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帕格。亨利染上了一種波斯流行病,已經發燒好幾天了。他日日夜夜乘坐火車和汽車穿過市鎮和田野,穿過塵暴、酷熱的沙漠,以及白雪皚皚的山口,漸漸變得昏昏沉沉——尤其是到了夜裡;現實和亂夢混雜到了一起。他到達康諾利的司令部時,已經頭重腳輕,甚至在跟霍普金斯和羅斯福講話時,也不得不費了好大氣力才提起精神來。在運輸隊走的路線上度過的那些漫長的、令人眩暈的時刻,帕米拉和勃納一沃克像他死去的兒子和活著的家人一樣,頻繁地出沒在他亂夢顛倒的幻象裡。帕格在神志清醒的時候可以把帕米拉象把華倫那樣深深埋藏在自己的內心裡,可是做起夢來他就毫無辦法了。
  因此,在俄國使館的別墅裡看到勃納一沃克,叫他很吃了一驚:站在那個冷靜、真實的歐斯特。金身旁的,正是他發燒的亂夢中見到的一個人物。帕米拉在德黑蘭!在金的鋒利目光下,他一下子問不出口來:「你們結婚了沒有?」他離開了羅斯福住的別墅,不知道自己上英國使館去應該找的是勃納一沃克勳爵夫人呢,還是帕米拉。塔茨伯利。
  在帕格出來的時候。斯大林和莫洛托夫沿著一條砂礫小路正走過來。莫洛托夫熱切地談著,斯大林抽著香煙,朝四下裡張望。他看到帕格,點點頭,微微一笑,四周起皺的眼睛裡閃射出光芒,顯然認出了他。帕格對於政治家的好記憶力已經屢見不鮮,可是這一次還是感到很驚訝。他把霍普金斯的信遞交給斯大林,已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這個人一直肩負著指揮一場規模巨大的戰爭的重擔,然而他的確還記得他。他身材肥胖,頭髮花白,個子比維克多。亨利還要矮,這會兒他邁著富有彈性的步伐走進了那所別墅。帕格看了幾乎整整一年遍佈莫斯科的種種偶像——塑像、畫像、巨幅照片。它們把斯大林表現成一個傳奇式的、高高在上的全能救世主,跟死去的馬克思和列寧合在一起,成為騰雲駕霧的三位一體中的一員。可是現在走過去的是那個血肉之軀,一個矮胖的、大腹便便的老傢伙,穿了一身嘩嘰制服,褲子兩側自上而下有一道很寬的紅色條紋。然而,那些偶像多少比真人更為真實。帕格這樣想著,一面回憶起斯大林意志統治下的漫長的俄國戰線上一幕幕情景,也回憶起他殺害了千百萬人的記錄。走過去的這個矮小的老頭兒,實在是一個鐵石心腸的巨人。
  溫斯頓。丘吉爾雖然遇到帕格的次數要多些,卻不認識他了。帕格走到英國使館區門外說明自己的身份時,丘吉爾正好離開那兒。他叼著一支長雪茄,由兩個步伐僵硬的陸軍將領和一個矮胖的海軍將領陪著。那雙朦朧而敏銳的眼睛直釘著帕格望了一望,好像看透了他似的,然後這個穿著一身白衣服的弓腰駝背的矮胖子緩緩朝前走了。這位首相看上去很遲鈍,身體好像有點不舒服。
  在英國公使館裡,幾個武裝士兵在花園裡踱來踱去,文職人員三五成群在陽光下聊天。這是一個小得多、也安靜得多的機關。帕格站住腳步,在一株金黃色葉子不住飄落的樹下思忖起來。到哪兒去找她呢?怎樣去打聽她?他對自己這種小家子氣禁不住苦笑起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件正在這兒發生,可是在這個歷史高峰之巔,使他感到興奮的卻不是看到三位世界巨人,而是想著要看到一個女人。由於戰爭的機遇,這個女人他每年總看到一兩次。
  他們在莫斯科度過的那一星期由於斯坦德萊忽發奇想,竟然給縮短成了四天,不過那四天留在他的回憶中,像他的蜜月一樣是一場突然浮現出的美夢,安寧而甜蜜,他整天不做別的,就和她作伴,一起吃飯,一起作長時間的散步,一起呆在斯巴索大廈、大歌劇院、馬戲場以及旅館內她的房間裡。他們談起話來簡直沒完沒了,像終身的老友,像久別重逢的夫婦一樣。在她旅館裡的最後一個晚上,他甚至談到了華倫。他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了。他在帕米拉的臉上,在她簡短、溫柔的答話裡,找到了安慰。第二天分手的時候,他們竭力控制住自己,用微笑和閒扯來相互告別。誰也沒說那是結局,可是對帕格說來,那至少什麼別的也不是。現在,她又到了這兒。他無法再約束住自己,不去尋找她,就跟他無法屏住自己的呼吸一樣。
  「喲!那不是亨利上校嗎?」這一次倒真是格蘭維爾。西頓。他正和一些穿制眼的男男女女站在一塊兒。西頓走上前來拉住他的胳膊,顯得比在同行的途中要熱情得多。「你好嗎,上校?那次卡車旅行可真累死人,是不是?你看上去簡直筋疲力盡啦。」
  「我挺好。」帕格朝蘇聯大使館那個方向做了個手勢。「我剛把你提出的簽訂一個新條約的主意告訴了哈里。霍普金斯。」
  「真的嗎?你真告訴他了?那可好極啦!」西頓緊緊抱住他的胳膊,嘴裡發出一股強烈的煙草味。「他的反應怎麼樣?」
  「我可以把總統的反應告訴你。」帕格頭暈目眩,脫口而出。他的太陽穴直跳,兩膝發軟。
  西頓仔細看著帕格的臉,緊張地說:「那麼快告訴我。」
  「這件事上個月在莫斯科的外長會議上討論過。俄國人對它拖延敷衍。就是這麼回事。總統不願意使美國捲進你們的這場老糾紛裡去。他必須打贏一場戰爭。他需要斯大林。」
  西頓的臉上一下變得很沮喪。「那麼紅軍就永遠不會離開波斯了。如果你說的話沒錯,羅斯福是在對全體自由人宣佈長期的厄運。」
  維克多。亨利聳聳肩膀。「我猜他的意思是一次只打一場戰爭。」
  「除了對未來的政治發生影響外,」西頓說,「勝利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你們美國人還得弄懂這一點。」。
  「不過,要是伊朗人首先提出來,那也許就不一樣了。霍普金斯是這麼說的。」
  「伊朗人嗎?」西頓扮了個鬼臉。「請你原諒,不過美國人對於亞洲和亞洲事務實在是天真得叫人傷心。伊朗人再也不會首先提出,這有數不清的理由。」
  「西頓,你認識勃納一沃克勳爵嗎?」
  「那個空軍少將嗎?認識。他們是為了緬甸的事務把他叫到這兒來的。他現在過去參加全體會議啦。」
  「我想找他的副官,一個空軍婦女輔助隊隊員。」
  「喂,凱特!」西頓叫了廣聲,招招手。一個穿著空軍婦女輔助隊制服的漂亮女人從他剛才跟著一起聊天的那群人裡走出來。「這位亨利上校要找未來的勃納一沃克勳爵夫人。」
  一張生了個獅子鼻的瞼上兩隻碧綠的眼睛骨碌碌地一閃,貿貿然地打量了帕格一番。「懊,好的。不過,這會兒一切都亂七八糟。她帶了一大堆地圖、圖表這類東西來。他們大概把她安置在戈爾勳爵辦公室外面的那間會客室裡了。」
  「我來領你上那兒去,」西頓說。
  在主樓二層樓的一間小房裡,塞了兩張辦公桌。其中的一張旁邊坐著一個面色通紅、留著濃胡的軍官,正噠噠噠地打字。對的,他沒好氣地說,另外那張桌子是塞進房來給勃納一沃克的副官坐的。她在那兒工作了好幾小時,可是一會兒工夫前剛出去到德黑蘭市場買東西去了。維克多。亨利從帕米拉的桌上拿起一張小紙條,草草地塗了幾句:晦!我也在這兒,住在美國陸軍基地軍官宿舍。帕格。然後他把紙條插在插簽上。他們一塊兒走出去的時候,他問西頓說:「這個市場在哪兒?」
  「我勸你別上那兒去找她。」
  「它在哪兒?」
  西頓告訴了他。
  康諾利將軍的司機把帕格送到德黑蘭的老城,在市場進口的地方讓他下了車。那異國情調的人群,那股強烈的氣味,那種陌生的語言,以及許多用稀奇古怪的文字寫的花裡胡哨的招牌,叫他頭昏眼花。他在進口處朝石頭拱廊裡一看,只看見自近而遠一條條排滿了店舖的擁擠、黑暗的通道。西頓可說對了。在這兒怎麼找得到人呢?但是這次會議會期只有三天。這一天已經快過完了。在這個亞洲城市裡,特別是在一次臨時召開的會議所造成的手忙腳亂之中,通訊聯絡完全碰運氣。要是他不想法子找到她的話,他們甚至有可能完全錯過見面的機會。「未來的勃納一沃克勳爵夫人,」西頓這麼稱呼她來著。這才是最最要緊的事。帕格鑽進了人群去尋找她。
  他幾乎立刻就瞧見了她,或者覺得自己瞧見了她。他正走過一家家賣掛毯和亞麻布製成品的店舖,忽然瞥見右面有一條狹窄的通道。他順著這條通道朝那群戴著黑面紗的女人和粗壯結實的男人,朝那些掛著的皮衣服和羊皮地毯望過去,看到了一個穿藍制服的矮小、整潔的身個兒,頭上戴的好像是一頂空軍婦女輔助隊的軍帽。想壓過商人叫賣的吆喝聲朝她高聲叫喊是沒有希望的。帕格從人群中擠過去,進了一個比較寬敞的十字迴廊,這兒是地毯商人的地盤。她不見了。他朝她剛才走動的那個方向擠過去。他冒著汗在那個氣味刺鼻、擁擠嘈雜的迷宮裡大踏步地找了一小時,可是就此沒再看見她。
  即便他不是正在發燒,在這個擁擠的迷宮裡這樣徒勞無益地尋找她,還是會顯得如在夢中。他經常夢見自己這樣尋找華倫。不管是在足球比賽場上找,是在畢業典禮的人群裡找,還是在一艘航空母艦上找,做的夢總是一樣的:他老是只看到兒子一眼,或是有人告訴他華倫就在附近,他於是找了又找,卻始終找不到。他在那些走廊裡轉來轉去,步履沉重,汗流浹背,越來越覺得頭重腳輕,膝蓋發軟,後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已經不正常了。他摸索著回到市場進口,打著手勢跟一輛起銹的紅色帕卡德牌遊覽車的司機講好價錢,付了一筆貴得出奇的車費坐上去回到了阿米拉巴德基地。
  帕格。亨利清晰地意識到的下一件事是,有人搖動著他說:「金海軍上將叫你去見他。」他正和衣躺在軍官宿舍裡一張小床上,渾身大汗淋漓。
  「我再過十分鐘就到他那兒,」帕格牙齒打著戰說。他加倍地服用了據說可以控制這種症狀的丸藥,又喝了一大口老鴉牌威士忌,洗了個淋浴,迅速換好衣服,披上他那件沉重的海軍大衣,穿過星光閃爍的黑夜,匆匆來到了康諾利將軍的住宅。他走進金的那套房間時,海軍上將炯炯的目光變得十分關切。「亨利,快上醫務室去。你的臉色真難看。」
  「我很好,將軍。」
  「真的嗎?吃塊牛肉三明治,來一杯啤酒,好嗎?」金指了指桌上一疊疊油印的文件中放著的一個托盤。
  「不要,謝謝您,將軍。」
  「哦,我今兒可看到了歷史性的大事。」金一邊吃一邊講,口氣裡透著難得有的寬厚意味。「這可比馬歇爾和阿諾德都強。他們沒趕上開幕式,亨利。說真的!我們的陸軍參謀長和空軍頭子飛過半個世界來,就為了跟斯大林的這次會議。可是,上帝啊,他們事先沒聽說,乘車外出遊覽去啦。人家也找不著他們。哈、哈、哈!這不是可以記載下來的一場大混亂嗎?」
  金喝乾了那杯啤酒,揚揚得意地用餐巾抹抹嘴。「可是,我在那兒。那個約。斯大林可是個不好應付的傢伙。他完全瞭解形勢。一點兒也不會上當。今兒他使丘吉爾大遭挫折。我看,關於在地中海大打一場的談話算是全部結束了,完蛋了,告吹了。這是一場新的球賽。」金盯著他狠狠看了一眼。「我聽說你知道一點兒關於登陸艇的事。」
  「是的,將軍。」
  「好。」金在一疊疊文件裡翻檢著,一邊講話一邊抽出幾份來。「丘吉爾剛才和我談起登陸艇的事,臉都氣紅啦。我掃了他的興。我們有百分之三十新造的艦艇是分配到大平洋去的。我要是不死死守住,這些船全會在他的瘋狂的入侵計劃中給搜羅進去。」他手裡揮舞著一扎文件。「比方說,這是一份在羅得島登陸的英國反攻計劃,我看簡直是蠢驢想出來的。丘吉爾偏要說這麼干會把土耳其拖進戰爭,在巴爾幹各國點起戰火來,全是胡扯,胡扯。現在,我要你做的是——」康諾利將軍敲了敲門,穿著一件很厚的方格子浴衣走進房來。「將軍,宮廷大臣邀請亨利去赴宴。這是剛派人送來的請帖。有輛汽車在外面等著。」
  康諾利遞給帕格一個沒封口的奶油色大信封。
  「宮廷大臣是個什麼人?」金問帕格。「你怎麼會認識他?」
  「我並不認識,將軍。」別在那份印著皇冠的請帖上的一張寫得很潦草的便條說明了這次邀請,可他並沒向金提起。
  哦——我應私邀來出席這次宴會。韜基和大臣是老朋友。對我說來,不是在這兒,就是在基督教女青年會會面。務必來。帕。
  「侯賽因。阿拉是政府裡的二、三號人物,將軍,」康諾利將軍說。「可以算是內閣總理。最好讓帕格去。波斯人做起事來是很特別的。」
  「就像異教徒中國人一樣,」金說。他把文件扔在桌子上。「好吧,亨利,回來以後再來見我。不管幾點鐘。」
  「是,是,將軍。」
  一個穿黑衣服的沉默的人駕駛著那輛黑色的戴姆勒牌汽車,拐彎抹角地穿過古老的德黑蘭圍牆,在一條月光照耀下的狹窄小街上停下。司機打開一堵牆上的一扇小門,維克多。亨利彎下身才走了進去。他朝前走進一座點著燈的花園。這兒和蘇聯大使館一樣寬敞,有閃閃發光的噴水泉,有在參天大樹和修剪過的灌木叢中流著的小溪。在這個花木繁茂的私人花園的另一端,看得見許多亮著燈火的窗子。一個穿著一件深紅色長袍、蓄著兩撇濃密而下垂的黑鬍子的人,在帕格走進來的時候朝他鞠了一躬,領著他繞過噴泉,穿過樹木。在那幢宅子的門廳裡,帕格浮光掠影地看到了精工鑲嵌的木頭牆壁、高高的磚砌的天花板以及精緻的掛毯和傢俱。帕米拉穿著制服站在那兒。「嗨。快來會會大臣。鄧肯這頓飯又遲到啦。他在軍官俱樂部裡。」
  那個蓄著鬍子的人幫帕格脫下了海軍大衣。帕格找不出話來表達心頭的高興,只是說:「這多少有點兒出乎意料。」
  「懊,我看到你留的便條,要是不這樣的話,我拿不準是不是見得到你。我們後天就飛回新德里去。對於邀請你這件事,大臣可真好。當然,我跟他稍微講了講你的事。」她伸手摸摸他的臉,顯得有點兒擔憂。他瞥見一隻大鑽戒在她手上閃閃發光。「帕格,你人不舒服嗎?」
  「我挺好。」
  在一間富麗堂皇的客廳裡歡迎帕格的人,雖然穿了一身剪裁講究的深色英國服裝,講著一口清晰悅耳的英語,卻還是一位伊朗總理。他長著一個很神氣的大鼻子,精明閃爍的褐色眼睛,濃密的花白頭髮,有王侯般的舉止,純樸大方的風度。他們在一個鋪了坐墊的凹室裡坐下,帕格和帕米拉喝著冰威士忌蘇打,大臣幾乎馬上就談起正經事來了。他說,《租借法案》對伊朗來說有很壞的一面。美國人發的工資正在造成無法控制的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物資越來越短缺,商品都到了囤積者的倉庫裡不見了。俄國人把事情搞得更糟。他們佔用了許多最好的良田,把收成金拿走了。德黑蘭不久就會發生搶糧暴動。伊朗國王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美國的慷慨大方上了。
  「啊,可是美國人已經差不多養活著全世界的人了,」帕米拉插嘴說。「中國、印度、俄國。甚至還有可憐的老英國。」她說這幾句簡單的話的聲音叫帕格感到心醉神馳。她的在場使時間也起了變化;每一瞬間都是一場歡樂,一次陶醉。這就是他再見到她後的反應,也許是狂熱的,但卻是真實的。
  「甚至還有可憐的老英國。」大臣點點頭表示贊同。他那微微的一笑、把頭一昂的姿勢,含譏帶諷,表明了他對英帝國日趨沒落十分瞭解。「是啊,美國現在是人類的希望。有史以來,還從來沒一個國家象美國這樣的。但是你們生性慷慨,亨利上校,可得學會不要過於輕信旁人啊。樹林裡確實是有豺狼的。」
  「還有大熊,」帕格說。
  「對,正是這樣。」阿拉像一位東方總理那樣拘謹、歡欣地笑了。「大熊。」
  勃納一沃克勳爵到了。他們一塊兒進去吃飯。帕格先還怕會吃上一頓油膩的飯菜,可是菜很清淡,雖然其他的一切都十分氣派——拱頂的餐廳,擦得像鏡面一樣閃亮的黑色長桌,手工描繪的瓷器,以及看去像是鉑或白金的盤子。他們吃了一道清湯,一盤童子雞,以及果子汁冰糕。帕格靠酒力支撐著,勉強吃了下去。
  起初,主要是勃納一沃克以一種秋天般陰鬱的語調在講話。會議開頭開得很不好。這怪不了誰。世界面臨著一個「歷史的間斷」。那些知道該怎麼辦的人缺乏這樣辦的力量。那些掌握這種力量的人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帕格從勃納一沃克的陰鬱語調裡,聽出了叫歐斯特。金樂不可支的斯大林使丘吉爾遭到挫折的那件事。,。
  大臣接過話鋒,滔滔不絕地談論起古今多少帝國的盛衰興亡。他說征服者由於東征西討變得軟弱下去,同時為了保持驕奢淫佚的生活,不得不依賴他們的子民,這樣或早或晚便在一個粗暴、堅強的新民族戰士手下完全覆滅,這是個不可避免的進程。從帕西波利斯1到德黑蘭會議,一直是這樣週而復始。它將永遠循環下去。
  在這番談話中,帕格和帕米拉一直默不作聲地面對面坐著。每次他們用光相遇時,他總感到一陣激動。他覺得她和自己一樣,也在緊緊地控制住眼睛和臉部表情,而這樣極力遮掩自己的感情,反而使感情更加強烈。他暗下想著,生活中還有什麼能比得上他對帕米拉。塔茨伯利的感情呢。她手指上戴著勃納一沃克的大鑽戒,就像她從前戴過台德。伽拉德那個較小的鑽戒一樣。她沒嫁給那個飛行員。現在,在莫斯科那次痛苦的別離過去了四個月之後,她也還沒嫁給勃納一沃克。她是不是像他一樣還陷在情網裡不能自拔呢?這種愛情不斷戰勝時間和地理,戰勝使人心力交瘁的死亡,戰勝長年累月的分離。在一艘遠洋輪上的一次邂逅,竟然一步步導致在波斯的這次意外的重逢,導致這種深深動人心弦的目光。現在,怎麼辦呢?難道這就是結局嗎?
  帕格對鄧肯。勃納一沃克並不很熟悉。這個人談論起印度教來那種興奮熱烈的勁頭兒很使他吃驚。這位空軍少將激動得滿臉通紅,兩眼柔和,微微有點濕潤。他講了半天《大神之歌》,講得連果子汁冰糕都溶化了。他說在印度服役,使他開了眼界。印度是古老的,充滿智慧的。印度教的世界觀跟基督教和西方的觀念迥然不同,而且比它們來得聰明。《大神之歌》裡就包含著他所接觸到的唯一可以接受的哲學。
  他說,這首長詩中的主角是個武士,他對於戰爭中毫無理性的殺戮深惡痛絕,在一次大戰役之前想扔下他的武器天神克裡希納勸他說,作為武士,他的職責就是戰鬥,不管戰鬥的原因多麼愚蠢,殺戮多麼令人厭惡,他應當讓天帝和命運去從整體中進行挑選。勃納一沃克說,他們之間漫長的對話,是比聖經還要偉大的詩歌。它教導說,物質世界不是真實的,人類的心靈無法理解上帝的業績,死和生本是孿生的幻象。人只能正視他的命運,根據他的本性和他在生活中的地位行事。
  帕米拉臉上微微抽掣了一下,使帕格心裡明白,這一切對她說來全毫無意思,勃納一沃克又在老調重彈了。
  「我知道《大神之歌》,」大臣平靜地說。「我們波斯有幾位詩人也按照這種想法寫了不少詩。太宿命論啦。人不能掌握他自己行為的一切後果,這一點不錯。可是人還是必須對這些後果進行思考,作出選擇。至於說世界不是真實的,我總要謙恭地問上這麼一句:」和什麼相比呢?「『」可能是和上帝相比,「鄧肯。勃納一沃克說。
  「啊,可是根據釋義,上帝是無可比擬的。所以這不是一個回答。不過我們眼下正陷在一個非常古老的困境裡。告訴我,這次會議的結果對伊朗會有什麼好處嗎?說到頭,我們是你們的東道主呀。」
  「也許,羅斯福總統比我們所知道的要機靈點兒,」大臣說,一面把那雙銳利的褐色老眼轉過來望著維克多。亨利。
  帕格這時的感覺,就和在柏林任職時送出那份關於德國是否作好戰鬥準備的報告之前的感覺一樣。那是一次十分冒昧的舉動。他就是那樣才見到羅斯福的。也許,就是那麼一來,才把他在海軍裡的前程給毀掉了。可是帕米拉正坐在他的對面,他也就是這樣才遇見了她的。也許,《大神之歌》是有點兒道理的;命運的運轉,人需要根據自己的本性行事等等也是有點兒道理的。他在關鍵時刻是一個孤注一擲的人。他一向總是這樣。這一次他又這樣做了。
  「要是美國加入你們和英俄兩國簽訂的那個條約,」他說,「那麼這次會議算不算是取得了一個好結果呢?要是三國都同意在戰後撤軍,那是不是比較好呢?」
  大臣那雙多少給頭巾遮擋住的眼睛兀地一亮。「那是大好事。可是這個主張在莫斯科的外長會議上已經被拒絕了。我們並不在場,但是我們知道。」
  「你們政府為什麼不出面要求總統去向斯大林提出來呢?」
  勃納一沃克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帕格。大臣瞥了勃納一沃克一眼,說:「容我很冒昧地問你一個問題。你這次視察這兒的各項租借物資設施,是不是作為羅斯福總統的私人特使來的?」
  「是的。」
  大臣點點頭,用瞇縫得快要閉上的眼睛打量著他。「關於締結一個新條約這件事,你知不知道你們總統的見解呢??
  「知道。總統不會首先提出締結一個新條約,因為這樣做叫俄國人看起來好像成了一次帝國主義干涉。可是如果伊朗要求重新作出保證,他也許會作出反應的。」
  大臣接下去所說的話象連珠炮一樣快速。「但是我們對於這個主張已經試探過啦。不久之前對你們公使館所作的一次暗示,並沒得到積極的反應。沒人去極力敦促。在這樣一件微妙的事情上,要推動一個大國,可是一樁非常重大的事。」
  「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過會議兩三天就要結束了。對伊朗來說,下一次什麼時候再有這樣的機會呢?要是總統什麼事都順著斯大林,像勃納一沃克勳爵所說的那樣,那麼斯大林也許樂意報答他一下。」
  「咱們喝咖啡好嗎?」大臣微笑著站起身來,把他們請進一個面向花園、用玻璃圍起來的陽台。他在這兒離開了他們,去了大約一刻鐘。他們懶洋洋地靠在鋪有墊子的長靠椅上;僕人給他們送來了咖啡、白蘭地和糖果。
  「你的話很有道理,」他們坐定下來後,勃納一沃克對帕格評論說。「這次會議組織得亂七八糟,伊朗人憑著運氣也許會達到他們的目的。這個主張值得一試。除此之外,沒別的辦法好讓蘇聯人撤出波斯。」
  他又談到中國一緬甸一印度戰場。他抱怨說,那兒總是一邊擺筵一席一邊鬧饑荒,軍隊不是挨餓,就是突然給塞滿了補給品,要求他們創造奇跡。羅斯福總統一味想讓中國繼續作戰。這簡直荒唐透頂。蔣介石根本沒在打日本人。租借援助物資有一半都被搜刮進了他的腰包,另一半全給用去鎮壓中國共產黨人。史迪威將軍在開羅已經把這個赤裸裸的事實告訴了羅斯福。然而總統還是答應蔣發動一場戰役,重新打開滇緬公路,雖然唯一可以就近打這樣一仗的就是英國人和印度人。丘吉爾全盤反對這個計劃。蒙巴頓很聰明,沒肯上德黑蘭來,而把整個兒倒霉的緬甸糾紛推卸給了勃納一沃克。跟美國參謀人員的談判老是在兜白子。他從心底裡感到厭煩,指望一兩天內就逃之夭夭。
  「帕格,你臉色很不好,」帕米拉坐直起身來,很突然地說。再想否認是沒有用的。波旁威士忌、蘇格蘭威士忌和果子酒的緩和作用,以及看見帕米拉所感到的興奮,這時候都在緩緩地消逝。房間在他的眼前晃蕩,他覺得難受得要命。「一陣陣發作,帕姆。波斯的流行病。也許,我還是回基地去好。」
  大臣正好在這時候回來了。他立刻吩咐預備汽車,叫司機把車子開到花園門口來。
  「我陪你去上汽車,」帕米拉說。
  勃納一沃克通情達理地微笑了一下,很疲倦地站起身來和他握手。大臣陪著他們穿過了那個華麗的門廳。
  「謝謝您的款待,」帕格說。
  「您能光臨我很高興,」侯賽因。阿拉用鋒利的目光朝帕格的臉上望了望,說。「非常高興。」
  在花園裡,帕米拉在兩盞燈之間一個比較黑暗的地方站住了腳。她抓住帕格汗津津的手,把他拉過來對著自己。
  「最好不要,帕姆,」他咕噥說。「我可能很容易傳染。」
  「真的嗎?」她用兩手抱住他的頭,把他的嘴湊到了自己的嘴上。她輕輕地、甜蜜地吻了他三次。「好了。現在,咱們兩個都得了這種病啦。」
  「你為什麼還沒跟勃納一沃克結婚?」
  「我就要這麼做了。你已經看見我的鑽戒。你目不轉睛地盯著它。」
  「但是你現在還沒結婚。」
  她的音調變得有些氣惱。他們兩人都在氣喘吁吁地低聲說話。「你瞧,我到新德里的時候,鄧肯的那個叫人迷糊的蠢貨副官簡直叫他快要發瘋啦。他請我去接過手。我幹得還不錯。他似乎很高興。本來那麼做多少有點兒尷尬,勃納一沃克勳爵夫人在外面的辦公室裡辦公,可是這樣一來就好了。我們倆經常在一起。一切都很好。到適當的時候,我們就結婚,不過可能要等我們回到英國之後。眼下還不急。」
  「他是個挺不錯的人,帥B格說。
  「今兒晚上他情緒非常低。所以才講起《大神之歌》來。他是個出色的行政官員,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飛行員,總的說來是個羔羊般的大好人。我愛他。」
  「你在華盛頓瞧見過羅達幾次,是嗎?」
  「是的,瞧見過三四次。」
  「她是不是總跟一個姓彼得斯的陸軍上校呆在一塊兒呢?哈里森。彼得斯?」
  「怎麼啦,沒有。我可不知道。」她轉過身朝前走去。
  「你真的不知道嗎?」他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她甩開他的手,慢慢朝前走,一面緊張不安地說:「不要這樣問我。這個問題多沒意思!你這麼轉彎抹角地探聽,可真不好。」
  「我不是探聽。我是想知道。」
  「知道什麼?」她停住腳,轉過臉來朝著他。「你瞧,咱們在莫斯科難道還沒把咱們心上經常縈繞著的這種——事——不厭其煩地兜底弄清楚嗎,親愛的?你和羅達之間有一種隨便什麼也分割不開的感情。隨便什麼也分割不開。自從華倫死後一直就是這樣。我現在明白了。這花了我一些時間,可現在我明白了。招惹起這件事來真是個大錯誤。別這樣做了。」
  他們站在花園當中一個大噴泉旁邊。那個穿深紅色長袍的大漢正在花園門口的台階旁等候著,望過去身影模糊。
  「你為什麼讓大臣邀請我來吃飯?」
  「你不知道才見鬼哩。我活著就不會改變。或許死了也不會改。不過我沒發燒發得胡言亂語,你可是這樣,所以走吧。去找大夫瞧瞧。我明兒來找你。」
  「帕米拉,我今年生活了四天,就是在莫斯科的那四天。現在,說說看這個彼得斯究竟怎麼回事?你裝假可裝不像。」
  「但是你怎麼會想著要問這件事?你又收到什麼匿名信了嗎?」他沒回答。她抓住他兩隻手,筆直望著他的眼睛。「好吧,聽著。有次在一個大跳舞會上——我不記得是為什麼事開的了——我碰見了羅達;有一個穿陸軍軍服的花白頭髮、高個子的男人陪著她。很湊巧,也很正常。對不對?她作了介紹,好像是姓彼得斯。就是這麼回事。其他什麼也沒有啦。女人去參加舞會總得有人陪著,帕格。你那麼突然地問我,叫我吃了一驚,要不我馬上就把這告訴你了。」
  他猶疑了一會,又說:「我看還不止這些吧。」
  帕米拉朝著他發作起來。「帕格。亨利,我們的這些短暫的會面是很浪漫的。我坦白承認,我跟你一樣瘋瘋癲癲。我實在沒法子。我掩飾不住。我也沒去掩飾。鄧肯全都知道。既然這件事毫無希望,既然我們都克制住了,為什麼不乾脆把它忘了呢?就算它是孤獨、別離和這種撩人的目光所造成的妄想。看在上帝份上,現在走吧!」她用一隻冰涼的手摸了摸他的面頰。「你病得不輕。我明兒來找你。」
  「好吧,既然這麼著,我還是走的好。他們會以為你摔在噴水池裡了。」他們穿過花園。她像個孩子一樣捏著他的手。
  「拜倫怎麼樣?」
  「據我知道,他很好。」
  「娜塔麗呢?」
  「沒消息。」
  那個穿深紅色長袍的人走上台階,打開了花園門。月光在戴姆勒牌的車身上閃爍。他們走到台階那兒又站定了。
  「別跟他結婚,」帕格說。
  她眼睛睜得很大,在月色中炯炯發光。「怎麼啦,我當然要跟他結婚羅。」
  「在我回到華盛頓,弄清楚羅達是怎麼回事之前,不要跟他結婚。」
  「你又在說胡話啦。還是回到她那兒去,盡量讓她幸福吧。等這場倒霉的戰爭結束以後,也許我們還會見面的。我明兒動身之前再來看你。」
  她親親他的嘴,大步走回花園去了。
  汽車嗚嗚叫著駛過那個安靜、寒冷的城市,開進了被月光照得一片銀白的沙漠。在阿米拉巴德基地的大門口,一個站崗的士兵走到車窗外,敬了個禮。「是亨利上校嗎?」
  「是的。」
  「康諾利將軍請你去,上校。」那一口弗吉尼亞州的家鄉口音使帕格不禁動了懷鄉的感情。
  康諾利穿著方格子浴衣,戴著角質框子的眼鏡,正在住宅底層的起坐室裡一張辦公桌上寫字,他腳上穿了厚襪子,朝一個小小的火油爐伸著。「帕格。你人覺得怎樣?」
  「我倒想喝一口酒。」
  「基督啊,你在發抖啦!快挨著這個火爐坐下,半夜裡真冷得要命,是不是?不要去驚動金上將,他已經上床睡啦。侯賽因。阿拉有什麼事?」
  「我有位英國朋友在他那兒作客。我們一塊兒吃了頓飯。」
  「就是這麼回事嗎?」
  「就是這麼回事。」帕格把威士忌一口喝下去。「順便問問,將軍,哈克。彼得斯寫給你的信上說了我太太些什麼?」。
  康諾利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正朝後靠去。他摘下眼鏡用了著帕格。「對不住,你說什麼來著?」
  「上星期你說起彼得斯寫信給你提到我們來著。」
  「我可一句沒提到你的太太。」
  「是呀,可是實際上他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他們是在教堂裡或是什麼別的地方碰到的。他講了些什麼?她現在好嗎?我已經很久沒收到她的信了。」將軍臉紅起來,露出很不安的神色。「哎,出了什麼事?她病了嗎?」
  「一點兒也沒有。」康諾利搖搖頭,用一隻手抹了抹額頭。「這樁事真尷尬。哈克。彼得斯是我最老的朋友,帕格。我們寫起信來無話不談。你太太似乎是個十全十美的妙人兒。他陪她去跳舞什麼的,哈克跳舞跳得非常好,可是——咳,真見鬼,何必跟你轉彎抹角呢?這就是他寫到她的那一段。我逐字逐句念給你聽,不過我可能壓根兒不該跟你提起這封信的。」
  康諾利在辦公桌裡亂翻了一陣,拿出一張小小的、黝黑的縮印郵件,用一個放大鏡照著念了起來。帕格裹著他的海軍大衣,聳起肩膀,坐在氣味濃重的火油爐旁邊細聽,威士忌酒在肚子裡像火一樣燃燒,同時渾身又一陣陣冷得徹骨。這封信用充滿感情的華麗辭藻描摹了一位完美的女人——美麗、大方、溫柔、聰明、端莊,對丈夫絕對忠實,像個貞潔的處女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在舞會上、戲院裡和音樂會上又是一位絕妙的伴侶。彼得斯提到華倫在中途島的陣亡,她在潛艇上服役的兒子長期沓無音訊,而她丈夫呆在俄國久久不歸,稱讚她在這種情況下表現出的勇氣。這一大套話的要點就是,慨歎他經過多年輕浮的獨身生活後竟然發現了唯一和他相配而又無法獲得的女人;她是完全追求不到的。她偶爾讓他陪著出去,單為了這個他就應當感激萬分了。
  康諾利扔下那封信和放大鏡。「我認為這是一篇頂呱呱的讚美文字。要是有人這樣寫到我的太太,我可不會在乎,帕格。你女人一定挺不錯。」
  「她是挺不錯。我很高興他能陪著她消遣消遣。她完全應該找點兒樂趣,她實在太煩悶了。我原以為海軍上將還在等著我。」
  「沒有,他似乎也得了你這種病,躺下啦。總統今兒晚餐的時候也覺得有點不舒服,只好撇下丘吉爾和斯大林,讓他們兩個去爭吵不休。特工人員擔心有人放毒,驚慌了一大場,不過我聽說他這會兒睡得很安穩。就是這種流行病。新來的人乍到波斯往往不適應。」
  「是這麼回事。」
  帥B格,要是你明兒早上還不見好,就上醫院去驗一下血。「
  「我上床睡覺之前還得寫完一份報告。總統明兒早上要。」
  康諾利顯得很感動,可是他的回答卻是隨隨便便的。「不要急。隨便你夜裡幾點鐘寫完,告訴基地的值班軍官一聲,會有人來取的。」
  帕格走進軍官宿舍,門口辦公桌邊上有個中士瞌睡朦朧地在看一本連環漫畫。帕格問他:「這地方有打字機沒有?」
  「這張桌子裡有一台折疊式打字機,長官。」
  「我想用一用。」
  中士斜著眼朝他看看。「這會兒用嗎,長官?聲音可吵得很。」
  「我只用一會兒。」
  他回到自己房間裡,喝了點兒強烈的波旁威士忌,帶著他這次對《租借法案》實施情況調查的筆記回到了靜悄悄的門廳裡。他一喝了酒,症狀就緩和了些,一時身上覺得很輕快。他啪噠啪噠打下來的那一頁紙的報告,在他看來似乎挺不錯,但是到了早上也許會顯得像是酒後的胡言亂語,這是他不得不擔的一種風險。他把它封好,然後通知了值班軍官。他回到沒生火的小房間裡,一下子倒在那張小床上,把幾床毯子和他的海軍大衣全部蓋到了身上。
  他醒過來的時候,被單全都汗濕了,兩眼發花,看不清手錶,陽光燦爛的房間也在他眼前旋轉,他想要站起身,只覺得疲軟無力。這一來,他知道除了上醫院外,別無辦法了。

《戰爭與回憶(1941-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