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托翁的菱和其他作家的作品沒什麼兩樣,不過,倒是聽說他曾寫過幾本大逆不道的書,居然敢反搞神父,哎,這本書你倒可以看看。」
    他說的這本書我早拜讀過了,十分的枯燥乏味,我很清楚在這個問題上不必和警察爭辯。
    和他在大街碰上並邊走邊聊有好幾回了,他邀請我去那兒坐坐:「到我的小派出所來吧,喝杯茶。」
    我心中很明白他的用意,可我還是想去他那兒看看,我這個人對一切新奇的東西都感興趣。經過和幾個識大體之人商量,他們決定我去,因為如果色他的善意邀請,等於不打自招,加深他對麵包店的懷疑。
    就這樣,我成了尼基弗勒奇的坐上。在他的小房間裡,作式壁爐就佔去了二分之一的地方,還有一張掛花布的雙人床下空間裡放著一個碗櫥、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窗子給他擋得嚴嚴實實的。他太太坐我身邊,她是個胸脯豐滿的二十幾歲的小娘兒們,陰險、狡詐的灰藍色眼睛鑲在粉紅色臉頰上,她講話時特意翹起兩片鮮紅的唇,帶抱怨似的語氣說話。
    「聽說,我的干閨女常往你們那兒跑,這個下賤的丫頭。」
    「世界上的女人全一個德行,就是賤。」
    老警農察的顯然觸怒了他的太太,她特別問道:「全都是?」
    「沒一個不是。」尼基弗勒奇堅定地答道,他胸前的獎章嘩嘩直響就像馬兒搖響身上的鞍轡一樣。他唱口茶又興致勃勃地說:「從最下等的妓女……到最高無尚的女皇,所有的女人都是下賤的。氏巴女王為所有的女人都是下賤的。氏巴女王為向所羅門頌訴衷情不惜跨越兩行千里沙漠,就是葉卡捷琳娜女王,雖稱為大帝,可她也不能脫俗……」他以確鑿的證據證明了女皇的風流艷事,他仔仔細細地進述了一個宮廷燒茶爐的侍者因和女皇一夜風流而飛黃騰達之事,侍者現在已高居將軍之職。他太太聽得入了迷,不時地舔舔嘴唇,還用桌下的腿碰我的腿。老警察人老了,口齒卻很流利,且思維敏捷,愛用逗人的語言。我沒開明白怎麼回事呢,他的話題已經轉到另一個問題了:「就拿那個大學生普列特涅夫來說吧。」
    他太太不無遺憾地歎息一聲,站起來說:「可惜他不怎麼漂亮,不過人倒蠻不錯。」
    「你說誰好?」
    「普列特涅夫行生。」
    「你叫他先生恐怕還為時過早吧。要叫也得等到他畢業呀,他現在不過是千千萬萬普通大學生中的一員而已。對了,你說他很好是什麼意思?」
    「他快活,有青春氣。」
    「馬戲團裡的小丑也一樣快活……」
    「那不同,小建成快活為掙錢。」
    「閉嘴。你記住,老狗也曾經做過年輕的小狗……」「小丑們就像猴子……」「我鍘才說讓你閉嘴。你沒聽見嗎?」
    「聽見了。」
    「那不結了……」
    說服了太太,老警察轉過臉建議我:
    「我說。你應該認識一下普列特涅夫,他挺有意思。」
    我猜想他在試探我,我敢肯定他見我們一起在街上走過。
    我別無選擇,只她說:
    「我認識他。」
    「你們早認識?噢……」
    他好像很失望,身子突然地抖動著,震得胸前的獎章又響了。我內心十分憂慮,因為我最清楚普列特涅夫正在做什麼:印傳單。
    他太太繼續在桌子底下秘密活動:用他的腿碰我的。她故意逗她的老丈夫,老警察像孔雀開屏似的滔滔不絕地炫耀他的能言善辯。他太太弄得我根本沒法專心聽他的話,不經意間,我發現他講話的聲音更加深沉動人了:「這就像一張看不見的網,你明白嗎?皇上就是織網的大蜘蛛……」他不無憂慮地瞪著兩隻圓眼睛對我說。
    「哎呀。你瞧你說些什麼呀。」他太太大驚小怪地喊叫道。
    「你給我住嘴。蠢娘兒們。我這樣說最形象生動,不是蓄意醜化。這個母馬,去準備茶炊吧……」老警察眉間緊鎖,瞇起眼,繼續他生動的講話:「這是一張看不見的網,網從沙皇的心裡出發,通過各個環節:各部大臣、縣長、各級官吏、直到我,甚至可以綿延到兵士頭上。這條條線,蜜蜜匝匝地包裹著,堅不可破,正是它維持著沙皇的統治。可是仍有一些被英國女王收買的波蘭人、猶太人、俄羅斯人公然破壞這張網,還打著為人民的旗號。」
    他隔著桌子探身靠近我,壓低聲音帶點恐怖地說:「你應該清楚,我今天為什麼和你說這些話。你的麵包師傅對你挺滿意,他說你誠實、聰明、光棍一條。可是你的麵包店裡總是聚集一大群大學生,他們在捷裡柯夫的房間裡整夜談論。如果是單獨一個學生去,那可以理解,可是總有很多學生成群結隊往那跑就不對勁兒了。我可不敢說大學生什麼,他們今天是個普通大學生,明天就可能當上檢察官。大學生們是好人,就是太多事,再加上沙皇的政敵私下裡鼓以動他們,你明白了嗎?我還有話跟你說……」他的話看來是沒法說下去了,他家的房門被一個紅鼻子小老頭打開了,老頭兒的卷髮用小皮條束著,手中提著瓶伏特加,可能喝醉了。
    「咱們殺盤棋吧?」他藉著酒勁興致勃勃地說,他看上去是個很有趣味兒的人。
    「這是我岳父。」老警察沮喪地向我介紹說。
    幾分鐘後,我告辭了。尼基弗勒奇的妖艷太太送我出來關門時,捏了我一把,有點獻媚地說:「您看那片雲彩,像著火似的。」
    天空晴朗,那片金色雲朵,漸漸消散了。
    我不得不給老警一個公正的評價,我也不是想惹我的老師們生氣,但是我還要說:警察對當時國情的分析更加鞭辟入裡。一隻大蜘蛛,通過無數條緊密糾纏和約束生活的無窮不盡的線,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網。我沒多久就發現了許多許多這樣那樣的網絡了。
    晚上關了店我被叫到瑪麗亞房間裡,她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她奉命來瞭解我和警察的會談情況。
    我一五一十地向她講述了整個過程,她聽完後大吃一驚道:「天呵。我的上帝。」然後她就像隻老鼠似的,滿地亂轉,若有所思,「麵包師沒向你打聽過什麼嗎?原來他的情人是老警察的親戚。得把他趕走。」
    我站起來靠著門框,她的話激怒了我。她說「情人」這個詞說得太順溜太不負責了,還有就是她幹嗎要趕走麵包師?
    「以後您要多加小心。」她說話的方式和往常一樣,我的感覺也沒有改變,永遠的狼狽和尷尬。此時瑪麗亞背著手站在我面前說:「您怎麼老是那兒鬱悶?」
    「我外祖母剛剛去世了。」
    她對這件事好像感了興趣,於是她面帶微笑說:「您愛她?」
    「當然。您不問別的了吧?」
    「大問了。」
    我離開了老闆的妹妹。當晚寫了首詩,其中一句依然記憶猶新:你真是愛慕虛榮。
    從那以後就決定大學生們少到麵包店來,找不到大學生,我的問題就沒人解答了,只能把有關問題記在筆記本上,到時候一總兒問。有一次,我累的寫著寫著就枕在筆記本上睡著了。面師偷看了我的本兒,他叫醒了我:「喂。你寫的什麼呀?加裡波得為什麼不驅逐皇上,加裡波得是誰?他怎麼敢驅逐皇上呢?」
    他憤憤地把筆記扔到麵粉櫥上,鑽到爐坑烘烤麵包去了,他在那兒還喋喋不休地說:「你說你不驅逐皇帝陛下,簡直是笑話。最好放棄這個念頭,你這個書獃子。我記得五年前在薩拉托夫,憲兵們捉了許多你們這種書獃子。我記得五年前在薩拉托夫,憲兵們捉了許多你們這種書獃子,就像逮老鼠似的,哎。你不知道尼基弗勒奇早就盯上你了,你以為驅逐皇上像趕只鴿子那麼輕而易舉嗎?」
    他好心好意勸了我半天,我不能正面回答他,因為店裡有令不讓我和麵包師談禁區以內的危險話題。
    當時有一本小冊子在全城傳播,讀過小冊子的人們竊竊私語,議論著什麼。我讓拉甫洛夫幫忙找本看看,可惜他沒有找到。」唉,。我說老弟,別抱希望了,早就沒了,不過,我倒是聽說有個地方近日要宣講這本小冊子,到時候我帶你聽聽去……」那是聖母升天之夜,我和拉甫洛夫一前一後約五十丈遠行走在阿爾斯克波爾昏暗的大地上。儘管曠野裡人際皆無,我仍然按拉甫洛夫說的去做,我時刻提高警惕,一邊走一邊吹口哨,唱著小曲,儼然一副醉灑工人的樣子。這時曠野上昏暗而寂靜,黑色的雲朵緩緩地飄動。掠過大地上空,金黃色的落月隱藏在雲間,水窪地閃動著銀灰色和鐵藍色的光,不時發出沉沉低吼的喀山城被我甩在身後了。
    拉甫洛夫停在神學院後邊果樹園的柵欄邊,我趕上去,越過柵欄,穿過雜草叢生的果園。樹枝上有露水,一碰就落下來打濕了衣服。我們來到一幢房子的牆腳輕輕扣擊窗板,一個絡肋胡打開窗板,他身邊一片漆黑和沉寂。
    「誰?」
    「從亞柯夫那兒來的。」
    「進來吧。」
    這個黑洞洞的屋子裡,擠了很多人,可以聽到衣服的摩擦聲,人們的輕咳和議論聲,就跟地獄差不多,有人劃了一根火柴照照我的臉,一下子有許多黑影投在地板上。
    「人都到齊了嗎?」
    「齊了。」
    「掛好窗簾,別讓燈光漏出去。」
    一個憤怒的聲音響起來:
    「誰這麼自以為是,把我們帶到這個多少萬年沒人住的房子裡開會?」
    「小點兒聲。」
    屋角亮起一盞燈,房間裡空空蕩蕩,只有一條木板架在兩個箱子上,上面坐了五個人,就像烏鴉棲息在樹枝上一樣,小檯燈放在一個倒置的箱子上,靠牆處坐了三個人,窗台上也坐著一個人,這人長髮,臉色花白而瘦弱,除了他和那會兒打開窗板的絡腮鬍子,其他人我都認得。
    絡腮鬍子低聲說,他下面即給家讀那本小冊子,它是脫離民主黨的普列諾夫撰寫的文章,名為《我們的分歧》。
    地板上有人氣鼓鼓地叫道:
    「這我們早知道了。」
    我喜歡這種秘密的場面,它讓我興奮不已,神秘的詩就是最好的詩。我感覺自個兒彷彿成了做祈禱的教徒,還聯想到古羅馬時代教徒們在地下室裡秘密祈禱的場景。屋子裡一直充滿了人們的低語聲,但聽得還很清楚。
    「胡說八道。」屋子裡不知是誰氣忿地吼了一句。
    在黑暗的房間裡,朦朦朧朧地有什麼東西在反光,可能是件銅器,也許是羅馬時代騎士們戴的盔甲,我估摸著是爐子通風門上的把手。
    房間裡紛亂的嘈雜聲和朗讀聲混在一起,也搞不清人們在談論什麼,突然我頭上響起一個嘲諷的聲音:「咱們還聽不聽了?」
    這是那個長髮、蒼白的青年在說話。這句話效果不錯,屋子裡頓時沉寂下來,只剩下孤零零的朗讀聲了。屋子裡有許多紅紅的火光在閃動,後面一張張深沉思慮的面也,有人大睜著眼,有人使勁兒瞇著眼,屋子裡烏煙癉氣,硝煙迷漫。
    文單太長了,就連我這個對語言通俗、文詞流暢、觀點鮮明、情有獨鍾的人都厭煩了。
    朗讀聲猛然停止,立刻響起了一聲憤怒的喊叫:「叛徒。」
    「一紙空文。……」
    「這分明是在褻瀆英雄的鮮血。」
    「這是在喀涅拉羅夫和烏裡揚諾夫犧牲之後……」那個蒼白的青年又發話了:「先生們,可不可以用正常的言詞的反駁而不用咒罵呢?」
    我向來討厭人們爭論不休,也不喜歡聽,再說要想谷分辯出個所以然來也十分不易,再加上辯論者自視清高的傲氣勁兒讓人看了怪難受的。
    長髮青年從窗台上俯身對我說:
    「您是彼什柯夫?我是弗得塞也夫,我們認識一下好嗎?
    說實話,在這兒呆下去沒有什麼收穫,我們離開這兒?」

《我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