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啁啾的鳥聲把娜塔麗吵醒了,她睜開了眼睛。拜倫坐在她身旁,吸著煙。朝陽台那面開著的門正吹進一股涼風。在點綴著粉色彩雲的空中,一輪蒼白的月亮和一顆星星正低低地掛在波浪滔滔的海面上。
  「嗨,聽鳥兒唱得多好聽!你醒來多久啦,拜倫?」
  「沒多久,可我是真正醒過來了。眼睜睜地醒著,盡量使自己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她坐了起來,溫柔地吻著他,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愉快的氣,這時毯子從她胸部滑了下來。「哎喲,空氣可真涼,你覺得怎麼樣?」
  「我可以關上那扇門。」
  「不,不,海的氣味好聞得很。」她把毯子又抗到頸部,偎倚在他身邊。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拜倫,潛艇是怎麼操作的?」
  他朝下望了她一眼。他用一隻胳膊摟著她,撫摸著她的肩頭。「你是在開玩笑嗎?」
  「不是。解釋起來困難嗎?」
  「一點兒也不。可是怎麼又要談這個呢?」
  「因為我想知道。」
  「哦,跟一個光著身子的美女談這個題目可真是要命。不過——好吧。我來告訴你一隻潛艇是怎麼操作的。首先,潛艇的構造是這樣的:它只要裝上壓艙物,就剛好浮到海面上。這樣,你只要往潛水槽裡放進幾噸海水去,它就沉到水下去了。再用壓縮空氣把水排出去,它又冒出水面了。你從邊際浮力開始,利用水這個壓艙物的變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讓它成為一塊岩石或一個軟木塞,這就是大致的道理。細節還很多,很枯燥。」
  「那麼,它安全嗎?我得替你擔多大心?」
  「總比在紐約當個交通警察要少。」
  「可是你領危險作業津貼啊。」
  「那是因為非戰鬥人員,像國會議員和你這樣的人,總幻想坐一條潛艇到水下去擔著多大的風險。沒有一個潛艇上的人員能通過辯論叫國會放棄這個看法。」
  「你們深深扎到水下的時候,不是大有被壓碎的危險嗎?」
  「不會的。潛艇只不過是一個長形的防水鋼管,它堅固得足以頂住海的壓力。這說的是它的裡殼,也就是耐壓艇體。這是真正的艇身。你看到的外部只不過是為了裝置水槽的外殼,底部是敞著的。海水可以衝出衝進。裡殼有個測量壓力深度的儀表。你永遠不會下潛到那樣的深度。直到今天,沒人知道老『S-45號』究竟能潛多麼深。我們坐的潛艇就像厚墊子那麼安全。」
  「可是潛艇有失事的。」
  「遠洋輪船和遊艇也有失事的。坐在艇裡的人們在海洋底下遇險,往外拍電報,那倒很有趣,可是一共也沒發生過幾回。連那樣也有辦法逃生。在這些方面我們都受過訓練。」
  「可是你們往艇裡放水叫它往下潛的時候,放水本身會不會失掉控制呢?親愛的,別那麼笑。所有這些,對於像我這樣的人都是神秘的。」
  「我笑的是你的問題提得很好。可是正如我已經告訴你的,主要的水槽都在真正的艇殼外面,它們只不過是貼在上面的。它們一放進水,充水的潛艇剛好浮在水面,隨著波濤沉浮。為了下潛,裡邊還有個密封小水槽——負槽。它大約能容十二噸海水。往負槽裡放水後,你就一直下潛。等你已經潛到你所要的深度,就關上負槽,這樣,你就浮在那裡了。你展開艇首的機翼,它就像一架肥胖的飛機,在濃重的空氣裡徐緩地飛行。潛艇上的人都是精選的,個個是好漢,親愛的。所有我們這七十五個人都一心一意不想出一點點差錯!潛艇上沒有馬虎的人。這是有關潛艇的真實情況,而且這是在床上跟自己新婚妻子進行的一次奇特的談話。」娜塔麗打了個哈欠,「你這麼一解釋,我心裡舒服一些了。那個生了銹的小船可真叫我害怕。」
  「新建造的那些潛艇比起『S-45號』來都是豪華的巨輪,」拜倫說。「下一步我就想轉到那樣一條艇上去。」她又打了個呵欠。這時,牆上出現一塊粉紅色的亮光。
  「天哪,那是太陽嗎?夜跑到哪兒去啦?拉上窗幔吧。」
  拜倫走到窗前,拉上厚窗幔。當他在昏暗中走回她身邊的時候,娜塔麗覺得他有多麼美——一個雕塑的男子體型,生氣勃勃,暖滋滋,棕黃色的,她打心尖兒上感到喜悅。
  他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她朝他靠過來,吻了他一下。當這個年輕丈夫使勁摟她的時候,她還假裝抵抗一下,然而她無法抑制住心頭湧起的歡樂的笑聲。這時太陽已在窗幔外升起,照耀著戰爭歲月的又一大……
  他們直到中午才在灑滿陽光的起居室裡用早餐。玫瑰花在房裡散放著芳香。他們吃的是牡蠣、牛排和紅酒。這是娜塔麗點的。她說,她就想吃這些,拜倫也稱之為完美的食譜。他們是穿著睡衣吃的,不大說什麼,只是深情地相互凝視著,有時為了一句傻話——或者什麼也不為——笑了起來。他們由於情慾得到滿足而容光煥發。隨後她說:「拜倫,咱們究竟一共有多長時間?」
  「哦,從我們靠岸算起,七十二個小時——那就是星期四的兩點半。」
  她眼睛裡那種純真的喜悅減少了幾分。「啊,那麼快?這蜜月太短了。」
  「這不是咱們的蜜月。我還可以享受二十天假期。我直接從潛艇學校給『S-45號』打過報告。等你一回國,我就過那二十天假期。你什麼時候回去?」
  她用手托著頭。「啊,親愛的,難道我現在就得開始動腦筋嗎?」
  「喂,娜塔麗,為什麼不給埃倫拍個電報,告訴他咱們結了婚,馬上要回國?」
  「我辦不到。」
  「我不讓你回到意大利去。」
  聽到他這直截了當的語調,娜塔麗揚起了眉毛。「可是我非去不可。」
  「不,你不能去。埃倫太機靈了,」拜倫說。「來,咱們把酒喝乾了。只要有你、或者我、或者別人替他寫信,去圖書館查材料,料理廚房,管理花匠和水暖工人,他就不會離開那所房子。就是這麼回事。他喜歡這樣,他不容易被嚇住。儘管他什麼也不料理,成天感冒,埃倫大叔卻是個頑強的傢伙。假如你拍了電報去,你想他會怎麼辦?」
  娜塔麗猶豫了。「他會想法叫我改變主意。不成的話,就認真準備離開意大利。」
  「那才是你對他最大的幫助。」
  「不,他會搞得一塌糊塗。他不善於和官員們打交道。官員們越蠢,他就越糟糕。他真能掉進自己的陷阱裡。萊斯裡-斯魯特和我兩個人用不了多久就能叫他上路。這回我們非辦到不可。」
  「斯魯特?斯魯特不是正要去莫斯科嗎?」
  「他曾主動表示可以先在羅馬或錫耶納停留一下。他對埃倫是真心實意的。」
  「我知道他對誰真心實意。」
  娜塔麗露出尖刻的眼神溫柔地說:「勃拉尼,吃萊斯裡-斯魯特的醋了嗎?」
  「好吧,六十天。」
  「你說什麼,親愛的?」
  「你回意大利兩個月。不能再長。六十天應該足夠啦。要是四月一號或者在那以前埃倫還沒離開,那就怪他自己了。你就回國。現在就預訂下回程的票吧。」
  娜塔麗撇了撇那張大嘴巴。「懂了。拜倫,你是在對我下命令嗎?」
  「正是。」她用手心托著下巴,用吃驚的眼光凝望著他。「你要知道,被你這麼吩咐著我覺得很舒服。我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這可喜的新鮮勁兒漸漸會過去的。反正,我的主子老爺,我一定遵命就是。六十天。」
  「好吧,」拜倫說,「咱們穿上衣服逛逛里斯本去。」
  「我已經逛過了,」娜塔麗說,「可是我十分贊成換換空氣。」
  拜倫把鑰匙往旅館櫃檯上一放,就要他們的護照。那個黝黑、短小的辦事員帶著發困的神情在一扇門裡消失了。
  「看那些傢伙,」拜倫說。儘管到處是陽光,六個德國人穿了繫腰帶的黑雨衣,正聚在大廳進口的地方交談,朝進出的每個人都狠狠盯上一眼。「他們幹嘛不索性把長靴子也穿上,A字臂章也戴上呢?他們有些什麼特徵?穿雨衣?戴寬簷帽?臉曬成青銅色?他們哪裡來的時間洗日光浴呀?」
  「我背著臉也認得出他們。他們叫人起雞皮疙瘩,」娜塔麗說。櫃檯上那個辦事員從門裡出來了,一邊忙著翻什麼文件。
  「對不起,護照還沒準備好。」
  「我需要我的護照!」娜塔麗的聲調尖銳刺耳。
  辦事員朝她略微抬了抬眼。「夫人,也許今天下午,」說完他就轉過身去了。
  從沉悶的寢室乍走到寒冷、陽光普照的室外,頓然感到十分爽快。拜倫叫了輛出租汽車去游里斯本和它的近郊。論名勝,這裡比羅馬或巴黎差得太遠了。然而沿著一條寬闊的河、高踞在小山上那一排排宛如蠟筆塗成的綠色、粉色和藍色的房屋,卻形成一幅很漂亮的圖畫。拜倫很愜意,他想他的新婚妻子也必定很開心。她緊緊挽了他的胳膊,微微笑著,不大說什麼。那些把摩爾式和哥特式1建築奇特地結合在一
  起的教堂和全市最高一座山上巍峨的要塞又勾起拜倫的回憶,使他想起早已忘掉了的在美術方面的苦役。他們下了出租汽車,臂挽著臂地沿著阿拉法瑪陡峭、狹窄的小小街道踱去。成群的衣衫襤褸的孩子在有幾百年歷史的破爛房子裡跑出跑進。相當於公用電話亭那麼大小的店舖敞著門,出售魚、麵包和肉塊。這是一次長而漫無目標的散步。
  1摩爾式指摩洛哥、阿爾及利亞一帶伊斯蘭清真寺的建築。哥特式為十一世紀以來西歐盛行的一種以高柱、尖塔為特徵的建築。
  「出租汽車答應在哪兒等咱們?」娜塔麗用緊張的語調問,這時他們穿過一條小巷,聞到一陣腥臭味,兩個人都有點喘不過氣來。
  「你一切都好嗎?」他說。
  她疲憊地笑了笑。「不怕你笑話,我犯了世界上所有遊山玩水的傻女人的通病:我腳走累了。」
  「那麼咱們回去吧。我也玩得夠了。」
  「你不在乎吧?」
  在出租汽車沿著江邊馬路開回旅館的途中,她一句話也沒說。他去握她的手,覺得又涼又濕。一邁進旅館,她就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肘。「別忘了——護照。」
  她的這句話是多餘的。辦事員早把兩個褐紅色的護照連同鑰匙一起遞給了拜倫。那人咧嘴傻笑著,露出了黃色的大假牙。娜塔麗一把抓住她的護照。她一邊和拜倫走進電梯,一邊仔細翻看著。
  「沒錯兒吧?」他說。
  「好像沒錯兒。可是我敢打賭德國秘密警察一定拍過照了。你的也一樣。」
  「哦,這多半是旅館的例行手續。近來德國人要怎樣就怎樣,我不認為葡萄牙人敢違抗。可是你有什麼可在乎的?」
  她走進套房的寢室脫大衣、摘帽子,拜倫也跟了進來,摟住她,吻她。她也回吻了。她緊緊地摟住他,但是她的神情是冷漠的。他帶著詢問的神情朝後靠著。
  「對不起,」她說,「我頭疼得厲害。早餐畢竟不宜喝紅葡萄酒。我幸而帶著點非常靈的丸藥。讓我吃一丸吧。」
  不大工夫她就笑著從浴室裡出來了。「好啦,照常進行吧。」他說:「沒那麼快見效吧。」
  「能。放心好啦。」
  他們接了吻,倒在床上。可是娜塔麗就像裡邊有一根彈簧斷了似的。她在他耳邊呢喃地說了一些情話,盡量想做得很多情。過一會兒,他坐了起來,輕輕地把她扶起。「好吧,告訴我什麼事?」
  她摟著自己的膝蓋,靠床頭欄杆蹲著。「沒事,沒事!我有什麼不對頭嗎?也許我有點兒累啦。頭疼還沒過去。」
  「娜塔麗,」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吻,然後直直地望著她。
  「我想誰也不能享受這麼大的歡樂而不付出一點代價。開始是咱們沒領回護照,那些德國人又站在大廳裡。我就感到一種可怕的沮喪。咱們遊覽的時候,我腦子裡一直幻想著一些可怕的情景:旅館仍舊拖延著不給我護照;你隨著潛艇開
  走了;里斯本又添了我這樣一個沒有護照的猶太人困在這裡。」
  「娜塔麗,在波蘭整個時期你連毛髮也沒豎起一根。這會兒護照不是已經到手了嗎。」
  「我知道,知道我這純粹是胡思亂想,只不過是神經繃過了勁兒:太多的好事發生在太短的一段時間裡。一會兒我就會恢復過來的。」
  他撫摸著她的頭髮。「你騙了我。我以為你在里斯本很開心呢。」
  「勃拉尼,我恨死里斯本啦。我一向恨這個地方。我向上帝發誓,不管發生什麼事,到死的那一天我也後悔咱們不該在里斯本結婚,在這兒度過咱們的新婚之夜。這是個令人傷心、痛苦的城市。我知道,你用不同的眼光看它,你不斷地說它像舊金山。可是舊金山並不到處都是逃避德國人的猶太人呀。舊金山並沒設宗教法庭,用武力強迫猶太人受洗禮,誰反對就把誰燒死,並且把猶太孩子帶走,當基督徒養大。你可知道這段小小的歷史1?就發生在這裡。」
  1指中世紀以來的宗教迫害。在歐洲,以西班牙及葡萄牙最為殘酷。
  拜倫的臉嚴肅起來。他的眼睛瞇成一道縫。「我也許讀到過。」
  「也許!假如你讀過,你怎麼可能忘掉!那樣的殘酷事實會使任何人發指的。可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千百年來歐洲猶太人所遭遇的一切,彷彿是理所當然的。奔奇用過一個很俏皮的詞兒:網中之魚。」拜倫說:「娜塔麗,關於宗教,你要我做什麼我都肯做。我一直準備這樣。你要我成為猶太人嗎?」
  「你發瘋啦?」她猝然朝他轉過頭來,眼裡冒出一道憤怒的光芒。她在科尼希斯貝格就曾經這麼瞪過他一次,然後粗暴地突然和他告了別。「你為什麼非要結婚不可?就是這一點叫我窩心。你向我解釋一下這一點。我們盡可以照樣談情說愛,這你是知道的,你要怎樣都可以。現在我覺得一根繩纜般的粗神經把我跟你綁在一起了。我不知道你會開到哪兒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和你再見一面。我只知道星期四你將隨那只臭潛艇開走。咱們幹嘛不把那些葡萄牙文的婚書撕掉?讓一切恢復原來的樣子。啊,如果咱們有一天還能過上人的日子,如果那時咱們仍然願意結婚,那麼盡可以正式結婚。這回是瞎胡鬧。」
  「不,不是瞎胡鬧。這是我從出生以來所一直盼望得到的。如今,我得到了。咱們不能把婚書撕掉。你是我的妻子。」
  「可是,老天爺,你幹嘛費那麼大事!你幹嘛給自己找這個麻煩!」
  「可是,娜塔麗,事情是這樣:已婚的軍官有額外津貼。」她凝視著他。她那繃得緊緊的臉鬆弛下來了。她慢慢地、勉強地笑了,並且把雙手插到他的頭髮裡。「原來這樣!好,勃拉尼,那還講得通。你應該早就告訴我。對於貪心我是能理解的。」
  他們親吻著又躺倒在床上。這次情緒好多了。可是電話鈴響了。響了又響。他們只好不再接吻。拜倫歎了口氣。「可能是『S-45號』,」就拿起聽筒。「喂,呃,好。你們想的真周到。九點鐘?等一下。」他摀住話筒。「澤爾斯頓表示抱歉,打擾了咱們。他和斯魯特想,咱們也許想找個別緻的地方吃頓飯。里斯本最好的菜,葡萄牙最好的歌手。」
  「天哪,老斯魯特看來犯了被虐狂啦。」
  「去還是不去?」
  「隨你便。」
  拜倫說:「他們是一番好意。為什麼不去?反正咱們也得吃飯。躲開那些穿黑雨衣的。」他答應去,掛上電話,然後又把她摟到懷裡。
  這家菜館是一間磚砌的矮屋,只用桌上的蠟燭和拱形壁爐裡的熊熊燃燒的木柴來照明。在裡面吃飯的有一半是猶太人,其中有不少都穿了華麗的便禮服。這個幽靜地方,聲音最大的是並排坐著的兩大批英國客人。正對著壁爐有一張可以坐六個人的桌子空在那裡,聚攏在小酒吧間的一些顧客正用渴望的眼光盯著它。這四個美國人就坐在離壁爐不遠的另一張特別優待的桌子上。奔奇-澤爾斯頓和這對新婚夫婦喝著葡萄牙產的白酒,很快就歡笑起來。斯魯特可不然。酒他喝了不少,可是他幾乎沒說什麼,也不大笑。壁爐的火光在他那方形的眼鏡上閃閃發光,連在那樣玫瑰色的光亮下,他的臉也仍是慘白的。
  「順便問一下,你們年輕人對戰爭感不感興趣?」澤爾斯頓一邊吃著肉一邊說,「沒忘記正打著仗吧?有個消息。」
  「要是好消息,我就有興趣,」娜塔麗說。「除非是好消息。」
  「那麼,英軍佔領托布魯克了。」娜塔麗說:「托布魯克重要嗎?」拜倫大聲說:「重要!是從埃及到突尼斯之間最好的海港。這可是個大好消息。」
  「對,」澤爾斯頓說,「他們正在北非猛衝著呢。這樣一來,整個戰局全改觀了。」
  斯魯特打破了自己的沉默,嗄著嗓子說:「他們正跟意大利人作戰。」他輕咳了一聲,接著說:「拜倫,我在柏林給你開的那一批書,你實際都看了嗎?娜塔麗說你全看過啦。」
  「凡是我能找到英文本的,我全看了——也許十本裡看了七八本。」這位外交官搖了搖頭。「勇氣真了不起!」
  「我並不能說我全看懂了,」拜倫說。「有時候我只瀏覽了一下。可是我把它們從頭翻到尾。」
  「是些什麼書?」澤爾斯頓說。
  「在一個德國空軍駕駛員差點兒把他的腦袋打掉之後,」娜塔麗說,「我這個乖乖對德國人略微感到好奇了。他想多瞭解他們一些。斯魯特就給他開了一張關於十九世紀德國的浪漫主義、民族主義和唯心主義的總書目。」
  「我從沒夢想他會採取什麼行動,」斯魯特把被火光照亮的、無表情的眼鏡朝她轉過來。
  「去年我在錫耶納有的是時間,」拜倫說,「我也有興趣。」
  「你有些什麼發現?」澤爾斯頓說,一邊替拜倫又斟上酒。
  「即便不讀德國哲學就要給槍斃掉,我也不讀。」
  「我主要發現希特勒一直就在德國人的血液裡,」拜倫說,「他遲早得冒出來。這是萊斯裡在柏林對我講的。他給我開的書目就是為了支持他這個論點。我認為他已經相當充分地證明了他那個論點。我以前總以為納粹是從臭水溝裡成群結隊地鑽出來的,是什麼嶄新的玩藝兒。可是所有他們的概念、口號以及他們的所作所為都老早就寫在以前的書裡了。這碼子事在德國已經醞釀了一百年啦。」
  「比那還要長,」斯魯特說。「你的課外作業成績很好,分數是優。」
  「啊,瞎胡扯!」娜塔麗說,「為了什麼給他個優?為了重複一些陳詞濫調?拜倫對這些東西感到新奇,是由於美國教育太膚淺,也由於他所受到的教育有多半沒吸收進去。」
  「沒吸收多少,」拜倫說。「大部分時間我都在玩紙牌或者打乒乓。」
  「嗯,看來顯然是這樣,」他的新婚妻子語調很尖銳。「不然的話,你就不會像個盲目的書獃子那樣去死鑽他替你開的那個片面的書單了,好給他個機會來這麼居高臨下地誇獎你那麼兩句。」
  「我否認居高臨下地誇獎,也否認片面,」斯魯特說。「傑斯特羅——也許現在我應該叫你亨利了——並不是我要斤斤計較,可是我想我曾經掌握了這一領域的材料。我很佩服你的丈夫那麼認真地讀完這些書。」
  「這種認為納粹是德國哲學和文化的頂峰的觀點,」娜塔麗說,「整個這套說法都是陳腐的,偽造的。希特勒的種族主義來自戈平瑞,一個法國人;他的條頓族優越感來自張伯倫,一個英國人;他對猶太人的虐待狂來自盧格,一個維也納的政治惡棍。唯一可以和希特勒直接聯繫上的德國思想家是理查德-瓦格納1。他是另一個瘋狂仇恨猶太人的社會主義者,在《我的奮鬥》裡,到處都可以找到瓦格納書裡的話。但是尼采為了那件惡意的蠢事和瓦格納鬧翻了。反正誰也不認真把瓦格納當作一個思想家。他的音樂也叫我噁心,儘管這跟咱們所談的事風馬牛不相及。斯魯特,我知道在這個領域裡你讀的書比我多,可我還是不理解你為什麼給拜倫開了那麼一個既枯燥、份量又重的書單。你也許只不過為了用一些大名字嚇唬他一下吧。可是你應該知道,他是嚇不住的。」
  「這我是知道的,」斯魯特說。他嘩地一下往自己的杯子裡倒起酒來,倒得滿滿的,然後一口氣喝下去了。
  1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作品以歌劇為主。
  「你的小牛肉可涼了,」拜倫對他的新婚妻子說。娜塔麗和她以前的情人之間的這場針鋒相對的衝突眼看就要不可開交。
  她衝著他把頭髮往後甩了甩,不耐煩地切了塊肉,邊吃邊談著。「在創造希特勒的問題上,我們的責任比誰的都大。我們美國人,主要是由於拒絕參加國際聯盟,然後是在最嚴重的不景氣情況中,在一九三○年通過了那個瘋狂的《斯穆特-霍萊關稅法案》,把歐洲的經濟象骨牌似的一個挨一個地撞倒。《斯穆特-霍萊關稅法案》通過之後,德國銀行紛紛倒閉。德國人餓了肚皮,鬧起事來。希特勒保證可以粉碎共產黨人。德國人為了抵擋共產主義革命,就吞下了他的革命。他實踐了他的諾言,用恐怖把德國人管得乖乖地聽他的。這就是事情的前因後果。哼,勃拉尼,一千個德國人裡也找不出一個曾讀過那些書的。那完全是大學瓦斯裡放出的厚厚一層雲霧。希特勒是美國的孤立主義和英法兩國的怯懦的產物,並不是黑格爾和尼采的。」
  「大學瓦斯說得好,親愛的,」斯魯特說。「可我只是在一個意義上接受你這一點。」他把攤開的指尖並在一起,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用一種奇特的笑容注視著她——那笑容既表示他的優越感,又表示受到了挫折。「那就是:在任何時間和
  地點,哲學著作總是前進的社會機器裡所排出的一種瓦斯——這個觀點可以說是黑格爾創立的,馬克思接過來並把它庸俗化了。但是你可以通過對瓦斯的剖析來重新找出那架機器必然是個什麼樣子和它是怎樣操作的。不管那些觀念是怎樣產生的,它仍然可以很有力量,並且是真實的。傑斯特羅,德國浪漫主義是對西方生活方式的一個極其重要而有力的批判。它正視了所有我們的那些令人討厭的弱點。」
  「譬如說……?」她的語調很刻薄、很突兀。
  斯魯特忽然來了一股好辯的勁頭,就好像如果旁的做不到,至少他想當著拜倫的面用言詞把她征服似的。他先用一
  個指頭來回朝空中戳著,好像為他的話加上一個個的驚歎號。」譬如說,親愛的,基督精神從挨了伽利略1一刀之後就死掉爛掉了。又譬如說,法國和美國革命的那些理想只不過是關於人性的神話。又譬如說,《獨立宣言》的作者本人擁有黑奴。又譬如說,『自由、平等、博愛的捍衛者最後砍掉無依無靠的婦女的腦袋並且互相砍了腦袋。娜塔麗,德國人對所有這些問題都有他們極為明晰的見解。他們看透了羅馬帝國的腐敗並且把它粉碎了。他們看穿了天主教會的腐敗並打斷了它的脊骨。如今,他們認為基督教工業民主只不過是正在腐爛著的空架子。他們打算用武力來接管。德國人的大師們一百年來一直在對他們說,他們的時機就要來到了,說殘酷和流血是上帝在歷史進程中的腳印。這些就是我開給拜倫的那些書的內容。它們講得詳盡細微。那個書單是有根有據的。當然,在德國,還有另外一種論調——一種正常的自由主義的論調,這是和西方一脈相通的,是『好的德國』。娜塔麗,那我自然也都瞭解。他們的領導者大部分都投到俾斯麥方面去了,其餘的,也幾乎都成了德皇的鷹犬。希特勒等到他的時機來到了,就飛揚跋扈起來。聽吧!」
  1伽利略(1564-1642),意大利天文學家,曾因天體學說被天主教教皇逮捕坐牢。
  像教士誦經一般,斯魯特用嚴肅的聲調引述起來,一邊還用一隻僵直的手指在空中打著拍子:「德國革命不會由於發生在康德的《批判》和費希特的先驗唯心主義之後而變得溫和些或緩和些。這些學說的作用在於發展那種一俟時機成熟立即爆發的革命力量。基督教抑制了德國人的粗野鬥士般的激情,但它卻無法消滅它。當那個起遏製作用的護身符——十字架——垮台之後,那股瘋狂的、好鬥的暴力就會再度衝出來。古老的石神那時將從被遺忘了的廢墟裡站起來,拭去他們眼睛裡那千百年的塵垢。雷神將舉著他的鐵錘再一次崛起,將把哥特式的教堂砸個粉碎。」
  斯魯特用一隻拳頭做了個笨拙無力的手勢來比劃鐵錘的打擊,隨後接著說:「不要笑這個向你們提出要警惕康德、費希特和其他哲學家的空想家。不要笑一個預見到在理性領域裡所爆發的革命同樣也將在現實領域裡爆發的幻象。思想走在行動前頭,正如閃電走在雷的前頭。德國的雷具有真正德國的特色。它並不疾迅,但它略顯徐緩地一直隆隆下去。然而它終必來臨。等你聽到你在世界歷史上從未聽見過的一聲霹靂,就知道德國的巨雷終於打下來了。」
  「海涅——就是那個譜寫了德國最偉大的詩篇的猶太人,那個為德國哲學所傾倒的海涅——這就是海涅寫的。」斯魯特用較為溫和的語調說。「這些話是他在一百六十年前寫的。」
  他身後邊起了一片挪動椅子的響聲。一簇穿了晚禮服、用德語愉快地閒談著的德國顧客向壁爐旁邊的大桌子走去,兩邊跟著三個低頭哈腰、畢恭畢敬的侍者。斯魯特被碰了一下。他回頭一看,目光正對著德國秘密警察頭子的臉。那人友善地笑了笑,彎了下腰。同這人一起的是他們在旅館見過的那個前額上有疤痕的,另外一個德國人是光頭。還有三個穿著艷麗晚服、吃吃笑著的葡萄牙女人。
  「哲學討論會結束了吧,」奔奇-澤爾斯頓喃喃地說。
  「為什麼?」拜倫說。
  「一個原因是,」娜塔麗打斷說,「我膩煩啦。」
  德國人一坐下來,整個餐館的談話聲就靜下來了。猶太人提心吊膽地望著他們。在這暫時的靜寂中,只有那喧鬧的、對周圍毫不理會的英國客人的聲音更顯得大了。
  「這些英國人是幹什麼的?」娜塔麗問澤爾斯頓。
  「寓公。他們住在這兒是因為東西便宜,又沒有配給制度。同時,我猜也因為這裡不在德國空軍的轟炸目標之內。」澤爾斯頓說。「英國大使館的官員並不特別希罕他們。」
  「你剛才引的海涅那段話很了不起,」拜倫對斯魯特說。
  「我在牛津的時候寫過一篇關於海涅與黑格爾的論文,」斯魯特微微笑了笑說。「海涅很長一個時期為黑格爾所吸引,後來他又摒棄了黑格爾。我曾經把那段話翻譯出來,作為一本書的題詞。那段話的辭藻挺華麗,就像耶利米1那樣。猶太先知們都是一脈相承的。」
  他們正喝咖啡的當兒,一道粉紅色的聚光把這昏暗的房間分成兩半,燈光照在小小演奏台上一塊灰色的幕幃上。奔奇-澤爾斯頓說:「這就是他。他是最好的法都2歌手。」
  1葡萄牙的一種民族歌舞。「法都」的意思是命運。
  2《聖經-舊約》中的一個希伯來族的先知。
  「最好的什麼?」拜倫說。這時,一個臉色蒼白、黑眼睛的年輕人穿著鑲了厚邊的黑色外套從幕後走了出來,手裡握著一隻蔥頭形的吉他琴。
  「法都歌手,命運歌曲。十分淒涼,葡萄牙味十足。」
  年輕人的琴聲一響——強烈、尖銳、悲傷的琴聲,節奏鏗鏘猶如錘擊——菜館裡就靜了下來。他用一種清脆、高亢、花哨的嗓音唱著,一雙黑眼睛四下裡打量著,聚光燈把他那高高隆起的前額照成了粉色。娜塔麗悄悄對澤爾斯頓說:「唱的是什麼曲子?」
  「是支老曲子。是學生們常唱的法都曲子。」
  「歌詞的意思呢?」
  「啊,歌詞永遠是不重要的。只那麼一兩句。剛才唱的是:『閉上你的眼睛。閉上眼睛生活就會簡單一些。』」
  這對新婚夫婦的目光相遇了。拜倫把手放在娜塔麗的手上。
  年輕歌手唱了幾支曲子。他時而迅疾,時而緩慢;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歡快激越,甚是別緻。顯然這就是法都的精華,因為每當他在唱一支曲子的中途表演這些花腔的時候,菜館裡的葡萄牙人就鼓起掌來,有時還喝采。
  「美得很,」一支曲子唱完的時候,娜塔麗小聲對奔奇-澤爾斯頓說。「謝謝你啦。」
  他用雙手梳理了一下他的小鬍子。「我料到會合你的心意。這確是別有風味。」
  「Spieler!KoCnnenSie『OSoleMio』singen?」1那個光頭的德國人正在跟歌手說話。他坐得離台只有幾英尺。歌手不自然地笑了笑,用葡萄牙語作了回答,同時用他那只形狀奇特的吉他琴比劃著,說他只會表演法都歌曲。那個德國人用嘻嘻哈哈的語調叫他還是唱個「OSoleMio」,那個年輕人又搖搖頭,作出毫無辦法的手勢。那個德國人用冒著煙的雪茄朝他指了指,然後用葡萄牙語嚷了些什麼。這麼一來,連英國人在內,整個菜館都鴉雀無聲了——坐在德國人桌上的那三個葡萄牙女人的臉也頓時冷若冰霜。那個年輕的表演者用可憐巴巴的神情朝周圍的觀眾望了望,然後很蹩腳地唱起「OSoleMio」來。那德國人朝椅背上一仰,用手裡的雪茄望空打著拍子。菜館被一片窒息的空氣所籠罩。娜塔麗對澤爾斯頓說:「咱們走吧。」
  1德語:「唱歌的,你會唱《我的太陽》嗎?」
  「我贊成。」
  他們走出菜館的時候,那位歌手還在嗑嗑巴巴地唱著那支意大利曲子。在進門的櫃檯上擺著一幅這個歌手的相片,下面放著一疊唱片,就是這個歌手灌的,用硬紙袋套著。「要是有第一支曲子的,」娜塔麗對拜倫說,「給我買一張。」他買了兩張。
  外面的街燈比菜館裡頭的燈光要亮。寒風凜冽。萊斯裡-斯魯特把脖子上的圍巾拉拉緊,對拜倫說:「你什麼時候走?」
  「後天才走。」
  「照我計算時間的法兒,離現在還有幾年呢。」娜塔麗帶著挑戰的語調說,一邊摟緊她丈夫的胳膊。
  「那麼,娜塔麗,我要不要想法去訂咱們星期六去羅馬的飛機票?」
  「先等等吧,也許他還不走呢,我總可以這麼盼著。」
  「當然,」斯魯特把手伸給拜倫。「要是見不著你的話,這裡就向你祝賀了,祝你幸福,海上風平浪靜。」
  「謝謝。還謝謝你把套房讓給我們住。我們那樣喧賓奪主,太唐突了。」
  「親愛的夥計,」斯魯特說,「那套房在我手裡是白白浪費。」
  娜塔麗的四肢痙攣起來。她夢見德國秘密警察在敲門。她從噩夢中醒來,在黑暗中聽到真有人在敲門。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希望這只不過是那噩夢留下的痕跡在她那為雲霧所遮蔽的頭腦中徘徊,以為敲門聲就會停止的。它沒停。她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碰了一下拜倫的熱呼呼、毛茸茸的腿。
  「拜倫!拜倫!」
  他倚著胳膊肘直起身子,接著整個兒坐起來了。「幾點啦?」
  「一點三刻。」門敲得更響更急了。拜倫跳下床去,趕忙穿上浴衣。
  「勃拉尼,可別隨便放人進來!先弄清楚了是誰。」
  娜塔麗也離開了那個溫暖的、安樂窩般的床,穿上一件褻衣,夜晚的寒氣凍得她直打哆嗦。這時,拜倫打開了寢室的門。「不要害怕,是埃斯特。」
  「他來幹什麼?」
  「這正是我要弄清楚的。」
  門又關上了。娜塔麗跑到門跟前,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提到了托布魯克。她覺得這樣偷聽未免太丟臉了,就索性嘎嘎地擰了下門把手,走了出來。那兩個年輕人正坐在沙發上躬著身子在交談,他們都站了起來。穿嵌金線的藍制服、戴白色大簷帽的埃斯特上尉在吃一隻蘋果。
  「嗨,娜塔麗,像這樣衝到度蜜月的夫婦的房間裡,真太不該了,」他愉快地說。「我們正在談著一件風險特別大的任務。」
  「怎麼啦?」
  拜倫說:「改變了命令。沒什麼嚴重、緊急的事,不用急得出汗。」
  「對。實際上我正趕著要走。」埃斯特上尉把蘋果核丟在煙灰缸裡。「我得把上岸過夜的艇上的人全找回來。這麼深更半夜來漫遊伊什圖裡爾和里斯本倒是滿有趣的。再見吧,拜倫。」
  上尉咧嘴向她笑了笑,又輕輕拍一下他那歪戴得很放蕩的帽子,就走了。
  「哦,告訴我!」娜塔麗抱著雙臂,質問她丈夫。
  拜倫走到紅大理石壁爐跟前,用火柴把一堆引火物和木頭下面的紙點著了。「『S-45號』今天早晨開走。」
  「呃,就在今天早晨?太糟糕啦。去哪兒?」
  「我不知道。由於佔領了托布魯克,任務改了——說老實話,我自己先就不清楚。好像是要檢查一下地中海潛艇的裝備。」
  「那麼,好吧,我想這是我自找。我的全部結婚生活(也許這就是全部了)給縮短了三分之一。」
  「娜塔麗,咱們的結婚生活由你從意大利回國那時候算起,」他用胳膊摟住了她,兩個人站在那裡望著火光亮起來,「咱們的結婚生活將會很,很幸福,而且很多產。我計劃要六個孩子。」
  這話把陷在愁苦中的年輕妻子逗樂了。她把一隻手放到他臉上。「我的天!六個!我可跑不到終點。天哪,這火好極啦。昨晚上咱們睡覺之前把酒喝光了嗎?你去瞧瞧。」他端來了一杯酒,又替她點上一支煙。「勃拉尼,有件事得告訴你一下。去年十一月,埃倫病得很厲害。他以為他會死。我只好陪他去看羅馬的一位專科大夫。原來是腎結石,他在艾克塞爾索休養了兩個星期,真受了大罪。最後,病好了。可是一天晚上,在他情緒很低沉的時候,埃倫對我說,他打算把他的全部財產全留給我。他把總的數目告訴了我,我大吃一驚。」她對他笑了笑,呷了一口酒。拜倫用瞇成一道縫的眼睛望著她。「我想他一定是個吝嗇鬼,像大部分單身漢一樣。這也是他移居意大利的一個原因:他可以花很少的錢,過得舒舒服服的。埃倫把他從《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那本書所賺的錢幾乎全存起來了,每年他還能從那本書拿到更多的錢。他那本關於保羅的書收入也不少。那以前,他還從他的教授薪金裡攢了許多。但是住在意大利,他連稅也不上。房產之外,埃倫有的還不止十萬元。他現在只吃利息就夠生活了。他把錢撥回去在紐約投資了。對這些情況,過去我完全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至於他會留給我什麼,我是從來也沒想過的。可是,目前事情就是這樣。」娜塔麗握著拜倫的下巴,推來推去。「你幹嘛這麼冷冰冰的?我是在告訴你,你娶了個有遺產的女人。」拜倫把一塊掉下來的紅煤撥回火堆上去。「哼,他真精明,比我想的要精明。」
  「可是你這話公道嗎?尤其是你還計劃要六個孩子呢。」
  「也許不公道,」拜倫聳了聳肩膀。「你的錢夠回國的嗎?不管怎樣,兩個月之內你得回國。」
  「我知道。我已經同意了。錢我有的是。哎喲,這火烤起人來了。」她斜靠在火光前的一張長榻上,褻衣敞開了,火光在她光溜溜的腿上溫暖地嬉戲著。「勃拉尼,你家裡可知道你打算結婚?」
  「不知道。連我自己對結得成結不成還沒有把握的時候,何必去找那麻煩。不過,我給華倫去過信。」
  「他還在夏威夷嗎?」
  「還在那兒。他和傑妮絲都喜歡那裡。我想你我兩人有一天也會跑到那裡去的。海軍不斷地在充實太平洋艦隊。華倫認為咱們不久就會跟日本人打仗。整個海軍都有這種感覺。」
  「不跟德國打?」
  「不。你坐在這兒聽起來也許奇怪。可是咱們的同胞對希特勒仍然不那麼仇恨。幾家報紙雜誌放上幾炮,不過如此。」
  他坐在靠她腳跟前的地板上,把頭倚在她那裸露著的柔嫩的大腿上。她撫摸著他的頭髮。「你們究竟幾點走?怎麼走法?」
  「『夫人』六點到這兒來接我。」
  「六點?哦,那還有好幾個鐘頭哪。咱們還可以享受一大段結婚生活呢。當然,你還得打行李。」
  「十分鐘。」
  「我能陪你到艇上嗎?」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的。」
  娜塔麗深深歎了口氣說:「瞧,你幹嘛坐在地板上呀。過來吧。」
  沒有黎明。天空變得越來越慘白,終於成了淺灰色。煙霧和細雨把海遮得看不見了。埃斯特上尉用一輛嘎嘎作響的法國小汽車把他們接走了。車的後座上擠著四個面色憂鬱的水兵,身上滿是酒和嘔吐過的氣味。他一隻手開著車,另一隻手俯著身子去操縱一個失靈了的刮水器——加速器踏板是一直踩著的。沿江的馬路在濃霧中空無一人,他們很快就到了里斯本。
  那只潛艇和停在它前頭的一隻銹得很厲害的輪船相比之下,更顯得小了。輪船上漆著巨大的星條旗,上面飄著一面美國國旗。船頭船尾都是用金屬模板鏤出的大而難看的白色字母的船名:「漂亮的美國佬」。從這條船的奇特的輪廓和加鉚釘的鋼板看起來都像條外國船,而且是三四十年的老船了。這種船吃水那麼淺,一行駛起來就會把它的推進器和滿是蘚苔的紅色船底大部分露在外面。在細雨中,猶太人在碼頭上排著隊,靜靜地等著上船——他們大都攜帶著硬紙做的手提箱、布包和一些破舊衣服。孩子們——為數很不少——緊緊地偎依著父母,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浮橋旁一張桌子那邊,
  有兩個穿制服的葡萄牙官員正在檢驗證件並在上面蓋圖章——助手們給他們撐著傘。穿橡膠斗篷的警察在隊伍旁邊踱來踱去。船上欄杆那邊是黑壓壓的一片乘客,呆呆地望著碼頭和里斯本的群山,就像被釋放出來的囚徒回頭望著牢獄似的,玩味著他們獲得的自由。
  「這只海洋獵犬什麼時候露的面?」拜倫說。
  「昨天早晨。是一條波蘭的舊渦輪機船。水手大部分是希臘人和土耳其人,」埃斯特說。「我曾試著跟他們聊聊天。那些比較愉快的看來都像職業殺人犯。我估計這些猶太人將會像沙丁魚似的給塞到上下五層的床位上,他們得付『瑪麗皇后號』特等艙的票價。說到這點這些傢伙還大笑特笑呢。」他看了看手錶。「哦,我們七點十五分解纜。再見,娜塔麗,祝你幸福。你曾經是個漂亮的新娘子,如今你是個漂亮的海軍妻子。」
  副艇長上艇了,他輕快地向一個浮橋旁邊向他敬禮的哨兵回了個禮。碼頭上,離浮橋不遠,一個水兵不顧已經下起來的雨,正摟著個穿紅緞子衣服、矮胖的葡萄牙娼婦在親吻。拜倫望了那個水兵一眼,咧嘴笑了笑,然後把雙臂伸向他的妻子。她擁抱了他。「你這個傻瓜。你自找苦吃:去跟這麼個女人結了婚。」
  「那時我喝醉啦,」拜倫說。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她。
  艇上的水手長吹起哨子,隨後,擴音器嘰嘎地嚷出:「現在各就各位,聽候行動命令!」
  「哦,我看這回得走啦,」他說,「再會吧。」
  娜塔麗正在努力不哭出來,她甚至還微笑著。「結婚的主意想得對,親愛的,我真這麼認為。那是靈感,我佩服你這麼辦事。我深深意識到我是結了婚的。我愛你,我也很幸福。」
  「我愛你。」
  拜倫登上潛艇,走上甲板時敬了個禮。在那越下越密的細雨中,娜塔麗裹緊了雨衣,她呼出的氣在濕冷的空氣中冒著煙。她站在碼頭上,吸著碼頭特有的氣味——瀝青、機器、魚和海的味道,聽著海鷗淒涼的鳴聲,第一次感到她使自己陷入了什麼境地。她是個海軍的妻子,一點不假。
  三個穿黑色防雨衣、戴矮簷大氈帽的男子在碼頭上來回踱著,不動聲色地巡視著難民。難民們要麼竭力不去理睬他們,要麼帶著恐怖偷望著。婦女們把孩子拉到身邊。三個男人在浮橋旁邊停了下來,一個從黑色公文包裡抽出些文件,然後和坐在桌旁的官員交談起來。這時,艇上穿厚呢絨上衣的水兵把梯板拉上去了,水手長吹起哨子。擴音器粗厲地嚷著。穿風雨衣的艇長和埃斯特上尉在小而窄的艇橋上出現了,揮著手。「再見啦,娜塔麗!」卡魯索艇長喊著。她並沒看見拜倫到前甲板上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留意拜倫正在和其他水兵一起站在離錨不遠的地方,穿著黃褐色的制服和一件棕色防風衣,手插到後兜裡,褲子在微風中抖動著。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拜倫穿制服,他好像顯得不同了,疏遠了,老了些。埃斯特正通過擴音器喊著命令。彩色的信號旗升起了。水兵們排成一行在拽繩纜。拜倫沿著前甲板走了過來,站到他的新婚妻子對面,挨近得伸出手來幾乎可以握到。她朝他飛了個吻。他那張在大簷帽下邊的臉一本正經,很鎮定。霧角聲響了,潛艇離開了碼頭,黑色的水把他們倆分隔開來。
  「你一定得回國,」他嚷著。
  「我一定回去。啊,我起誓一定回去。」
  「我在那兒等你。兩個月!」
  他到自己的崗位上去了。推進器把海水翻騰得瑟瑟作響,這條黑色的低矮潛艇就在濛濛細雨中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呱!呱!呱!鷗群淒厲地尖聲叫著,展翅跟著艇尾正在消失的波跡飛去。
  娜塔麗沿著碼頭匆匆地走了。她走過德國秘密警察,走過排隊等待逃命的猶太人——那些人眼睛直直地朝一個方向注視著,那就是他們必須通過的浮橋旁那張桌子:那裡,葡萄牙官員正和那三個德國人一邊核對著證件,一邊大聲笑著。娜塔麗的手冒著汗,緊緊地抓住她口袋裡的護照。
  「喂,老斯魯特,」她找到一部電話機好容易才接上線之後說,「我是拜倫-亨利太太。你有興趣替我買一份早餐嗎?看來我有空閒了。然後,親愛的,咱們就趕到意大利去把埃倫接出來。我得回國。」

《戰爭風雲(1939-1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