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男人

    女人的身後跟著一個影子,女人個頭很小,斜斜的,影子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女人穿過草地,坐在住宅樓旁邊的一個長凳上。
    女人坐著,影子站著。影子不屬於這個女人,就如同牆的影子不屬於牆一樣。影子拋棄了屬於它們的東西。它們只屬於已經過去的接近傍晚的下午。
    在住宅樓最下面一排窗戶前生長著大麗花,它們的葉子完全舒展開了,葉邊因為炎熱的空氣而變得如同紙頭一般。它們朝廚房和房間,盤子和床鋪裡面望去。
    有一股煙從一個廚房窗戶裡飄出來,飄向街上,煙有一股燒煳的洋蔥的味道。爐子上方掛著一張壁毯,林間空地和一頭鹿。鹿是棕色的,和桌子上盛麵條的漏籃的顏色一樣。一個女人正在把一個木勺舔乾淨,一個孩子正站在一把椅子上哭。孩子的脖子上圍著一個圍嘴。女人用圍嘴擦去孩子臉上的淚水。
    孩子已經高得沒法站在椅子上,已經高得不能再戴圍嘴了。女人的胳膊肘兒上有一塊青紫色的斑塊。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叫喊,洋蔥燒煳了,你在灶台就像一頭母牛,我要出去闖蕩,走到哪兒算哪兒。女人看著鍋裡,朝煙霧吹去,輕輕但卻堅定地說,要走就走,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裝進箱子,到你媽媽那兒去。男人揪住女人的頭髮,打女人的臉。於是女人哭泣著站在孩子身旁,於是孩子一言不發,看著窗戶。
    你有一次在房頂上,孩子說,我看見你的屁眼了。男人朝窗戶外面的大麗花啐了一口。他光著膀子,胸口上有青紫色的印跡。這有什麼好看的,他說,看我不朝你的眼睛啐唾沫。唾沫落在人行道上,唾沫裡有葵花子。鑽進來往外看,你會看得更多,男人說。孩子笑了。女人把孩子從椅子上抱起,抱在自己的胸前。你笑,你長大,女人說,等你長大了,他就把我打死了。男人輕聲笑了,笑聲接著又大了起來。那次你是和孩子一塊兒在房頂上,女人說。
    人行道上每一步都有痰,瓜子殼和煙屁股。時不時地還有被折壞的大麗花。一塊道邊石上有一張學校練習本的紙頭。紙頭上寫著藍色拖拉機的速度是紅色拖拉機的六倍。
    學校的作業,字母都變成一個字落在後背上,接下來落在臉上。孩子手指上的疣,疣上面的髒,一串一串灰色漿果般的疣,火雞脖子一般的手指。
    疣也會通過物體傳染,保爾說,它們會在每個人的皮膚上傳播。阿迪娜每天都會觸摸孩子的本子和手。粉筆在黑板上書寫,每一個寫下來的字都有可能變成一個疣。孩子們的臉上是疲倦的眼睛,他們沒有在傾聽。然後鐘聲響了。在教師專用廁所裡,阿迪娜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和脖子,她在找疣。粉筆在手指上侵蝕。
    在一串一串的疣中有抓、撞、踩踏、壓和推,有在擠搾和撕揪中產生的仇恨;在一串一串的疣中有癡迷和擺脫,有爸爸、媽媽、親戚、鄰居和陌生人的狡詐。眼睛腫起來的時候,牙齒掉了的時候,耳朵出血的時候,得到的只是一個聳肩。
    一輛公共汽車帶著明晃晃的窗戶駛過,中間有一個折疊在一起的橡皮管,一個手風琴。犄角在上面的電線上滑動。手風琴一張一合,灰塵從風箱的折疊縫中飛揚出來。灰塵是灰色的,細如毛髮,比晚風熱乎。電車在開,說明城市有電。犄角將火星噴射到樹木上,樹葉從低垂的樹枝上落到路上。各條街都有楊樹。暮色中,楊樹看上去比其他樹的顏色都要深。
    一個男人走在阿迪娜的前面,他手裡拿著一個手電筒。城裡經常停電,手電筒像手指一樣屬於手的一部分。在漆黑的街上,夜晚如同一個整體。行人不過是一個閃亮的鞋尖下面的響聲。男人將手電筒的燈泡對著後面。夜晚拖著最後一道白線穿過街的盡頭。櫥窗裡,白色的湯盤和不銹鋼湯勺在泛著微光。手電筒還沒有亮,男人一直等到街道在盡頭拐入下一條小街。他一按亮電筒,自己就消失得沒有了身影。這個時候他就是一個手中的男人。
    天完全黑下來以後,電就停了。鞋廠不再發出嗡嗡聲。傳達室點燃了一支蠟燭,蠟燭旁坐著一個袖子。傳達室門前有一隻狗在吠叫。看不見狗的身體,只能看見它閃亮的眼睛,聽見它在瀝青上的爪子。
    楊樹挺進各條街道。房子一個個緊緊擁挨在一起。窗簾後面是燭光。人們把孩子抱到燭光前,要在第二天早晨來臨之前再看一眼孩子們的腮幫。
    灌木叢中,夜色正在準備從樹葉出發發動襲擾。如果黑暗的城市沒有了電,夜色會從下面冒出,首先剪斷腿。在肩膀的高度還懸浮有灰暗的光線,夠搖晃頭,夠讓人閉上眼睛。但是不夠讓人看清楚。
    小水窪兒只是有時閃亮,但是閃亮的時間不長,因為地面乾渴。夏天是乾燥的,連續幾個星期全是灰塵。一簇灌木拂到了阿迪娜的肩膀。灌木的花是白色的,給人不安寧的感覺。花味沉重,香氣壓抑。阿迪娜按亮手電筒,一道光圈撲入黑暗。一個雞蛋。裡面長出了一個有鳥嘴的頭。手電筒的光線不夠讓人看清楚,只夠讓人確信,夜色吞噬不下整個後背,只能吞噬下半個。
    住宅樓的大門前,玫瑰編織出了一個有孔的頂棚,一個由髒兮兮的葉子和髒兮兮的星星組成的篩網。夜色把它們擠趕出城市。

《狐狸那時已是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