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天 清晨6點12分

  局面的發展比我預料的更快。我可以聽到他們沿著走廊朝我跑來的腳步聲。我急忙藏起水壺,回頭繼續穿越裝配間。他們這時全都追了上來。我開始快跑。文斯一把抱住我,我重重地摔倒在混凝土地上。裡基撲上來把我壓住。他使我覺得呼吸困難。接著,文斯對著我的肋骨狠狠地踢了兩三腳,他們一起把我拽起來,讓我面對朱麗亞。
  「嘿,傑克……」她冷笑著說,「怎麼樣?」
  「好一些了。」
  「我們和梅好好地談了談,」朱麗亞說,「所以沒有必要兜圈子了。」她環顧附近的地面,「那水壺在哪裡?」
  「什麼水壺?」
  「傑克。」她說話時臉色陰沉。「你幹嗎要管這事情,你打算倒進滅火噴淋系統的那一壺噬菌體在哪裡?」
  「我沒有什麼水壺。」
  她朝前挪了一步,靠近我。我的臉上可以感覺到她呼出的氣體。「傑克……我知道你的這種表情,傑克。你心懷鬼胎,對吧?行了,告訴我那水壺在哪裡?」
  「什麼水壺?」
  她的嘴唇從我的嘴唇上掃過。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就像一尊雕塑。「親愛的傑克……」她喃喃地說,「你是聰明人,不會幹危險的事情。我需要那水壺。」
  我站在那裡。
  「傑克……就吻一下……」她表情親暱,神態迷人。
  裡基說:「算了吧,朱麗亞。他不怕你。他喝了那病毒,覺得它可以保護他。」
  「是嗎?」朱麗亞說著往後退了一步。
  「可能吧,」裡基說,「可是我敢打賭,他是怕死的。」
  這時,他和文斯開始把我往裝配間裡拖。他們要把我弄到高磁場室去。我開始拚命掙扎。
  「這就對了,」裡基說,「你知道要倒霉了,對吧?」
  那不在我的計劃之中。我沒有預料到這一招;我不知所措。我掙扎得更厲害了,兩腿一陣亂踢,身體拚命扭動。但是,他們兩人都身強力壯,仍舊拽著我向前。朱麗亞打開高磁場室厚重的鋼門。我看見裡面有一個直徑為6英尺的圓形磁體。
  他們狠狠地把我推了進去。我趴在地上,腦袋砰的一聲撞在鋼製護罩上,我聽到房門卡嗒一聲鎖上了。
  我站了起來。
  我聽到他們開動冷卻泵後發出的轟轟響聲。內部通話系統卡嗒響了一聲。我聽到裡基的聲音。「沒有想到這裡的牆壁為什麼是用鋼材製造的吧,傑克?脈衝磁場非常危險。人在裡面待一會兒,就會炸得四分五裂。它們產生的磁場是可以把人劈開的。我們設定了一分鐘加載時間。所以,你有一分鐘時間來考慮。」
  裡基領著我瞭解情況時,我沒有進過這個房間。我記得在膝部高度的位置有塊鐵板,那是安全關閉裝置。我用膝蓋撞了一下那塊鐵板。
  「沒用的,傑克……」裡基直截了當地說,「我已經改變接線方式。它現在的功能不是切斷電源,而是開啟它。我覺得你想知道這一點。」
  轟轟的響聲越來越大。整個房間都開始震動起來。房間裡的空氣在快速冷卻。我隨即可以看見自己呼出的氣體。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那就對不起啦,但這只是暫時的,」裡基說,「一旦脈衝開始啟動,房間很快就會熱起來的。嗯,我們看看。還有47秒鐘。」
  那是一種快速、沉悶的嗚嗚響聲,就像手提式電鑽發出的噪音。它發出的噪音很大,變得越來越大。我幾乎聽不清裡基在內部通話系統中的說話聲。
  「聽著,傑克……」他說,「你有妻子兒女,家庭需要你。所以,仔細想想你的選擇吧。」
  我回答說:「讓我和朱麗亞談話。」
  「不行,傑克。她現在不想和你談。她對你感到非常失埋,傑克。」
  「讓我和她說話。」
  「傑克,難道你沒有聽見我的話嗎?她說不行。你得先告訴她那病毒放在什麼地方?」
  嗚——嗚——嗚。房間開始暖和起來。我可以聽到製冷劑通過管道發出的咕咕聲。我用膝蓋撞擊那個安全閥。
  「我跟你說了,傑克,它只能使磁場開始工作。你聽不清我的話?」
  「對,」我高聲說,「我聽不清。」
  至少,我認為他說的是這個意思。嗚鳴嗚的響聲似乎充斥了整個房間,甚至使空氣也開始震動起來了。它響起來就像一台巨大的核磁共振成像儀,就是那種大功率真空泵運行時發出的響聲。我的腦袋疼痛。我盯著磁體,盯著那些固定鐵板的粗大螺栓。那些螺栓很快就會變成導彈。
  「我們這不是在亂來,傑克。」裡基說。「我們不願意失去你。還有20秒。」
  加載時間是那些磁體電容充電所需時間,以便釋放出以毫秒計算的電脈衝。我不知道充電之後需要多長時間使那磁體分開。或許,最多只要幾秒鐘。所以,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束手無策。剛才的計劃出了大問題,最糟糕的是,我已經失去了自已的惟一優勢,因為他們現在認識到了病毒的重要性。在此之前,他們並沒有將它視為威脅。但是,他們這時已經認識到了,而且要求我把它交出來。他們很快就會想到去搗毀發酵罐。他們會徹底根除病毒,我確信這一點。
  糟糕的事情是,我沒有任何辦法。現在沒有。
  我不知道梅的情況,不知道他們是否傷害了她。我不知道她是否安然無恙。我有一種超然冷漠的感覺。我站在一台巨大的核磁共振成像儀裡,情況就是這樣。這種令人恐怖的聲音,它一定是阿曼達當時的感覺,就是她在核磁共振成像儀裡的感覺……我的心靈在飄浮,無憂無慮。
  「10秒……」裡基說,「說吧,傑克,不要充當什麼英雄了。這不是你的風格。告訴我們它在什麼地方。6秒。5秒。傑克,別想了……」
  嗚嗚嗚的響聲停止了,隨即是轟的一下重擊聲,一種金屬碎裂的聲肯。磁體開始工作,僅僅運行了幾毫秒時間。
  「最初的脈衝。」裡基說。「不要幹傻事了,傑克。」
  轟!轟!轟!脈衝變得越來越快。我看見隨著每次脈衝的出現,冷卻劑套管開始呈現出鋸齒狀。它們來得非常快。
  轟!轟!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高聲叫喊:「行了!裡基!我告訴你!」
  轟!「說吧,傑克!」轟!「我等著的。」
  「不行!先關掉機器!我只跟朱麗亞說。」
  轟!轟!「你真不講理,傑克。你沒有資格討價還價。」轟!
  「你是想要病毒,還是想要讓它使你們大吃一驚?」
  轟!轟!轟!
  接著,突然靜了下來。只聽到冷卻劑通過套管的嘩嘩聲。我一摸磁體,它熱得燙手。但是,至少那種類似於核磁共振成像儀發出的響聲已經停了。
  核磁共振成像儀……
  我站在房間裡,等著朱麗亞出現。後來,我仔細考慮了一下,坐在地上。
  我聽到開鎖的聲音。朱麗亞走了進來。
  「傑克。你沒有受傷,對吧?」
  「沒有,」我說,「但是神經受了刺激。」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幹,」她說,「這完全沒有必要。可是,你猜怎麼啦?我這裡有好消息。直升飛機已經來了。」
  「來了?」
  「對,今天來得早。你想一想,要是現在登上飛機回家該有多好?回到自己的住所,見到自己的家人該有多好,那樣的感覺難道不好嗎?」
  我背靠著牆壁,坐在地板上仰視著她。「你是說我可以走了?」
  「當然可以,傑克。你沒有理由待在這裡。把那一瓶病毒交給我,回家去吧。」
  我根本不相信她。我看到的是和善的朱麗亞,模樣迷人的朱麗亞。但是,我不相信她的話。「梅在哪裡?」
  「她在休息。」
  「你傷害了她。」
  「不,不,不,不。我幹嗎要那樣做?」她搖了搖頭,「你是真不懂,對吧?我不想傷害任何人,傑克。你、梅或者其他任何人。我尤其不願意傷害的就是你。」
  「跟裡基說這些吧。」
  「傑克。別這樣說。我們暫時拋開情緒化的東西,心平氣和地考慮問題。你這是把麻煩往自己身上攬。你幹嗎不能接受新的情況?」她向我伸出一隻手。我握住它。她把我拉起來。她強勁有力,超過我記憶中的任何時候。「畢竟,」她說,「你是不可缺少的組成郎分。你為我們消滅了那種具有野性的集群,傑克。」
  「這樣一來,無害的集群就可以茁壯成長……」
  「完全正確,傑克。這樣一來,無害的集群就可以茁壯成長,而且將創造一種與人類相伴的新的協同作用。」
  「比如,你現在具有的這種協同作用。」
  「正是過樣的,傑克。」她笑了。那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你是什麼東西?共同存在?協同進化?」
  「共生。」她依然笑容滿面。
  「朱麗亞,這是廢話,」我說,「這是一種疾病。」
  「你當然會這樣說。因為你還沒有深入瞭解。你沒有親身感受。」她走過來,摟住我。我沒有反抗,「你根本不知道你面前的是什麼。」
  「我一生中刻骨銘心的經歷。」我說。
  「別這樣固執,就這一次。順著它去就行了。你看上去很累,傑克。」
  我歎了一口氣:「我是累了。」真的,我當時很累。我在她的懷裡明顯覺得自己軟弱無力。我確信她能夠感覺出來的。
  「那麼,你幹嗎不放鬆放鬆。抱著我吧,傑克。」
  「我不知道。可能你是對的。」
  「是的,我是對的。」她又笑了起來,用手撫摸著我的頭髮。「噢,傑克……我真的很想你。」
  「我也是,」我說,「我想你。」我伸手抱住她,緊緊抓住,貼著自己的身體。我們的臉靠在一起。她看上去很美,張開著嘴唇,兩眼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充滿柔情,充滿誘惑。我感到她的身體鬆弛下來了。這時,我說:「就告訴我一件事情,朱麗亞。它一直使我心煩。」
  「說吧,傑克。」
  「你為什麼拒絕醫院的核磁共振成像檢查?」
  她皺了皺眉頭,身體往後一仰,兩眼盯著我。「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和阿曼達類似嗎?」
  「阿曼達?」
  「我們的小女兒你記得她。核磁共振成像檢查治好了她的病。立刻見效。」
  「你在說什麼呀?」
  「朱麗亞,集群害怕磁場嗎?」
  她的眼睛一瞪。她開始在我的懷中掙扎。「放開我!裡基!裡基!」
  「對不起啦,親愛的。」我說。我用膝蓋撞了一下控制板。隨著轟的一聲巨響,磁體開始產生脈衝。
  朱麗亞尖叫起來。
  她的嘴巴隨著尖叫張開——那是一種持續不斷的叫聲——她的面部表情由於緊張而變得嚴厲。我用力摟著她。她的面部皮膚開始變為銀白色,快速地顫動著。她的臉好像隨著叫聲在膨脹。我覺得她的兩眼裡露出了驚恐的神色。那種膨脹持續著,接著開始變為細流,流淌起來。
  就在那一瞬間,朱麗亞真的在我眼前突然解體。膨脹起來的面部皮膚和身體皮膚變為微粒細流落下,恰如從沙堆上吹落的沙礫。那些微粒在磁場弧的作用下,形成道道曲線伸向房間四壁。
  我覺得自己懷裡抱著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輕。微粒持續不斷地從她的身體裡淌出,發出呼呼的響聲,流向房間的各個方向。那個過程結束以後,剩下的——我仍然抱在懷裡的——是一具面色蒼白、形容枯犒的軀體。朱麗亞的兩眼深陷,乾枯的嘴巴張開著,皮膚是半透明的,她的頭髮沒有光澤,脆弱易碎,鎖骨從乾巴巴的頸部上突起。她看上去像是一名氣息奄奄的癌症病人。她的嘴巴在動。我聽到含糊不清的聲音,比呼吸的聲音高不了多少。我俯身靠近她,把耳朵對著她的嘴巴。
  「傑克,」她低聲說,「它在咬我。」
  我說:「我知道。」
  她的聲音很低:「你得想辦法。」
  「我知道。」
  「傑克……孩子們……」
  「好的。」
  她低聲說:「我……吻他們……」
  我沒有說話,只是閉上了眼睛。
  「傑克……救救我的孩子……傑克……」
  「好的。」
  我抬頭環順網壁,看見朱麗亞的面部和身體被擴張開來,貼在了牆上。那些微粒仍然保留著她的模樣,但是現在扁平地貼在牆上。而且,它們仍然在動,與她蠕動的嘴唇和眨動的眼睛保持協調。在我觀察的過程中,它們開始從牆壁向她漂浮過來,形成一道道肉色煙霧。
  我聽見裡基在房間外面高聲大叫:「朱麗亞!朱麗亞!」他踹了幾下房門,但是沒有進來。我知道他不敢進來。我等了整整1分鐘,以便讓那些電容器充電。他現在無法阻止我使用脈衝來控制磁體。我可以隨意控制——至少在放電結束之前可以做到這一點。我不知道能維持多長時間。
  「傑克……」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兩眼淒涼,充滿乞求的神色。
  「傑克,」她說,「我當初不知道……」
  「沒什麼,」我說。微粒漂回來,在我眼前重新組合著她的面部。朱麗亞一點一點地充實起來,又變得美麗動人了。
  我的膝蓋撞了—下控制板。
  轟!
  那些微粒嗖的一聲散開,飛回牆壁,這次的速度比剛才要慢一些。我懷裡抱著的又是剛才那個形容枯槁的朱麗亞了,她深陷的雙眼充滿乞求的神色。
  我把手伸進衣袋,掏出了一支裝有噬菌體的藥瓶。「我要你把這藥喝了。」我說。
  「不……不……」她顯得焦慮不安,「太晚了……無法……」
  「試一試吧。」我說。我拿起藥瓶,湊到她嘴邊上,「來吧,親愛的我要你試一試。」
  「不……求你了……不重要……」
  裡基在高聲喊叫:「朱麗亞!朱麗亞!」他猛敲房門,「朱麗亞,你沒事兒吧?」
  她那僵直的眼睛轉向房門。她的嘴巴顫動著,骷髏般的手指抓著我的襯衣,指甲擦刮著村衣的布料。她想要跟我說什麼。我轉過頭來,以便能夠看見她。
  她呼吸微弱,氣息奄奄,我無法聽清她的話。突然,她的話變得清晰了。
  她說:「他們現在想殺掉你。」
  「我知道。」我說。
  「別讓他們……孩子們……」
  「我不會的。」
  她用乾枯的手觸摸我的臉頰。她低聲說:「你知道,我一直都是愛你的,傑克。我絕對不會傷害你。」
  「我知道,朱麗亞。我知道。」
  附在牆上的微粒再次開始自由漂浮。這時,它們看來徑直返回,鑽進她的面部和身體。我用膝蓋再次撞了一下控制板,希望和她多待一些時間,但是,只聽到一聲沉悶的機械聲。
  電容器已經放電完畢。
  突然,隨著呼的一聲響動,所有微粒全都回到她的體內,朱麗亞變得像以前一樣豐滿、漂亮,輕蔑地一把將我推開,用堅定的語氣高聲說:「抱歉,讓你看見了剛才那一幕,傑克。」
  「我也覺得抱歉。」我說。
  「可是,沒有辦法。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我要那瓶病毒,傑克。我現在就要。」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使事情變得容易一些。因為我知道,我對付的已經不再是朱麗亞了。我不用擔心對她會有什麼傷害。我擔心的只有梅——設想她仍然還活著——和我自己。
  而且,我設想我能夠熬過後面這幾分鐘。

《獵物(納米獵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