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十一章
    幸子早已發現瀨越酒量相當大,無論給他斟多少酒,他都能一飲而盡。房次郎看去似乎根本不能喝酒,五十嵐也喝得紅到耳朵根了,侍者每次斟酒斟到他跟前,他總是搖手表示已經夠了。只有瀨越和貞之助旗鼓相當,臉上既不紅,態度也和平常一樣。據井谷說,瀨越不是每晚都喝酒,可是他並不反對飲酒,遇到機會,他喝起來酒量是相當大的。幸子認為能喝酒並不是壞事,因為她們姐妹幾個早年喪母,父親晚年每頓飯都要她們侍候,晚上喝酒,她們也陪著喝,從長房的姐姐鶴子數起,姐妹幾個都能喝幾口酒。再說贅婿辰雄和貞之助都算得上「晚酌黨」1,對滴酒不喝的人,他們總覺得有些美中不足。喝了酒發酒瘋固然要不得,不過還是多少愛喝幾杯酒的丈夫好。雪子雖說沒有提出這樣的條件,幸子從自己的心情推測出雪子大概也是這種想法。再說像雪子這種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悶在肚子裡不吐露出來的人,如果不經常讓她陪著喝兩杯酒,心情會變得更加消沉;男人娶了這樣的妻子,如果不喝兩杯酒,會鬱悶得受不了。幸子想到雪子如果嫁給一個不會喝酒的丈夫,將會多麼寂寞可憐。今天晚上幸子為了不讓雪子過分沉默,便使了個眼色指指放在她面前的那杯白葡萄酒,低聲說:「雪子妹妹,稍稍喝點怎麼樣?」自己也喝了兩口給她看,回頭又悄悄地吩咐侍者:「給鄰座斟點兒葡萄酒。」
    雪子暗暗看到瀨越喝酒的那個勁頭,自己也想振作精神更開朗一些,不時地背著人喝幾口酒。只是被雨淋濕了的襪頭,濕嗒嗒的套在腳上很不舒服,醉意只管冒上頭來,卻始終沒有達到陶然的境地。
    瀨越早就注意到雪子在喝酒,只裝做沒有看到的樣子問道:「雪子小姐愛喝白葡萄酒嗎?」
    雪子笑了笑,低下了頭。
    「是的,能喝一兩杯的。」幸子接口說,「瀨越先生酒量洪大,能喝多少?」
    「怎麼說呢,真要喝起來也許能喝上兩三斤吧。」
    「喝醉了要露一手餘興節目吧?」五十嵐說。
    「我一向不懂風雅,喝醉了大概會比平常多說幾句話。」
    「那麼,蒔岡先生家的這位小姐呢?」
    「小姐會彈鋼琴。」井谷回答說,「蒔岡先生家的幾位小姐在音樂方面都是西洋趣味。」
    「哪裡,也不全是西洋趣味。幼年時候曾經學過古琴,現在正想複習一下,因為最下面的妹妹近來在練習山村舞,所以接觸古琴以及歌謠的機會也多了。」幸子說。
    「喔!細姑娘會舞蹈嗎?」
    1日本人稱每晚喝酒的人為「晚酌黨」。
    「是的,她從小學過舞蹈,現在彷彿趕時髦,其實她是逐漸在恢復幼年時代的趣味。您知道我那個妹妹人很聰明,跳起舞來非常優美,也許是從小就學的緣故吧。」
    「專門的知識我不瞭解,不過山村舞的確好得很。什麼都依樣畫葫蘆學東京,並不見得好,我們應該大力提倡這種鄉土藝術……」
    「是啊,是啊。這樣說起來,我們的董事先生——不,五十嵐先生呢?……」房次郎邊撓撓頭邊說。
    「五十嵐先生擅長『歌澤節』1,已經練了多年了。」
    1用三弦伴奏的近代俗曲之—,創始人屜本彥太郎。
    「這類歌曲學得像五十嵐先生那樣好,自當別論。可是,據說初學的時候非常想唱給人家聽,所以得去妓院走動走動,是不是這樣呢?」
    「是呀,是呀,確實是這樣。日本樂曲的缺點就在它不是家庭的。當然,我是例外,本人學『歌澤節』的動機決不是要讓婦女迷戀,我沒有這種野心。在這方面我的心腸是非常硬的。村上君,你說呢?」
    「是的,因為我們是開鐵廠的嘛。」
    「哈哈哈哈……我又想起一件事來了,這得請教太太們。就是諸位隨身攜帶的那個粉盒,裡面裝的是普通香粉嗎?」
    「是呀,裡面裝的是普通的香粉。……您問這個幹嗎?」井谷說道。
    「一星期前我乘坐阪急電車,鄰座一位盛裝的太太從她的手提包裡取出粉盒,在鼻尖上啪嗒啪嗒地撲粉,我正巧坐在她下風,接連打了兩三個噴嚏,這是怎麼回事?」
    「哈哈哈哈,那時候到底是五十嵐先生的鼻子出了什麼毛病還是粉盒子的關係,可就弄不明白了。」
    「噯!要是只此一次,我也會這樣想,可是不久以前又有過同樣的一次經歷,這是第二次了。」
    「啊!這是真的。」幸子說,「我在電車裡打開粉盒子撲粉,有兩三次坐在旁邊的人都打噴嚏了。據我所知,越是高級的香粉,越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哈哈!原來是這樣。不過,不是這回遇見的,上次在電車上遇見的那位太太,弄得不好,會不會就是您呢?」
    「真的,說不定就是我。那時真是失禮了。」
    「這樣的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今後無論如何要在粉盒子裡裝些高級香粉試它一下。」房次郎夫人說。
    「別開玩笑了,這種事情如果流行起來,那可受不了。從今以後,婦女乘電車,下風要是有乘客,希望千萬不要用粉盒。蒔岡太太剛才打過招呼了,可是上次那位太太害得我連打了兩三個噴嚏,卻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真正豈有此理!」
    「噢,細姑娘告訴我,有一次她乘電車,看到一位男乘客的西裝領子上露出了馬鬃,就想給他拔掉。」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記得小時候棉襖裡的棉絮露了出來,還盡想往外揪哩。」井谷說。
    「人似乎都有這種奇妙的本能。喝醉了酒就想按人家門上的電鈴。車站的月台上明明寫著『禁止按撳此鈴』,可是反而想去按一下,因此必須提防走近它。」
    「咳!今晚真的笑夠了。」井谷舒了口氣說。飯後的水果都已搬上餐桌,大家似乎還沒有談夠。
    「蒔岡太太,」井谷喊了一聲,「您發現這樣一個問題沒有?近來的年輕太太們,不,稱太太實在太年輕了,還是兩三年前才結婚的二十多歲的人,該說是下一代的太太吧,她們真是了不得,無論在家庭經濟方面還是在撫育孩子方面都非常講究科學,腦子實在靈敏,教你深深感到她們真是—代新人。」
    「是呀,正像您說的那樣,現在女子中學裡的教育方法和我們那時候的教育方法完全不同了。看到今天的年輕太太,會覺得她們和我們這些人是兩個不同時代的人了。」
    「我有個侄女兒,年輕時從鄉下來我家,在我監護之下畢業於神戶女中。最近她結了婚,在阪神的香櫨園組織了新家庭。她的丈夫在大阪某公司任職,月薪九十元,另外還有些紅利,鄉下老家每月貼補他們三十元的房租,全部收入平均每月一百五六十元。我老為他們擔心那點兒收入怎樣夠開支,去到他家一看,月底發下九十元工資,她丈夫拿回家後,馬上把它分別放進準備好的信封裡,信封上標明煤氣費、電費、服裝費、零用錢等項目,這樣來解決下個月的生計,日子過得很撙節。可是,我被邀請去她家吃晚飯的時候,他們竟出乎意外地做出許多精美的小菜招待我。屋子裡的擺設也很得體,並不怎樣寒磣。不過另一方面卻非常精明,上次和我一同去大阪,我把錢包交給她,讓她替我買票,她居然買了回數券1,把餘下的回數券留下給她自己用。這件事的確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樣我還在監護她,擔心她的經濟情況,簡直是愚蠢透頂,想起來實在慚隗。」
    「一點都不錯,比起近來的年輕人,反倒是老一代的母親們大手大腳地亂花錢。」幸子說。
    「我們的近鄰有一位年輕太太,她家裡有一個兩歲的女孩。前些日子因為有事去她家,我站在門口沒進去,經她一再邀請,走進屋子一看,家裡連女傭人都沒有,可是屋子裡卻收拾得井井有條。還有,我想這類年輕太太在家大抵總穿西服,坐的是椅子,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總之,那位太太平常總穿西服。那天屋子裡放著一輛嬰兒車,孩子被巧妙地放在車子裡,不讓爬出來,當我逗著孩子玩兒的時候,那位太太說了聲對不起,讓我照顧一下孩子,她自己去沏茶了。過了一會兒,她端出沏好的紅茶和煮過的麵包屑拌牛奶,先向我致謝,然後請我喝茶。剛一坐到椅子上,她看看手錶說:『下一個節目就是肖邦了,太太聽嗎?』她擰開了收音機,一邊聽音樂,一邊拿起調羹喂孩子吃東西,一舉三得,腦子實在靈敏……」
    1乘車的本本,每本十張到三十張,每張票比零售便宜百分之十到二十。
    「現代的育兒方法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那位太太也談起了這事。她說奶奶要常來看看孫子,這是好事情。孩子已經養成不抱的習慣,可是奶奶來了就一味的把孩子抱在手裡,過後不抱他就哭。不知要費多大的勁才能恢復原來不抱的習慣,真為難呢。」
    「真的,近來的嬰兒不像以前那樣愛哭了。帶著孩子上街的時候,如果孩子絆倒了,只要他能自己站起來,就不要去抱他。做媽媽的只當沒看見,直往前走,孩子反倒不哭,自個兒爬起追了上來。……」
    宴會結束後,他們來到樓下的休息室。井谷對貞之助夫婦說:「瀨越先生希望能和雪子小姐單獨談一二十分鐘,不知方便不方便?」由於雪子不反對,他們兩個就去別處談天,其餘的人又閒扯了一陣。
    「剛才瀨越先生和你談了些什麼?」幸子坐在回家的汽車裡問。
    『他問了許多話……」雪子吞吞吐吐地說,「可是,並沒有系統地講什麼……」
    「搞了一次智力測驗啦。」
    「……」
    車外的雨下小了,像春雨那樣淅淅瀝瀝地下著。雪子先前喝下去的白葡萄酒這時發作了,她只覺得臉上發燒。汽車行駛在阪神公路上,她那雙帶點醉意的眼睛,出神地望著車窗外面柏油路上縱橫交錯的燈光。
    第十二章
    第二天傍晚,貞之助回家一見幸子就說:「今天井谷老闆娘到我事務所來了。」
    「幹嗎到你事務所去呀?」
    「她說什麼:『本來應該到府上去拜訪,今天因為來大阪辦點事情,想到去看您太太還不如直接看您,問題解決得快,所以順便來拜訪,事前沒有聯繫,突然到來,請勿見怪。」』
    「那麼到底是什麼事情呀?」
    「大體上是好消息,我們去那邊淡吧。」貞之助把幸子帶進他的書齋。
    據井谷說,昨天晚上貞之助他們三人回家以後,其餘的人又在飯店裡談了二三十分鐘。總之,瀨越本人非常積極,對於雪子的人品、容貌十分滿意,只是看到她弱不禁風的樣子,擔心她會不會有什麼病。再說前些日子井谷的弟弟房次郎去女中調查雪子的學習情況,看到成績表上缺課比較多,便猜測她學生時代是不是經常鬧病。對於以上的一些問題,貞之助作了如下的答覆:女學生時代的事情他不知道,缺課多的問題不問妻子和小姨本人,也無可奉告。據他所知,雪子從來沒有生過什麼毛病。從外表看,雪子弱不禁風,瘦骨一把,這是事實,所以決不能說體質強壯。可是姐妹四人中,她從來不傷風。吃苦耐勞,除了長房的大姐而外,誰都比不上她,這一點他說他可以保證。但是她那弱不禁風的樣子,以前就有人懷疑她有肺病,所以對方的擔心也是有道理的。為了使對方放心,回去以後馬上和內人及小姨商量,同時徵得長房的同意,勸她請醫生檢查一下身體,必要時拍一張X光照片送上。經他這樣一解釋,井谷說用不著那樣周到,聽了這說明就夠了。貞之助又說:「這種事情還是弄清楚的好,自己雖然說過保證沒問題,但畢竟沒有特地聽取過醫生的意見,借此大好機會檢查一下身體,大家都放心,相信長房也是同樣的想法。你們幾位大媒人要是看到胸部沒有陰影的透視照片,心裡也會很高興的吧。」貞之助還對幸子說:「萬一這次的親事不成功,為了預防今後再被人家懷疑是肺病,現在拍一張X光照片存放著,我認為決非多餘,長房也不見得會反對。我看不妨明天就陪雪子妹妹去大阪檢查身體。」他又加問了一句:「中學時代缺課缺得那樣多,是什麼原因了難道那時害病了嗎?」
    「不是的,那時候的女子中學不像現在這樣嚴格,爸爸老讓我們賴學,帶著我們去看戲。我老是被他帶去的,所以如果調查我的學習情況,缺課的日子要比雪子妹妹多得多哩。」
    「那麼,透視的問題雪子妹妹不會反對吧?」
    「可是為什麼一定要去大阪呢,不去那裡不行嗎?櫛田先生那裡也可以吧。」
    「喔!還有一件事兒,這塊褐色斑……」貞之助按住自己的左眼梢給幸子看,「也成了問題。井谷說她自己一點兒也沒發現,男人們在這些地方特別仔細。昨天飯後就有人指出小姐的左眼梢上似乎有一塊小小的褐色斑,隨即有人附和說他也看見了,有的反對說那是光線的問題,不是褐色斑,於是就紛紛議論起來,最後就問我究竟有沒有。」
    「昨天晚上那塊褐色斑有些看得出,我心裡就嘀咕著真是不湊巧,終於成了問題。」
    「對方也並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
    雪子的左眼梢——準確些說是左眼皮上邊、眉毛下面——最近常常隱隱約約地出現一塊陰影,有時明顯,有時不明顯。貞之助他們還是三、五個月以前才發現這個問題的。那時他曾暗地裡問過幸子:「雪子妹妹的臉上什麼時候長出那樣的東西來了?」其實幸子也是最近才發現,以前雪子臉上沒有那種東西。即使在最近一段時期,也不是始終如此。平常想仔細看個究竟,它卻淡得幾乎分辨不出,有時甚至完全消失;不過,忽然有個把星期又會變得濃起來。幸子注意到褐色斑濃的時候,大概是雪子月經前後的那一個星期。她最擔心的是雪子自己又對褐色斑的想法,因為臉上長出那樣的東西,第一個發現的一定是本人,她希望這不會對雪子造成什麼心理影響。原來雪子對於自己婚期的一再延誤,並不怎麼悲觀絕望,主要是由於她心裡對自己的容貌抱有信心;可要是發現了這意外的缺點,又將會產生什麼樣的心情呢?幸子暗地裡擔心這件事,可又不便冒冒失失地當面詢問,只能不露聲色地隨時察看本人的臉色。雪子的態度表面上始終沒有什麼變化,好像沒有看到自己的臉上有塊褐色斑一樣,毫不在乎。有一次,妙子拿來一本兩三個月以前的婦女雜誌,問幸子看過沒有。幸子一看,那本舊雜誌的生活顧問欄裡刊登了這樣一則記事,一個二十九歲的未婚女子患有和雪子同樣的症狀,向編輯訴說她最近才發現這個問題。一個月裡,褐色斑時濃時淡,有時完全消失,大體上月經期前後特別明顯。編輯的答覆是:您這種症狀是過了適齡期的未婚女子常見的生理現象,不必為此擔憂,大抵一結婚就馬上會好的。即使不結婚,連續注射女性激素一個時期,多數也能治癒。幸子懂得了這個原因,也就放下了心,其實她自己就有過類似的情況。那是幾年以前她結婚後的事了。當時,她嘴唇周圍長出一圈褐色斑,就像孩子吃了豆沙包,抹了一嘴餡兒似的。找醫生一看,說是吃了阿斯匹靈中的毒,無須治療,自己能好,因此也就不去管它了。過了一年,完全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復發。想到這件事,幸子覺得姐妹兩個說不定都是那種愛長褐色斑的體質。幸子既然自己有過這樣的經驗,而且自己嘴唇上的褐色斑比雪子眼皮上那塊要濃得多,不久也痊癒了,因此她對於雪子的毛病並不怎樣擔憂,再說又看了舊雜誌上的那則消息,心裡就更加放心了。不過,妙子之所以拿出那本雜誌,目的是想讓雪子看到。雪子表面上一如既往,不改常態,可是肚子裡說不定悶悶不樂呢。所以妙子很想讓她看到舊雜誌上的那則記事,讓她不要擔憂。雖然結婚以後就可以痊癒,可能的話,莫如婚前就積極加以治療,徹底把它治好。不過妙子深知姐姐的脾氣,她是不輕信別人的,所以打算找個機會勸勸她。
    幸子從來沒有和誰談起過雪子臉上的褐色斑,這次和妙子也是第一次談起。對於這件事,幸子知道妙子也同樣在為雪子難過。這裡面除了同胞姐妹的愛心而外,妙子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如果雪子不趕快結婚,她和奧畑的婚事就要拖延下去。那麼這本雜誌究竟由誰去交給雪子看呢?姐妹倆商量之後,認為還是妙子比較妥當,要是由幸子出面,就顯得小題大做了,說不定要讓雪子誤會連貞之助也是共謀者了,還不如由妙子輕描淡寫地提出來的好。後來有一天,正好遇著褐色斑特別明顯,雪子一個人在化妝室裡照鏡子,妙子裝出偶然看見的樣子,湊上去輕輕地說:「雪姐,你眼梢上的那塊東西不用擔心。」雪子只在鼻子裡「嗯」了一聲。
    「這事婦女雜誌上已經登出來了,雪姐看到沒有?要是沒看到,我拿給你看好嗎?」妙子竭力避免和雪子的視線相接觸。
    「說不定看過了。」
    「喲,已經看到了嗎?……那本雜誌上說—結婚就會好的,打針也會好的。」
    「嗯。」
    「雪姐知道嗎?」
    「嗯。」
    妙子看出雪子不大願意別人談起此事,所以就採取淡然置之的態度;可是她那個「嗯」畢竟是肯定的「嗯」,只是覺得讓人家知道她背地裡看那樣的雜誌,有些不好意思,才裝出一副不知道的樣子來。
    妙子提心吊膽地捅了雪子一下,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輕鬆多了。於是她開口勸道:「既然看到了那則記事,為什麼不去打針呢?」可是雪子對打針似乎並不積極,依然「嗯」、「嗯」地用鼻音對付妙子的忠告。一則固然是由於雪子生來就是這種性格,如果別人不拉著她的手硬叫她去,她自己就不願意去找不熟識的皮膚科醫生看病;再則就是儘管旁人暗暗地在為她操心,本人對自己的褐色斑卻並不在乎。舉個例子說,在妙子提出忠告以後的某一天,悅子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她好奇地注視著雪子的臉,高聲問道:「哎呀!阿姨,你眼圈上怎麼搞的?」當時除了幸子而外,女傭們也都在場,屋子裡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可是雪子那時卻意外地冷靜,嘰嘰咕咕地胡答應了兩聲,臉不改色地對付過去了。幸子她們最為擔心的是雪子的褐色斑明顯的時候同她一起上街散步或買東西。在她們眼裡,現在的雪子正是婚前最緊要的時刻,猶如一件等著出售的商品,即使不是去相親,打扮得整整齊齊地出去,也會讓人撞見,所以在月事前後的一星期內,她最好躲在家裡不出去。如果出去的話,得想辦法化妝得不讓人家看出那塊褐色斑,可是雪子本人對此一向毫不介意。照幸子和妙子的看法,雪子的臉宜於多抹香粉,可是在褐色斑明顯的期間,香粉抹多了,反而會看出底下有一圈輪廓分明的陰影,所以那時寧可少抹香粉,多塗些胭脂在臉頰上。但是,雪子平常不愛在臉上塗胭脂(她被人家懷疑害了肺病,就是由於她平常不塗胭脂只抹粉,而妙子卻恰哈相反,香粉可以不抹,胭脂非塗不可),外出時仍然抹了一臉香粉,倒運的是恰恰碰上了熟人。有一次妙子和她一道乘電車,那天她臉上的褐色斑特別明顯,妙子悄悄地把胭脂遞給她,說:「塗上點兒這個吧。」儘管妙子從旁指使,本人卻似乎仍然無動於衷。
    第十三章
    「那麼您是怎樣講的呢?」
    「有什麼說什麼,我老老實實都講了。——褐色斑並非經常出現,無須擔心,某某雜誌上登出來了,其他雜誌上也讀到過。我考慮到既然要去拍X光,還是順便去大阪找皮膚科醫生診斷—下,搞清楚究竟是不是像雜誌上說的那樣能治好。我說,既然出了問題,這是應盡的義務,我會勸她這樣做的。」
    由於雪子一個月裡大部分時間都住在二房家,長房的姐夫、姐姐自然不會注意到這件事;貞之助覺得自己既然知道了這件事情而又置之不理,這只能說明自己沒有盡到責任。可是,這畢竟是新近出現的問題,已往的幾次相親從未發生過這種事情。再說貞之助有鑒於幸子以前嘴唇上那塊褐色斑不藥自愈的事實,也就沒有重視這件事。幸子呢,她認為雪子臉上的那塊東西是週期性的,什麼時候出現,可以事前計算好日子作出預測,相親的日期只要避開那幾天就可以了。哪裡知道一則由於井谷催促得緊,再則由於幸子自己的大意,她估計相親那天雪子臉上的褐色斑即使還留下一點兒痕跡,也不至於過分惹眼。結果造成了這次的失誤。
    今天早晨幸子在丈夫上班之後,便悄悄探問了一下雪子對於昨天相親的感想,知道雪子願意聽從姐夫和姐姐們的安排。難得事情進展順利,幸子擔心說話不當而出岔子,當天晚上等悅子睡著了,便讓貞之助也迴避了,她自己把要拍X光和去看皮膚科這兩件事情提出來和雪子商量,不料雪子滿口應承,說什麼只要二姐同去,找個醫生診斷一下也行。講定了以後,雪子眼圈上的褐色斑卻又一天天消褪了下去,幾乎都看不出了。幸子想一樣是找醫生看病,莫如等下次褐色斑明顯的時候去。可是,井谷的策略如願以償了,這次是貞之助急如星火,為了報告相親的經過以及催促從速調查男家的身世,他第二天就趕到上本町長房家,向大姐匯報準備帶雪子去大阪醫科大學就診。過了一天,他故意對女傭們說要同雪子去三越百貨公司買東西。去大阪就醫的結果,內科和皮膚科都一如預料,沒有什麼問題,X光透視的軟片當天就洗了出來,胸部一點兒陰影也沒有。過了幾天,診斷報告寄到了,血沉十三,其他反應全是陰性。在皮膚科受診時,醫生把幸子叫到一旁,開口就說這位小姐應該趕快結婚。問起注射療法,醫生回答說打針固然也能治好,不過像她這種程度的褐色斑也很難說,與其打針遠不如早結婚,結婚是治療褐色斑的唯一良法。就此結束了診斷。看來雜誌上讀到的那篇記事不假。
    「那麼,這些東西你去送給井谷老闆娘怎麼樣?」貞之助問幸子。
    「我送去也行,只是人家既然看中您辦事迅速,專門找您打交道,還是您送去的好。並不是因為我被冷落了,就生人家的氣,我實在是幹不了這種雞飛狗跳的活兒。」幸子說。
    「沒有關係,那好辦。我也來個官樣文章得了。」第二天,貞之助在他的會計師事務所裡打了一個電話給井谷,大致講了一下去大阪就醫的經過情況,然後把X光照片和診斷報告書用快信掛號寄出。過了一天,下午四點鐘左右井谷打來電話,說—小時後拜訪。到了五點鐘,井谷準時來到貞之助的事務所,一來就說:「昨天很快就接到回音,多謝多謝!郵件當下就轉給了瀨越先生。瀨越先生說:『承蒙寄來這樣詳細的報告書以及特地拍攝的X光片,非常過意不去。看到了報告書和X光片,不用說已經完全放心了,只怪自己當初信口開河,十分失禮,務望代為多多道歉。』」客套一番之後,井谷又說:「實在不好意思開口,瀨越先生想和雪子小姐再見一次面,從從容容地談上個把鐘頭,不知府上能不能同意。」她又補充說:「瀨越先生儘管已是不惑之年,可是沒有戀愛經驗,還有點兒天真未鑿的味道,上次相親時,不知怎麼的犯了怯場的毛病,講了些什麼話,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再說雪子小姐又是害羞的性格……不,害羞倒也沒什麼,上次是第一次見面,也許不好意思多開口吧。這回要是能見面,雙方可以暢談一番……還有,如果府上同意,不嫌簡陋,可否就到阪急岡本舍下會面,因為旅館或酒家之類的地方容易惹人注目。至於會面日期,對方希望能在下星期天前後。」
    「你看怎麼樣?雪子妹妹能答應嗎?」
    「雪妹倒也罷了,不知道長房會說些什麼。會不會說事情還沒有確定,還是避免深入為妙呢?」
    「對方的用意可能是想再觀察一下臉上那塊褐色斑的程度如何。」
    「真的,一定是這樣。」
    「既然如此,還是見一次面的好。現在會面,那塊斑痕不是淡得一點兒都看不出嗎?讓人家看一看平常就是這個樣子,對我們也沒有什麼損失。」
    「這倒也是啊。要是拒絕了人家,就顯得咱們不願讓人家看到這個缺點。」
    夫妻倆有了這番談話之後,第二天幸子就到附近的公用電話亭給長房的姐姐打了電話。因為她怕在家裡打會引起麻煩。不出她的預料,長房的姐姐質問為什麼必須再見面,說來說去,幸子付了五次電話費才把原因解釋清楚。可是姐姐仍然推說在婚事尚未決定以前,能不能讓雙方單獨會面,她不敢作主,要等今晚姐夫回家後商量決定,明天再給答覆。為此,第二天早晨不等長房來電話,幸子先去了公用電話亭。好不容易獲得了姐夫的許可,但是附有時間、地點、監督等等條件。回到家裡和雪子一談,雪子很快就領會了意思,隨即應允了。
    到了約定的那天,幸子捧了一束鮮花作為禮物,陪同雪子來到井谷家。井谷端出紅茶招待他們,四個人先在一起扯了一會兒,然後井谷把瀨越和雪子帶上樓,自己又回到樓下和幸子邊談邊等。本來約好只談一小時,後來超過約定時間三四十分鐘,兩人才從樓上下來。回家的時候,幸子姐妹倆先走一步,瀨越留了下來。那天是星期天,顧慮到悅子在家,因此幸子和雪子就直接去了神戶,到東方飯店休息室又喝了一次茶,她便詢問雪子雙方會面的情況。
    「今天確實談了不少話。」
    雪子這回也比較輕鬆地一一作了說明。瀨越先問起四姐妹之間的關係,為什麼雪子和妙子老住在二房,很少住長房;又問到妙子的那次登報事件,對後來的發展情況問得尤其仔細,雪子在可以答覆的範圍內都作了答覆,但對那些會引起人家誤解長房大姐夫的話則隻字未提。瀨越還說不能由他一個人提問題,希望雪子也問問他。由於雪子客氣不肯問,他就主動自我介紹,說什麼他所追求的是「古典美」而不是「現代美」,所以一直拖到今天還沒結婚。要是能娶雪子小姐這樣的人為妻,真是三生有幸,他還一再地說什麼「高攀不上」。至於和女人的關係,他說他過去從來沒有和誰有過什麼沾染,只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訴她,接著他就講了一件意外的事:在巴黎的時候,他曾結識過一個百貨店裡的女售貨員。詳情雖則沒有細講,最後似乎是他被那個女的欺騙了。他的思鄉病和追求純日本趣味的想法,都是那次受騙的反作用。瀨越還告訴雪子這件事只有他的老朋友房次郎知道,雪子是聽到這件事的第二個人,其他的人誰都不知道。他還要求雪子相信他和那個法國女子的交往是乾淨的。幸子從雪子嘴裡聽到的大體上就是這些,至於瀨越為什麼要對雪子講出他在國外的艷遇,其用心是不言而喻的。
    第二天,井谷緊跟著給貞之助打來了電話,說昨天給了那樣好的機會,瀨越先生已經沒話可說了,昨天他才看清楚小姐臉上的那塊褐色斑,誠如您所說,根本不成問題。現在他只有靜候府上的回音,看他能不能雀屏中選。井谷在傳達對方意思的同時,還催問長房調查的結果如何。在井谷看來,這樁親事從開始介紹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前些日子她來蘆屋拜訪時,以及幾天以後在東方飯店相親時,兩次向她打招呼都說「請再等個把星期」,現在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實際上幸子最初去長房商量這樁親事,還是十天或半個月以前的事情,而且長房在這些事情上又喜歡小題大做,不可能馬上作出答覆。總之,由於井谷催促得緊,幸子隨口說了一句「一星期後答覆」,貞之助又不得不隨聲附和,因此就把事情弄僵了。其實,長房去向瀨越原籍的鄉公所索取他家戶口本的副冊,兩三天前才寄到,至於信用調查所關於男方家鄉情況的報告,需要更多的時間,最後在定局之前,還得鄭重其事地派人去男方的家鄉實地調查。所以弄得貞之助夫婦特別尷尬,除了一再推說「再等四五天」、「再等四五天」而外,沒有別的辦法。這中間,井谷到蘆屋來催了一次,又到大阪會計師事務所去過—次,說什麼好事多磨,這種事情辦得越快越好,要是合適的話,年內就可以舉行婚禮。到後來她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竟然直接打電話給從未謀面的大姐鶴子,催問這件事。受驚的大姐事後打電話來告訴幸子。幸子一想起比自己更慢條斯理、要考慮五分鐘才回答人家一句話的大姐,在接到井谷電話時的那副狼狽樣子,不禁啞然失笑了。據說井谷在電話裡又搬出好事多磨這句話,滔滔不絕地勸說了大姐一番。
    第十四章
    日子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到了十二月的某一天,女傭來說長房的太太來電話了,幸子去接了電話,電話裡說:「上次那樁親事,調查研究耽誤了許多時間,最近才大致搞清楚,今天我去蘆屋看你。」電話剛要掛斷時,又聽到裡面說:「不是什麼好消息,你甭高興。」其實沒有最後那兩句說明,幸子一聽到大姐電話裡的聲音,馬上就覺得這次又要吹了。她掛上電話回到會客室,獨自歎了口氣,一屁股在沙發裡坐了下來。過去這樣的事情發生過不止一次,每到關鍵時刻就吹,已經習以為常了,當時並不像今天這樣洩氣。這次不知是什麼原因,儘管覺得這並不是特別值得惋惜的一樁親事,可是內心深處卻感到相當失望。也許是因為過去幾次自己總是和長房站在同一立場上,都是不贊成的,而這次自己倒覺得頗有圓滿締姻的把握吧。畢竟這次的親事有井谷這樣一位總幹事,女方的處境就特別不一樣。貞之助他們過去一直置身事外,只是被動地當當差而已,這次他卻奔走斡旋,非常賣力。再說雪子本人的態度也不同往昔,那麼倉促的相親她同意去,兩次單獨談話的要求她也答應了,甚至連X光透視和皮膚科的診察都不厭其煩地接受了。這些都可以說是雪子從來沒有的態度。是不是急於成婚的心情暗中有些抬頭,以致產生這樣的心境變化呢?還有,對於眼皮上的那個陰影,她表面上似乎若無其事,其實也可能影響到她的情緒。總之,由於種種原因,幸子覺得這次無論如何希望其成功,而且一定要成功。
    因此,幸子在沒有和姐姐見面聽取詳情以前,儘管知道事情不妙,但是總覺得還可以想點辦法,沒有完全絕望。等到她聽了詳情,才不得不承認事情確實無可挽回。大姐和幸子不一樣,身邊有許多孩子,她是趁上中學和小學的孩子們回家以前,利用下午的一兩個小時,抽身來到蘆屋的,正巧她又得知這天下午兩點鐘雪子要出去學習茶道,便和幸子在會客室裡談了一個半小時。看到悅子放學回家,她就告辭說:「至於怎樣回絕人家,一切拜託你們兩位,請和貞之助妹夫好好商量著辦吧。」
    據大姐說,瀨越的母親十多年前死了丈夫,從此一直呆在老家,因為有病,不見外人,瀨越也從來不回家探親,日常生活由母親的寡婦妹妹來照顧。老太太的毛病對外說是中風,可是,經常在她家出出進進的商人說不像是什麼中風,實際上是一種精神病,見了兒子也不認識是自己的兒子。這事在信用調查所的報告裡也隱隱約約地透露了一點,總覺得有些放心不下,又特地派人去鄉下作了調查。大姐還說:「至親好友們出於關心都來做媒,結果給人家的印象每次都是讓長房的人從中破壞了,實在不是滋味兒。我們何曾要破壞,當今這種時勢,決不能再斤斤計較什麼門第和財產。就拿這次的事情來說,我們也認為非常合適,正因為想使這樁親事成功,才派人去鄉下調查,哪裡知道對方有精神病的血統,這就不是一般的問題,只能死了這條心了。一提起雪子妹妹的親事,不知為什麼老會碰到這樣那樣不可逾越的障礙,弄得非吹不可,實在奇怪。雪子妹妹這個人實在沒有緣分,我就覺得『羊年生的』這句話不能一概斥之為迷信。」
    大姐剛走,雪子抱著一塊茶道用的綢巾回來了。剛巧悅子到舒爾茨家院子裡玩兒去了,幸子見雪子走進會客室,就對她說:「大姐來過了,剛回去不久。」說了一句就停下來,等雪子開口。可是雪子照舊應了聲「嗯」,沒有下文。幸子沒辦法,只得接下去說:「那件事情據說不成。」
    「是嗎?」
    「他家的老太太……說是得了中風病,其實是精神病的樣子。」
    「是嗎?」
    「如果是精神病,那就完了。」
    「嗯。」
    「露宓姐姐,來呀。」遠處傳來悅子的聲音,看見兩個小姑娘在草坪上朝這邊跑,幸子壓低嗓門說:「詳情以後再講吧,先告訴你一聲。」
    「阿姨回來啦。」悅子跑上露台,站在會客室門口的玻璃門外,羅茜瑪麗肩並肩地跟著站在她旁邊,穿了奶油色羊毛襪子的四條靈巧的腿排列在一起。
    「小悅,今天外面風冷,到屋子裡來玩兒吧。」雪子走到門口,從裡邊打開玻璃門,「露宓姑娘也請進來呀。」她說話的聲音和往常沒有一點兩樣。
    雪子這方面算是交待過了,可是貞之助那兒卻沒有這樣好說話。傍晚時他回到家裡,聽到幸子告訴他長房的姐姐不答應,還親自跑來了一趟,他心裡想這次又要拒婚,臉上就露出一副不滿意的神色。這次由於井谷看中他作為交涉對手,他對這樁親事也一點點積極起來,如果長房仍然搬出過去那套落後的排場格式、門當戶對的理論,他就打算親自出馬去勸姐夫、姐姐改變他們的想法。因為目前這樁親事有它的特點,一則瀨越是第一次結婚,再則歲數看去比實際年齡還輕,和雪子站在一起,不覺得有什麼不自然;其餘的條件將來也許有比瀨越更好的,可是,僅此兩條就十分難能可貴了,這是他準備竭力說服長房的。及至從幸子那裡聽到了詳情,他仍然一下子轉不過彎來。不過,他考慮再三,覺得長房是決不會同意的。假如姐夫反問:「既然這樣,你能保證和這種血統的人結婚後,丈夫和未來的孩子絕對不發生問題嗎?」貞之助就不好回答了。去年春天還有過一次類似的情況,對方也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未婚男子,家裡相當有錢,女家那時很積極,連訂婚的日期都決定了,忽然聽到一個消息說男的另外結識了一個女人,兩下關係密切,為了要掩蓋這件醜事才娶媳婦的。女家知道了這事,連忙取消婚約。看來雪子的親事弄到最後總要碰上這種奇怪的陰暗面。長房的姐夫、姐姐為此更加抱有戒心。不過推究起原因來,畢竟是女家提出的條件太苛刻,想從條件懸殊的人選中挑一個理想的配偶,反而上了人家的當。看來那些年過四十而第一次結婚的有錢人,一般都不妨認為是怪僻的。
    拿瀨越來說,也許就因為有這樣一個血統上的弱點,直到今天都沒有結婚吧。不過,他決沒有存心欺騙女家,這是很明顯的。設身處地為他著想,他可能認為事情拖得那樣長久,家鄉的情況早該調查清楚,女家當然是知道了那種情況後再來攀親的,這才一再說什麼「高攀不上」啦、「三生有幸」啦等等的謙虛話,以表示他那片感激的心情。當時在MB公司他那些同事們中間,就流傳著瀨越快要和名門閨秀結婚的消息,瀨越本人也不否認;女家甚至聽到外間流傳著「那樣—位一本正經的好好先生,近來慌慌張張的連工作都不安心做了」的議論。貞之助每次聽到這類話,就覺得瀨越實在可憐,一位相當出色的紳士就這樣平白無故地受到了屈辱。總之,如果早作調查,早日回絕對方,那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先是幸子抓得不緊,轉到長房手裡以後,也決沒有迅速辦理。最最要不得的是為了不讓事情中斷,在這段時間裡一直對人家說調查大致已經結束,十之八九可望成功,這倒並不是貞之助他們信口開河,而是出於主觀上希望這樁婚事圓滿成功,才這樣講的。但是,從客觀結果來看,這幾乎等於對男家犯了惡作劇的罪。從這一點上說,如果貞之助要責備幸子或者長房,莫如責怪他自己的輕率。
    貞之助和長房的姐夫一樣,都是贅婿身份。過去他對於小姨子的親事是盡量避免深入,這次偶然被捲進漩渦,偏偏又弄得非吹不可,這固然是由於自己的笨拙,給有關者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進而會不會造成小姨今後更加不幸呢,一想到這一點,嘴裡當然不能說,可是心裡實在覺得特別對不起雪子。不只限於這一次,在相親這件事情上,男家回絕女家,本來沒有什麼;要是女家回絕男家,不管你言辭多麼委婉,總是男家的一種恥辱。為此,蒔岡家到今天不知讓多少人懷恨在心了。這都是由於長房的姐姐和幸子她們處事不懂世故,拖拖沓沓,竭力想拉住對方,直到最後關頭才回絕人家,這就更加招人怨恨。貞之助擔心,這樣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發生,不僅招來怨恨,而且眾口鑠金,雪子會不會因而終生不偶。看來這次拒婚,幸子不願出面,這是明擺著的。貞之助因此不得不肩負起這個倒楣的差使去和井谷周旋,請求她的諒解。可是怎樣開口好呢?事到如今,得罪瀨越是不用說的了,可是對於井谷,今後還要打交道,無論怎樣也不能傷害她的感情。再說這次的事情她確實花費了許多時間和精力,這中間光是跑腿——蘆屋私宅以及大阪會計師事務所,就跑了許多次。她經營的那爿美容院僱用著大批學徒,生意非常興隆,可是她仍然抽出時間來為這樁親事說合,的確像人家講的那樣,是個愛做媒的人,而這又不是一般的親切和義氣所能辦到的。舉個小例子來說,光是出租汽車以及其他車錢就破費了她不少。前次晚上在東方飯店約會時,貞之助在臨回家前提出一切招待費用應該由男女雙方分擔(名義上由井谷出面),可是當下就被她拒絕,分文不肯接受,說這次是由她招待的。後來考慮到這樁親事如能辦成,還得靠她作橋樑操一番心,將來會有機會算筆總賬送她一份厚禮的,所以那時就擱置了下來,可是現在就不能再擱置了。
    「真的,送錢吧,人家不會接受,除了送禮品,沒有別的辦法……」幸子說,「可是現在也想不出送什麼東西好。這樣辦行不行?你先空著手去打招呼,送禮的事,我和大姐商量後,買她心愛的東西親自送去。」
    「你專挑美差使干!」貞之助有些不服氣,「好啦,就這麼辦吧。」可是最後還是同意了。
    第十五章
    進入十二月後,井谷那裡突然停止了催促,也許是看出幾分形勢之非吧,這反倒有利於女方拒婚。貞之助怕風聲洩露,因此不去美容院,先打電話給井谷說想去她家拜訪,並且問明她什麼時候在家。到了傍晚,他推遲下班時間,從事務所直接去岡本。
    他被讓進屋子,屋子裡已經上了燈。檯燈上罩著深綠色的大燈罩,使室內上半部顯得暗沉沉的,只看到坐在沙發裡的井谷的臉,看不清她臉上是什麼表情,對於貞之助這個沒有會計師習氣而具有文學青年的純樸善良的人來說,正是開口的好時機。
    「今天是為了一件非常不便啟齒的事情來拜訪您的。……對瀨越先生鄉間的情況後來又作了調查,別的都可以,就是老太太的毛病……」
    「是?」井谷微微歪著她的頭。
    「本來聽說是得了中風病,可是,派人去鄉間一調查,哪裡知道是精神病的樣子。」
    貞之助這樣—講,井谷頓時慌慌張張地說:「哦!原來是這樣。」接著又連連點頭說了幾次「原來是這樣」。
    井谷究竟知道不知道精神病這件事,貞之助最初只是懷疑,不過一想到前—程子她那樣使勁地催促,今天又看到她這副狼狽的樣子,就不得不認為她本來就知道此事了。
    「您要是不諒解就不好辦了,今天把這件事告訴您,決不是責怪什麼。我也考慮過本來應該搬出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作為拒婚的口實,才符合常識。可是這次承蒙您這樣鼎力斡旋,如果不舉出能讓您諒解的理由,我們就太對不起您了……」
    「是啊,是啊,您的心意我完全明白,哪裡會誤解呢。應該怪我沒有好好調查,輕率地做媒,非常抱歉!」
    「哪裡,哪裡,您這樣講就太不敢當了。我們痛心的是社會上總以為蒔岡家講究門當戶對那套老格式,即使遇到合適的良緣也一個個地拒絕掉。……其實完全不是這樣,這次的事情也出於萬不得已,社會上的批評且不去管它,至少得請您諒解,千萬不要因此生氣,今後還望多多照拂。這些話只是向您交底,瀨越先生那裡就請您代我們婉言謝絕吧。」
    「您說得太懇切了,不敢當。我本來在猜測府上的意圖,精神病的情況還是第一次聽到,以前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幸虧府上作了調查。不,既然是這樣一個緣由,您的意見就十分有理,對方當然很掃興,可是,我會好好解釋的,這個請您放心。」
    貞之助聽了對方機敏的對答,一塊石頭落了地,談話一結束,就匆匆告辭了。井谷一邊送他到門口,一邊還再三聲明自己一點都沒有不高興,反倒覺得很抱歉。還說她一定再給物色一個良緣,彌補這次的失敗。請等著吧,像雪子小姐這樣的人品,根本不用擔心,一定能找到如意郎君,而且要貞之助回去對他太太也這樣講。從井谷平常的作風可以看出她這些話不像口頭禪,並沒有因為拒婚而大大傷害了她的感情。
    幾天以後,幸子去大阪三越百貨公司買齊了送禮的和服衣料,親自送到井谷家,井谷還沒有回家,就請她家裡的人轉達來意,留下禮物走了。第二天幸子收到井谷寄給她的一封懇切的道謝信,信的正文說事情沒有辦成功,由於自己做事不周到,結果白白浪費了府上許多精力,現在反倒教您這樣破費,委實於心不安;附筆還一再說一定要彌補這次的失敗。又過了十天左右,剩不了幾天就要過年了,傍晚時候,一輛出租汽車匆匆忙忙地停在蘆屋家門口,井谷在門口叫了聲「特地拜訪,不進屋子了」。不巧那天幸子正好傷風躺著,貞之助在家,他把站在門口準備辭去的井谷硬邀進會客室,聊了一會兒天。貞之助問起瀨越的近況,稱他是人材,由於這樣一個問題而未能攀親,可惜得很……他的身世實在值得同情……他也許還以為女家早已知道了他母親的病狀。井谷就說:「瀨越先生最初莫名其妙地謙虛客氣,並不積極,後來才一點點熱心起來,說不定最初就是因為他母親那個病症而有所顧慮吧。」「這樣講來,還是由於我們這裡沒有抓緊調查,才發生了那樣的誤會,我們就更加不是了。」貞之助說完又搬出和上次同樣的台詞:「千萬請勿因此而抱有戒心,今後還得請您多照顧。」聽到這句話的井谷,一下子壓低聲音試探說:「如果不嫌人家孩子多,眼下就有一門現成的親事。」貞之助看出她的來訪也許是想介紹另一門親事,就追問其究竟。原來是大和下市某銀行的一個分行經理要續絃,家裡有五個孩子,最大的男孩在大阪上學,第二個是已成年的姑娘,不久就要出嫁,家裡只剩三個孩子,因為是當地的首富,生活自然不成問題。可是家裡有五個孩子,而且又在下市,貞之助覺得根本談不到一塊兒去,只聽到半中間就露出意興索然的樣子,井谷看到他這種態度,就說:「這樣的人家我知道你們是決不會同意的,」就此住了口。不過,為什麼她要介紹這種明知不會接受的、條件惡劣的對象呢?也許是她心裡不愉快,有意提出這種壞條件的人選來暗暗譏諷這才是半斤對八兩的姻緣吧。貞之助送走了井谷,上樓去看幸子。幸子正躺在床上用毛巾蓋著臉,在做蒸氣吸入。吸完以後,用毛巾擦擦眼睛和鼻子,問道:「聽說井谷老闆娘又來做媒啦。」
    「嗯。……聽誰講的?」
    「剛才悅子來告訴我的。」
    「哦!這還了得!……」
    剛才貞之助和井谷在會客室裡談話時,悅子悄悄地掩了進來,坐在椅子上注意地聽著。貞之助對她說:「小孩子不該聽這些話,你到別處去吧,」把她攆走了。她準是退到餐室裡去偷聽的。
    「女孩子畢竟對這類事情抱有好奇心。」
    「有五個孩子吧。」
    「這也對你講了?」
    「是呀,是呀,大兒子在大阪上學,大女兒不久就要出嫁……」
    「呃?」
    「大和下市人,什麼銀行的分行經理……」
    「真想不到,全給偷聽去了。」
    「真是呀,今後如果不加倍小心,要出大亂子啦,幸好今天雪子妹妹不在家。」
    每年年底到正月初三那幾天,雪子和妙子都回長房過年。雪子比妙子先走,昨天就回去了。想到要是她在這裡的話,不知道會鬧出什麼樣的亂子來,夫婦倆好容易才鬆了一口氣。
    每到冬季,幸子老鬧支氣管炎,醫生警告說弄得不好會變成肺炎,因此她往往一睡就睡上個把月。只要稍稍有點兒感冒,就加緊提防。幸好這次只犯到咽喉部就被控制住了,體溫也逐漸恢復正常。年關越來越近,已經是二十五日了,她打算再在屋子裡呆一兩天,坐在床上翻看新年的雜誌。這時妙子走進來向她告辭,說要回長房去了。
    「怎麼啦,細姑娘,不是還有一星期才過年嗎?」幸子帶著幾分詫異說。「去年你不是大除夕才回去的嗎?」
    「是大除夕回去的嗎?我記不得了……」
    妙子近來為了開春舉辦第三屆個人作品展,一直在忙著製作布娃娃。一個月以前,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夙川公寓,同時又不肯放棄舞蹈學習,每星期還得去一次大阪的山村舞傳習所。幸子覺得似乎好久沒有和這個妹妹好好地拉一次家常了。幸子知道長房要把兩個妹妹叫回大阪去過年,她決不想把她們留在身邊。可是妙子比雪子更不願意回長房,現在她突然提早來辭年,這就有些奇怪了。倒不是惡意猜測她和奧畑之間有什麼約會,只是淡淡地有些悵然,覺得這個早熟的小妹一年年成長起來,真的變成大人了,今天竟然要從最最推心置腹的人的身邊離去了。
    「我的活兒剛幹完,回大阪後,打算每天去學舞蹈。」妙子直截了當地說。
    「現在學的是什麼?」
    「因為要過新年了,正在教我們萬歲舞啦。二姐能伴奏吧?」
    「嗯,大概還記得。」幸子隨即哼著三弦曲唱了起來:「謹祝永葆青春,萬壽無疆,聖代繁榮盛昌。叮叮咚,萬眾歡騰的新年呀……」
    妙子合著拍子,立起身來做出一個姿勢。
    「二姐,請等一下。」她急忙跑進自己的臥室,脫下西服,迅速換上和服,拿著舞扇回來了。
    「……叮噹,叮噹,當,叮噹,叮噹,美女,美女,京都街上的美女,……請嘗嘗大鯛魚小鯛魚、大螄魚、鮑魚、蠑螺、蛤蜊呀蛤蜊,美女在叫賣。走過一段路,瞧那路旁的貨架上,金線編織的花緞子、紅綾羅紅縐綢子,應有盡有。咚咚叮叮,咚咚叮……」
    這裡面的「美女,美女」的歌詞以及配合著三弦的和音唱出來的「咚咚叮叮,咚咚叮」的歌詞很有趣,幸子姐妹小時候就把它當作口頭禪似的唱著,所以到今天還記得。這時一唱起這歌曲1,二十年前船場時代的往事歷歷在目,已故雙親的容貌依稀如在眼前。當初妙子被指定學這種舞蹈,每逢新年,媽媽和姐姐彈著三弦,妙子跳萬歲舞,她一邊唱著「正月初三,東方的天空,叮咚,出現—位東國武士……」,一邊右手的食指直指著天空,她那天真可愛的舞姿,就像昨天的事情那樣出現在眼前。現在拿著舞扇在自己面前跳舞的人,就是二十年前那個小妹妹嗎(這個妹妹和她上面的那個妹妹,到今天還都是「大姑娘」的身份,九泉之下的父母將用怎樣的眼光看待這事呢?)?想到這裡,幸子不由得熱淚盈眶了。
    「細姑娘,新年你幾時回來啊?」幸子聽憑自己的眼淚簌簌地掉著。
    「初四那天回來。」
    「那麼新年你來跳萬歲舞吧,得好好練呀。我也把三弦練一練。」
    自從在蘆屋成家以後,就不像以前在大阪那樣有許多客人來賀年,何況兩個妹妹又都回大阪去了,所以近年來每逢新年,總是冷冷清清地彷彿脫了節似的。兩夫婦之間偶爾閨房靜好,倒滿不錯。可是悅子就非常寂寞,日夜盼望阿姨和細姨早早回來。元旦那天下午,幸子取出三弦,用指甲套彈奏「萬歲」,接連溫習了三天。最後連悅子都把歌詞記住了,每奏到「紅綾羅紅縐綢子……」的處所,她也齊聲合唱「咚咚叮叮,咚咚叮」。
    1原文為「地唄」,是日本京都、大阪地方流行的——種用三弦合奏的歌曲的總稱。載歌載舞.還穿插道白。
    第十六章
    妙子這次的個人作品展租了神戶鯉川方面的一個畫廊連續舉辦三天,由於在阪神地方交遊較廣的幸子為她暗中活動,大部分作品第一天就預售一空。第三天傍晚,幸子帶同雪子和悅子到會場幫助拾掇,等到殘餘事務收拾完畢,走出會場的時候,幸子說:「小悅,今晚叫你細姨請客,細姨是大財主啦。」
    「該請客,該請客。」雪子從旁幫腔,「去哪裡好?小悅,吃西菜還是吃中國菜?」
    「可是,錢還沒有到手啊……」妙子想推脫也推脫不了,笑嘻嘻地說。
    「那好辦,細姑娘,錢我先替你墊上。」幸子知道除去一切費用之外,妙子手裡還有許多當場賣出的現款,所以想讓她請一次客。可是,妙子這個現代派的老練姑娘——井谷沒有這樣議論過她,只議論過自己的侄女——不像幸子,這種場合讓人家一抬捧,就輕易破鈔。
    「好吧,那就去東雅樓吃中菜吧,那兒最便宜。」
    「細姑娘真小氣。大方點,請我們去東方飯店吃頓烤肉怎麼樣?」
    東雅樓在唐人街1,是一家廣東小飯館,店頭還零售熟的牛肉和豬肉。她們四人走進飯館,一個站在賬台旁邊付賬的年輕的西洋女子招呼她們說:「晚上好!」
    「啊!卡德麗娜小姐,巧遇巧遇。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妙子說,「這位就是我上次說的俄國人。……這是我二姐,這是我三姐。」
    「噢,是嗎。我叫卡德麗娜?基利連珂。……今天我去展覽會參觀了。妙子小姐的布娃娃全部賣光啦,恭喜恭喜。」
    「細姨,那個西洋人是誰?」悅子見她走了,就問道。
    「那個人是你細姨的徒弟,」幸子說。「真的,我常在電車裡遇見她。」
    「長得怪招人愛的吧?」
    「這個西洋人愛吃中菜呢。」
    「她是在上海長大的,吃中菜是大行家。她說吃中菜要到一般西洋人不去的腌臢鋪子裡去吃,那裡的菜可口。在神戶,東雅樓可數第一。」
    1原文為「南京町」。
    「她是俄國人嗎?看去不像是俄國人。」雪子說。
    「嗯。她是俄國人。她在上海英國人開辦的學校讀過書,當過英國醫院的護士,一度曾和英國人結過婚,還生過孩子。」
    「嗨!多大年紀了?」
    「這就不知道啦,不知她到底比我大呢,還是比我小。」
    據妙子說,白俄基利連珂一家住在夙川松濤公寓附近的一棟簡易的小洋房裡,樓上樓下總共四間屋子,有一個老母親和一個哥哥,一家三口人在一起生活。過去妙子和基利連珂只是在路上遇見時點頭招呼而已;有一天,基利連珂突然來到妙子的工作室拜訪,說是想學做布娃娃,特別是日本式的布娃娃,要求妙子收她做徒弟。妙子應承以後,她當場就稱妙子為「老師」。妙子反倒不好意思了,請她改稱為「妙子小姐」。這事發生在一個月以前,從此以後,兩下就親近起來。最近妙子去松濤公寓時,常到她家串門。
    「『我經常在電車裡遇見您的兩位姐姐,已經很面熟,她們長得太漂亮了,我喜歡她們,無論如何請您給介紹一下。』前幾天基利連珂就要求我介紹你們了。」
    「他們靠什麼生活呀?」
    「據說她哥哥在販賣毛織品,不過從家庭情況看,境況不見得怎麼寬裕。只是基利連珂本人和她的英國丈夫離婚時,拿到了一筆錢。據她自己說,她就靠那筆錢生活,不依賴她的哥哥。她的服飾也相當整潔。」
    桌子上有悅子愛吃的炸蝦卷和鴿蛋湯,幸子喜歡的烤鴨,那是把烤鴨皮和蘸了黃醬的大蔥卷在薄餅裡吃的,這些菜餚都盛在錫器裡,擺滿了一桌子,她們邊吃邊談論著基利連珂一家的事。卡德麗娜的孩子從照片上看是個四五歲左右的女孩,由她父親收留著,現在已經回到英國去了。卡德麗娜為什麼要學做日本風俗的布娃娃,究竟出於她個人的興趣還是另有打算,想將來靠此營生,那就不得而知了。不過,作為一個外國人來說,她那雙手是靈巧的,腦子也是機敏的,對於和服的質料以及色調的配合等等,理解得都很快。怎麼說她是在上海長大的呢?那是因為大革命時期全家分散,她跟著她的祖母逃到上海;她哥哥由她母親帶到日本,在日本的中學裡讀過書,多少有點兒漢字的知識。因此,她崇奉英國,哥哥和母親則崇拜日本,而且崇拜得很厲害。走進她家,樓下一間屋子裡掛著日本天皇和皇后的照片,另一間屋子裡掛著尼古拉二世和皇后的照片。哥哥基利連珂的日語當然講得很好,而卡德麗娜來日本沒有多久,日語也講得相當純熟了。最最滑稽而且難懂的是她那位老媽媽的日本話,妙子對此也很頭痛。
    「那位老太太的日本話實在沒辦法聽,有一次她本來想說『對不起您』,由於她的發音古怪,說得又快,結果成了『您的家鄉是哪裡?』我就回答說『我是大阪人』。」
    妙子最善於模仿,學誰像誰,每每引得大家都發笑。「這位基利連珂家的老太太」的言語舉動被她模仿得太滑稽了,儘管幸子她們從未見過這位西洋老太太,但是完全可以由此而想像得出,大家都大笑了。
    「那位老太太可了不得呀,她是帝俄時代的法學士。她說:『我的日語很差,我能說法語和德語。」』
    「過去可能是富豪,她有多大年紀了?」
    「怎麼說呢,大約六十多歲吧,可是一點也不衰老,挺精神的。」
    兩三天後,妙子回家又搬出「老太太」的故事逗兩個姐姐笑樂。妙子那天去神戶元町買東西,回家時在「尤海姆」1喝茶。不一會兒,老太太領了卡德麗娜走了進來,告訴妙子她們要到新開地2聚樂館的屋頂溜冰場去滑冰,並再三慫恿妙子和她們一塊兒去。妙子不會滑冰,老太太說她們來教,一教就會。妙子對於這類運動頗有自信,真的跟著她們去了。練了一小時光景,大體上已經掌握了其中的訣竅。老太太大加誇獎說:「您滑得很好,我不信這是您第一次滑冰。」尤其使妙子吃驚的是老太太一踏上冰場,立即英姿颯爽地滑開了。她來勢迅猛,凌駕壯年人之上。到底是久經鍛煉的斲輪老手。她姿勢準確,不僅穩穩當當,而且還時時表演一些驚人的絕招兒,使在場的日本人都為之瞠目結舌。
    後來又有一次妙子深夜回到家裡,說是卡德麗娜今天邀請她去吃晚飯了。又說俄國人食量驚人,最初端出一道冷盆,隨後端上幾盤熱菜,肉和蔬菜的份量都特別豐富,麵包花式繁多,妙子吃了一個冷盆就差不多已經飽了,儘管妙子再三說自己已經夠了,吃不下了,但主人還「這個怎麼樣,那個怎麼樣」地勸她吃菜,責怪她吃得太少。他們自己也大吃特吃。中間還喝大量的日本酒、啤酒和伏特加。長兄基利連珂這樣吃喝倒也罷了,卡德麗娜也是又吃又喝,連老太太也能吃能喝,不亞於她的兒子和女兒。到了九點鐘,妙子打算回家了,主人不放她走,拿出撲克牌來打了一小時撲克。到了十點鐘,又搬出夜宵來,光看看就看飽了。可是,主人們照樣又吃又喝。他們喝酒的方法是把酒倒在喝威士忌酒用的那種小玻璃杯裡,與其說是——口嚥下去,莫如說是把酒潑進喉嚨的。日本酒不用說,連伏特加這類烈性酒也是直著脖子往嘴裡倒,說是不這樣喝就沒有味兒,他們的胃腑實在駭人。菜餚並不怎樣可口,別緻的倒是用麵粉捏成像中國餛飩又像意大利餃子的一道湯菜。她們說下次要招待姐夫、姐姐們去吃飯,無論如何要我帶同你們去。妙子最後說:「她們要我代為邀請,你們願意不願意應邀去一次呢?」
    1德國僑民在神戶元町開設的高級咖啡店,以店主的姓命名。
    2神戶鬧市區。
    那時,卡德麗娜正熱心於請妙子充當模特兒進行創作,妙子扮成一個頭上梳了島田髻,身上穿了長袖和服,手裡拿著毽子板的日本小姑娘站立著的姿勢。妙子不去夙川的時候,卡德麗娜就到蘆屋的家裡來接受妙子的指導。這樣一來,自然就和全家的人親近了。貞之助也和她熟識了,還說地那樣的姿質,不妨去好萊塢碰碰運氣。可是,她缺少美國佬那種粗野作風,卻具備一種和日本婦女周旋酬酢的安詳柔順的氣質。紀元節那天下午,他們說要去高座賞瀑布,路過幸子家門口,順便來串門。長兄基利連珂穿了一條燈籠褲,跟著妹妹,兩人沒有進屋子,繞到了院子裡,在露台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和貞之助是初次見面,互相寒暄了一番,喝了兩三杯雞尾酒,談了半小時就分手了。
    「這樣一來,那位發音古怪的老太太也想見見面了。」貞之助開玩笑說。
    「真的,細姑娘常常學她的樣子給我們看,儘管還沒見面,倒像已經見過面了的。」幸子一面表示贊同,一面自己也好笑起來。
    第十七章
    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說笑笑,最初誰也沒有當真想應邀去作客,可是,由於妙子的吹噓,好奇心一點點增長起來,而且人家又再三邀請,弄得不好意思推卻,最後終於到基利連珂家去了。那時雖則已經交春,正當汲水節的寒冷天氣,對方邀請全家都去,想到回家一定很晚,不能讓悅子去,雪子要陪伴悅子留在家裡看家,所以只去了貞之助夫婦和妙子三人。他們三個在夙川站下車,朝山岡方向走去,穿過旱橋,向前一直走了五六百米,走到別墅住宅區的盡頭,就是田壟了。對面山岡上有一片松林,山岡下有幾棟簡易的小洋房望衡對宇地排列在那裡,其中一棟最小的、可是白牆剛粉刷過、看去彷彿童話裡的插圖那樣的房子,就是基利連珂家了。卡德麗娜一見他們到來,馬上出來迎接,把他們讓進樓下那兩間通連屋子的裡間。賓主四人圍著鐵爐一坐下來,擠得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四個人分坐在長椅子的兩端和唯一的一張沙發椅以及硬木椅子裡,要是不小心轉動一下身體,很可能碰到火爐的煙囪,或者把桌子上的東西碰到地上。樓上大概是母子三人的臥室,樓下除了這兩間屋子而外,裡面大概還有一間廚房。外邊那間似乎是餐室,大小幾乎和裡間完全一樣。貞之助他們真擔心那裡怎麼能坐得下六個人,可奇怪的是家裡只見卡德麗娜一個人,她的哥哥基利連珂和那位經常提到的老太太始終沒有露面。西洋人晚飯時間一般都比日本人遲,由於最初沒有問明進餐時刻,也許來得過早了,但此時窗外已經漆黑,家裡還靜悄悄的,餐室裡也—點準備都沒有。
    「這是我第一次的作品,請指教。」卡德麗娜從三角架下面的格子裡取出她初次試制的舞姬布娃娃讓客人看。
    「啊!這真的是您做的嗎?」
    「是的。不過缺點很多很多,都是妙子小姐給糾正了。」
    「姐夫,你看那條腰帶的圖案,」妙子說,「那不是我教給她的,是卡德麗娜小姐自己設計,自己畫出來的。」
    布娃娃系的那條兩端垂到地上的腰帶,她哥哥基利連珂大概也給她出了主意,那是在黑底子上用特種油性顏料畫出來的將棋桂馬和飛車等棋子的圖案。
    「請看這個。」卡德麗娜取出她在上海時拍的相片簿,「這是我以前的丈夫,這是我女兒。」
    「這小姑娘活像卡德麗娜小姐,是個美人哩。」
    「您覺得是這樣嗎?」
    「是的,真像得很。您不想見見您的女兒嗎?」
    「現在她在英國,沒法見面。」
    「在英國什麼地方,您知道嗎?您要是去英國,能見到這個孩子嗎?」
    「那就不知道了。可是我想見她。說不定我要去英國和她見面。」
    卡德麗娜並不怎麼感傷,這些話是隨隨便便說的。
    貞之助和幸子早就覺得餓起來了,兩人偷偷地看了一下手錶,互相以目示意,等到談話中斷的時候,貞之助開口就問:「令兄怎麼樣,今晚沒有在家?」
    「哥哥每晚回來得很遲。」
    「令堂呢?」
    「媽媽去神戶買東西了。」
    「噢!是這樣……」
    貞之助心想,老太太會不會是去採購做菜的食物了呢?可是,牆上的掛鐘已經打過七點,人還沒有回來,真像讓狐狸迷住了似的。妙子也覺得今晚是她把姐夫、姐姐拉來的,她該負責,心裡也一點點不安起來,顧不上規矩不規矩,只管偷偷地覷隔壁那間毫無準備的餐室。卡德麗娜也許覺察出來了,她看到小火爐裡的煤燒得很快,不時地一塊塊往爐子裡加煤。如果大家都不說話,肚子就越覺得餓,總想找個什麼話題談談,可是又覺得無話可說,四個人一時都不開口,只聽到爐子裡呼呼的燃燒聲。一條保因脫種的混血狗用它的鼻子推開房門進來了,它挑選爐邊最近火的處所,把頭伸在前腿上,熱呼呼地伏在人們腳邊。
    「保利斯!」卡德麗娜叫了一聲。可是,那條狗只翻眼看了她一下,沒有移動它選定的位置。
    「保利斯!」貞之助也無聊地叫了一聲,撫摸了一下彎屈的狗背。又過了三十分鐘,他突然開口說:「卡德麗娜小姐!會不會是我們搞錯了?」
    「什麼呀?」
    「細姑娘,怕是我們聽錯了話吧?如果是我們聽錯了話,那就給主人添麻煩啦。……總之,今晚還是告辭回去怎麼樣?」
    「我決沒有聽錯話……」妙子說。「喂,卡德麗娜小姐……」
    「什麼呀?」
    「那個……還是讓二姐說吧。……我都不知道怎樣講才好了。」
    「幸子,這種時候法語不是很有用嗎?」
    「細姑娘,卡德麗娜小姐懂法語嗎?」
    「她英語講得很好,但不懂法語。」
    「卡德麗娜小姐,I……I『mafraid……」貞之助結結巴巴地說出一句英語,「youarenotexpectingustonight……」1
    「為什麼?」卡德麗娜睜大了眼睛用流暢的英語質問道。「今晚我們招待貴客,我一直等候諸位的光臨。」
    一到八點鐘,卡德麗娜立起身來走進廚房,裡面傳出咯篤咯篤的聲音,一會兒工夫她就把許多菜餚搬進餐室,然後把三個客人請了進去。貞之助他們看到桌子上已經擺滿了熏馬哈魚、鹹鯷魚、油燜沙丁魚、火腿等冷盤,還有乾酪、蘇打餅乾、肉餅以及各色各樣的麵包,簡直像變戲法似的轉眼之間都端整好了,貞之助看到這副光景才安下心來。卡德麗娜一雙手忙個不停,光紅茶就沏了許多次。餓著肚子的三個客人迅速地但又並不惹眼地吃著,由於菜餚過於豐富,再加主人慇勤勸客,所以一下子就覺得飽了,吃剩的東西還偷偷地扔給桌子底下的保利斯。
    這時外面砰的一響,保利斯飛奔到門口去了。
    「可能是老太太回來了。」妙子低聲對姐夫、姐姐說。
    走在頭裡的老太太手裡提了買回的五六包零碎東西,穿過門口悄悄地走進廚房去了。隨後哥哥基利連珂領了一位五十來歲的紳士走進餐室。
    「晚上好,我們已經叨擾了。」貞之助說。
    「請便,請便。」基利連珂搓著手連聲招呼。他的體格瘦瘦的不像一般西洋人,那張羽左衛門2型的長臉的雙頰被料峭的夜風吹得通紅,他和他妹妹說了兩三句俄語,日本人只聽出「媽媽奇卡、媽媽奇卡」這幾個發音,猜想大概是俄語中母親的愛稱。
    1意為:恐咱今晚您沒有預期我們到來。
    2日本傳統戲劇「歌舞伎」的名演員。
    「剛才我和媽媽在神戶碰頭一道回家的。還有這位……」他邊說邊拍拍那位紳士的肩膀,「妙子小姐認識他吧,……是我的朋友渥倫斯基先生。」
    「是的,我認識。……這是我姐夫和姐姐。」
    「大號是渥倫斯基先生嗎?《安娜·卡列尼娜》裡面有這個人啊。」貞之助說。
    「噢,是呀。您記得很真。您愛讀托爾斯泰的作品嗎?」
    「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日本人都愛讀。」基利連珂對渥倫斯基說。
    「細姑娘,你和渥倫斯基先生是怎樣認識的?」幸子問道。
    「這人住在附近的夙川公寓裡,最喜歡小孩子,隨便哪家的孩子他都愛,他是當地有名的『愛孩子的俄國人』。誰都不稱他『渥倫斯基先生』而稱他『愛孩子的俄國人』。」
    「他太太呢?」
    「他沒有太太。大概有過什麼傷心的事情吧。」
    不錯,渥倫斯基真像一個愛孩子的人,他性情溫和,一副怯生生的樣子,淒涼的眼神含著微笑,眼梢帶點皺紋,默默地聽著別人談論他。他的身材長得比基利連珂魁梧,肌肉堅實,皮膚讓太陽曬成紅棕色,一頭灰白的濃髮,漆黑的眼珠子,看去近似日本人,還帶有幾分船員出身的樣子。
    「今晚悅子姑娘沒有來嗎?」
    「是的,因為她要做課外作業。」
    「這真可惜。我告訴渥倫斯基先生,今晚要讓他看到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姑娘,所以才帶他來的。」
    「啊!太不巧了!……」
    這時,老太太走進屋子來打招呼了。
    「今晚我太高興了。……妙子小姐的另外一位姐姐和小姑娘怎麼沒有來呢?」
    貞之助和幸子聽到她發音不正確的日語,對著妙子就要笑出來,所以盡量避免和妙子的眼光相接觸。可是看到妙子面對別處拚命裝傻的那副樣子,還是忍俊不禁起來。這位老太太說是老太太,其實不像一般西洋老太太那樣肥胖,她的背影看去很輕盈,腳上穿的是高跟鞋,兩條纖細的腿,走起路來咯登咯登地像隻鹿那樣輕快,甚至不妨說是有點兒粗獷。按照妙子的說法,可以想像出她在滑冰場上是多麼英姿颯爽了。笑的時候看出她缺了幾個牙齒,從頸項到肩膀的肌肉有些鬆弛,臉上也有許多皺紋,不過皮膚異常潔白,遠遠看去不見皺紋和肌肉鬆弛,乍一看比她的實際年齡幾乎年輕二十歲。
    老太太把桌子上的杯盤拾掇一番後,擺出她剛買來的牡蠣、鹹鱒魚子、酸黃瓜、豬肉雞肉和肝臟等做成的香腸,還有幾種麵包。最後酒上來了,又是伏特加又是啤酒,還有裝在啤酒杯子裡的燙熱的日本酒,他們雜七雜八地向客人勸酒。俄國人裡,老太太和卡德麗娜愛喝日本酒。正如貞之助他們擔心的那樣,賓主七人一桌子坐不下,卡德麗娜站在沒有生火的壁爐前面,側身靠著爐台,老太太一頭張羅,一頭也從人背後伸手拿吃的喝的。由於刀叉等餐具不齊全,卡德麗娜時時用手抓著吃,偶爾讓客人看到這個情景,她就漲紅了臉,因此貞之助他們也竭力裝出沒看見的樣子。
    「您不要吃那牡蠣……」幸子偷偷地對貞之助說。雖說是生牡蠣,卻不是經過特別挑選的深海牡蠣,從顏色上可以明顯地看出是從附近市場上買來的那種貨色,這些俄國人都滿不在乎地大嚼著,這種地方就比日本人野蠻得多了。
    「啊,真的飽得什麼都吃不下了。」日本客人避開主人的眼光,偷偷地把吃剩的東西扔給桌子底下的保利斯。貞之助由於喝了雜七雜八的各種酒,已經有點兒醉意了,他指著牆上掛在沙皇旁邊的那幅壯麗建築物高聲問道:「這張照片是什麼呀?」
    「那是皇村的宮殿,是彼得格勒(他們那些人從來不說『列寧格勒』)附近的沙皇的宮殿。」基利連珂說。
    「啊!原來是著名的皇村……」
    「我家離皇村很近很近。我每天都看見沙皇坐在馬車裡從那裡出來,還聽得到沙皇說話的聲音。」
    「媽媽奇卡……」基利連珂喊了一聲,請他母親用俄語解釋,然後又說:「並不是真正聽到坐在馬車裡的沙皇的說話聲,而是兩下接近得當馬車經過時,彷彿能聽到車中人的說話聲似的。因為我們家就在皇村的旁邊。那時我還小,只隱隱約約地記得是這樣的。」
    「卡德麗娜小姐呢?」
    「那時我還沒有上小學,什麼都不記得了。」
    「隔壁那間屋子裡懸掛著日本天皇和皇后的玉照,諸位的用意是什麼?」
    「啊!那是應該的呀。我們白俄靠天皇陛下的福才能生活啦。」老太太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
    「白俄都是這樣想的,和共產主義鬥爭到最後的就是日本。」基利連珂說了—句又繼續下去,「你們覺得中國將會怎麼樣?這個國家將來會不會變成共產主義呢?」
    「這個……政治方面我們是外行,總之,日本和中國關係搞得不好,這很不幸。」
    「你們覺得蔣介石怎麼樣?」渥倫斯基手裡一直在玩弄著空酒杯,聽人家講話,這時他開口了。「您對於去年十二月的西安事變有什麼感想?張學良不是把蔣介石捉起來了嗎?可是,為什麼又把他放了呢?」
    「這個……似乎不像報紙上說的那樣簡單吧。……」
    貞之助對於政治問題特別是國際上發生的突變事件非常感興趣,報章雜誌上發表的那些知識他都具備,可是由於時局關係,他始終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警惕著不輕易發言表態,以免招致無妄之災。特別面對著這些不知底細的外國人,他就更不會隨便講出自己的意見了。但是,對於他們這些被逐出祖國的流亡者來說,這類國際上的大事件是和他們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一天也不能置之度外。他們相互之間對這類問題又討論了好一會兒,渥倫斯基似乎最瞭解這方面的消息,而且有一定的主張,其餘的幾個人只是在傾聽他的議論而已。
    為了讓貞之助和其他人都聽懂,他們盡量說日本話,可是,渥倫斯基在講到比較複雜的問題時,還是講俄語,基利連珂就充當翻譯。老太太也很健談,她不僅傾聽男人們發議論,自己也積極參加進去,每當她談得起勁時,她的日本話就更加支離破碎,誰都聽不懂了。
    「媽媽奇卡,你說俄語吧。」基利連珂提醒她。
    後來不知為了什麼,議論發展成為母女之間的爭執了——貞之助他們當然不知道。老太太開始攻擊英國的政策和國民性,卡德麗娜奮起反駁。她所持的理由是自己雖然生在俄國,但被逐出國外,到了上海,在英國人培養之下長大成人,英國的學校給了她知識,沒有收受過她一分錢的學費。學校畢業後當上護士,掙了工資,一切都是靠的英國,英國為什麼不好呢?老太太的理由是卡德麗娜還年輕不懂事。母女倆爭得越來越激烈,臉色都變得蒼白了,幸虧哥哥和渥倫斯基從中調停,兩下嘟嚷了一陣才算完事。
    後來貞之助他們又換到隔壁那間屋子裡去閒扯了一陣,打了一會兒撲克,不久又被叫回餐室。可是,即使是山珍海味,日本人也吃不進了,只能扔在桌子底下去餵飽保利斯。唯獨酒沒有讓步,貞之助始終和基利連珂以及渥倫斯基真刀真槍地應酬到底。
    「得多加小心呀!您的腳步搖搖晃晃走不穩了。」打過十一點鐘,穿過田野走回家時,幸子提醒貞之助說。
    「啊!涼風吹在臉上真舒服!」
    「真的很涼快。一開始我心裡忐忑不安,家裡只有一個卡德麗娜,等了半天,吃的喝的什麼都沒有,肚子卻越來越餓……」
    「就在這個時候,東西一樣一樣地擺出來了,結果我們都成了餓鬼。……俄國人的胃口怎麼這樣大。酒還喝得過他們,吃東西實在甘拜下風了。」
    「不過,我們都應邀去了她家,老太太似乎很高興。他們住在那麼小的房子裡,還請客吃飯,俄國人真好客!」
    「他們這些人過的生活畢竟有些寂寞,所以願意和日本人交朋友吧。」
    「姐夫,渥倫斯基這個人……」跟在兩三步路後面的妙子在黑暗中開口了,「聽說有過一件傷心事。他年輕的時候有個愛人,革命爆發後,兩下音信不通了。……過了幾年,方知他那個愛人到澳洲去了,他趕到那裡去找,終於找到了她的住址,和她見了面。可是,不久她生病死了,因此他立志終生不結婚。」
    「原來是這樣,聽你一解釋,覺得他的確是這樣一個人。」
    「他在澳洲歷盡艱辛,做過礦工,後來經商發了財,據說現在有五十萬塊錢。卡德麗娜的哥哥的買賣多少是由他出資的。」
    「唉呀!哪裡來的丁香花的香氣?……」走到別墅區的冬青籬笆處,幸子聞到一陣丁香花的香氣。
    「哎!櫻花還得等—個月才開,等得我都心焦了。」
    「我等得焦心了。」貞之助學著老太太不正確的發音說。
    第十八章
    ┌──────────────────────────────┐
    │原籍兵庫縣姬路市豎町二十號。│
    │現住神戶市灘區青谷四丁目五五九號。│
    │野村巳之吉│
    │明治廿六年九月生│
    │學歷大正五年東京帝大農科畢業。│
    │現任兵庫縣農林課水產技師。│
    │家庭及親屬關係大正十一年娶田中家次女德子為妻,生一男│
    │一女。長女三歲死亡。妻德子昭和十年患流行性感冒死亡。其│
    │後昭和十一年長男十三歲時死亡。父母早已去世。有一妹,嫁│
    │在太田家,現住東京。│
    └──────────────────────────────┘
    三月下旬,幸子中學的同學陣場夫人寄來了上面這樣一個履歷表。這個表寫在一張四寸照片的台紙背面,是照片本人親自用鋼筆寫的。幸子在收到這張照片之前,其實已經把這件事情忘掉了。記得還是去年十一月底瀨越那樁親事中途擱淺,有一天在大阪櫻橋十字路口遇見陣場夫人,站在路上淡了三十分鐘話。那時談到了雪子,陣場夫人說:「哦,這樣說來,你那位妹妹還沒有結婚吧?」幸子就說:「要是有門當戶對的,還望給介紹一下。」兩人就此分了手。不過那時瀨越那樁親事還有可能成功,幸子托陣場夫人做媒,一半是出於應酬敷衍。可是,陣場夫人似乎是放在心裡了,寫信來問雪子的近況,並且講到那天自己一時疏忽,忘了告訴幸子一件事,就是她丈夫的恩人、關西電車公司總經理濱田丈吉的表弟野村巳之吉死了妻子,眼下正在物色續絃對象,濱田把野村的照片交給了她,重托她做媒,一時就想到令妹身上。她丈夫和野村不熟識,由於是濱田作保,人品看來沒有什麼問題。野村的照片另件寄上,有意的話,可根據本人親筆寫的履歷表詳細調查,如認為合格,請來信通知,以便隨時介紹。信上還說,這種事情本來應該到府上來當面求婚,又怕強人所難,所以先寫信動問一下。第二天就收到了她寄來的那張照片。
    幸子收到照片後,馬上回信表示感謝。可是,有鑒於去年井谷做媒那次教訓,這回無論如何不能輕易許諾,所以回信說:「承蒙關心,至感盛情,但需待一、兩月以後方能答覆,因為不久以前剛拒絕了一門親事,考慮到舍妹的心理狀態,還是暫時擱置一下,再提第二樁,比較合適。而且這次希望慎重一些,經過充分調查之後,如果覺得合適,再請您費神介紹。舍妹婚期延誤已久,早蒙明察,相親之舉,如果一再進行而無結果,做姐姐的總覺得當事者實在可憐。」這樣一封開誠佈公的信寄出以後,幸子和貞之助合計,這次要從從容容地親自仔細調查,合適的話,再和長房商量,然後告知雪子。不過,老實說,幸子對於這樁親事並不怎樣積極。當然,未經調查研究,談不上好壞,對方有沒有財產,隻字未提,只讀一讀照片背面那段履歷,就可以看出具體條件比瀨越差得多。首先對方的年紀比貞之助大兩歲,第二是續絃,前妻生的兩個孩子雖說早已死了,這方面用不著操什麼心,可是在幸子看來,雪子對這樁親事決不會有好的反應,因為從相貌來說,只看照片,就覺得十分衰老,一副腌臢的面孔。實物也許和照片有些出入,可是,為了求婚寄來的照片是這個樣子,本人也許比照片更加衰老,肯定不會比照片年輕。並非要求對方是個美男子,年齡比貞之助大也無妨,只是等到喝合巹酒的時候,新郎竟是那樣一個老態龍鍾的人,不僅雪子太可憐,連為這件事奔走的幸子夫婦,對著列席的親戚朋友,臉上也不光彩。要求新郎翩翩年少固然不現實,但還是希望對方是一位精力充沛、面色豐潤而有幹勁的人。……想來想去,幸子對於照片上這個人始終不積極,也沒有起勁去調查,這樣一擱就擱置了一星期。
    可是,幸子又想起上星期封皮上註明「內有照片」的郵件送來時,雪子曾看到一眼,她會不會覺察出來了呢?要是她已經知道有這樣一件事而不對她講,反倒變成故意隱瞞,從而招致她的誤解。瀨越那樁親事的告吹,雪子表面上還和往常一樣,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可是在精神上多少會給她留下些創傷,幸子的本意是不想馬上搬出另一件親事去刺激她。可是,現在雪子已經見到那郵件,如果她知道什麼地方寄來了照片,懷疑二姐為什麼不大大方方地對她說明,把幸子的一片苦心誤解為在玩弄什麼花招兒,反倒不妙。因此她想莫如一開始就拿出來讓雪子看,看她本人如何表態,也不失為一種方法。有一天,幸子要去神戶買東西,在樓上化妝室裡換衣服,看到雪子走了進來,幸子彷彿一下子想起什麼似的說:「雪妹,又來了一張照片。」不等雪子回答,馬上從衣櫃的小抽屜裡取出照片遞給她,還加上一句「照片背面的履歷也可以看一下」。
    雪子默默地接過照片看了一下,又看了背面的履歷,問道:「這是誰寄來的?」
    「你認識陣場夫人吧,她是我中學裡的同學,那時她姓今井。」
    「嗯。」
    「不久以前在路上遇見她,談到你的婚事,我托她物色對象。她放在心上,寄來了這張照片。」
    「……」
    「用不著馬上答覆。說實在話,這次本來打算先調查清楚了再對你講,又怕你以為我隱瞞著不對你說,所以還是先讓你看一下。」
    雪子把手裡的照片放在另一個格子裡,走到廊下靠著欄杆呆呆地往下看庭院。幸子對著她的背影繼續說:
    「你現在不用想什麼,要是看不上眼,乾脆不理會這件事得了。由於是對方特地來說親,原來打算調查一下的……」
    「二姐!……」雪子似乎想起了什麼,慢慢地轉過身來朝向幸子,嘴角上勉強掛了一絲微笑說:「如果是求親方面的事,請對我講好了。人家一個一個地來求親,對我來說,總比誰也不上門求親要強,這樣的日子過得才帶勁……」
    「是嗎?」
    「只是相親一事,希望充分調查以後再進行,別的就不用為我考慮得太周全。」
    「不錯,不錯。經你這樣一講,我奔走效勞也值得了。」
    幸子裝束停當後,說了聲晚飯以前回家,就獨自出去了。雪子把她姐姐脫下的家常衣服掛在衣架上,把腰帶和帶扣收拾好放在一邊,然後靠著欄杆觀看院子裡的景色。
    蘆屋這一帶原先都是山林和耕地,大正末年才逐漸開闢為市區。就如這個院子儘管並不怎麼大,可是還留下以前的山林面貌,長著兩三棵參天的松樹。西北角上是鄰家的庭園,透過那裡的樹叢可以看到六甲一帶的高山和丘陵。雪子偶爾回到上本町長房家住了四五天回到這裡,就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彷彿轉世重生一般。這時她站在那裡往下看的院子,南邊是草地和花壇,往前是座小小的假山,開著小白花的珍珠梅,從假山石中間成為垂盆倒掛在乾涸的池子上。右邊沙汀上開滿了紫丁香和櫻花。櫻花是幸子愛好的,院子裡即使只種了一棵,她也願意在自己家裡賞花,所以兩三年以前就種上了。每當開花的時候,櫻花樹下就擺好矮几,鋪好毛氈。可是不知什麼原因,花樹生長不好,每年稀稀落落地只開幾朵花。丁香今年卻像春雪一樣地盛開著,散發出撲鼻的香氣。紫丁香的西面有兩棵還沒發芽的白檀和梧桐樹,白檀的南面有一種被法國人稱為山梅花的灌木。教雪子他們法語的法國人塚本太太來到日本後,從來沒有見到她祖國隨處都有的山梅花,後來知道這個院子裡有這種花,覺得非常稀罕,而且引起了她的鄉愁,因此雪子他們特別關心這種花。打開《法和辭典》一查,這種灌木在日本稱為薩摩水晶花,屬於水晶花一類。這種花在珍珠梅和紫丁香開過以後,和側屋女牆旁邊的棠棣花同時開,現在只透出幾片嫩葉。薩摩水晶花對面就是舒爾茨家的後院,中間只隔著一道鐵絲網圍牆。午後的陽光照射在圍牆一帶梧桐樹下的草坪上,悅子和羅茜瑪麗正蹲在那裡玩「過家家」。雪子靠著欄杆從樓上望下去,板床、衣櫃、椅子、桌子、洋娃娃等雜七雜八的玩具一覽無餘,兩個少女高聲說話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們兩個都不知道雪子在看她們,只管忘我地玩著。
    羅茜瑪麗左手拿著一個男娃娃說:「這是我爸爸,」右手拿了一個女娃娃說:「這是我媽媽。」她把兩個娃娃的臉合在一塊兒,嘴裡「咂」的一聲,最初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仔細一看,原來是讓兩個娃娃接吻,她自己發出那個舌音來表示接吻的聲音。接著又從代表她媽媽的女娃娃的裙子底下取出一個嬰兒娃娃,連聲說:「孩子來了,孩子來了。」她那句日本話裡的「來了」,聽得出是「生出來了」的意思。據說西洋人一般總對孩子說嬰兒是鸛鳥銜來放在樹枝上的,可是看樣子羅茜瑪麗她們已經知道嬰兒是從肚子裡生出來的了。雪子一直悄悄地看著兩個孩子的舉動,自個兒忍俊不禁。
    第十九章
    幸子和貞之助以前新婚旅行時,住在箱根的旅館裡,談起吃東西的好惡,貞之助問幸子最愛吃什麼魚,幸子說最愛吃鯛魚,引起貞之助的訕笑,因為他覺得鯛魚太平凡了。可是,在幸子看來,無論在形狀上或者風味上,只有鯛魚才夠代表日本,不愛吃鯛魚的人就不配當日本人。她所以這樣主張,因為她心想她的家鄉關西是日本最好的鯛魚產地,因此也就是日本最有代表性的地方,這是值得驕傲的。同樣,如果有誰問她最愛什麼花,她將毫不躊躇地回答說最愛櫻花。
    《古今和歌集》以來,有千萬首吟詠櫻花的詩歌,古人多渴望櫻花開放,惋惜它的衰謝,一遍又一遍地吟詠同一事物,少女時代的幸子無動於衷地讀過,覺得平淡無奇。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就深深體會到古人的盼望花開和惋惜花落決不是字面上的「風流」。所以每年一到春天,她就慫恿丈夫、女兒和兩個妹妹去京都賞櫻花,幾年來從未缺過一次,彷彿已經變成例行的公事。貞之助和悅子為了工作和學習,還有不去的時候,幸子、雪子和妙子三姐妹則從來沒有不去的。這在幸子來說,惋惜櫻花的衰落也含有惋惜兩個妹妹青春不再來的意思。每年賞櫻花時,她嘴裡儘管不說,但心裡總暗暗思忖和雪子一同賞花,怕只有今年這一次了吧。幸子這種心情,雪子和妙子似乎也覺察到了。雖然她們兩人不像幸子那樣關心花事,可是內心裡也暗暗把賞花當作一種享受。連旁人都看得出一過汲水節,她們就等候著櫻花的開放,暗地裡準備到那時穿什麼外褂、系什麼腰帶,甚至穿什麼長襯衣了。
    櫻花季節一到,京都方面就有信來通知哪幾天花開得最好看,可是為了方便貞之助和悅子,她們必須挑星期六和星期天,還要擔心湊得上湊不上盛開的日子,像古人那樣「老一套」地懸念著會不會遭到風雨。照說蘆屋當地也有櫻花,坐上電車,從車窗望出去,哪裡都可以看到,並不是只有京都才有櫻花。但是,對於幸子來說,鯛魚如果不是明石出產的,就不好吃;櫻花如果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不看一樣。去年春天,貞之助反對去京都,提出不妨偶爾換個地方試試,於是她們改到錦帶橋去賞花。可是回家以後,幸子就像遺失了什麼東西一樣,覺得這—年彷彿沒有碰到春天就白白過去了,於是逼著貞之助再去一次京都,好不容易才趕上看到御室的晚櫻。往常他們總是星期六下午動身,在南禪寺的瓢亭提早吃夜飯,看了一年一度必不可少的京都舞,歸途去祗園看夜櫻,當夜就住在麩屋町的旅館裡。第二天,她們去嵯峨和嵐山,在中之島附近的臨時茶棚裡打開帶去的盒飯吃飯。下午再回到市區,去平安神宮的神苑裡看花。賞花的慣例到這天就算結束了,不過有時斟酌情況,讓兩個妹妹和悅子先回蘆屋,貞之助和幸子留在京都多住一晚。她們所以要把游平安神宮作為賞花的最後一個節目,因為神苑的櫻花是洛中1最美的櫻花,最值得欣賞。圓山公園的垂枝櫻已經老了,開出來的花,顏色一年比一年淡;在今天,除了神苑的櫻花而外,確實沒有其他地方的櫻花足以代表京洛的春天了。因此,他們每年來京都賞花,第二天下午從嵯峨一帶看了花回到市內,春天的太陽快要落山,她們挑選這樣一個最最留連難捨的黃昏時候,拖著兩條玩兒了半天而又疲憊的腿,來到神苑的櫻花樹下徘徊躑躅。每逢池邊沙渚、橋邊路角、迴廊的簷下,只要有櫻花的處所,她們就停下步子,一棵一棵地觀賞讚歎,對它獻出無限的憐惜。回到蘆屋的家裡,一直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整整一年中間,只要一閉上眼睛,神苑裡每棵櫻花的顏色和樹枝的姿態都能描繪出來。
    1日本把京都比作洛陽,常用「洛中」、「京洛」來代表京都。
    今年,幸子他們挑選了四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到星期日這兩天去京都。印著花鳥草木山水等圖案的長袖禮服,悅子一年中穿不上幾次,去年賞花時穿的衣裳今年已經嫌小了,平常穿慣西服,現在讓她穿不合身的和服就更加拘束。這天又特別給她淡淡地施了一點兒脂粉,容顏也改了樣,走起路來還得提防漆皮草履脫落。讓她坐在瓢亭狹窄的茶室裡,穿西服的習慣又漏了出來,跪坐不好,大襟一敞開,兩個膝蓋就露了出來。
    「小悅,看你!像個男扮女裝的『辨天小僧』1。」大人們取笑她。
    悅子還不善於拿筷子,總是孩子們那種古怪的拿法。再加穿的是長袖的和服,袖手纏住手臂,和西服大不一樣,吃東西很不方便。盛在八寸盤裡的慈姑,悅子舉筷去夾,一下子滑在地上,從廊簷一直滾到院子裡,在青苔上滾個不停,悅子和大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這是今年賞花鬧出來的最初的笑話。
    第二天早晨,她們先到廣澤的池邊,那裡有一棵櫻花樹的樹枝覆蓋在水面上,幸子、悅子、雪子和妙子四人依次並立在那棵櫻花樹下,貞之助取出萊卡照相機給她們拍了一張照,背景取的是遍照寺山。提起那棵樹來,還有一段回憶。有一年春天,她們來到廣澤的池邊時,一位手裡提著照相機的紳士請求讓他給她們姐妹拍個照,拍了兩三張之後,他再三道謝,並說如果拍得好,一定把照片寄上,當場就抄錄了她們的地址。十天以後,果然如約寄來了照片。內中有一張拍得特別好,那張照片裡幸子和悅子佇立在櫻花樹下,出神地凝視著池面,借池水的漣漪作為背景,拍出母女倆的後影,拍得異常精彩。母女倆神情恍惚地凝視著池水的樣子,花瓣掉落在悅子衣袖花紋上的那種風情,不假雕琢地顯出春天即將逝去的惋惜心情。從此以後,她們每年來賞花時,總忘不了要到廣澤池畔那棵櫻花樹下去凝視一番池水,而且當場拍下照片。幸子還記得池邊路旁的牆根下有一株好看的山茶樹,每年開出深紅色的花,所以她每年也要去那裡轉一下。
    1河竹默阿彌(1816-1893)所作的歌舞伎世話物狂言《青砥稿花紅彩畫》中的男主角,常扮成女裝。
    她們又登上大澤池的堤岸瀏覽,走過大覺寺、清涼寺和天龍寺的門口,今年又來到渡月橋堍。京洛地方的櫻花時節人山人海,其中有一特殊風景,那就是人群中夾雜著許多朝鮮婦女,她們穿的都是單純深顏色的民族服裝。今年一過渡月橋,河灘的櫻花樹下,三三五五的朝鮮婦女都蹲在那裡吃午飯,其中有幾個居然喝酒喝得興高采烈。幸子她們去年是在大悲閣、前年是在橋堍下的三家軒打開飯盒子吃飯的,今年選擇了十三處朝山進香中有名的法輪寺——那裡供奉著虛空藏菩薩——的山上吃午飯,然後再往回走過渡月橋,穿過天龍寺北面的竹林,她們一面對悅子說:「小悅,這裡是『麻雀宮』1呀!」一面朝著野之宮那個方向走去。下午刮起風來,天氣突然有些冷了。走到厭離庵時,庵堂門口的櫻花紛紛飄落在三姐妹的衣袖上。然後,她們再次經過清涼寺的山門前,從釋迦堂前的電車站坐上愛宕電車回到嵐山,第三次來到渡月橋北堍,稍稍休息了一下,雇一輛出租汽車開到平安神宮。
    —進神宮大門,就看到正面的太極殿。從西邊的迴廊跨進神苑的第一步,她們就擔心著那裡的幾株名聞海外的紅垂櫻今年開得究竟如何,會不會已經來遲了。每年來到這裡,跨進迴廊門之前,就感到不安和興奮,今年也抱著同樣的,心情走進門,抬頭看到西邊天空一片紅雲,她們不約而同地發出「啊!」一聲讚歎。這—瞬間成了兩天賞花的頂點,這一瞬間的歡欣,正是去年春天過後一直等到今天的終極目的。她們心裡都如釋重負,覺得真正不虛此行,碰上了盛開的紅垂櫻,但願來年春天也能看到此花。只有幸子一人心裡思忖等到明年賞花時,雪子說不定已經出嫁,櫻花來年照樣會怒放,雪子的處女時代說不定是最後一年了。自己固然寂寞,但是為雪子著想,但願能夠如此。說實話,去年和前年幸子立在這棵櫻花樹下時,就產生過同樣的感慨,而且每次都默念但願此行是和這個妹妹一道賞花的最後一次,可是今年又能這樣地站在這棵櫻花樹下看雪子,實在是不可思議,想到這裡,幸子覺得雪子太可憐,連她的臉都不忍正視了。
    櫻花樹的盡頭,有幾棵剛發芽的楓樹和槲樹,還有修剪得圓圓的梫桂。貞之助讓她們三姐妹和悅子走在頭裡,自己拿著萊卡照相機跟在後面,走到白虎池畔菖蒲叢生的地方,或者人影從蒼龍池的臥龍橋石上倒映在水面的處所,以及她們從棲風池西側的小松山走向通道,四個人並立在那一片繁花似錦的櫻花樹下時,照例一定給她們拍照。以上這些地方,她們一行每年總要讓許多不相識的人拍照。懂道理的人預先打個招呼徵得她們的同意,不懂道理的人則看準機會偷偷地拍。她們對去年在什麼地方做過什麼樣的事情,連最無聊的細枝末節都記得,例如在棲鳳池東邊的茶館裡喝過茶,在樓閣那頂橋的欄杆旁邊扔麥麩餵過金鯉。
    1指日本童話中的「麻雀宮」。
    「喂!媽媽,瞧新娘子。」悅子突然叫喊起來。
    幸子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對剛剛舉行了神前結婚儀式的新婚夫婦從齋宮走出來,新娘在上汽車,星隨後面看熱鬧的人排列在兩旁覷著。老遠望去,只能看到玻璃車窗裡閃爍著新娘白色的頭巾和穿了華麗禮服的背影。其實在這裡遇見神前結婚的新婚夫婦不是今年第一次,以前也遇到過,每次遇見,幸子總有所感觸,可是雪子和妙子卻意外的平靜,有時還夾雜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等候新娘從齋宮出來,過後告訴幸子新娘的容貌和服飾。
    這天晚上貞之助和幸子留在京都過夜。第二天,夫婦倆同去訪問幸子父親全盛時代在高尾的山寺境內修建的尼庵不動院,和院主老尼交談亡父生前的事跡,過得半天清閒的日子。這裡是賞楓葉的名勝處所,現在季節還早,楓葉還沒有透青。院子前面引水管旁邊有棵花梨樹,樹上只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真個是地地道道的尼庵環境。夫婦倆一面看光景,一面品嚐山泉,一杯又一杯地貪喝著,直到太陽落山以前,走了兩公里的坡路才到山腳下。歸途經過御室的仁和寺,知道那裡的復瓣櫻還沒有開,幸子要求貞之助去櫻花樹下歇歇腳,儘管看不到復瓣櫻,但還是想吃一次花椒芽醬烤豆腐串再回去,就這樣磨磨蹭蹭地弄到天黑,只得在京都再住一夜,這是屢試不爽的老經驗。最後扔下嵯峨、八瀨大原、清水等幾個櫻花勝地,趕到七條車站乘上電車,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鐘了。
    兩三天後的一個早晨,貞之助上班去了,幸子到他書齋裡整理屋子,看到桌子上攤著寫壞的信箋,箋末空白的地方用鉛筆寫了這樣兩行詩句:
    佳人翠袖蔚雲霞,
    京洛櫻花嵯峨繁!
    四月某日於嵯峨
    幸子在中學時代也曾一度熱衷於寫詩歌,近來受了她丈夫的影響,想到什麼就在筆記本裡寫下幾句以自娛。現到讀到這兩句詩,頓時詩興發作,把前幾天在平安神宮賞花時吟詠了一半但沒有匯總的詩意,經過一番思索,湊成如下的兩行:
    為惜春光逝去早,
    落花襟袖暗中藏。
    (平安神宮見落花)
    她用鉛筆把這兩行詩寫在她丈夫那兩行詩的後面,照舊放在桌子上。貞之助傍晚回家,不知他有沒有注意到,他什麼也沒有提,連幸子也把這事忘了。可是,第二天早晨,她去書齋拾掇屋子時,那張信箋還像昨天那樣攤放在桌子上,她寫的那兩行詩後面,貞之助又寫了如下的兩行,似乎建議她可否改成這樣:
    正是櫻花怒放時,
    暗藏花瓣寄春思。
    第二十章
    「悅子她爹,馬馬虎虎算了,像你那樣拚命幹,會累垮的。」
    「可是,幹起來了就放不下手呀。」
    貞之助本來想利用今天這個星期日邀同幸子再去欣賞京都的初夏風光,儘管他們上個月已經去那裡賞過櫻花。可是,今天幸子從早晨起就不舒服,覺得手足乏力,所以只好作罷,下午他就埋頭在院子裡薅草。
    當初買下這所住宅的時候,這個院子裡本來沒有草坪。業主說這塊地即使鋪了草坪也長不起來,貞之助不聽他的忠告,硬是種上了矮草。由於他的精心栽培,最近好不容易才像個樣子。不過比起別人家的草坪來,畢竟發育得不好,草色比普通的綠得遲。貞之助因為自己是首創者,拾掇草坪比別人都認真。矮草發育不良的原因之一,就是每當春初嫩草透芽的時候,麻雀就來啄食它的幼芽。這事被發現以後,每年初春就嚴防麻雀,一見到它飛來,就扔石子兒把它攆跑。貞之助要求全家把驅散麻雀當成一種工作來幹,因此他的小姨子們常說:「瞧!姐夫扔石子兒的季節又到來了。」遇到像今天這種風和日暖的天氣,他戴了一頂遮陽帽,穿上勞動服,拔去繁殖在草坪上的薺菜和車前草,推了一架刈草機,喀嚓喀嚓地修割草坪。
    「悅子她爹,馬蜂,馬蜂,一隻大馬蜂。」
    「在哪裡?」
    「你瞧,飛到那邊去了。」
    露台上像往年一樣搭蓋了遮陽的蘆棚。幸子坐在蘆棚下一張白樺圓木製成的椅子上,一隻馬蜂掠過她的肩頭,圍繞著擺在江西瓷墩上的芍葯花盆嗡嗡地飛了兩三圈,飛向紅白百合花那邊去了。貞之助埋頭薅草,沿著鐵絲網逐漸鑽進大明竹和槲葉茂密的樹蔭中去了,從幸子這邊望去,只看到百合花叢上露出那頂大遮陽帽的帽邊。
    「馬蜂倒沒什麼,蚊子才厲害。戴著手套還給咬了。」
    「就是嘛,歇歇手吧,不要再搞了。」
    「沒事兒。你說身體不舒服,到底怎麼樣?」
    「躺在床上反倒乏力,這樣坐在屋外,似乎稍稍舒暢些。」
    「你說乏力,到底是怎麼樣的乏力?」
    「頭重……噁心想吐……手足無力……像要生大病的樣子。」
    「胡說什麼,你神經過敏!」突然,貞之助像鬆了一口氣似地高聲說:「唉!算了,不幹了。」
    他嘩沙嘩沙地撥開竹葉挺起身,扔下手裡掘車前草根的小鐵鏟,脫下手套,用他那被蚊子咬過的手背拭去額上的汗,使勁伸伸腰,轉過身走到花壇旁邊,擰開水龍頭洗手。
    「有沒有紅花油?」他搔著紅腫的手背走上露台。
    「春倌,把紅花油拿來。」幸子對著屋子裡高聲喊道。貞之助抽空又走到院子裡去摘花圃裡枯萎的百合花。四五天以前這裡的百合花開得極盛,現在已經大半枯萎,蔫兒得不堪入目了。特別是那白花枯萎得猶如黃紙屑,他看不入眼,把它一朵一朵地摘掉,剩下像長鬚那樣的雄蕊也仔細地摘去了。
    「喏!紅花油拿來了。」
    「唔。」他應了一聲,又揪去一些殘花敗蕊。「這個地方得掃乾淨呀。」
    貞之助走到幸子身邊,剛把紅花油拿到手,瞅著幸子的眼睛突然叫了一聲「哎呀!」
    「什麼呀?」
    「你到明亮地方來一下。」
    太陽快要落山,蘆棚下面更加陰暗,貞之助把幸子拉到露台邊上,讓她立在落日餘暉之中。
    「哎!你的眼睛裡有黃顏色。」
    「黃顏色?」
    「嗯,眼白髮黃。」
    「那麼,會不會是黃疸?」
    「也許是黃疸,吃過什麼油膩的東西了吧?」
    「昨天不是吃的牛排嗎?」
    「是了,就是這個道理。」
    「嗯,嗯,我明白了。……胸口老是這樣噁心想吐,準是得了黃疸。」
    幸子最初聽到丈夫那聲「哎呀」,不由得吃了一驚,不過想到要真是黃疸,那就用不著那樣擔憂,一塊石頭馬上落了地。說來似乎滑稽,她的眼睛反倒露出一種高興的神色。
    「好、好,」貞之助把自己的腦門子湊到妻子的腦門子上,「熱度並不高。可不能亂來,否則病會加重,還是去睡吧。不管怎麼樣,得讓櫛田大夫來診斷一下。」
    櫛田是蘆屋川車站附近的開業醫生,他精通脈理,醫術卓越,因此成了附近一帶的紅醫師。每天晚上過了十一點鐘還吃不上晚飯,東奔西走地出診,因此很不容易請到他看病。要爭取他出診時,貞之助還得親自打電話給一個姓內橋的老資格護士,請她協助。儘管這樣,要不是什麼重病,一般他不會在指定的時間內到來,有時甚至爽約,所以打電話時必須誇大病情。這天夜裡等到十點鐘過後還不見醫生到來,貞之助說:「櫛田大夫說不定又要爽約了。」正在猜測,快到十一點鐘時,門外有汽車停止的聲音。
    「毫無問題,這是黃疸病。」
    「昨天吃了一大塊牛排。」
    「這就是病因,牛排吃得過多了。……每天喝些蜆子醬湯就會好的。」
    他說話就是這樣直爽,一則也由於他太忙,所以總是粗粗地診察一下,像一陣風似的走了。
    第二天起,幸子就在病室裡時而躺躺,時而走動走動,既不太難受,也沒有迅速好轉。原因之一是天氣悶熱,既不下雨又不放晴的入梅以前的季節,悶熱異常;即使不這樣,接連晴了幾天,那就更是熱得無處容身。幸子兩三天沒有洗澡了,換下沾滿臭汗的寢衣,讓阿春取來灑上酒精的熱毛巾給自己搓背。這時悅子從外邊走了進來,開口就問:「媽媽,壁龕裡供的是什麼花?」
    「是罌粟花。」
    「我怕那花。」
    「為什麼?」
    「我一見那花,就像被它吸了進去似的。」
    「真的。」
    小孩子真會說話。這幾天幸子呆在這個病室裡,腦袋老像受到重壓似的不舒服,讓悅子這樣一講,原因彷彿就在眼前,可是自己覺察不出,卻被悅子一言道破了。看來壁龕裡那朵罌粟花確實是造成幸子精神上不愉快的原因。這花開在田野裡很美,可是,單獨一朵插在花瓶裡,擺在壁龕中,對在眼前,不知怎的有些令人害怕,「像被它吸了進去」這句話說得恰如其分。
    「真的,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可是大人反倒講不出這樣的話來。」雪子也很欣賞悅子這句話,連忙把罌粟花拿開,把燕子花搭配著山丹花盛放在水盆子裡拿了進來。可是幸子對這盆花也覺得厭倦,索性什麼花也不要,要她丈夫給她掛上一幅清爽的和歌立軸,儘管季節早了一點兒,終於挑了香川景樹1寫在詩箋上的一首《山頭驟雨》——愛宕山頭下驟雨,清瀧川裡泛濁流——掛在壁龕裡。
    病室裡的這種陳設也許產生了些效果,第二天幸子的心情就愉快多了。下午三點多鐘,門口的電鈴響了,似乎有來客的足音,阿春上樓來說:「丹生先生的太太來了。還帶來兩位太太,一位姓下妻,一位姓相良。」
    幸子和丹生夫人好久不見面了,她兩次過訪,幸子都不在家,沒有碰到,要是她單獨一人來訪,本來可以請她到病室裡來,可是,幸子和下妻夫人並不那麼親密,尤其相良夫人,以前連姓名都沒有聽到過,當下不知怎樣應付才好。這種時候,讓雪子代她去會客,本來是最合適的,可是雪子決不願意去見不熟識的人。如果推說生病,把來客拒之門外,又太對不起一次兩次來看自己的丹生夫人,而且幸子本來也因為困守在病室裡感到十分無聊,就叫阿春去說明主人身體不舒服,在家養病,衣著不整齊,先把客人請進樓下會客室。自己急急忙忙坐到梳妝台前,在久不梳洗的臉上抹了一層香粉,換上一件整潔的單衣,等她下樓接見客人時,已經讓客人等了半小時了。
    「我來給您介紹,這位是相良先生的夫人。」丹生夫人指著身穿純美國式服裝、一眼就看出是剛從國外回來的那位夫人說。「她是我中學裡的同學,她先生在輪船公司工作,他們一直住在洛杉磯。」
    「久仰久仰。」幸子一面招呼,一面立刻後悔不該接見這些客人。她最初就躊躇自己因生病而憔悴到這副模樣的時候,會見生客究竟合適不合適,不料見面之下,竟是這樣一位極時髦的夫人。
    「您生病啦?哪兒不舒服?」
    「得了黃疸病,您看!眼睛發黃吧。」
    「真的,黃得很。」
    「您很不舒服嗎?」下妻夫人問。
    「是呀。……不正今天天好得多了。」
    「真對不起,這樣的時候來打攪。丹生姐,您不機靈,我們在門口告辭就好了。」
    「哎呀!怎麼埋怨我呢,你真刁。蒔岡姐,實情是相良姐昨天突然到來,她不熟悉關西的情況,因此我專門給她當導遊,問她願意去哪裡看看,她說她想認識—位阪神地方有代表性的太太。」
    「喔唷!你說代表性,指哪方面的代表性呢?」
    1香川景樹(1768-1843),江戶後期詩人。
    「給你這樣一問,我倒不好回答了,總之是多方面的代表性吧。我考慮的結果,挑選了您。」
    「沒來由!」
    「正因為這樣,既然被看中了,即使您有點兒不舒服,我想您也會委屈一下接待我們的。噢,還有……」
    丹生夫人去解開一進屋子就放在琴凳上的包袱皮,拿出兩筐其大無比的西紅柿,說:「這是相良姐送的。」
    「喔唷!多出色。這樣的西紅柿哪兒出產的?」
    「這是相良姐自己家裡種的,哪兒都不可能有這種西紅柿出售。」
    「可不是嗎。……請問相良姐府上哪裡?」
    「在北鐮倉。我是去年回來的,在家裡只住了一兩個月。」
    相良夫人說話有一種奇怪的語調,幸子不會模仿,要是讓善於學舌的妙子聽到了才有意思,想到這裡,她自己也覺得好笑。
    「這麼說起來,您去什麼地方旅行了吧?」
    「有一程子住醫院了。」
    「怎麼,生的是什麼病?」
    「極度神經衰弱。」
    「相良姐生的是富貴病。」下妻夫人插嘴說。
    「不過,那兒的聖路加醫院可以長期住院吧?」
    「由於靠近海邊,地方很涼快,特別是夏天更好。不過離中央市場近了些,往往有一股腥風吹來。再加本願寺的鐘聲也太刺耳。」
    「本願寺改成那樣的建築1以後,還撞鐘嗎?」
    「是的,還撞鐘。」
    「總覺得像是哪兒在拉汽笛。」
    「而且教會也打鐘。」
    「唉!」下妻夫人突然歎了一口氣說,「我去聖路加醫院當個護士怎麼樣?」
    「那也可以嘛。」丹生夫人輕描淡寫地搪塞了一句。
    幸子早就聽說下妻夫人鬧家庭問題,覺得她們兩人的一問一答中大有文章。
    「聽說把飯糰子夾在胳肢窩裡能治好黃疸。」
    「哎呀,你懂得許多古怪的事情呢。」相良夫人一面點燃打火機,一面詫異地看著丹生夫人的臉。
    1本願寺在1923年大地震時燒燬,重建時採用了印度寺院的建築式樣。
    「把飯糰子夾在兩個胳肢窩裡,飯糰子會變成黃色。」
    「試想那飯糰子有多髒呀。」下妻夫人說。
    「蒔岡姐用過這偏方沒有?」
    「沒有,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這樣的偏方。只知道喝蜆子醬湯能治好黃疸。」
    「反正不是什麼費錢的病。」相良夫人說。
    幸子大體上覺察到三個人送來這樣一份厚禮,總以為主人要留她們吃晚飯了。一想到吃晚飯還得等兩小時,和最初的估計相反,幸子覺得這兩小時的時間實在難於應付。幸子最不善於和相良夫人這種言談舉止、體態服飾一切都是地道東京型的太太周旋,她在阪神地方的那些太太們中間,也算得上是能操東京話的一群人中間的一個,可是,和相良夫人見面時,不知怎的反倒怯場起來。不是怯場,而是覺得東京話乏味,所以故意避免說出口,反倒說當地的話。還有,丹生夫人平常和幸子總說大阪話,今天也許是為了做陪客吧,竟然滿口東京話,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簡直無法說一句知心話了。誠然,丹生夫人是地道的大阪人,可是她中學是在東京上的,和東京人交遊很廣,東京話自然講得好,可是幸子和她交往了半輩子,一直不知道她的東京話竟然說得這樣好。今天的丹生夫人完全不是往常那個穩重的丹生夫人了,眼睛的流眄,嘴唇的彎曲,以及吸煙時食指和中指夾著捲煙的姿勢,一舉一動都異於往常,大概東京話首先就應該這樣地表現在動作和表情上,否則就不合拍,可是在幸子看來,她的人品彷彿突然變壞了。
    幸子這個人,平常身體即使有點兒不舒服,也能耐著性子敷衍人家。唯獨今天聽著三個人說話,她就煩躁,心裡—不高興,身體更加疲乏,終於露到臉上來了。
    「喂!丹生姐,不成呀,我們告辭吧。」下妻夫人看出苗頭,邊說邊立起身來,幸子也沒有勉強挽留。

《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