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酒店頂層郭魯尼伏特的豪華房間裡,科裡從寬大的窗口往外眺望,腳下那紅紅綠綠的霓虹燈群如同巨蟒般蜿蜒伸向遠方,無論是燈蟒的頭部還是尾部,最後都融入了黑沉沉的群山沙漠。
  此時的科裡不是在思念墨林、佐頓或戴安妮,而是在緊張地等待著臥室裡的郭魯尼伏特,腦子裡縈繞的是將如何回答他的提問,心裡清楚自己的前途正處於關鍵的也是極危險的十字路口。
  「桑那都一號」的套間很大,客廳裡酒吧、廚房。餐廳……一應俱全,所有的窗口都朝著茫茫的沙漠和環繞著的群山。靠窗的地方一溜過去擺著很多大書架,上面放滿了各種類型的書。科裡拿不準郭魯尼伏特是否真的讀過這些書,只知道如果寫文章報道郭魯尼伏特的記者聽說他真的讀過這些書,肯定會大吃一驚。
  正當等待多時的科裡忐忑不安地走向另一個窗口時,郭魯尼伏特從臥室的拱門中走出來了,他衣著光鮮得體,髮型一流。雖然此時已經是深更半夜,他仍走到酒吧那裡用分不清是紐約、波士頓還是費城的東部口音問科裡:「要不要來一杯?」科裡走到酒吧那兒,郭魯尼伏特做了個手勢讓他自己隨意倒酒,科裡拿起一隻杯子斟了些威士忌。他看見郭魯尼伏特喝的是蘇打水。
  「你的工作一直都很出色,但是你卻幫那個叫佐頓的人在紙牌賭檔贏錢,你這是在和我作對。你拿我的工資,竟敢和我作對?」郭魯尼伏特開口就一針見血,毫不客氣。
  科裡雙眼看著他說:「他是我的朋友,何況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知道他這種人如果贏錢的話是不會忘記我的。」
  郭魯尼伏特問:「他自殺前給過你什麼東西嗎?」
  「他本來打算給我們每個人兩萬美元,我指的是我、那個和我們在一起的小伙子以及那位在紙牌賭檔內當內線的金髮女郎戴安妮。」
  科裡看得出郭魯尼伏特對他的話很感興趣,對他曾經幫過佐頓這件事也不是十分氣憤。
  郭魯尼伏特移步到巨大的窗前,欣賞著遠處籠罩在朦朧月色中的沙漠和山巒。
  「你沒有拿到錢吧?」他背對著科裡問。
  科裡仍然雙眼看著他回答:「我是個大笨蛋,那小伙子說要等到我們把佐頓送上了飛機後才拿錢,這樣一來我和戴安妮也只好同意,這種錯誤我永遠都不會再犯了。」
  郭魯尼伏特轉過身來,心平氣和地說:「錯誤人人都會犯,只要不是致命的就不要緊。你以後還會犯更多的錯誤。」他把飲料喝完後才問:「你知不知道佐頓為什麼要自殺?」
  科裡聳聳肩,說:「也許是他妻子席捲了他原來擁有的一切後離開了他,也許是他患了癌病之類的絕症。在最後的幾天裡,他看起來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郭魯尼伏特點了點頭,又問:「在紙牌賭檔當內線的那個女郎的床上功夫如何?」
  科裡又聳了聳肩回答道:「還不錯。」
  突然,科裡驚訝地看見一個濃妝艷抹,滿身珠光寶氣,挎著個時髦手袋的年輕女郎從臥室走到客廳來,科裡認出她是一個在酒店舞台上演裸體舞的女演員。她不是陪客的舞女,而是演員,長得很漂亮,他記得她赤裸著Rx房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艷驚四座的芳容。
  女郎吻了吻郭魯尼伏特的嘴唇,沒和科裡打招呼,郭魯尼伏特也沒有給他做介紹就送她出門了。科裡看見他從錢包裡取出一張百元大鈔,在開門時,他握了握女郎的手,這張鈔票就不見了。她走後,郭魯尼伏特回到客廳中,坐在沙發上。他打了個手勢讓科裡坐在他對面的軟椅上後,說道:「我非常瞭解你,你的撲克牌玩得出神入化,賭21點能夠巧妙地算出牌架上的剩牌,還有,從你為我所做的事中,不難看出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我早就派人摸清了你的底細。」
  科裡點點頭,等他繼續說下去。
  「你是個賭棍,但不濫賭,而且你可以先算出賭局。相信你也很清楚賭城的規矩,凡是能預測賭況的人最終都不准進入賭場。這裡的賭檔老闆們早就打算把你扔到沙漠裡去了,是我制止了他們,關於這些,你也是知道的。」
  科裡還是一言不發地點點頭,等他往下說。郭魯尼伏特直視著他的眼睛說:「除了一件事,我把你的電話全錄了音,那就是你和佐頓的交往以及你對待那個小伙子的方式,至於那個女郎,我知道你是不在意的,所以在我們繼續往下說之前,你先給我解釋一下和這些人的關係。」
  科裡不緊不慢,小心翼翼地說:「您知道我的精力過剩和好奇心重,碰上佐頓這麼一個行為古怪的人,我有一種和他能辦成一件大事的預感,至於那個小伙子和女郎都只是陪襯而已。」
  郭魯尼伏特問:「那小伙子是什麼人?他和奇曲鬥得可不簡單。」
  科裡聳聳肩讚歎:「好一個棒小伙!」
  郭魯尼伏特和顏悅色地說:「你真的很喜歡他和佐頓,對吧?要不然你就不會站在他們一邊和我作對了。」
  科裡瞥了一眼書架上那數百本書,恍然有種預感,於是他答道:「是的,我喜歡他們,一個人活在世上總會有些知心朋友。那小伙子寫過一本書,但沒掙幾個錢。他們都是大好人,值得信任,和他們在一起完全不用擔心有爾虞我詐的情況,我認為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體會。」
  郭魯尼伏特笑了,他欣賞科裡的這種急才,覺得很有趣。其實他博覽群書的事鮮為人知,就是因為他認為這是一件可恥的罪行——作為一個知識淵博的學者是不應該開設賭場鼓勵人們墮落的。「那個小伙子叫什麼名字?他寫的那本書叫什麼?」他似乎是在漫不經心地問,內心卻是真的很想知道。
  科裡說:「他的名字叫約翰-墨林,書名我可就不知道了。」
  郭魯尼伏特說:「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這古怪的名字。」他把這名字玩味了一會兒,又若有所思地問:「這是他的真名嗎?」
  「是的。」科裡說。
  接下來是一段長時間的相對無言,郭魯尼伏特似乎在苦苦思索著一件什麼事。半天,他終於舒了口氣,抬起頭來對科裡說:「我準備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能夠不多嘴多舌地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你將會掙大錢並當上這家酒店的總經理。我喜歡你也信任你,不過你也一定要牢記:如果你膽敢背叛我,就會有麻煩,我指的是極大的麻煩!我的意思你聽清楚了沒有?」
  「聽懂了,」科裡答道,「您的話不能嚇住我,您知道我是個狡猾的騙子。當然,如果形勢需要,我也可以做到開誠佈公,忠心耿耿。」
  郭魯尼伏特輕輕頷首道:「記住,首當其衝的是要嘴巴緊!」講完這句話,他的思路忽然跳到了黃昏時分與女演員銷魂期間的情景和科裡看到她從臥室裡走出來的事,嘴巴緊是他對手下的最起碼的要求,也是他事業中最起作用的幫助。
  突然,他又有了一種很可能大權旁落的危機感,這種感覺在過去一年中常常困擾他,攪得他心神不定。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馬上下樓去,因為只要在自己的賭場中一站,他就能得以充電般地重新振作起來——他就像神話故事中的巨人那樣,能夠從他賭場那朝氣蓬勃的運作中獲得能量,從那些僱員敬畏的眼光中獲得活力,從那些他認識的心甘情願地來輸錢的財大氣粗甚至是權勢傾國的名人中獲得自信。
  他這次只顧沉思,停頓的時間太長了,看到科裡正全神貫注而且好奇心十足地盯著自己,才猛然記起自己原來在給新助手上課。
  「嘴巴一定要緊,」郭魯尼伏特又強調了一次,「你必須放棄你那些價廉質劣的騙子行徑,特別是不要再欺騙女人。她們不就是要些禮物嗎?給她們就是了!不就是花100、1000美元的事嗎?記住,付了錢以後就不再欠她們的人情了。你一定要還清所有的債,尤其是女人的債。對她們應該慷慨,除非你是個拉皮條的或者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切切牢記!」
  科裡開玩笑地問道:「花100美元?能否只給50?我又不是開賭場的老闆!」
  郭魯尼伏特會心地一笑,說:「你看著辦吧,只要她稍有一點價值,就該待她不薄才好。」
  科裡點頭稱是,等他繼續說下去,他知道到此時此刻為止,所談的全是些無關痛癢的廢話,郭魯尼伏特很快就會切入正題了,他耐心地等待著這一重要的時刻。終於,他聽到郭魯尼伏特說:「眼下,我最大的問題是如何偷稅漏稅,你知道要想光明正大、奉公守法,就別指望致富,但是一些酒店老闆與合夥人在會計室裡做手腳後,總是逃不脫聯邦調查局的鷹眼利爪,往往由於某個人走漏了風聲而弄得大家焦頭爛額。我可不想被搞得這麼狼狽,但不做手腳又掙不到大錢,我要的就是你在這方面助我一臂之力。」
  「您的意思是讓我在會計室裡幹活?」科裡問。
  郭魯尼伏特不耐煩地搖了搖頭,說:「你起碼得在那裡呆上一段時間,學點真實本領,如果工作有成績,就可以晉陞為我的私人助理。就這麼說定了,你從頭做起,一路做出來,證明自己是能幹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了,有危險嗎?」科裡問。
  「危險只會是你自己造成的。」郭魯尼伏特說完就默不作聲地緊緊盯著科裡的眼睛,彷彿是向科裡傳遞一些無言的信息,並且要他馬上理解和掌握這些信息。科裡也盯著他的眼睛,郭魯尼伏特的臉色略為沉了沉,稍稍露出點不安和不滿,科裡這才恍然大悟:如果他不能證明自己的能幹和值得信賴,如果他膽敢耍花招,他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被拋屍荒野,從此在這個世界銷聲匿跡,與此同時,這種結局也將會使郭魯尼伏特感到失望和沮喪。科裡覺得有條奇妙的紐帶把他們倆縛在了一塊,從此息息相關,不過現在要緊的是讓對方放心,所以他說:「別擔心,郭魯尼伏特先生,我知道該怎麼做,常言道:『人當為知己者死』,您看得起我,我也絕對不會使您失望。」
  郭魯尼伏特緩緩地點了點頭,再次把背轉向科裡,一面遙望著窗外那些把絢麗的燈飾嚴嚴包圍著的陰沉沉的沙漠和群山,一面說:「語言不能算數,我要的是你的聰明才智。明天中午再上這兒來,我會把你該幹的事和盤托出。還有一件事……」
  科裡做出全神貫注在聽的樣子。
  郭魯尼伏特嚴厲地說:「把你和你的朋友們經常穿的那些令人厭惡的維加斯贏家外套扔掉!你根本不知道當我看見你們三人身穿這種外套在我的賭場裡走來走去的時候有多憤怒!告訴商場經理,以後不許再訂購和銷售這種外套,你給我幹的第一件事就是讓這種該死的外套從此在我眼前消失!」
  「是!」科裡乾脆利索地回答他。
  「你走之前,我們再乾一杯。過一會兒,我還得到賭場去巡視一番。」郭魯尼伏特說。
  他們碰杯時,郭魯尼伏特臉上流露出來的如釋重負的喜悅神情使科裡很有點受寵若驚,他趁機壯起膽子打聽奇曲後來的情況。
  郭魯尼伏特有點情緒不佳地搖搖頭說:「奇曲仍在住院治療,官方的說法是他被汽車撞倒了。他會康復的,只是在更換警察局副局長前絕對不可能在維加斯露面。告訴你,這是本鎮的內部法則,任誰也無法扭轉乾坤。」
  「奇曲的後台不是很硬嗎?」科裡呷了一口酒,非常謹慎地問,他實在很想透過這件事來瞭解一下郭魯尼伏特在這個檔次上的能耐。
  「他在東部的後台很硬,」郭魯尼伏特答道,「在西部也有一些朋友,這些朋友要我協助把他送出維加斯,我告訴他們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聽不明白,」科裡滿臉狐疑地說,「你的勢力比司法行政長官還要大啊!」
  郭魯尼伏特靠在沙發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悠悠地吞著蘇打水,他看得出眼前這個年輕人已懂得全部答案,只不過在扮演著謙虛的樣子討好他。他一向樂於以長輩和智者的身份開導晚輩,今天也不妨來個順水推舟。
  「聽著,」他說,「打起始以來,我們都能夠通過自己的律師去跟法庭周旋,不管是聯邦政府,還是州長或控賭委員會怎麼和我們過不去,給我們添多少大大小小的麻煩,我們都有自己的法官和政客去把這一切擺平。警察局的副局長同樣是按照我們的意圖來管理這個小城,我只要拿起電話就可以把任何人驅逐出城去。現在我們要樹立『維加斯是最理想的賭場,是賭客們最安全的庇護所』這樣的好形象,沒有了副局長,我們就做不到這樣,而沒有了我們,副局長的權力連個賭場的領班都不如!我們讓他生活富裕,地位非凡,同時也讓他明白自己的使用價值,做一個懂得該在哪裡使勁的鐵腕人物。他不肯讓奇曲這樣的流氓毆打了他的侄兒後不受到懲罰,他要打斷這類挑釁者的腿,我們應該讓他這麼幹,也只能讓他這麼幹,奇曲本人就更加只好讓他這麼幹了,遠在紐約的人同樣必須讓他這麼幹,這是不得不付出的一個小小的代價。」
  「警察局副局長的勢力能有這麼大嗎?」科裡仍然心有不甘地問。
  「是的,」郭魯尼伏特說,「這是使賭城正常運轉的一個辦法。他是個聰明人,一個體面的政客,很快就能當上十年的正局長。」
  「為什麼僅僅當十年?」科裡費解地問。
  郭魯尼伏特含蓄地笑笑,說:「他將富到不願意繼續當局長。」接著他又補充一句:「當局長可是一件苦差役啊!」
  科裡走後,郭魯尼伏特準備下樓到賭場走走。此時已是凌晨兩點,他特別給大樓的工程師打了個電話,吩咐他通過空調系統輸送純氧到賭場,以便使賭客們精神百倍地賭下去。他還換了件乾淨的襯衫,身上原來穿的那件在和科裡談話的時候由於某種原因已經濕透了,粘粘糊糊地貼在身上不舒服。他一邊換衣服,一邊在琢磨著科裡。
  郭魯尼伏特之所以對科裡刮目相看,正是因為科裡幫助佐頓贏了他的錢這件事。當時他坐在監控室裡長時間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科裡,欣賞著這個肯為朋友兩助插刀的年輕人在為佐頓冒險時的種種精彩表演。他看得出科裡不是一個一次性使用的贗品,而是一枝不容易到手也不容易彎曲的利箭,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行騙高手!
  郭魯尼伏特一生都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騙子,他認為那些用同樣手段騙人五六次還被人當做朋友的才是貨其價實的騙子,而行騙一次就名聲狼藉的則是贗品,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業餘水平的劣等貨色。郭魯尼伏特認為一個真正的騙子應該具有人道主義的品質,具有對女人的真情實感甚至惻隱之心。一個有才能的騙子應該十分珍惜自己的聲譽,應該是慷慨大方樂於助人的善者仁翁——這一切聽起來是那麼荒唐,實際上並不矛盾,因為這些美德都是為行騙這個根本目的服務的,事實證明只有具備了這些美德的騙子才能夠在社會中穩如大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一個真正的騙子為了攫取金錢、權力,或者為了除掉別人權力運作的槓桿,都必須極其狠毒殘忍又不露痕跡,甚至純潔無瑕。他們只有在自己真正的朋友面前才會偶爾把這些賴以生存的「美德」剝去。一個地地道道的騙子對摯友才肯赤膽忠心,科裡就是這樣的一個千古奇才!
  不過,郭魯尼伏特仍有一點拿不準:科裡這麼做到底是出於真誠呢還是出於狡猾?他深知科裡聰明能幹,聰明到了令他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都不必去監視他了。他相信在今後三年內科裡都會對他絕對忠誠,也許在一些小的方面科裡會不服從指揮,那是所有工作出色者應該得到的以一些行動自由作為回報的獎品,僅此而已,無傷大雅。郭魯尼伏特很高興在今後幾年裡有科裡這樣的人材來作為自己的助手,至於幾年後,不論科裡再如何拚命效力以表示自己的忠貞不渝,他都必須小心提防著,時刻緊盯著他了,因為科裡作為一個無可匹敵的騙子,只要時機成熟,就必定會背叛他。到了那個時候,科裡的「忠心」是陷阱,科裡的「賣力氣」是迷魂湯,全不能信任!當然,他也將防患於未然,絕對不會讓這只本領高超的猢猻跳出自己的手掌心!

《愚人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