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4月1日。…,敏子領來了裁縫河合女士。此人既教授剪裁西服,也私下承作西服女裝。由於不用交稅,所以比市價便宜二三成。敏子總是請她做衣服。我除了學生時代穿過校服外,從沒穿過西裝。我喜好古雅,身材也適合穿和服,根本沒想過穿西服。然而在教子的慫恿下,也想做一件試一試。
    這事當然瞞不住丈夫,但我還是不好意思讓丈夫知道,就讓河合女士在丈夫外出時到家裡來。布料和式樣都由她們去定。只是我的腿有些彎曲,要她把裙子做得稍稍長一些。她們給我推薦了一種銀灰色和豆沙色混織的布料,我同意了。費用加起來不到五萬元,但是還要配皮鞋、首飾。……
    4月2日。下午外出,傍晚回家。
    4月3日。上午10點外出,去河原呼T·H鞋店買鞋,傍晚回家。
    4月3日。下午外出,傍晚回家。
    4月5日。下午外出,傍晚回家。
    4月5日。……妻子近來變化很大。幾乎每天下午(有時是上午)一個人出去,四五個小時後回家,晚飯和我一起吃。她不想喝白蘭地,只喝點啤酒。現在木村正放假,也許是和木村在一起。不知他們到哪兒去消磨時間。今天下午2點多敏子忽然來了,問我:「媽媽呢?」,我說:「她這個時間一般都不在家,沒去你那兒嗎?」她也很納悶,說:「好幾天沒見到木村和媽媽了,他們去哪兒了呢?」其實我知道她和他們是串通一氣的。
    4月6日。……下午外出。傍晚回家。……最近我天天出門。我出門時,丈夫一般都在家,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看什麼,——桌子上攤著書,他擺出一副看書的架勢,——實際上大概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我猜他的腦子裡一定是充滿了對我出門這段時間去做什麼的好奇心,根本沒有心情看書。在這段時間裡,他肯定會到樓下來,找出我的日記偷看的。可是不巧,我的日記裡對這些天的行蹤一點都沒有記錄。我故意把這幾天寫得很曖昧,只寫了「上午外出,傍晚回家。」
    我出門前,總要上樓去,把書房隔扇拉開一個續,說一聲:
    「我出去一會兒」,然後,悄悄從樓梯下來,或者,只站在樓梯上打個招呼就出去了。丈夫從來不回頭看我,只是輕輕,或個頭。
    當然我並不是為了給丈夫提供偷看我日記的時間才出去的,我是到某個地方去和木村約會。至於為什麼要和他單獨見面,是為了能在白天健康的陽光照射下,在沒有白蘭地的酒味上干擾時,觸摸一下木村的裸體。在關田叮敏子的住處,我雖然有機會和木村單獨在一起,可我總是在關鍵的瞬間——相互擁抱的時候醉得不省人事。我在1月10日的日記裡寫了「我在夢中見到的
    是不是真正的木村呢?又在3月19日的日記裡寫了「我覺得那裸體一會地變成丈夫,一會兒變成木村,我真希望在不受丈夫干擾下,親眼看看木村的裸體。」這些疑問和好奇心至今未得到滿足。我一定要在沒有丈夫作媒介的情況下,在意識清醒的時候,在白天的陽光下,而不是在日光燈下看一看真正的木村的裸體。……
    這實在太奇妙了,我在現實中確認的木村本人,和今年正月以來我在夢中多次見到的木村完全是一模一樣。我曾寫過「我抓住木村年輕的手臂,被壓在他那富有彈性的胸脯下面。」「木村的皮膚非常白,簡直不像日本人的皮膚。」現在我親眼看到的木村果然是這個樣子。我現在確確實實地抓住了這年輕的手臂,緊挨著他那富有彈性的胸脯,緊貼著他的不像日本人的白皙的皮膚,我還是不能相信,我的幻覺竟然和現實如此一致。我在夢中想像的木村的影像與實物完全吻合,這不像是偶然的。難道是前生緣定,他早已進入我的記憶中了嗎?或者是木村有神通,能夠使他自己的樣子進入我的夢境嗎?……
    看到了現實中的木村後,我才分清了丈夫和木村是完全不同的。我要正式收回我曾說過的「丈夫和木村是一身同體,他們兩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是合二為一的」這句話。我丈夫只是和木村瘦削的外形相似,其他毫無共同之處。木村外表瘦削,但裸體時,他的胸脯很厚實,渾身充滿了健康的活力,而丈夫卻顯得骨骼脆弱,血色不足,皮膚缺乏彈性。木村的皮膚白裡透紅,細膩而有光澤,而大夫皮膚暗黑,手硬而粗糙。我雖然對丈夫一直是愛憎參半,但是最近卻越來越厭惡了。……啊,我怎麼會嫁給一個和自己合不來的,令人厭惡的男人呢?如果換成木村該多好,現在我只能終日歎息了。……
    即便到了這個程度,我也沒有超過最後的一道界線。——不知丈夫是否相信,不過,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是事實。其實「最後的界線」是非常狹義的解釋,因為除此之外,差不多能做的都做了。在封建家庭長大的我,腦子裡因循守舊的形式主義根深蒂固。我的潛意識認為無論精神上怎麼樣,只要肉體上不進行丈夫掛在嘴頭的傳統的性交,就不算破壞貞操。因此,我只是保住形式上的貞操,採用其他方法做我想做的就可以了。具體就不在這裡細說了。……
    4月6日。…下午去散步,沿著四條路的南邊從河原盯方向往西走去。在籐井大丸前碰見了妻子。妻子在商店買了東西,正從商店裡出來。在我前面十幾步遠.朝西走去。我看了看表是4點半。從時間上看妻子應該回家,恐怕她先發現了我,為迴避我才改變了方向的。我平時都在東山一帶散步,很少到四條這邊來。她肯定想不到會在這兒碰見我。
    我加快腳步,縮短和她之間的距離,已經離得很近了,『但只要我不喊她,她是不會回頭看我的,我們就保持這個距離往前走。路過她買東西的商店時,我往裡看了一眼,是個婦女飾品店,裡面網眼手套、耳環、項鏈等等裝飾品琳琅滿目。一向不穿西服的妻子來這種商店幹什麼呢?這時我才注意到,走在前頭的妻子耳朵上掛著一副珍珠耳墜。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種嗜好呢?我聯想起上個月她開始穿一件時髦的短披肩,今天也穿著它。她向來保守,不喜歡趕時髦,不過她穿什麼都很順眼。尤其使我吃驚的是,那副耳環也非常適合她。我忽然想起芥川龍之介曾在哪本書裡寫過,中國婦人的耳垂後面,很自,很美。我看見妻子的耳垂後面也是白皙的,很好看,連耳朵四周的空氣都清新起來了,珍珠和耳垂相互輝映著,這麼妙的搭配想必不是妻子自己想出來的。我又產生了嫉妒與感謝互相交織的I心情。雖然妻子有這樣異國情調的美,作為她的丈夫沒能發現,卻被別人發現令人遺憾。做丈夫的總是喜歡看已經看慣的妻子的樣子,所以,比外人要遲鈍。…
    安子穿過烏龍路,繼續往前走。她左手提著手包和一個紙袋,那裡面裝著什麼呢?我故意緊走幾步超過了她,上了往東去的電車。……
    我回家一個小時後,妻子也回來了。妻子的耳朵上已沒有了珍珠耳環,大概是摘下來放過手包裡了吧。那個紙袋雖然還提著,在我面前卻沒打開它。……
    4月10日。……丈夫在他的日記裡好像寫了些有關他那令人憂慮的身體情況。他對自己的頭腦和身體是怎麼想的呢?我在一二個月前就發現了他身體的異常。他本來臉色就不太好,最近尤其顯得灰暗。上樓下樓時常趔趄。他的記憶力本來很好,最近非常健忘。我聽見他給別人打電話時,常常想不起某人的名字而不知所措。有時他在屋子裡走著走著,突然站住,閉著眼睛抓著柱子發呆。毛筆字也寫得越來越差(書法應該是越到老年越練達),錯別字,丟字落字也多起來。我看到的僅限於信封上的字,日期和地址總是寫錯,而且借得特別奇怪。把3月寫成10月,連自己家的地址也老寫錯,還把叔父之介寫成之助,叫人吃驚。更有甚者,應該寫4月,結果寫成6月,又把6月劃去,認真改寫成8月。當我提醒丈夫寫錯了時,他很狼狽,卻裝作平靜地說:「是嗎、』,並不打算馬上改過來。信封我可以檢查,還問題不大,可是,裡面的信會錯成什麼樣子啊?
    丈夫的腦子有些不正常,看樣子已經在他的朋友中傳開了。前幾天我去找兒玉先生,請他給丈夫檢查一下。他說:「我正要跟夫人說說這件事呢。」據兒玉先生說,丈夫自己也感覺不安,曾經去相馬博士的醫院做過檢查,博士說情況很嚴重,他便找兒玉先生商量,兒玉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也不好下診斷,只是說:「血壓高得令人吃驚。」
    我問:「有多高?」
    兒玉先生猶豫了一下說:「我不知道怎麼跟您說為好,您丈夫的血壓高得血壓計都量不出來了。」
    「我丈夫知道嗎?」
    「儘管相馬博士再三警告過先生,但先生還是不注意,我就直言不諱地把病情的嚴重性告訴了先生。」
    丈夫陷入這樣的境況我負有很大的責任。如果我不是如此不知滿足的要求他的話,他也不會陷入放蕩的生活中。(我和兒王先生講這些事時,羞愧得滿臉通紅。好在此玉先生並不瞭解我們夫妻生活的真相。以為我是完全被動的,主動的是丈夫,由於丈夫的不節制才導致了今天的結果。)在丈夫看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妻子快樂。我不否認這一點,我也作為丈夫忠實的妻子同樣盡了自己的義務,為了讓丈夫高興,忍受了自己所不能忍。用敏予的話說「媽媽是貞女的楷模」,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只是現在討論誰是誰非,追究哪一方的責任毫無意義。關鍵的問題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迫使丈夫和我一直拚命地互相教唆,互相損耗生命,以至發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
    我不知該不該把這些都寫下來,丈夫看到後會有什麼後果。其實,並不只是丈夫的身體值得擔憂,我的身體情況也差不多。我感覺身體不適是從今年正月底開始的。以前在敏子十歲時,我咯過幾次血,被診斷為二期肺結核,後來不治而了。所以,我一直不大在意身體的變化。——當時我不聽醫生的勸告,不注意保養身體。我並非不怕死,是我淫蕩的血液不允許我顧及它。我迴避死的恐怖,而委身於性的衝動。丈夫對我的大膽和莽撞十分驚訝,一邊為我擔憂,一邊被我勾引。運氣不好的話,我很可能早就死掉了,不知什麼緣故,竟然會好起來。
    ——正月底我又有了預感,時常胸口發癢,發熱,不舒服。2月的一天,吐出了和上次發病時一樣的血痰,雖然量不多,也吐了有二三次。最近好一些了,早晚還得犯。有時我感覺身體倦懶,手心和臉上發熱,我也不量體溫(只量了一次,是對.6叼,也不想去醫院。還經常出盜汗。因為有上次的經驗,覺得這次也不會怎麼樣的,不過,還是隱隱有些擔憂。上次醫生說過,幸虧我的胃口相當好,才有抵抗力的,一般人都會瘦弱下來,太太食慾不減真是少見。可是,這次和上次不同的是,時不時覺得胸口疼,一到下午就感覺疲憊不堪。(為了抗拒這種疲勞感,我更加接近木村,這是我忘記疲勞的需要)。上次胸口沒有這麼疼,也沒有感覺這麼疲勞。或許這次會惡化下去,以至發展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吧。我總覺得這次胸口疼很不妙。而且,從消耗體力來說,也遠遠超過了上一次。聽說這種病最忌諱過量飲酒,而我從正月以來喝了那麼多白蘭地,病情不惡化才怪呢。現在回想起來,我之所以會常常喝得爛醉如泥,正是某種潛在的自暴自棄的心理在作怪,覺得反正自己也活不長了。……
    4月13日。……我預料妻子外出時間大約會從昨天開始改變,果然如此。因為木村的學校開學了,白天約會不大可能了。前些日子她吃完午飯就出去,這一二天哪兒也沒去。昨天傍晚,敏子來了,妻子馬上開始換衣服,我在二樓也猜得到。
    妻子上來跟我說:「我出去一會兒。」
    我照樣應道:「好的。」
    妻子下了幾級樓梯,站住又補充說:「敏子來了,晚飯和敏子一起吃也行。」
    「你在哪兒吃啊?」我故意問道。
    「我回來以後再吃,你們等我回來一起吃也行。」
    「我先吃了。你在外面吃了回來吧。晚點兒回來沒關係。」
    我忽然想看看妻子今天是什麼打扮,就出了書房,往樓梯上看,她已經走下了樓梯,(她沒有想到我會出來),左手戴著白色網眼手套,右手正在戴手套。我猜想,前幾天她買的東西可能就是這副手套。冷不丁被我這麼一瞧,她非常尷尬。
    「媽媽,這手套很適合你。」敏子說。……
    6點半女傭來通知晚飯準備好了,我下樓來到客廳,敏子在等我。
    「你沒走啊,晚上我自己吃也行。」
    「媽媽說偶爾應該和爸爸一起吃吃飯。」
    我覺得她好像有話要對我說。的確,很少和敏子兩人單獨吃飯,說起來,晚飯時,妻子是很少不在的。妻子近來雖然時常外出,但晚飯總是在家吃的,外出一般都是在晚飯前或晚飯後。所以我感覺有些失落。我從來沒有這樣傷感過。敏子在這裡,反而更增強了這種空虛感,心裡不希望她在這裡,這或許正是敏子早已計劃好的。
    「爸爸,你知道媽媽去哪兒了嗎?」剛開始吃飯,敏子就說道。
    「我怎麼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那麼多。」
    「去大限了。」她說完後,等待我的反應。
    我本想衝動地說出:「去大限了。」終於忍住沒說,只是淡淡地說道:「是嗎?」
    「從三條乘四十分鐘舊京限特快到京橋,再步行五分鐘就到了。要不要我告訴你詳細地址?」敢子問我,我如果再沉默下去,她就會說出來,於是我說道:
    「不用。你怎麼會知道地址呢?」我變了個話題。
    「是我告訴媽媽這個地方的。木村說京都太惹人注目,問我京都以外有沒有合適的地方,我就問了我的一個精通此道的朋友,是這個朋友介紹的。」說到這,敏子拿起酒瓶,問我:「爸爸,喝點兒嗎?」
    最近我一直沒喝酒,昨天晚上吃飯時,敏子拿出來一瓶白蘭地,我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喝了一口酒。
    「問句不該問的話,爸爸你對這事怎麼看呢?」敏子追問道。
    「什麼怎麼看呀?」
    「如果說媽媽至今沒有背叛爸爸,你相信嗎?」
    「你媽媽跟你談過這些嗎?」
    「媽媽沒跟我說過,我是聽木村說的。他說太太現在還對先生保持著貞操呢。我才不會相信他這套瞎話呢。」
    敏子又給我斟了一杯,我一仰頭喝乾了。我覺得自己能無止境地喝下去。
    「你相信不相信是你的事。」
    「爸爸怎麼想呢?」
    「這還用問,爸爸當然相信郁子了。即使木村說他和郁子發生了關係,我也不會相信的。郁子是不會欺騙我的。」
    「哼,」敏子冷笑了一聲,「可是,假如並不發生關係,而是用比發生關係更骯髒的方法來達到滿足——」
    「住口,敏子。」我申斥道。「不許信口開河。對父母不是隨便什麼都可以說的。你說出這種話,才不可救藥,才是骯髒的。我這裡沒什麼事,你趕快回去吧。」
    「我走。
    說著,敏子把盛了一半飯的碗往盆裡一撂,站起來走了。
    被敏子戳到了痛處,我的心情半天平靜不下來。敏子直言不諱地說出妻子他們「在大限」時,我覺得彷彿心窩被人激了一下似的,好半天都緩不過來。其實,我並非一點都沒有想到,只是盡量不去往那方面想像而已。現在冷不丁聽別人一說,嚇了一跳。不過,地點在大限倒是沒想到。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是普通那種雅致的旅館,還是鄙俗的溫泉客店呢?……越是盡量不去想,那旅館的樣子,室內的空氣,二人摟抱在一起的景象越是在眼前浮現出來。……
    「問了精通此道的朋友」?——我不由得聯想到廉價公寓裡的一問小屋子,總覺得他們是睡在床上,而不是榻榻米上。不可思議的是,我希望他們睡在床上而不是睡在鋪了被褥的榻榻米上。——「用比發生關係更骯髒的方法」——使我想像各種姿勢,各種動作。——敏子為什麼突然告訴我這些呢?我懷疑這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而是她母親讓她這麼說的。不知郁子在日記裡寫了這些沒有,大概她怕自己寫了而我沒有看,所以有必要通過敏子告訴我,來得到我的認可吧。最關鍵的——是最讓我擔心的是——都子現在大概已把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獻給木村了,所以才借敏子之四求得我的諒解的。「我才不會相信他的瞎話呢。」是不是郁子讓敏子這麼說的呢。……
    現在回想起來,我不應該在日記裡寫「她是女性中極其罕見的器具擁有者。」她怎麼能夠抗拒將這罕見的器具去找別的男人試驗一下的好奇心呢?…我一向堅信妻子的貞操的理由,是妻子從來不拒絕和我作愛。即便她出去約會回來的晚上,也從沒有懼怕過丈夫的要求,甚至表現得很主動,我認為這是她沒有和他做愛的證據,可是,我卻忘記了,我的妻子和別的女入不一樣,她下午做過這事後,晚上還可以做,——可以這樣連續多少天。一般的人和自己愛的人做愛後,和不愛的人做愛是件難以忍受的事,而她卻是例外,她雖然拒絕我,但她的肉體是來者不拒的。這就是淫婦之所以為淫婦的原因。……
    昨天晚上妻子是9點回家的。且正點我進臥室的時候,她已經躺在床上了。……她的積極主動大大出乎我的預料,使我只有招架之工。她在閨房中的態度,舉動,方式都無可挑剔,其媚態的程度,陶醉的火候,漸漸達到高xdx潮時的技巧把握等等都證明了她是全身心投入的。……

《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