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上岸度假

  威利和梅相倚相偎地坐在月光下的約塞米蒂谷【約塞米蒂谷(YosemiteValley),一譯「尤塞米提谷」。美國加利福尼亞州中東部內華達山西坡的冰川槽谷,在聖弗朗西斯科以東約251公里處。印第安人稱為「阿赫瓦尼」(Ahwahnee),意為「深草谷地」。——譯者注】底,阿瓦尼飯店前的一棵大松樹下。他們的面頰貼在一起,呼出的熱氣融匯成一團白色的水霧。他們聽見一個深沉的男子的呼叫聲在險峻的峭壁間悠長地迴盪著,「讓焰火落下去勒!」一道由紅色餘燼構成的瀑布從那處最高的懸崖頂上穿破黑暗,急瀉而下,形成了一個一英里高的鮮艷奪目的飛動的火柱。在昏暗中的某個地方,牛仔音樂家們開始演奏一曲憂傷的愛情小調。威利和梅轉面彼此相對,接著便熱烈地吻在了一起。
  過了一陣,他們手挽著手走回飯店,穿過裝飾著五光十色的印第安掛飾、獸皮和獸角的明亮的大廳,悠然地走進紅漆的電梯。他們坐到三樓又一起走了出來。威利在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前,讓在一個漫長的冬夜裡要發生的事情都發生了。他喜不自勝,若癡若呆地往沙發上一坐,心裡還在美滋滋地想著他看梅的那最後一眼,穿著簡單的白色晚裝,裸露的雙肩上披著捲曲的紅髮,在他關上她的房門時衝著他嫣然的微笑。那真是一幅完美得令人陶醉的圖畫,而他卻根本不知道在下面的房間裡,梅正蜷縮在一張椅子上在顫慄,在哭泣。
  這就是那人人熟知的故事:從戰場歸來的小伙子渴望他的所愛,對和平時期那些必須小心遵守的清規戒律感到不耐煩了;他所愛的姑娘對他的渴望也不遜於他,並隨時準備著不惜一切使他快樂。如此一來,就只有:再見吧,清規戒律!威利從未想過要強迫梅屈從於他。他最近固然想發生這樣的親暱關係,但他更怕糾纏不清,以後難以脫身,何況沒有這種事情他們的關係也一直是那麼甜蜜美好。他今天晚上也沒強迫她。事情就這麼發生了,而且又因為他們兩個都讀過很多書,告訴他們那些清規戒律都是些相當野蠻的禁忌,不值一提,並且斷言一切道德都是隨時間和地點而變化的,所以他們之間的那事兒就更容易發生了。此時此刻,因幸福而飄然若仙的威利深信那些書裡包含著真正的智慧。由於某種原因,梅卻並不這麼肯定。反正,那事兒是已經做了。
  大約過了兩三個小時,在梅給他打了電話,兩人都供認根本睡不著覺之後,他們坐在餐廳的一張桌子前,在一片明亮的陽光中吃著早餐。他們透過那天主教堂式的高大的窗戶能看到高聳的峭壁和映襯著皚皚白雪的深綠的松林,還有遠處那終年覆蓋著白雪的塞拉斯山的群峰,罩著漂亮的桌布的餐桌,桌上擺著的鮮花,香氣撲鼻的火腿、雞蛋和熱咖啡與周圍的這種環境形成極為令人愉快的對照。他們兩個都非常快樂。威利靠在椅背上,豪爽地噓著氣說:「哈,這雖花了我110美元,但花得值。」
  「110美元?為什麼花的?就為了在這個地方呆這麼兩天?」
  「非也,非也。那是我為了離開『凱恩號』軍艦所付的贖金。」
  他對梅·溫講了丟失那一板條箱白酒的事,描述了在他要求請假72小時時奎格艦長如何閃爍其詞,不肯作正面答覆,直到最後才說:「唉,可是,威利,我似乎記得你在那個板條箱上的大失敗還記錄在案呢。」對此,這位少尉當即回答道:「長官,我願為我的錯誤負全部責任,並爭取永不重犯這種拙劣的錯誤。我所能做的最起碼的事情,長官,就是補償由於我的錯誤給您造成的損失,並希望您能允許我這麼做。」一聽這話,奎格立時變得大為歡快起來,頗說了幾句令人感到親切的話,意思是如果一個少尉不犯錯誤那他就不是少尉了。之後,便同意放威利來休假了。
  梅·溫被這故事驚得目瞪口呆。她開始問起威利在「凱恩號」軍艦上的生活,而且越聽他說越感到驚異,最使她震驚的是關於斯蒂爾威爾的故事。「啊呀老天爺呀,這個奎格,簡直是個——是一個魔鬼,一個喪心病狂的瘋子!」
  「哼,差不多吧。」
  「整個海軍都是那樣的嗎?」
  「噢,不。奎格前面的那位艦長可是個大好人,而且非常能幹。」他脫口而出地說了這句話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對德·弗裡斯的看法所起的變化,自己不由得微笑了起來。
  「那你就拿他沒辦法了嗎?」
  「有什麼辦法嗎,梅?」
  「我也不知道。向艦隊司令打報告。給沃爾特·溫切爾寫信。反正得想點辦法!」
  威利無聲地笑了,將自己的手按在她的手上。他們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梅用餐巾點了點她的嘴唇,打開她的錢包,用一隻小毛刷子在一個裝口紅的小黑盒子裡沾了沾,熟練而迅速地重新往嘴唇上抹口紅。威利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化妝技巧,因而覺得這有點刺眼而且太專業化了。但他驅除了心裡的不悅,心想一個夜總會的歌手身上總會留下一兩點她的職業痕跡。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希望,那就是倘若他們再有機會同他母親一起用餐的話,梅不會拿出那個小刷子來。據說戀人們會越來越接近一種心心相印的狀態,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梅敏銳地看了他一眼,同時把那小刷子放到一邊並且說:「你媽媽真好,容許你就這樣從她那裡跑開。」
  「哈,我常常是我行我素的,親愛的——」
  「我知道——可是她從東岸大老遠地跑來了,而且還——你就這樣斷然地扔下她——」
  「我可沒請她來。她來是事出意外。反正,她還要繼續呆下去,而你卻不得不趕回去。這是很自然的事嘛。她知道這其中的緣故。」
  「我可不知道。」梅憂鬱地微笑著說。威利按了按她的手,於是他們二人都有點臉紅了。
  「她認為我怎麼樣?」梅問道。千千萬萬個可憐的姑娘們在她們這種芳齡時都會這樣問。
  「她認為你很漂亮。」
  「我相信她會這樣想的——說真的,她說了些什麼?我是說,在我離開碼頭回飯店,她第一次得機會同你說起我時。她究竟是怎麼說的?」
  威利回想起三個人在碼頭上的那種尷尬情形,那言不由衷的相互問好,那強作的笑容,幾分鐘後梅的巧妙告退,以及他母親說的,「好啊,好啊。我的小威利在跟他老母親保密呢,是不是?她真夠漂亮的,是模特,還是演員?」
  威利說:「我記得,她的確切說法是『這可是個非常美麗的小女孩』。」
  梅矯情地輕輕哼了一聲說:「你沒那麼好的記性,不然,就是你在撒謊。我猜兩邊都沾點邊兒——哎唷!」
  一個穿滑雪裝的金髮大個子男青年邊走邊情意綿綿地同一個一身艷紅滑雪裝的姑娘說著話。從桌子旁走過時,他的胳膊肘蹭了一下梅的頭。道歉了一番之後,那一對年輕人便手拉著手,互相大笑著,大搖大擺地走了。「該死的度蜜月的討厭鬼。」梅低聲嘟噥著,用手摸著自己的頭。
  「你說說看,你願不願意去滑雪?」威利問。
  「不,多謝了。我可不想摔斷自己的脊椎骨。」梅的嘴裡雖這麼說,可是眼睛裡卻露出了喜悅的光彩。
  「嗨,那兒有一些山坡就算你奶奶來滑雪都傷不著——」
  「我沒有滑雪服,沒有滑雪板呀——你也沒有——」
  「咱們可以買或者租嘛,走吧!」他蹦起身來,又去拉她的手。
  「好吧,這樣如果有人問我在約塞米蒂都幹了些什麼,我就有話可說了——」她站了起來,「我將對他們說我滑雪了。」
  滑雪道上沒有幾個人,他們常常覺得只有他們兩人在一片銀裝素裹的山野裡玩耍。威利時不時地發現自己在懷疑那艘美國軍艦「凱恩號」是不是真的存在:那狹小的舵手室,那連轉身都感困難的小臥艙,那陰鬱的灰綠色軍官起居艙連同裡面那些破舊的《生活》雜誌和《紳士》雜誌,還有那煮過了頭的陳舊咖啡味兒,那斑斑銹跡,那污言穢語,再加上那個手裡總是轉著鋼球,講話時眼睛總是盯著空氣,專愛找別人岔子的小老頭。他覺得他已從發高燒的夢囈中醒過來了——只不過,他很清楚那個噩夢就在舊金山的干船塢裡躺著,像塊堅硬的石頭一樣真實,而且再過兩天他就得閉上眼睛回到那噩夢中去了。
  他們在巴格滑雪區【巴格滑雪區(BadgerPassSkiArea),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中東部內華達山脈西麓的優勝美地國家公園內。1864年愛好風景的美國第16任總統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Lincoln,1809-1865)將山谷內的美洲杉叢林設為美國的第一個州立公園,1890年優勝美地又成了國家公園,1984年躋身「世界文化遺產」。——譯者注】的小屋裡住了下來,在一個燒木柴的大壁爐前取暖,喝著熱奶油朗姆酒。梅摘下滑雪帽,甩了甩頭,讓頭髮披散到她那綠色毛線衫上,招得屋裡的男人們個個都瞪大了眼睛朝她看,而且沒有幾位女士能忍得住不誇她幾句而心裡又不煩惱的。威利自己感到得意極了。他喝第二杯熱奶油朗姆酒喝到一半時問:「我不知道,像你這樣一個光彩照人的姑娘到底喜歡我什麼?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值得你橫跨全國來這裡看我?」
  「首先,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為什麼在把我介紹給你母親時說我的名字叫瑪麗·米諾蒂?自我們認識到現在你從未用過那個名字。」
  威利凝視著壁爐裡的紅色煙焰,搜索枯腸想找出一個令人愉快的理由。他自己也曾感到納悶,當時怎麼會心血來潮脫口說出了梅的真實姓名,並在後來找到了一個不大說得出口的理由:實際情況是,在他對梅的強大慾望後面潛藏著對她的鄙視。她的出身,布朗克斯街的那個水果店,她那髒兮兮的目不識丁的父母,他當時在母親面前一下子把這些情況全想起來了。所以在那一刻,梅就是瑪麗·米諾蒂。「我也說不清,」他說,「當時只是覺得應該把你的真名告訴媽媽,好有個誠實的開端,我並沒有想很多。」
  「我明白了。我可以再來一杯熱奶油朗姆酒嗎?最後一杯。我的頭有點兒暈了。可能都是這新鮮空氣鬧的。」
  當威利手裡拿著她的飲料走回來時,梅說:「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像我這樣光彩照人的女孩在你身上看見了什麼。」
  「好啊。是什麼呀?」威利滿心自在地靠在她旁邊。
  「空無一物。」
  「我懂。」他將鼻子掩在杯子裡。
  「我說的是真話。我上當了。起初,你好像笨手笨腳不會傷害我的樣子,我只是很喜歡讓你同我做伴而已,以為反正也不會有任何結果。後來他們把你拉走,送進了弗納爾德樓,而你被記了那些過讓我感到不忍,似乎不讓你高興起來就是不愛國。再後來,我敢說你打動了我的母性本能——儘管我從不認為我有這個本能。於是,整個事情就這樣一步一步發展下來,並逐漸成了習慣,終於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真是太傻了大老遠地跑到這裡來,我決定後天就直接回家。我不喜歡目前正在發生的事情。我覺得彷彿是自己滑了一跤,摔斷了一條腿似的。」
  威利慢條斯理地說:「你是被我的頭腦迷住了。」
  「你給我記住,朋友,」梅說,「我現在已有大學一年級的英語水平了。而且我也讀了很多很多的書。我可以跟你大談狄更斯,你想談什麼就談什麼,也許比你知道得還多呢。開口說話呀,說點什麼。你覺得他的《荒涼山莊》怎麼樣?」
  「說實話,從未讀過,」威利打著哈欠說,「我正好漏過了這一部。呆在這爐火邊我覺得真暖和,真舒服,你覺得呢?」
  「咱們離開這兒到外面去。」梅說,把尚未喝完酒的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等一會兒,」威利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這是化學作用。你和我,就像鈉和氯一樣,有一種化學的親和力。」
  「這樣的話我聽過多次了,」梅沒好氣地說,「它讓我噁心。你如何解釋幾乎所有在夜總會裡干的那些傢伙都覺得自己與我有這種化學親和力,而在我眼裡他們只是一大群公豬呢?」
  威利帶著如此露骨的男性的自鳴得意微笑了,直氣得梅跳了起來,只差用酒杯擲他了。「我快被烤糊了,我要走了。」
  那晚的火瀑布不知何故似乎不那麼令人激動了,儘管除了比前晚的月亮更圓更亮之外,那景色的其他一切都絲毫沒變。而且那些隱身在暗處的音樂家們演奏的也是同樣哀傷的思鄉小調。威利和上次一樣又親吻梅,但卻有了一種古怪的感覺,他只是覺得最好還是吻她一下,但卻沒有了前一天晚上那種火熱的激情。梅察覺出了他嘴唇上的差異,就也冷冷地僵硬地回應他。他們沒有立即回樓上的房間,而是在下面跳了一會兒舞。最後,他們一起進了梅的房間,但威利發現一切全都不一樣了。梅坐在沙發上的姿勢使他很難靠近她,而且極其一本正經地談起了亨特學院、馬蒂·魯賓和她在其中演唱的那個夜總會。威利聽得煩躁起來,而且有點惱火了,可他同時又覺得梅的美色越來越撩人了。他難禁誘惑,終於站起身來,走到梅跟前試圖親暱親暱,而梅仍在繼續侃侃而談。梅輕巧利落地將肩膀一扭,甩開了他的手,說:「朋友,你這是怎麼了?」
  威利壓低聲音悄悄地向她表達心裡的似火柔情。
  「喂,在我還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你別想來碰我,」這位姑娘說,「我躲閃起來可以像蛇一樣快。」
  「對不起。」威利沒精打采地回到他自己的椅子上。
  他們興致索然地勉強聊了兩個小時,梅一會兒學舌似的談些她在家裡的生活瑣事,一會兒又轉換話題詢問威利有關「凱恩號」軍艦的事情,她在整個過程中的舉止都像是在進行活躍的社交活動。威利脫下外衣和領帶,躺到床上,不停地抽著香煙,有一搭沒一搭地應酬著這場對話,心裡越來越覺得懊喪。他開始打哈欠了,隨之,梅也打起哈欠來,而且打得比他加倍的長,加倍的過癮。「啊喲,威利,你真不知道我有多困。我要去睡覺了。」
  「好啊。」威利說,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躺在床上動都沒動。梅以困惑的目光看了看他,隨後就進了浴室。幾分鐘後,她就出來了,正用一件藍色的羊毛浴衣系她穿著的睡衣的腰間。「你還在這兒呆著嗎?」
  威利跳起身來,伸出雙臂摟住了她。她親切地吻了他一下,說:「晚安,親愛的。」
  「我不走。」威利說。
  「噢,不行,你必須走。」她的手抓著門把手,打開了門。威利用手掌推上門,緊緊地摟住她。「梅,這究竟是怎麼——」
  「我說,威利,」梅說,冷靜地看著他,身子向後彎著以便與他拉開一點距離,「你有些想法是錯誤的。我在歡迎戰士們的歸來方面已經盡了我的義務而且還做得稍微多了一點——你別管我對此是什麼樣的感覺,但此時此刻——這並不意味著你正在獲得我的心。我喜歡你,威利,我已把這一點表白得很清楚了,可是我還沒有學會新的習慣。別,這時候不要跟我逞強,耍男人性子。你只會使自己顯得粗野,像只沒開化的猴子,何況,就是我把一隻手綁在身後,對付你也綽綽有餘。」
  「我相信你說得不錯,」威利惱羞成怒地說,「我敢說你已經有了豐富的實踐經驗了。晚安!」
  威利摔門的聲音大得足可把那一層樓的人全都震醒。他感到羞臊難堪之極,沒按鈴叫電梯就悻悻地從點著紅燈的太平樓梯上了樓。
  早晨8點,梅就被電話鈴聲把她從她那不安穩的半睡半醒狀態中吵醒了。她伸手拿起話筒,迷迷糊糊地說:「喂?」
  「是我,」是威利的聲音,既疲倦又抑鬱,「吃不吃早飯啊?」
  「知道了。我過15分鐘下來。」
  她穿過照在門洞裡的一束陽光走進來時,威利已坐在餐桌那兒等著她了。她穿著一件白毛衣和一件灰襯衫,脖子上戴著一條仿造的小珍珠項鏈,柔軟的卷髮垂在臉上,正是她最美的形象。他起身為她拉出一把椅子,腦子裡接連產生出兩個想法:一是「我要不要跟這個人共度我的餘生呀?」二是「我怎能和別人一起生活呢?我到哪兒才能再找到另一個她呢?」
  「你好,餓了吧?」他說。
  「還不太餓。」
  他們叫了飯菜,但都沒吃。他們沒情沒緒地談風景,抽香煙,喝咖啡。「你今天想幹什麼?」威利問。
  「隨你的便。」
  「你昨晚睡得好嗎?」
  「馬馬虎虎。」
  「我為昨晚的事感到很抱歉。」威利忽然說,雖然他原來並沒打算道歉。
  梅淒然地微微笑了笑,回答他說:「沒有什麼可抱歉的,威利。」
  威利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一陣名副其實的頭暈眼花,彷彿是他正踉踉蹌蹌地走在甲板邊上,眼望著波濤洶湧的大海,有一種要從甲板上跳下去的衝動。他感到嘴裡發乾,使勁地吞嚥著,跳了下去。「你對把餘生和一個像我這樣的魔鬼一起度過會怎麼想?」
  梅看著他,既覺得有點好笑,又覺得有點傷感,「這是怎麼了,啊,親愛的?」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我們也許應該開始談談結婚的問題了。」威利固執地說。
  梅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平靜地微笑著說:「你是否想讓我成為一個誠實的女人,威利?」
  「我不知道我們對我們的生活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可想,」威利說,「你如果認為我是個瘋子,不妨照直說好了。」
  「我並不認為你是在發瘋,」梅說,「我只是不想你看起來彷彿是吃了什麼藥使自己像個男人了。」
  威利大笑了起來。他盯著她的臉看了好長一陣子。「哈,你說我是不是吃了那種藥了?」
  梅扭臉望著別處,並掃了一眼充滿陽光的餐室,大多數桌子已經空無一人了。在靠窗的一個角落裡,那一對穿著顏色鮮艷的滑雪裝的新婚夫婦正互相偎依著,新娘正將一勺咖啡往丈夫嘴裡喂。「我說什麼是不是呀,威利?」
  「關於我們結婚的事。」
  「我還沒聽見你向我求婚呢。」
  「我現在向你求婚,請你嫁給我。」威利斬釘截鐵地說。
  「我要考慮考慮。」那姑娘說。她從她的錢包裡取出她的唇筆和口紅,然後抬起頭嫻雅地看了威利一眼。他臉上的那副表情顯得是那樣地痛苦驚訝,使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噢,別這樣,親愛的,」她說,把她的化妝品放到桌子上,拍了拍他的手臂,「你真是太可愛了。我相信這是你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可是今天早晨的每一件事全都大錯特錯了,我總不能僅僅因為你現在的侷促不安,覺得對不起我,就輕率地抓住你這句話,相信你不會改變主意了。我們如果要結婚的話,那我想在將來的某個時候我們也許會的。至於是什麼時候,我可就不知道了。咱們談點別的事吧。」
  威利被弄得一頭霧水,不知所措,只有看著她熟練地往嘴唇上抹口紅。他們二人所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印入了他的腦海,而且在他快速地重溫這次談話時,他隱隱覺得這次交談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他曾常常在心裡設想自己向梅求婚的情景,但是從未想到過事情竟會是這種不明不白、毫無定論的結局。他從未想過在他不顧一切地說出了那決定命運的求婚意願之後,好幾分鐘過去了,自己竟然還是個不受任何約束之身,仍然沒有定下婚約。
  儘管梅·溫表面上一直鎮定自若,儘管她用來勾畫嘴唇輪廓線的口紅一直在穩穩當當、紋絲不亂地滑動著,她的心裡其實和威利一樣茫然和迷亂。她所做的一切動作和所說的話都出自她的自願。她沒有料到威利會向她求婚,更沒有想到自己竟沒能接受他的求婚。而現在已是事過境遷了,卻還是什麼問題都沒解決。「我想去騎馬玩,」她說,眼睛依然看著鏡子裡面,「找一匹漂亮溫馴的小馬。你願不願意去試一下?」
  「當然,」威利說,「你快點抹口紅吧。」
  他們騎著可憐巴巴的老馬,坐在西部特有的大馬鞍上踏雪而行,梅緊緊抓住馬鞍上的把手,每當她騎的那匹老馬在小跑中往前歡躍時她就笑得喘不過氣來。威利是個有經驗的騎手,這種樂子對他來說算不上什麼刺激,可是他很喜歡那純淨的空氣和那令人讚歎的景色,尤其是他心愛的姑娘的美麗與她那勃勃的興致。吃中午飯時,他們都餓極了,吃掉了好幾大塊牛排。下午,他們去坐雪橇玩,用一條聞起來帶有一股馬的氣味的毯子圍著身子,互相偎依著,輕輕地愛撫著,聽著那愛絮聒的駕雪橇老人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講述那個山谷的地質特色。回旅館後,他們在離晚飯還有很長時間時就開始慢慢喝酒。飯後,他們先是跳舞,後來又溫情脈脈地竊竊私語了一番,在心境愉快,愛意濃濃的氛圍中度過了一個晚上。最後,威利在梅的房門口和她盡情地親吻了一陣,才離開梅回到樓上他自己的房間,並為自己所表現的男子氣概加上酒後的高興勁兒而興奮不已滿面紅光。
  第二天乘公共汽車回舊金山的路程相當漫長。手握著手,默默地望著車窗外覆蓋著白雪、長滿密林的一座座山峰和塞拉斯峽谷實在是一件賞心悅目的快事。但在汽車離開原路駛進聖華金河谷,沿著美國第99號公路靜靜地飛馳時,兩旁無窮無盡的李子樹林和蔬菜種植園,卻是一片冬季蕭瑟的棕色與光禿禿的景象。這使威利越來越感覺到進行嚴肅談話的時機就要到了。這不僅因為這條漫長筆直的石子路的盡頭有舊金山和「凱恩號」軍艦,而且還因為那裡有他的母親在等著他。「親愛的。」他對梅說。
  梅扭過頭,充滿愛意地看著他。
  「你想過咱們倆的事了嗎?」威利問。
  「當然啦,想得可多了。」梅在座位上直起身子,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點了一支香煙。
  「好——你怎麼說?」
  在火柴燃著與她將火柴扔進煙缸的那片刻之間,梅的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了一長串想法。其中主要是她的一種不安全、不滿意的感覺,還疑心她已陷進了不利的處境。「你想讓我說什麼,威利?」
  「說你願意嫁給我。」
  梅聳了聳肩膀。這種不冷不熱、平平淡淡的求愛方式與她想像中的愛情與婚姻完全格格不入。好在,她有通情達理的優點,而且她覺得最好還是別辜負別人的好意。她需要威利。「你是瞭解我的,威利——我是不會輕易將自己給人的,」她紅著臉,羞答答地,心慌意亂地微笑著說。「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你想做什麼?」
  威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緊緊握住她的手說:「那些是我們下一步必須考慮的事情。」
  梅坐直身子,很快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裡充滿了往日素有的防範之意。「哎,親愛的,咱們還是先把話說清楚。如果你是想為失足的女子建立一個小小的收容所,那我可不感興趣。如果你因為可憐我,或是你想在我身上顯顯你的男子氣概,或任何諸如此類的什麼原因而要和我結婚,我是不會答應的。」
  「我愛你,梅。」
  「你最好還是把整個事情再仔細想想。」
  「我一點都不想再多想了。」威利嘴裡這麼說,但語氣裡卻顯得缺乏信心。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出於什麼動機,並疑心自己提出求婚的最深層的動機是要表現自己的騎士氣概。威利·基思深受偏狹道德觀念的熏染,又沒有經驗,更重要的是他不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小伙子。他同梅過的那一夜降低了他對這個姑娘的尊敬之心,雖然它加強了他對她的慾望。他並不真正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總之,他就像一個小伙子身邊有一個像梅這樣美麗、而且唾手可得的姑娘一樣受著痛苦的煎熬。
  「你打算跟你母親談這件事嗎?」
  「嗯,我想還是讓她知道的好,越早越好。」
  「那可是我很想聽的一次談話。」
  「跟她談過之後,今天晚上我向你複述一遍,」威利說,「逐字逐句地講給你聽。」
  沉默了好長一陣後,威利說:「還有個宗教信仰的問題。你對這個問題——你的信仰,很堅持嗎?」他提出這個問題是作了很大努力的。他由於自己對某種完全不真實的東西竟持有如此愚蠢和虛偽的嚴肅態度而感到羞愧。
  梅說:「從任何意義上說,我恐怕都不是一個好天主教徒,威利。信仰的事不是問題。」
  「那就好。」汽車在路邊一家飯館前停了下來,威利如釋重負地跳起身來。「走,去喝點咖啡,不然我都要渴死了。」
  前排座位上一位正在膝蓋上打開一個午餐籃子的老太太,抬頭看了看那個漂亮的穿著駝毛大衣的紅頭髮姑娘同那個穿著海軍長大衣,面色粉紅的年輕少尉。他的大衣上釘著金色紐扣,圍著白色絲綢圍巾,戴著白色軍官帽。「瞧那兒,」她對身旁的老先生說,「多可愛的一對戀人。」而那老先生的眼睛卻一直盯著她的午餐籃子。

《凱恩艦嘩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