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野外的雪融化了,天空的冬雲化成濕雪,落到地面上消失了。太陽逐漸地延緩每天的路程,空氣變得和暖了。快樂的春天好像已經到來,但象開玩笑似地躲在郊外什麼地方的田院裡,馬上會湧進城市裡一樣。街道上都是棕紅色的泥漿,水在步道邊流動,囚徒廣場上,化淨了雪的地方,麻雀在快樂地跳躍,人們也跟麻雀一樣忙碌起來。在這種春天的喧聲中,大齋的鐘聲,一天到晚不停地響著,輕軟地敲著人們的心。這鐘聲好像老人的談吐一樣,掩藏著某種屈辱的東西,這鐘聲彷彿在用淒涼的憂鬱調子訴說著人世的一切:"有過,有過,這有過……"在我的命名日,作坊裡的人們送給我一張小巧精美的聖徒阿列克謝的畫像,日哈列夫作了一大篇堂皇的演說,使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是誰?"他玩弄著指頭,抬起眉毛說。"不過是出世十三年的小孩子,一個孤兒。我年紀比你差不多長三倍,也要稱讚你,因為你對萬事從不背過臉去,總是面向一切。你要永遠這樣,這很好。"
    他又說到上帝的僕人,說到上帝的人,但我不瞭解人和僕人的分別,他自己好像也不十分明了。他說得很枯燥乏味,師傅們都嘲笑他。我兩手捧著聖像,站在那兒,心裡感動而且I促不安,不知道要怎樣才好。卡別久欣終於懊喪地向演說家嚷道:"把你的喪禮演說停止了吧,連他的耳朵都發青了。"
    說著,拍了一下我的肩頭,也稱讚起我來了:"你的好處,是你對大家都很親熱,這就是你的好處。所以,即使是有理由,不要說打你,就是罵你也很難開口。"
    大家以和善的眼望著我,善意地嘲笑我的難為情的樣子。
    再過一會兒,我準會因為感到自己是這些人所需要的人而突然快樂得大哭起來。但是正好這天早上在鋪子裡,掌櫃用腦袋向我一擺,對彼得·瓦西裡耶夫說:"不討人歡喜的小傢伙,幹什麼都不行。"
    和平時一樣,早上我到鋪子裡去了,可是午後掌櫃對我說:"回家去,把貨房頂上的雪掃下來,搬到地窖裡……"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以為大家都不知道。作坊裡給我舉行祝賀以後,我換了衣服,走到院子裡,爬到貨房頂上,把這年冬天厚實沉重的積雪耙下來。但是因為興奮,忘記打開地窖的門,雪落下來把門封住了。我跳到地上,發見了這個錯誤,連忙動手耙開門上的雪。雪是潮濕的,又硬又沉,木耙再也耙不動,又沒有鐵鍬。一個不小心,把木耙折斷了,恰巧這時候,掌櫃走到院門邊。"樂極生悲",應了俄國人這句老話。
    "好啦,"掌櫃譏笑地說著走到我身邊。"嗨,你,幹活,見你的鬼。我得狠狠揍你這蠢笨的腦袋……"他拿起雪耙的柄,向我揮來,我閃開身子,氣憤地說:"我不是你雇來掃院子的……"他耙木棒擲在我腳邊,我抓起一塊雪摔到他臉上,他哼著鼻子逃走了。我也丟了工作回到作坊裡。過了幾分鐘,他的未婚妻從樓上跑下來了。她是一個輕佻的、臉上長滿紅瘰的女人。
    "叫馬克西莫維奇到樓上去。"
    "不去。"我說。
    拉里昂諾維奇驚奇地低聲問我:
    "幹嗎不去?"
    我把經過的事對他說了,他擔心地皺著眉頭,到樓上去了。走的時候,小聲對我說:"你太鹵莽了,小老弟……"作坊裡沸騰起來了,罵著掌櫃。卡別久欣說:"唔,這次一定會把你攆走的。"
    這並嚇不住我。我同掌櫃的關係,早已弄不下去了。他恨死了我,近來更加厲害了。我也見不得他,但我很想知道他到底為什麼對我這樣不講道理。
    他在鋪子裡,常常把錢丟到地板上。我掃地時見到就撿起來放到櫃檯上佈施乞丐的零錢罐裡。後來因為常常撿到這種錢,我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便對掌櫃說:"你把錢扔給我,是無用的。"
    他面紅耳赤,急不擇言地叫喊起來:
    "用不到你來教訓我,我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可又立刻改口說:
    "誰會故意把錢白白扔掉?是失落的嘛……"他禁止我在鋪子裡看書:"你這種頭腦念什麼書。這種吃白飯的傢伙還想當讀書人嗎?"
    他並沒有放棄用二十戈比的錢幣來陷害我的打算,我明白,要是掃地時硬幣滾進地板縫裡,他一定會認為是我偷了。
    於是我又對他說,叫他停止這種把戲。不料,就在這一天,我從小吃店泡了開水回來,聽見他慫恿隔壁鋪子裡一個新來的夥計偷偷地說:"你教他偷《詩篇》,最近有三箱《詩篇》要到了……"我知道他在說我,我走進鋪子裡,他們兩個人都很不好意思。除了這點形跡之外,他們兩人陷害我的陰謀,還有幾點可疑的根據。
    隔壁那個夥計,並非第一次替他幹事,他是一個能幹的生意人,但是喜歡酗酒,喝醉了被老闆趕走了,過了幾時,又重新雇了來的。他是一個營養不良的瘦弱漢子,眼色很狡猾,表面很溫和,一舉一動,完全順從著老闆。小小的鬍子上面,永遠現著聰明的笑容,又喜歡說俏皮話,開口的時候,發出一種害牙病的人常有的臭味,雖然他的牙齒挺白挺結實。
    有一天,使我大吃一驚:他親熱地笑著走到我身邊,突然打掉了我的帽子,一把抓住頭髮。我們打起架來,他把我從廊下推進鋪子裡,想把我按到放在地板上的大聖龕上——要是如了他的願,我一定會把玻璃壓碎,雕花弄破,劃破高價的聖像。可是他氣力很小,結果是我打勝了。那時候,使我大吃一驚,這個長鬍子的漢子,坐在地板上,擦著打破的鼻子,傷心地痛哭起來。
    第二天早晨,兩家主人都出去了,鋪子裡只有我們兩個,他用手指撫撫鼻樑子靠近眼睛的腫傷,友善地對我說:"你以為,昨天我打你,是出於本意嗎?其實我不是傻子,知道打不過你的,我沒有氣力,是個喝酒的人。這是我們老闆叫我幹的:去找他打架,盡量使他把他們鋪子裡的東西多弄壞些,讓那邊受損失。我難道自己情願來惹事,你看,被你把臉弄得這樣髒……"我相信了他的話,心裡可憐他。聽說他同一個女子在一起,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常常挨女的打。但我還是問他:"那要是人家叫你下毒藥,你也下嗎?"
    "他會的,"夥計低聲說,現著可憐的冷笑。"他也許會的……"過了不久,他問我:"唔,我一文錢也沒有,家裡沒有吃的,老婆跟我吵鬧。朋友,你在這邊貨倉裡給我偷一張什麼聖像好嗎?我可以換幾個錢,唔,你拿嗎?要不,來一本《詩篇》行不行?"
    我記起鞋店和看守教堂的老頭子,我想這個人會出賣我的。但是不好拒絕,就給了他一張聖像。我不敢偷價值幾盧布的《詩篇》,覺得這是犯大罪。有什麼辦法呀?在道德當中,常常藏著一種計較,神聖潔白的"刑法",非常清楚地暴露了這小小的秘密,秘密雖小,裡面卻藏著私有財產的大大的虛偽。
    當我聽到我們掌櫃對這個可憐的人說,叫他教我偷《詩篇》,我愕然吃驚。我很明白,我們掌櫃知道我拿他的東西送人情,隔壁的夥計已經把聖像的事告訴他了。
    慷他人之慨的可憎的仁慈,和這種陷害我的小詭計,都使我氣憤,對自己對一切人都厭惡。好幾天,我很難過地等著幾貨箱的書運到。貨物終於運到了,我在貨倉裡開箱,隔壁的夥計走來了,叫我給他一本《詩篇》。
    我便問他:
    "你把聖像的事情告訴我們掌櫃了?"
    "告訴了,"他發出抑鬱的聲音。"兄弟,我這個人是什麼事都藏不住的……"我目瞪口呆,坐在地板上,瞪眼望著他。他慌慌張張地說了些什麼,那種又狼狽又可憐的樣子,真叫人受不了。
    "你要知道,是你們掌櫃自己猜著了,不,是我們老闆猜著了,後來他又告訴了你們掌櫃……"我想,這下我可完了——這班傢伙聯朋結黨陷害我,現在我準會被關進少年感化院去了。既然已經這樣了,橫豎都無所謂。要是淹進水裡,就淹到深地方去吧。我拿了一本《詩篇》塞進夥計的手裡,他藏在外套底下,溜了出去,但立刻又走回來,把《詩篇》丟在我的腳邊,說了這句話就趕快走了:"我不要。會跟你一起倒霉的……"我沒有懂他的話——為什麼會跟我一起倒霉?但是我非常高興,他沒有把書拿去。自從發生了這件事,我們那個小掌櫃比以前更愛對我發脾氣,更懷疑我了。
    當拉里昂諾維奇上樓去的時候,我回想起了這一切。過了不多一會兒他就回來了,神情比剛才更喪氣,顯出從來沒有的沉靜。吃夜飯以前,對我一個人輕聲說:"我說了好多話,想叫你別上鋪子去,單在作坊裡幫幫忙。
    沒有成功。金龜子不肯答應。他和你很過不去……"這屋子裡我還有一個仇人——掌櫃的未婚妻,那個挺輕浮的女子。作坊裡的青年都跟她胡鬧,呆在門廊底下,見她過來就一把摟住,她也不生氣,只是象小狗似的輕輕尖叫一聲。一天到晚,她嘴裡總嚼著東西。她的荷包裡,總是裝滿餅乾、油炸餅。她的下頦老是在動。她的茫然的臉色和不安定的灰眼睛,見了實在叫人不快。她常常要我和巴維爾猜謎,謎底都是猥褻下流的。又教我們許多急口令,也都是下流話。
    有一天,一個上年歲的師傅對她說:
    "你這個不害臊的姑娘。"
    她就活潑地用下流的小調回答:
    姑娘要害臊
    哪能生寶寶……
    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姑娘,她恐嚇我,要同我胡鬧,我很討厭她。她見到我不高興胡鬧,就益發糾纏不休。
    有一天在地窨子裡,我同巴維爾幫她刷洗裝克瓦斯和黃瓜的空桶,她對我們說:"小傢伙,我來教你們親嘴好嗎?"
    "我親得比你還好呢,"巴維爾笑著回答。我對她說,你要親嘴,同你未婚夫去親好啦。我說得並不怎樣溫和,她發怒了:"咳,多麼粗野呀。小姐跟他親熱,他卻翹尾巴;你說,你算什麼玩意兒。"
    接著她又用指頭做出威嚇的樣子說:
    "瞧著吧,叫你記得這個。"
    巴維爾幫著我,對她說:
    "若是你未婚夫知道你這般胡鬧,他會收拾你的。"
    她的長滿瘰疬的臉,現出輕蔑的神氣:
    "我不怕他。有我這樣的嫁妝,能找到十個比他好的女婿。姑娘在出嫁前正是尋歡作樂的時候。"
    她就同巴維爾鬧著玩。從此以後,我又多了這一個拚命說背後話的對頭。
    在鋪子裡愈來愈不能忍受,一切宗教書都讀完了,鑒定家的議論和談話,也不能吸引我了,他們說來說去老是這麼一套。只有彼得·瓦西裡耶夫知道生活的黑暗,講起話來有聲有色,還能引起我的興趣。有時我想:狐單而又愛報復的先知以利沙,在大地周遊,也許就是這個樣子。
    但是,當我把別人的事,自己的心思,坦白地同這個老頭講的時候,他總是挺高興地聽著我說完,然後把我所說的告訴掌櫃,掌櫃聽了不是難堪地嘲笑我,就是憤怒地叱責我。
    有一天,我對老頭說,他所說的話,有時我曾經記在本子裡,我在那本子上已經抄摘各種詩句和警句。鑒定家大為吃驚,急忙走到我身邊,不安地問:"這是幹什麼?小孩子,這不行呀。為了記住嗎?不,不能這麼幹。你真會鬧新花樣。你把記了的交給我好嗎?"
    他一股勁地勸了我好久,叫我把本子交給他,或是把它燒掉。然後,又氣鼓鼓地同掌櫃嘀咕起來。
    我們往家裡走的時候,掌櫃嚴厲地對我說:"聽說你在抄什麼,這種事不許做。聽見沒有?只有密探才幹這種勾當。"
    我不經心地問他:
    "那麼西塔諾夫呢?他也在抄呀。"
    "他也抄嗎?這個高個子傻瓜……"
    沉默了許久,他以從來沒有的柔聲說:
    "唔,把你的和西塔諾夫的本子給我看看——我給你五十戈比。但不要讓西塔諾夫知道,要悄悄……"大概他認為我會答應他的要求,再沒說話,邁開短腿望前頭跑去了。
    到了家裡,我把掌櫃的要求對西塔諾夫講了,他皺皺眉頭說:"你太多嘴了……這下他一定會叫什麼人來偷你我的本子。把你的給我,讓我藏起來……而且,你不久就會被攆走的,瞧著吧。"
    我相信這一點,因此決定,等外祖母回到城裡,馬上就離開他們。她整個冬天都住在巴拉罕納,有人請她到那裡去教姑娘們織花邊。外祖父又住在庫納維諾,我不到他那裡去,他來城裡時,也從不來看我。有一天,我們在街上碰到,他穿一件沉重的浣熊皮大衣,像神父一樣的在街上大搖大擺緩步地走。我招呼他,他用手遮著眼向我望望,在想什麼心事似地說:"啊,是你呀……你現在在畫聖像,是的,是的……唔,去吧,去吧。"
    他把我從道上推開,又照樣大搖大擺緩緩地走去了。
    外祖母不常見到,她要養活衰老癡呆的外祖父,拚命地在幹活,還要照顧舅父的孩子。最費手腳的是米哈伊爾的兒子薩沙,他是一個漂亮青年,愛幻想,喜讀書。換了好幾家染店工作,失業下來就依靠外祖母養活,靜候她給他找到新的位置。薩沙的姐姐也是外祖母的累贅,她命運不好,嫁了一個喝酒的工匠,他打罵她,把她趕出來了。
    每次同外祖母碰見,我都更加打心底裡佩服她心地好。但是我已漸漸感到這種美麗的心靈被童話蒙住了眼睛,不能看見,也不能理解苦難的現實生活的現象。因此我的焦灼和不安,她是不能體會的。
    "要忍耐,阿廖沙。"
    當我長篇大論地對她說到生活的醜惡,人們的苦痛,苦悶擾亂了我的心的一切,這便是她所能回答我的唯一的一句話。
    我不會忍耐,假使有時候也能表現出這種牲畜和木石的德性的話,不過是為了鍛煉自己,要知道自己的力量和在地上的堅實程度而已。有時候,青年人常常憑血氣之勇,羨慕大人的氣力,試著去舉起對於自己筋肉和骨頭過重的東西,並且舉起來了,為了炫耀自己,像有氣力的大人一樣,試著揮舞兩普特重的秤錘。
    從直接和間接的意義上,我的肉體上,在精神上都有過這一切的行為。只是由於偶然的機會,我才沒有受到致命的重傷,沒有變成終生的殘廢。因為沒有什麼能比忍耐、對於外部條件的力量的屈服更可怕的使人殘廢的東西。
    如果我終於變成一個殘廢者躺進墳墓,那麼我在臨終的時候,依然可以驕傲地說:那些善良的人,在四十年之中,拚命想使我的心變成殘廢,但他們的一番辛苦都白費了。
    想鬧著玩,想使人家高興,使人家笑,那種激烈的願望愈加頻繁地驅使著我。我常常做到了這一點,我會假扮尼日尼市場上那班買賣人的臉相,把他們的情形講給人家聽。我模仿鄉下男女買賣聖像的神氣,掌櫃如何巧妙地欺騙他們,鑒定家們怎樣吵嘴。
    作坊裡的人都大聲笑了,有時師傅們看著我的表演,放下手裡的工作,但在這以後,拉里昂諾維奇總是勸告我:"你頂好是在夜飯後再表演,免得妨礙工作……""表演"完了,我好像放下重擔,心裡覺得輕鬆了。半小時一小時之間,頭腦裡很清爽。但是過了一會兒腦子裡好像又裝滿了尖銳的小釘子,在那裡鑽動著,發起熱來。
    我覺得在我四周滾沸著一種什麼泥湯,而我自己也好像慢慢地在那裡面煮爛了。
    我想:
    "難道整個生活就是這樣的嗎?我要同這些人一樣生活下去,不能活得更好一點,不能找到更好的生活嗎?"
    "馬克西莫維奇,你生氣啦,"日哈列夫注視著我說。
    西塔諾夫也常常問我:
    "你怎麼啦?"
    我不知怎樣回答。
    生活頑固而粗暴地從我的心上抹去美面的字跡,惡意地用一種什麼無用的廢物代替了它。我憤慨地對這暴行作強悍的抵抗。我和大家浮沉在同一條河水裡,但水對我是太冷了,這水又不能像浮起別人一樣輕易地把我浮起,我常常覺得自己會沉到深底裡去。
    人們對待我越加好起來,他們不像對巴維爾那樣喝斥我,也不欺侮我。為著對我表示敬意,用父稱叫我。這很好,但看了許多人狂飲的情景,喝醉以後他們那種討厭的樣子,和他們對女子的不正常的關係,心裡實在痛苦,雖然我也知道,酒和女人在這種生活中是唯一的安慰。
    我時常痛心地想起,連那個聰明大膽的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自己也說女人是一種安慰。
    那麼,我的外祖母呢?還有,那位"瑪爾戈王后"呢?
    想起"王后",我感到一種近於恐怖的感情。她與大家是那樣不同,我好像是在夢裡見過她。
    我非常多地想到女人了,而且已經在解決這樣的問題。下次休息日,我是不是也到大家去的地方去呢?這不是肉體的要求,我是健康好潔的人,但有時候,卻發瘋似的想擁抱一個溫柔而聰明的人,像告訴母親一樣,把我心裡的煩惱,坦率而且無窮無盡地向她傾訴。
    巴維爾每晚上都告訴我,他同對門房子裡的女傭發生的羅曼史,我非常羨慕他。
    "是這麼一回事,兄弟:一個月以前,我拿雪球扔她,還不喜歡她。但現在坐在長凳子上緊緊偎著她——再沒有比她更可愛的了。"
    "你們談些什麼?"
    "當然什麼都談。她對我講自己的身世,我也對她講我的身世。以後我們親嘴……只是她這個人很正派……老弟,她人怪好的。……唔,你像個老兵一樣地抽煙。"
    我煙抽得很多,抽醉了,心裡的憂愁和不安就都麻木了。
    幸而我不愛喝伏特加,我討厭它的氣味和味道。但巴維爾卻愛喝酒,喝醉了就傷心痛哭:"我要回家去,回家去。讓我回家去吧……"我記得他是孤兒,他的父母早已死了,也沒有兄弟姊妹,大約從八歲起就寄養在別人家裡。
    正當情緒這樣激動不滿的時候,更加受了春天的誘惑,我決定再到輪船上去幹活,等船開到阿斯特拉罕就逃到波斯去。
    為什麼決定去波斯,這理由現在已記不起來了。或者只因為我曾在尼日尼市場上見到波斯商人,覺得非常合意的緣故:他們跟石像一樣盤膝坐地,染色的鬍子映在太陽光中,沉靜地抽著水煙袋,他們的眼睛又大又黑,好像天底下的事沒有他們不知道的。
    說不准我真會逃到什麼地方去,可是復活節的那一周,一部分師傅回鄉去了,留著的也只有一天到晚喝酒。因為天氣很好,我到奧卡河邊去散步,在那裡碰到了我的舊主人,外祖母的外甥。
    他穿著薄薄的灰大衣,兩隻手插在褲袋裡,含著煙卷,帽子戴到後腦殼,他的和藹的臉,對我做著友好的微笑,有一種令人傾心的快活的自由人的風度。曠野裡,除了我們兩個,沒有別人。
    "啊,彼什科夫,恭喜基督復活了。"
    我們接吻三次,他問我生活過得怎樣,我坦白地告訴他:作坊、城市,一切都已經厭倦,因此想到波斯去走走。
    "算啦,"他認真地說。"什麼波斯不波斯呀?見鬼。老弟,我知道,我在你這樣年紀的時候,也想遠走高飛。……"他雖然開口就見鬼見鬼的,我聽了卻挺舒服。他的身上有一種美好的春天的氣息。他顯出一副自由自在、自得其樂的樣子。
    "抽煙?"他問,向我伸出一隻裝著粗大的煙卷的銀煙盒。
    這可終於把我征服了。
    "唔,彼什科夫,再到我這裡來吧。"他向我提議。"今年市場裡的建築工程我包下了有四萬多,兄弟,你明白嗎?我派你到市場上去,替我當個像監工的人,材料運到,你收下來,按時分配到一定場所,防備工人們偷盜,好嗎?薪水一個月五盧布,另外每天給五戈比中飯錢。你同我家裡女人們不相干,早出晚歸,不要管她們。不過你別說我們是在路上碰到的,你裝做隨便跑來就得。多馬周的星期天,你來好啦——就這樣吧。"
    我們象朋友一樣分別,他握了握我的手走開去,甚至遠遠地慇勤地搖著帽子。
    回到作坊裡,我告訴他們我要走,開始,大半的人都表示了使我感到榮幸的惋惜之情,巴維爾尤其不好過。
    "你想想,"他責備我說。"咱們在一起慣了,你怎麼能跟那些雜七雜八的鄉下人過活?木匠,彩畫匠……你這是幹什麼。當家師父不做倒去做香火和尚……"日哈列夫咕嚕說:"魚往深處游,漂亮小伙子卻往狹處鑽……"作坊裡給我舉行的餞別會,是很愁悶而枯燥的。
    "當然是什麼都應該試一下,"醉得臉發黃的日哈列夫說。
    "不過最好一下就抓緊一件什麼做下去……""做一輩子,"拉里昂諾維奇低聲補充說。
    但我覺得他們這樣說,是勉強的,好像只是一種義務。我同他們聯結著的那根繩子,好像立刻霉斷了。
    喝醉了的戈戈列夫在高板床上發著沙嗓子說:"我一高興,讓你們都到牢裡去。我——知道秘密。這裡有誰信上帝呀?嘿,嘿……"和平時一樣,牆旁邊靠著沒有臉部的未畫完的聖像,天花板上貼著玻璃球。早已不在燈下做夜工了,它們好久沒用,罩上了一層灰色的塵土和煤煙。四週一切,都深深留在我記憶裡,就是閉著眼,在黑暗中,也看得見地下室的全景:所有的桌子、窗台上的顏料罐、成捆的畫筆和筆插、聖像、放在屋角上的髒水桶、水桶上面消防夫帽子似的銅的洗手缽、從高板床上垂下來戈戈列夫的發青的象淹死鬼的腳似的赤腳。
    我想早一點離開,但是俄國人是喜歡拖延悲哀的時間的,同人分別,也好像做安魂祭一樣。
    日哈列夫把眉頭一動,對我說:
    "那本《惡魔》,我不還你了,你願意算二十戈比讓給我嗎?"
    這本書是我的,一個當消防隊隊長的老頭兒給我的,我不願意把這本萊蒙托夫的作品讓給別人。但我不大高興地說,我不要錢,日哈列夫也就不客氣把錢收進錢袋裡,堅定地說:"隨你便吧,不過書我不還你。這本書對你沒有好處,帶著這種書馬上會犯罪的……""可是店舖也有賣的呀,我親眼見過。"
    但他很懇切地對我說:
    "那沒有關係,店舖裡也賣手槍呢……"結果,萊蒙托夫的作品終於沒有還給我。
    我上樓去向老闆娘告辭,在門廊下碰見她的女兒。她問:"聽說你要走?"
    "是的。"
    "你若不走,也會把你趕走的。"她雖說得不大客氣,倒十分真誠。
    醉醺醺的老闆娘這樣說:
    "再見,上帝保佑你。你這小孩子很不好,強得很。我自己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你的壞處,但是大家都說你是一個不好的孩子。"
    接著,她忽然哭起來,淚汪汪地說:
    "要是我們那個死人還活著,要是我的丈夫,親愛的寶貝還活著,他一定會對付你,會揍你,會打你的腦袋,可是決不會把你趕走,一定會讓你在這裡呆下去。現在是全都變樣了,一點兒不合意就叫人家滾蛋。唉,你到哪兒去呢?孩子,你到哪兒去立腳?"

《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