上,在裡邊尖聲大叫時,我更加害怕得厲害。頓時屋子裡靜了下來,後來,主人把兩隻手托在門上,彎著腰對我說:
    "來,爬上去,把上邊的玻璃打碎,把門鈕摘開"
    我急忙跳上他的脊樑,打破門上邊的玻璃。當我把身子彎下去,主婦就用刀柄使勁打我的腦袋——可是,我終於摘開了門鈕。主人一邊打著,一邊把妻子拖到餐室裡,奪下了餐刀。我坐在廚房裡揉著挨過打的腦袋,很快就明白過來,我是白辛苦了:原來那把餐刀鈍得要命,連切麵包都費勁,人的皮膚是無論如何也割不破的,而且,更不必爬上主人的脊樑,只要站在椅子上,就可以把玻璃打破;還有摘那門鈕,大人的胳臂長,要方便得多。從發生了這件事之後,我再不害怕這家人的吵鬧了。
    他們兄弟兩個是參加教堂裡的合唱隊的,有時他們一邊工作一邊小聲地哼哼。哥哥用的是男中音,一開頭唱:
    心愛的姑娘送我的指環
    我把它掉到海裡去了……
    他兄弟用男高音應和:
    跟著這指壞兒一道,
    人生的幸福我也斷送了。
    從嬰兒室裡,主婦發出低低的聲音:
    "你們發瘋啦?寶寶在睡覺……"
    或是說:
    "瓦夏,你已經娶了老婆,用不著再唱姑娘、姑娘的,這是幹什麼呀?晚禱的鐘聲快要響了……"
    "那我們就唱教堂裡的歌……"
    可是,主婦教訓了,"教堂裡的歌是不能隨便亂唱的,何況是在……"她像演說似地用手指著小門。
    "我們必須換個地方,要不——真是活見鬼!"主人說。他嘴上常常說,桌子非得另外換一張不行。可是這句話,他已經接連說了三年。
    聽主人們談論別人的時候,我便想起鞋店來,那裡講的也是這一套。我很清楚,主人們也以為他們自己在這城裡是最好的人,只有他們才知道處世為人的規矩。他們就根據這些我所不明白的規矩,對一切人作無情的審判。這種審判,使我對他們的規矩產生強烈的憎恨和憤怒。打破這種規矩,在我已成為一樁快心的樂事了。
    我的工作很多,我兼任女僕的職務,每星期三擦洗廚房的地板,擦茶炊和其他的器皿,每星期六擦洗全住所的地板和兩邊的樓梯,還得把燒爐子的木柴劈好,搬好,洗碗碟,洗菜,跟主婦上市場,提著菜籃子,跟在她後面,此外,還得到鋪子裡、藥房裡去買東西。
    我的頂頭上司是外祖母的妹子,這位喜歡嘮叨的、脾氣挺大的老婆子,每天早上六點鐘光景就起身,匆匆地把臉一洗,光穿一件內衣,就跪在聖像面前,向上帝抱怨自己的生活,孩子和媳婦。
    "上帝!"她把手指撮在一起按在額上,哽咽地說。"上帝呀!我不求什麼,我不要什麼,只求你讓我休息!依仗您的大力,讓我得到安寧吧!"
    她的哭聲把我吵醒了。我從被頭底下望著她,戰戰兢兢地聽她的熱烈的禱告。秋天早晨的淡淡的光線,透過被雨水淋濕的玻璃,送進廚房的窗子裡來。地板上的清冷的陰暗中,一個灰色的人影,不安地用一隻手畫著十字。她的頭巾滑下來,小腦袋上露出灰白的頭髮,一直披到後頸和兩肩。頭巾常常從頭上滑下來,每次她都用左手猛地把它拉正,嘴裡喃喃地咒罵:
    "噓,真討厭!"
    她使勁地拍腦門,拍肚子,拍雙肩,又咒念起來:
    "上帝,請您替我責罰我的兒媳婦,把我所受的一切侮辱,都報應到她的身上。還有我的兒子,請您把他的眼睛打開來,看看她,看看維克托魯什卡!上帝,您保佑維克托魯什卡,把您的恩惠賜給他……"
    維克托也睡在廚房裡的高板床上,母親的喧嚷把他吵醒,
    他便用含糊的嗓子嚷道:
    "媽,一清早你又哩哩嘮嘮啦,真要命!"
    "好吧,好吧,你睡覺好了!"老婆子告饒地說。在一二分鐘之間,她默默地晃著身子,忽然又咬牙切齒地嚷起來,"讓槍子兒打爛他們的骨頭,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上帝……"
    即使我的外祖父,也從來沒有這樣惡毒地禱告過。禱告完了,她叫我起來:
    "起來呀,別貪睡,你不是來睡覺的!把茶炊燒好,把木柴搬來!昨晚上沒有把松明準備好吧?嗨!"
    我為了不讓老婆子嘟噥,盡快地幹好一切,可是要使她滿意是不可能的。她跟冬天的風雪一樣,在廚房裡刮來刮去,嘴裡一會兒嘟噥,一會兒嚷嚷。
    "輕點聲音,鬼東西!你把維克托吵醒了我是不答應的,快到鋪子裡去一趟……"
    平常日子,要買早茶用的兩磅小麥麵包和給小主婦買兩戈比的小白麵包。我把麵包拿回來時,她們總要疑心地仔細地瞧瞧,然後又托在手心裡掂一掂份量,最後開口問了:
    "沒有添頭嗎?沒有?把嘴張開來!"然後,得意地嚷起來。
    "你把添頭吃了,你瞧,牙縫裡還有渣子哩!"
    ……我樂意幹活,很愛打掃屋子裡的污穢,洗地板,擦器皿,擦通風窗和門把手。有幾次,我聽到女人們在和好的時候議論我:
    "幹活很勤快。"
    "又愛清潔。"
    "就是脾氣倔。"
    "唔,媽呀,是誰把他教養大的呀!"
    她們兩個想在我的心裡培養對她們的尊敬,我卻把她們當做呆鳥,不喜歡她們,不肯聽她們的話,同她們談話,絲毫不肯讓步。小主婦顯然覺得有些話對我不起作用,因此她越來越頻繁地說:
    "你要記住,是我們把你從窮人家裡收留來的!我送過你媽一件綢斗篷,還鑲了珠子邊呢!"
    有一次,我對她說:
    "難道為了這件斗篷要從我身上剝張皮來還您嗎?"
    "天哪,這孩子會放火的!"主婦吃驚地發出瘋狂的叫嚷。殺人放火!——為什麼?我愣住了。
    她們兩個常常向主人告我的狀,主人就嚴厲地對我說:
    "小伙子,你可小心點!"
    可是有一天,他漫不經心地對他母親和妻子說:
    "你們也太不像話,你們使喚他,簡直把他當成一匹騸馬。要是換了別個孩子,不是早已逃跑,就是讓這種活兒給累死了……"
    這句話把她們觸怒得哭起來,媳婦跺著一隻腳使勁地嚷:
    "你怎麼當著孩子的面說這樣的話?你這個長毛傻瓜!你這樣說了,叫我怎麼再去使喚這孩子呢?我還懷著孕呢!"他母親抽抽噎噎地說:
    "瓦西裡,求上帝饒恕你,可是你好好記著我的話,——你會把孩子慣壞的!"
    當她們氣沖沖地走開之後,主人嚴厲地對我說:
    "你瞧,小鬼,為你鬧出多大的口舌呀?我要是再把你送回你外公那兒,你又得去揀破爛兒!"
    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對他說:
    "揀破爛兒也比呆在這兒強!叫我來當學徒,可你教過我什麼?一天到晚就是倒髒水……"
    主人一行揪住我的頭髮,不過不疼,注視著我的眼睛,吃驚地說:
    "脾氣倒不小,小伙子,這可不行,不行……"
    我想,準會讓我滾蛋了,可是,過了一天,他拿了一卷厚紙,還有鉛筆、三角板、儀器,跑到廚房裡來:
    "擦好了刀,把這畫一畫看!"
    一張紙上,畫著一座兩層樓的正面圖,有許多窗子和泥塑的裝飾。
    "給你圓規!你量好所有的線,在線的兩頭,各打上一個點子,然後用尺照兩點放正,用鉛筆畫線,先畫橫的——這叫做水平線,再畫豎的——這叫做垂直線。好,畫畫看!"讓我幹這種乾淨的工作,開始學藝,我心裡非常高興,可是我只是帶著虔敬的畏懼瞧著紙和工具,不知道要怎樣才好。
    我立刻洗了手,坐下來學習。先在紙上把一條一條的水平線畫好,檢查了一下——很不錯,只是多畫了三條。後來又畫好了垂直線,可是一瞧,我吃驚了,房子的正面不像樣,窗子歪到一邊去了,其中一扇懸在牆壁外邊的空中,跟房子並起來了;門廊跟兩層樓一樣高,牆簷畫到屋頂中間,天窗開在煙囪上。
    我差點兒沒有哭出來,好久地望著這無法挽救的怪物。心裡想弄明白怎麼會搞成這樣。可是弄不明白,便決定憑想像力來修改。在房子正面所有的牆簷和屋脊上畫了烏鴉、鴿子和麻雀;窗前的地上,畫了一些羅圈腿的人,張著傘,但這也不能完全掩飾他們不成比例的樣子。我又在整個畫面上畫上一些斜線。就這樣把畫好了的圖樣送到師傅那裡去。
    他高高地揚起眉手,搔搔頭皮,不高興地問:
    "這是什麼呀?"
    "天正在下雨,"我給他解釋道。"下雨的時候,所有的房子看起來都是歪的,因為雨是歪的。還有鳥兒,這些都是鳥兒,正躲在牆簷裡,天下雨的時候,它們就是這樣。還有這個,這些是人,正往家裡跑;有一個女的跌倒了;這邊一個是賣檸檬的……"
    "多謝了!"主人說著,哈哈大笑起來,把身子伏在桌上,頭髮在紙上掃來掃去。接著便嚷道:"啊呀,真該打爛你的屁股,小畜生!"
    主婦搖著象大木桶一樣的大肚子跑來,望了一下我的作品,對丈夫道:
    "你狠狠地揍他一頓吧。"
    可是主人很和氣地說:
    "不要緊,我開頭學的時候,也不比這個強多少……"他在歪倒的房子正面上用紅鉛筆作出記號,又把幾張紙給我:
    "再去畫一次,直到畫好為止……"
    第二次重畫,畫得比較好些,只有一扇窗子畫到門廊上去了。可是房子空空的,我不喜歡,於是,我就在裡面添了一些人物。窗口坐著手拿扇子的太太和抽香煙的紳士。其中有一個沒有抽煙,伸開手上的五個指頭,用大拇指按在鼻子上,搧動著其餘四個指頭逗弄別人。大門口站著一個馬車伕,地上躺著一條狗。
    "怎麼又畫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主人生氣地說。
    我給他解釋沒有人太寂寞,卻挨了他的罵:
    "別瞎畫!如果你要學習——就老老實實學!你這是調皮搗蛋……"
    當我終於制好一張象原樣的正面圖時,他非常高興:
    "你瞧,到底畫好了,這樣下去,不要好久就可以當我的助手了……"
    於是,他出了題目給我:
    "現在,你制一張房屋平面圖,屋子怎樣佈置,門窗在哪裡,什麼東西在哪裡,我不告訴你——你自己去想吧!"
    我跑到廚房裡,悶著頭想,打哪裡開頭呢?
    可是我的繪圖藝術研究,到這裡就停頓了。
    老主婦跑到我跟前來,惡狠狠地說:
    "你想畫圖?"
    說著,她一把抓起我的頭髮,把我的臉沖桌面撞去,把我的鼻子、嘴唇都碰破了。她跳起來,把圖紙撕得粉碎,把桌面上的繪畫工具扔得老遠,然後雙手叉在腰裡,得意洋洋地嚷道:
    "哼,我看你畫,把本領教給外人,把唯一的一個骨肉兄弟攆走?這可辦不到!"
    主人跑來了,他的女人也搖搖晃晃地跟過來。於是,一場大吵又揭幕了。三個人嚷著、罵著、吐口水、大聲號哭。末了,女人們走開之後,主人對我說了這樣的話,就算收了場:"現在,你暫時把這些扔開,不要學了——你已經親眼瞧見,這鬧成什麼樣子了!"
    我可憐他,他那副窩窩囊囊的樣子,總是讓女人們的哭鬧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早已知道老婆子反對我學習,故意擾亂我。我坐下來畫圖之前,總要先問她:
    "還有事嗎?"
    她就皺著眉頭回答道:
    "等有了事,我就叫你,去吧,到桌子旁邊胡鬧去吧……"
    不多一會兒,就支使我到什麼地方去一趟,要不,就說:"大門外邊階梯上都掃乾淨了沒有?屋子角落裡都是土,你去打掃乾淨……"
    我跑去瞧,哪有什麼土。
    "你敢跟我頂嘴?"她衝我嚷著。
    有一天,她把克瓦斯潑在我所有的圖上,又有一次把聖像前的燈油倒在圖上面。她像個小女孩,老是搗亂淘氣;同時又用幼稚的笨拙的手段,掩飾自己的詭計。我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快,這樣容易生氣,這樣喜歡抱怨一切人、一切事物的人。一般地說,人們都喜歡抱怨,可是她抱怨起來特別來勁兒,像唱歌兒似的。
    她愛兒子愛得幾乎近於瘋狂,這種力量使我感到又好笑又可怕,我只能把這種力量叫做狂熱的力量。常常有這樣的事:她做晨禱之後,站在爐炕前的踏板上,兩個胳臂肘靠在床邊,嘴裡熱切地念道:
    "我的好兒子,你是上帝的意外的恩寵呀,我的寶貝肉疙瘩呀,天使的輕飄飄的翅膀呀。他睡著呢,好好睡吧,孩子,你做一個快樂的夢吧,夢見你的新娘吧。你的新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她是公主,是商人的小姐,是有錢的姑娘呀!願你的仇人沒有出世就死掉,讓你的好朋友長命百歲,叫姑娘們成群結隊地追你,就像一大群母鴨追一隻公鴨那樣。"
    我聽了這些話忍不住要笑。這維克托長得粗笨,性情懶惰,簡直像一只啄木鳥,滿臉都是斑點,大鼻子、倔強、呆傻。
    有時候,母親的喃喃聲把他吵醒了,他就迷迷糊糊地埋怨道:
    "滾開,媽,你怎麼老衝著我的臉咕嚕……叫人沒法活!"有時候,她老老實實走下爐階,笑著說:
    "好,你睡吧,你睡吧……你這個沒大沒小的!"
    可是有時也會這樣,她兩腿一彎,撞在爐炕邊,好像把舌頭燙著了似的,張著嘴呼呼地喘氣,凶狠地說:
    "什麼?狗崽子,你敢叫老娘滾開?唉,你呀,真是我半夜裡干的醜事,該咒詛的,是魔鬼把你塞進了我的靈魂裡的,你怎麼不在出生前就爛掉呀!"
    她說著最下流的、大街上醉鬼的話,叫人聽不進去。
    她不大睡覺,就是睡著也不安靜。有時候一晚上從爐炕上跳起來好幾次,撲到我睡覺的長椅子上,把我叫醒。
    "你怎麼啦?"
    "不要作聲。"她低聲地說,兩隻眼睛瞪著黑暗中的什麼東西,指頭畫著十字。"主啊……伊利亞先知啊……女殉教者瓦爾瓦拉……保佑我,不要讓我暴死……"
    她哆嗦著手,點起了蠟。她的長著大鼻子的圓臉,緊張得腫起來了,灰色的眼睛惶恐得直眨巴,注視著被黑暗改變了面貌的東西。廚房很大,可是擠滿了立櫃和箱子,夜裡它就顯得很窄。月光靜靜地灑進廚房,聖像前長明燈的火苗顫動著,插在牆上的切菜刀象冰柱似的閃著光,還有架子上的黑煎鍋,看去就像一張沒有眼鼻的臉。
    老婆子好像從岸上爬進水裡似的小心翼翼地從爐炕上下來,光著腳走到屋角去了。在那裡,洗手槽上邊掛著一隻有耳朵的洗手器,很像一顆砍下來的腦袋。旁邊立著一隻水桶。她一邊吁氣,一邊咕嘟地喝水。然後,從窗子裡,透過玻璃上的一層薄薄的冰花,向外邊張望。
    "赦免我吧,上帝,饒恕我吧。"她喃喃地禱告。
    有時,把蠟滅了,跪在地上,委屈地小聲說:
    "誰愛我呀,上帝?誰需要我呀!"
    她爬上爐炕去,對著煙囪的小門畫一個十字,用手摸一摸,瞧瞧風門是不是嚴實。手沾上黑煤,嘴上拚命地咒罵。不知怎的,一會兒她就睡著了,好像一種瞧不見的力量把她悶住了。每次我受她虐待的時候,我老是想:幸好外祖父沒有娶她這樣的老婆——要不然,少不了挨她罵!她也準會吃到他的苦頭。她雖然常常虐待我,可是那張腫胖的臉上,常常流露出憂傷的神情,眼裡也常常含淚,那時她頗有道理地說:
    "你當我容易嗎?生了孩子,把他們養大成人,為了什麼呀,給他們當老媽子,我這是享福嗎?兒子娶了老婆,就把自己的母親扔啦,你說,這好嗎?啊?"
    "不好,"我老實地回答。
    "對吧?說的就是嘛……"
    隨後,她毫不害臊地開始講起兒媳婦來:
    "我跟兒媳婦一起去洗澡,瞅見她的身子,不知他看中了她什麼,這樣的也能叫美人嗎?"
    談到男女關係,她的嘴就髒得可怕。我開頭聽了很討厭,可是不多一會兒,就不再討厭,抱著很大的興趣去聽了。而且感到在這些話中,好像含蓄著沉痛的真理。
    "女人是一種魔力,她連上帝也能欺騙,你瞧!"她用手掌拍著桌子咒罵道。"就是為了夏娃的緣故,害得世人都要下地獄,你瞧瞧!"
    她談起女人的魔力來就沒個完。我覺得她要用這種談話來嚇唬誰,尤其是"夏娃欺騙了上帝"這句話,在我的記憶裡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我們院子裡,還有跟正房差不離大小的廂房。兩座房共有八戶人家,四家住著軍官,第五家是團隊的神甫。整個院子裡都是勤務兵、傳令兵。洗衣婦、老媽子、廚娘,常常上他們那兒去。在每個灶房裡,經常演出爭風吃醋的醜劇,經常聽到哭罵、打鬧聲。那些兵常跟自己的同事、跟房東家的土木工人打架,他們還打女人,院子裡充滿淫亂的行為——血氣方剛的青年人壓抑不住獸性的飢餓。這種生活無聊得要命,它充滿狂暴的肉慾,強者骯髒的誇耀。我的主人們在每次午餐、晚茶、夜餐的時候,總要不厭其詳地,下流地議論一番。老婆子對院子裡的事什麼都知道,老是起勁地、幸災樂禍地談論著。
    年輕的主婦一聲不響,厚厚的嘴唇上浮著微笑,傾聽她的談話。維克托哈哈大笑。主人皺著眉頭說:
    "媽,別再講了吧……"
    "天哪,連話也不讓我說啦!"老婆子發牢騷了。
    維克托鼓勵她說:
    "講呀,怕什麼?反正都是自己人……"
    大兒子對母親又嫌棄又憐憫,盡可能避免跟她單獨在一塊兒,如果不巧碰在一起,當媽的就一定對兒子訴說兒媳婦的不是,而且一定要向兒子索錢。他慌慌張張地拿出一個或三個盧布,或是幾個銀幣塞在她的手裡。
    "媽媽,您要錢也沒用,並不是我捨不得,只是您拿了沒用處。"
    "哪裡,我要佈施叫化子,還要買蠟上教堂……"
    "得了吧,什麼佈施叫化子呀!你會把維克托慣壞的。"
    "你不喜歡你弟弟嗎?罪過罪過!"
    他一甩手,站起來走開了。
    維克托老是嘲笑他的母親。他貪吃,老嚷肚餓。每星期日,他媽燒油煎餅,總是特別留幾個放在罐子裡,偷偷藏在我睡覺的那張床下,維克托做完禮拜回來,把罐子拿出來,嘴裡嘟噥著說:
    "不能多留點嗎,老傢伙……"
    "你快吃吧,不要讓別人瞅見……"
    "你這麼糊塗,我偏要說出來,說你怎樣把油煎餅偷偷藏起來給我,木頭!"
    有一次,我把罐子拿出來,偷吃了兩個油煎餅——維克托把我揍了一頓。他很討厭我,跟我討厭他一樣。他老是捉弄我,一天要我替他擦二次皮鞋。晚上他睡在擱板床上的時候,把床板推開,打板縫裡往我頭上吐口水。
    他哥哥常說"母雞畜生",維克托想必是要學他哥哥的樣兒,也常說一些土話。可是他們說得都很荒唐,很無聊。
    "媽,向後轉!我的襪子在哪兒?"
    他常常發一些愚蠢的問題,想把我難倒:
    "阿遼什卡,你回答:為什麼寫成發藍,念作發懶?為什麼說排鐘,不說鋼管?為什麼說樹木,不說墳墓呢?"
    我不喜歡他們說的話,我是從小就被外祖父母的好聽的語言教養出來的,開頭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什麼"好笑得可怕"、"想吃到死為止"、"快活得嚇人"這種生拉硬扯在一起的話。我想好笑的事哪會叫人可怕,快活的事情怎麼會嚇人呢,而且所有的人都是要吃到他死的那天為止的。我問他們:
    "難道可以這樣說嗎?"
    他們就罵:
    "你瞧,好一位先生呀!得摘下你的耳朵來……"可是"摘下耳朵"這句話我又覺得不妥當,能夠摘下的,是花、草、核桃。
    他們使勁揪我的耳朵,企圖證明,耳朵是可以摘下的,可是我不服,這樣,我就得意洋洋地說:
    "耳朵到底還是沒有摘下呀!"
    在我的周圍,有很多殘忍的惡作劇和卑鄙齷齪的行為。它們比起庫納維諾街上那不計其數的"青樓"和"游女"還要多得不可計數。在庫納維諾醜惡行為的背後,還可以感到有一種東西說明這種行為是不可避免的:比如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貧困生活、艱苦的勞動等等。可是這裡的人都吃得很飽,過得很舒心。說他們在工作,不如說他們在無謂地空忙,使人覺得不可理解。而且這裡的一切,還刺激著人的神經,使人憋悶得透不過氣來。
    我的生活本來過得很不好,外祖母來看我的時候,我心裡更難受。她總是從後門進來,跨進廚房對聖像畫一個十字,然後對妹子深深地鞠躬,這鞠躬象千斤重物,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啊唷,是你呀,阿庫林娜,"主人滿不在意地、冷冰冰地接待著外祖母。
    我沒認出這就是外祖母:她緊閉著嘴,拘拘束束的樣子,臉上的表情同平時完全不一樣,在門口髒水桶邊的長凳上輕輕坐下,好像幹了什麼壞事一樣,不作一聲,恭順地輕聲回答妹子的問題。
    這使我難受,我便生氣地說:
    "你怎麼坐在這樣的地方?"
    她愛撫地眨眨眼睛,用教訓的口吻說:
    "你少多嘴,你不是這兒的主人!"
    "他就是好管閒事,任你揍,任你罵也沒用,"老婆子開始抱怨起來。
    她常常幸災樂禍地問她姐姐:
    "怎麼樣,阿庫林娜,仍舊過著叫化子一樣的日子嗎?"
    "這有啥了不得的……"
    "只要不怕丟臉,也沒啥了不得。"
    "據說基督從前也是靠討飯過日子的……"
    "這種話是糊塗人說的,是邪數徒說的,你這個老糊塗竟當真了。基督並不是叫化子,他是上帝的兒子,經上說,他到世上來,是要榮耀地審判活人和死人的……連死人也要受審判,記著吧,我的老姐姐,就是把骨頭燒成了灰,也逃不出他的審判……基督要責罰你跟瓦西裡的驕傲,從前你們有錢的時候,我有時去求你們幫助……"
    "那時候我可是盡力幫助過你,"外祖母平靜地說。"可是你知道,上帝卻懲罰了我們……"
    "這麼一點還不夠呀,還不夠呀……"

《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