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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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聽到他那可愛的小號發出的第一個清脆的樂音,克利馬便覺得他是獨自站在台上,使整個大廳充滿了聲音。他感到強大有力,不可戰勝。茹澤娜正坐在兔費贈送的那排座位上,靠著巴特裡弗(這看來也像是一個意外的好兆頭),一切都在發出令人振奮的嗡嗡顫動聲。聽眾正熱切地聽著,他們明顯的讚許增強了克利馬的樂觀情緒。在第一陣鼓掌聲中,克利馬以一個高雅的姿勢讓著斯克雷托醫生,由於某種原因,這個晚上他對於他變得越來越親切。醫生站起來,鞠了一躬。
    但是,在第二個節目的過程中,克利馬看了一眼聽眾,他注意到茹澤娜的座位空了,這擾亂了他的心情。從那時起,他一邊不安地吹奏著,一邊掃視著大廳裡一排排座位,但都沒有發現她。這使他想到她可能是故意離開,以便避免同他進一步交談,決心不去流產事務委員會露面。音樂會以後他到哪裡去找她?如果找不到她又怎麼辦?
    他感到他的演奏拙劣呆板,心不在焉,然而,他那毫無生氣的演奏並沒有被聽眾所注意,他們全都十分滿意,在每一支曲子後都不斷發出更響的掌聲。
    他想她可能只是去廁所了,試圖以此安慰自己。也許她有點不適,就像懷孕婦女常有的那樣。當她大約已有半小時沒露面時,他對自己說,她可能回家拿東西去了,過一刻還會在她的座位上重新露面的。但是,休息時間到了,又過去了,音樂會已近尾聲,她的座位仍然空著。也許她在節目中間不敢進入大廳?下一陣鼓掌聲後,她會出現嗎?
    但是,掌聲已經平息,哪裡都看不見茹澤娜。克利馬變得絕望了。聽眾們站起來為他鼓掌,高呼著再來幾個。克利馬轉向斯克雷托醫生,搖搖頭表示他不想再演奏了。但他遇到的是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渴望著繼續敲鼓,一直敲下去,敲他個通宵。
    聽眾們把克利馬的拒絕表示看作是一個明星慣常的作態,他們越發熱烈地鼓掌。就在這時,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擠到前排。當克利馬看到她到時,他覺得自己快要昏厥過去了。她對他微笑,說道(他聽不見她的聲音,而是從她的嘴唇上讀出了這樣的話):"繼續下去,演呀!請演呀!"
    克利馬舉起小號,表明他將再演一個節目,聽眾頓時靜下來。
    克利馬的兩個夥伴露著笑容,重新開始演奏。克利馬感到他彷彿是在一個出殯的樂隊裡吹奏,行進在他自己的靈柩後面。他吹奏,他明白一切都完了,除了閉上他的眼睛,把手臂交叉放在胸前,讓命運的輪子從他身上碾過外,已經沒有遺下任何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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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巴特裡弗的酒櫃頂上,排列著許多飾有華麗的外國商標的酒瓶。茹澤娜不熟悉這樣的奢華,她要了威士忌,只是因為她想起來的就這個詞。
    同時,她試圖想弄清籠罩住她的迷亂,瞭解眼前的處境。她己問了他幾次,當他實際上幾乎不認識她時,是什麼使他把她找出來。"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她不斷地重複說,"你為什麼突然決定來看我。"
    "我很久以來一直想要這樣做。"巴特裡弗回答,凝視著她的眼睛。
    "但為什麼偏偏是今天?"
    "因為任何事都有它自己的合適時間,而我們的時間今天來了。"
    這番話聽起來很神秘,但是茹澤娜覺得它們的口氣是真實的,她的處境的無望今天的確已變得太無法忍受,以至於必須發生點什麼事。
    "是的,"她憂鬱地說,"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
    "你一定會同意,我來得恰是時候。"巴特裡弗用一種溫和的聲調說。
    茹澤娜感到一種模糊的、十分愉悅的輕鬆感。如果巴特裡弗剛好在恰當的時候出現,這準是意味著所發生的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由於外界的指引,她可以放鬆了,把自己置於這個更強有力的手中。
    "這是實話,你的確來得恰是時候。"
    "我知道。"
    但她還有一點不明白:"但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這話說得很輕,但卻好像充滿了房間。
    她也壓低聲音說:"你愛我?"
    "是的,我愛你。"
    弗朗特和克利馬都用過"愛"這個字眼,但是直到現在,當它出乎意料,不期而至,毫無掩飾地到來時,她才真正地聽見了它的召喚。它奇跡般地走進房間,它完全是不可理喻的,然唯其如此,它才好像對她越發真實,因為生活中最基本東西的存在是無法解釋,沒有原因的,它們的原因包含在它們自身內部。
    "真的?"她問。她的聲音平常相當刺耳,這時聽起來像一個耳語。
    "真的。""可我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姑娘。"
    "不,你不是。"
    "不,我是。"
    "你很漂亮。"
    "不,我不漂亮。"
    "你文雅。"
    "不。"她搖著頭。
    "你看上去善良謙和。"
    "不,不,不。"她一個勁地搖頭。
    "我瞭解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你不瞭解我。"
    "不,我瞭解。"
    巴特裡弗眼中流露出的信任,像一貼奇特的止痛藥膏,茹澤娜渴望盡可能沉浸和偎依在這個愛的目光中。
    "我真的是那樣一個人嗎?"
    "是的,你是,我瞭解。"
    達到眩暈的程度是美好的,在他的目光中,她感到自己像一個王后那樣美麗文雅、純潔高貴。她感到自己充滿甜蜜和芳香。她本來是可以很容易愛上自己的。(上帝,她過去從來沒有感覺到這一點,對她自己如此十分滿意!)
    "可是,你幾乎還不認識我!"她繼續反對說。
    "我認識你很久了,很長時間我一直在觀察你,可你從來沒有察覺到,我知道你的心,"他的指尖撫摸著她的臉,"你的鼻子,你的笑容——這樣輕輕地一動,你的頭髮……"
    他開始脫她的衣服,她沒有抵抗。她繼續盯著他的眼睛,盯著他那像一個甜蜜、清晰的夢浸浴著她的目光。她面朝他坐著,她那裸露的胸脯在他的目光下高高隆起,渴望被看見,被讚美。她整個身軀都轉向他的眼睛,就像一朵葵花轉向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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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坐在雅庫布的房間裡。奧爾加在談著一些事,雅庫布不斷提醒自己,還有時間行動:他可以再次去馬克思樓,如果她不在那裡,他可以去隔壁房間看看巴特裡弗,打聽一下他是否知道她在何處。
    奧爾加不斷地在說話,與此同時,他在預想著如果找到那個護士,接下來會發生的棘手情景——咕噥著,結結巴巴地說,道歉,試圖讓她歸還那片藥。突然、彷彿被這些他已與之格鬥了幾個鐘頭的幻想弄得精疲力盡了,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漠然攫住了他。
    這不是僅僅產生於疲勞的漠然,這是一個自覺的、挑釁的冷漠。雅庫布漸漸感到他並不在乎這個金髮的造物是活還是死。如果他試圖救她,那實際上只是虛偽和不適宜的模仿。他實際上將欺騙那個考驗他的人,因為那個考驗他的人(不存在的上帝)希望知道雅庫布真正的樣子,而不是他假裝出來的樣子。雅庫布決定誠實地面對他的審查者,他是什麼樣就什麼樣。
    他們坐在扶手椅裡,隔著一張小桌子互相對視。雅庫布看見奧爾加從桌子對面俯向他,他聽見她的聲音:"我想要吻你,我們認識這麼久,但怎麼會從來沒有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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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臉上浮著不自然的笑容,顯得不安和緊張,這就是克利馬夫人擠到舞台休息室去看她丈夫的樣子。她一想到會看見他情婦事實上的臉就感到恐懼,但是,她並沒有看到什麼情婦。兩三個年輕的姑娘簇擁在克利馬周圍,請求他簽名,但她立即看出(她的眼睛能像鷹眼一樣銳利)她們中沒有人熟悉他本人。
    儘管如此,她還是確信一個情人就在附近。她從克利馬蒼白煩亂的臉上,從他那像她一樣勉強的笑容中,知道了這一點。
    斯克雷托醫生,那個藥劑師,還有其他幾個人,大概是醫生們和他們的妻子,都向她問候,並做了自我介紹。有人提議大家一齊到街對面唯一還開著的酒吧去。克利馬反對說他太累了,這使克利馬夫人想到他的情人或許正等在酒吧間,因此她丈夫反對這樣做。由於災難總像一個磁鐵吸引她,所以她懇求他,為了她的緣故,改變他的主意。
    但是到了酒吧,仍然沒有發覺任何她可以懷疑與他有關係的女人。他們在一張大桌前坐下。斯克雷托醫生喋喋不休,把小號手捧到天上。那個藥劑師充滿了羞怯的說不出的快活。克利馬夫人試圖顯得親切嫵媚,"你簡直是太絕了,醫生,"她對斯克雷托說,"你也是,親愛的藥劑師,整個氣氛真摯、熱烈、無憂無慮——比首都的音樂會快樂一千倍。"
    她並不直接看著他,但她始終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她感到他試圖很困難地掩蓋住他的緊張。他不時發表一些看法,只是為了掩飾他的心不在焉。她很清楚,她的到來擾亂了他的某個計劃,而且並非一個不重要的計劃。如果這只是一個普通的艷遇(克利馬總是對她發誓,他決不會愛上另一個女人),這種情況肯定不會引起這樣強烈的心煩意亂。她沒有看見他的情人,但是她肯定看到他正在迷戀中(一種痛苦、絕望的迷戀),這種情形也許恰恰更加令人痛苦。
    "你怎麼啦,克利馬先生?"藥劑師忽然叫起來。他舉止安靜,因而十分溫和敏感。
    "沒什麼,完全沒什麼,"小號手口答,"我只是有點頭疼。"
    "要不要一片止痛藥?"藥劑師問。
    "不,不,謝謝你,"克利馬搖搖頭,"但是,我們還是得先走一步了,我實在很疲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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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最後怎樣找到勇氣這樣做的?
    當她在飯館裡一見到雅庫布時,他就顯得有點異樣。他說話簡短但仍令人愉快,心煩意亂但仍注意傾聽,他心不在焉,但還是隨她所欲。正是他的心神不定(她把這歸於他的即將啟程),讓她感到愉快:她對著他茫然的臉說話,就像在對著一個聽不見她聲音的真空說話。因而,她能夠這樣說出以前她從沒對他說過的話。
    現在,當她要他吻一下時,她覺得她打擾了他,嚇住了他。但是,這並沒有阻止她。相反,這甚至很愉快:她終於感到自己像她一直渴望成為的那種大膽、挑逗的女人,一個控制情勢,調動情勢,好奇地瞧著她的搭檔,並使他困窘的女人。
    她繼續堅決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帶著笑容說:"但不是這兒,俯在桌上接吻會是很滑稽的。過來吧。"
    她拉著他的手,引他到沙發上,一邊欣賞著自己言談舉止的機敏、優雅和沉著自信。她懷著一種過去從不知道的激情吻他,這不是那種不能自己的、本能的、肉體的激情,這是精神的、自覺的、受意志支配的激情。她想要拉開雅庫布的父親角色的帷幕,使他震動,同時目睹他的慌亂,使自己愉快。她想要引誘他,想要瞧瞧施展誘惑力的自己。她想要知道他舌頭的滋味,感覺到他那父性的手漸漸敢於探究她的身體。
    她解開他的甲克衫紐扣,堅決地猛然一拉,把它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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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整個音樂會中,他的眼睛一直緊盯著他。後來,他隨著那些熱情地要求簽名的人們擠到台上,但是茹澤娜不在那裡。於是他又跟在一群簇擁著小號手去本地酒館的人後面,隨著他們走進去。他確信茹澤娜正在那裡等待這個樂手,但是他錯了。他再次走到街上去,在酒館門口巡查了很久。
    他忽然感到一陣劇痛:小號手從酒吧裡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緊緊偎著他,他完全相信這就是茹澤娜。但結果卻是另一個人。
    他跟著他們走到裡士滿樓,克利馬和那個不認識的女人消失在裡面。
    他迅速穿過公園去馬克思樓。還沒有關門。他問著門人茹澤娜是不是已經回來了,但他說她還沒有回來。
    他跑回裡士滿樓,擔心在這期間茹澤娜可能已在那裡和克利馬相會了。他沿著公園的路走來走去,注視著大門。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種種想法閃過他的腦子,但是,他決定把精神集中在一件事上:密切注視著,一直守到有個人出現。
    為什麼?這種監視是為了什麼目的?他難道寧願不回家唾覺嗎?
    他決心一定要徹底弄清真相。
    但是,他真的想要知道真相嗎?他真的願意確切無疑地知道茹澤娜在同克利馬睡覺嗎?或者,他不希望發現茹澤娜清白的一些證據嗎?但處在多疑的心情中,他會相信這樣的證據嗎?
    他確實不知道他在等待什麼。他只知道他準備等很長時間,如果必要就等一個通宵,甚至等許多個晚上。一個妒忌的人會覺得時間流逝得飛快。妒忌往往比最吸引人的精神工作都更加完全地佔據內心,沒有一秒鐘是空閒的,妒忌的受害者決不知道厭倦。
    弗朗特繼續巡視著她的這段路程,它只有一百步長,從這裡可以看見裡士滿樓的大門。他打算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一個通宵,當別的所有人都入睡時,他命定要不斷地走下去,一直走到天亮,一直走到下一輪的開始。
    他幹嘛不至少坐下來?面對裡士滿樓有一排長椅。
    他不能一動不動地坐著,妒忌就像很厲害的牙痛,不讓你做任何事,甚至不讓你坐著不動,只能走下去,來來回回,來來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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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循著巴特裡弗和茹澤娜、雅庫布和奧爾加剛才走過的路線:上樓梯到了二樓,然後沿著紅色毛絨地毯走到過道盡頭。巴特裡弗房間的門在對面,右邊是雅庫布的房間。
    斯克雷托醫生給克利馬安排的房間在左邊。他打開門,擰亮燈,感覺到凱米蕾的目光迅速地掃視了一遍房間,他知道這種目光:她在尋找一個女人的痕跡。他非常瞭解她,他知道她正在對他表現出來的愛並不真誠,她是來暗中監視他的,她想裝作是來使他感到驚喜。他知道對她來說,她很清楚他心情不好,並且確信她破壞了他的某個私通活動。
    "親愛的,你真的不介意我來嗎?"她說。
    "我為什麼要介意呢?"
    "我想你在這裡可能會寂寞。"
    "沒有你是有點寂寞,看見你出現在聽眾中我很高興,這使我感到振奮。"
    "你看上去有點累了,或許有什麼事叫你煩惱?"
    "不,沒有什麼在煩擾我,我只是感到疲勞,沒有別的。"
    "你感到煩躁,因為你被一幫男人包圍住,這總是使你消沉。不過,現在你是和一個美麗的女人在一起了,你認為我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嗎?"
    "是的,我當然這樣認為。"克利馬回答。這是今天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誠懇話。凱米蕾非凡的美,這樣的美卻面臨著極大的危險,這使克利馬十分痛苦。然而,這個美麗的化身此刻卻在嘲笑他,開始脫去衣服。他凝視著她裸露的身軀,彷彿他就要對它說永別了。那對Rx房,那對美麗純潔、完美無缺的Rx房,那細細的腰肢,那剛脫去緊身短襯褲的光滑的臀部。他悲哀地注視著她,似乎她是一個回憶,似乎她遠遠地隔著玻璃。她的裸體好像離他太遠,以致他感不到最輕微的興奮。但他還是用眼睛貪婪地盯著她看。他飲著她的裸體,像一個被判死刑的人飲盡他最後一杯酒。他飲著她的裸體,像一個人飲著他失去的過去,他失去的生活。
    她靠近他,"怎麼啦?你不想把你的衣服脫掉?"
    他除了脫衣服別無選擇,他感到非常悲傷。
    "疲勞決不是理由,先生。我打老遠來到這裡,正是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愛。"
    他知道這不是真話,他知道凱米蕾根本不想做愛,她勉強自己做出挑逗的行為,只是因為她看出了他的憂鬱,並把這歸於對另一個女人的愛受到阻撓。他瞭解(上帝,他太瞭解她了!)她的引誘行為,只是為了試探他移往別處的興趣有多強烈,並且用他的冷淡來折磨她自己。
    "我實在是精疲力盡了。"他說。
    她摟住他,然後引他到床上。"你會看見我將怎樣快地使你感到好一點。"她說,開始撫弄他赤裸的身軀。
    他攤開四肢躺在床上,彷彿這是一張手術台。他明白妻子的全部努力都將證明是徒勞的。他蜷縮成一團,凱米蕾濕潤的嘴唇在他全身上下滑動。他知道她想要折磨自己,同時也折磨他,他恨她。他懷著全部強烈的愛恨她:這都是她的過錯,正是由於她的嫉妒,她的監視,她的懷疑,她的突然到來,把所有的事都弄糟了,這使他們的婚姻要遭到一個陌生女人子宮裡的爆炸物的危害。這個爆炸物將於七個月後爆炸,它會把一切都炸成碎片。正是她。是她對愛愚蠢之極的憂慮,毀滅了這一切。
    她把嘴移到他的下部,他感到在她的愛撫下,他的器官在退縮,在逃離她,在變小和發抖。他知道凱米蕾把他對她身體的抵制看作是他迷戀另一個女人的標誌。他知道她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知道她越是痛苦,她那濕潤的嘴唇越是會繼續折磨他的無能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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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對這個姑娘做愛。他希望使她幸福,用溫情圍繞她,但是,這種溫情絲毫不同於肉體的愛,事實上它排斥性慾的要求,因為它渴望純潔,利他,與任何享樂無關。
    但是,他現在該怎麼辦?為了繼續保持他善行義事的純潔,他應當拒絕奧爾加嗎?他明白這會變糟的,他的拒絕會傷害奧爾加,可能給她留下永久的創傷。他意識到他必須把這杯溫情之酒飲到底。
    然後,突然地,她赤裸著站在了他面前。他對自己說,她的臉是高貴而溫柔的。但是,當他一看到這張臉和身體的其餘部分在一起時,這一點鼓勵就沒有什麼意思了。她的身軀看上去像一支長長的細莖,頂上是一朵過分大的、毛茸茸的花球。
    但是,不管她看上去像什麼,雅庫布意識到沒有退路。而且,他感到他的身軀(那個盲從的身軀)再次挺起了它樂於助人的長矛。然而,他覺得這種興奮好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遠遠地,在他的自身外部,彷彿他自身並沒有參與他的興奮,而是默默地在蔑視這一切。他的靈魂遠離了他的身軀,注視著一個陌生人手提包裡的毒藥,只是朦朧地感覺到身軀對其淺薄趣味可悲、盲目和自私的追求。
    他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回憶:在他十歲左右,他第一次知道了孩子是怎麼來到世上的,隨著對女人的身體漸漸有了更詳細具體的瞭解,他就越來越擺脫不了對生殖過程的想像。他常常試圖想像他自己的出生。他想像他那小小的身軀滑過一條狹窄潮濕的隧道,他的鼻子和嘴巴滿是粘液,這些粘液弄污了他,給他留下痕跡。的確,這種女性分泌物深深滲透了雅庫布的一生,對他發揮它的秘密力量,任意召喚他,控制他身體的各種神秘機制。他總是感到對這種羞辱的厭惡。他抗拒它,至少到了他決不把自己心靈交給女人的程度。他維護他的自由和孤獨,他把"粘液的統治"限制在生活中一定的有限時刻。是的,這也許是他之所以這樣喜歡奧爾加的原因:對他來說,她是一個完全超出性別範圍的人,她的身體決不會使他想起他那出生的羞辱方式。
    他極力把這些思想趕走,因為在此同時,沙發上的情勢在迅速地進展。他就要滲透她,但當這種厭惡的想法佔據頭腦時,他不願意這樣做。他提醒自己,這個展露給他的女人,是他曾奉獻出一生中唯一純潔的愛的人,他現在和她做愛的唯一目的,是使她幸福,使她愉快,使她高興和自信。
    然而,他不免有點驚異:他發現自己漂浮在她身上,彷彿已被幸福的浪潮帶走。他感到愉快,他的靈魂謙卑地與他身體的動作認同,彷彿做愛只是對另一個人的仁慈、純潔的感情的一種肉體表達方式。所有的障礙都消失了,沒有什麼好像是不真實的。他們互相緊緊抱住,他們的呼吸混在一起。
    這是很長的、美妙的幾分鐘,然後,奧爾加在他耳邊悄聲說了一句猥褻的話。她悄聲說了一次,接著又說了一次,為自己的大膽感到興奮。
    幸福的浪潮頓時退去了,雅庫布和姑娘發現他們一下子被困在了一處沙漠裡。
    這對雅庫布來說是一個異常的反應。通常,當他做愛時他並不反對放蕩的談話,事實上,這會激發起他的肉慾歡情,在女人對他的身體愉快地感到稱心如意時,安全地使她和自己的靈魂疏遠。但是,這句粗俗的話出自奧爾加的口中,卻完全破壞了他的幻覺,這使他從夢中甦醒,溫情的薄霧消失了,頓時,在他懷裡的姑娘就像他起初看到的那樣顯露出來:一個細瘦顫動的花莖般的身軀,頂上一朵大花球似的腦袋。這個可憐的造物表現得像個妓女一樣地挑逗,不斷地顯出可鄙,以致她那猥褻的話聽起來顯得可笑而可悲。
    但是,雅庫布知道他決不能流露出有什麼不對頭來,他必須繼續玩這個遊戲,他必須繼續飲完這杯溫情的苦酒,因為這個荒謬愚蠢的摟抱是他的一樁善行,是他贖罪的唯一表示(他片刻也沒有忘記那片毒藥),是他唯一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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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特裡弗的豪華寓所像一個灰色牡蠣殼中閃光的大珍珠,嵌在安排給雅庫布和克利馬的樸素簡單的住所之間。那兩個房間已經安靜下來很久了,茹澤娜還在巴特裡弗的懷抱裡樂極呻吟,幸福地喘不過氣來。
    然後,她靜靜地躺在他身旁,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過了一陣,她突然迸出眼淚,她哭了很久,把她的頭埋在他的胸膛裡。
    巴特裡弗把她像一個小姑娘摟在懷裡,她真的感到自己就像一個孩子。儘管以前從未這樣小過(她以前從未試圖在一個人的懷裡失去自我),但也從未這樣大過(她以前從未感到過這樣大的快活)。她的每一聲嗚咽都是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新的極樂之感。
    克利馬此時在何處?弗朗特此時在何處?他們在某個遙遠的霧中,輕若羽毛的身影向地平線飄麼。她擺脫一個人,俘獲另一個人的頑強願望在何處?她的憤怒,她整天把自己裹得像一個繭似的那種忿恨不平的沉默又在何處?
    她的啜泣漸漸平息下來,他繼續撫摸著她的臉。他吩咐她入睡,他自己在鄰室有一張床。茹澤娜睜開眼睛望著他:巴特裡弗赤裸著到洗澡間去(她能聽見沖水的聲音),然後他返回來,打開衣櫥,抽出一床毯子,輕輕地蓋在她身上。
    茹澤娜看著他青筋畢露的小腿。當他彎下身子時,她注意到他的灰色卷髮很稀疏,頭皮已經露了出來。的確,巴特裡弗已經五十多歲了,而且有點發福。但是,茹澤娜並不在乎,相反,他的年齡讓她放心。在一個新的顯赫人物前顯示出她的青春,這使她不再感到陰鬱和茫然,而是充滿了一種活力,一種她的生命旅程剛剛開始的感覺。在他面前,此刻她意識到她的青春在未來很長時間裡都不會消退,沒有必要著急,沒有必要擔心時光的流逝。巴特裡弗重新在她身旁坐下,摟住她,她感到她不僅安全地偎依在他那讓人鎮靜的手臂中,而且偎依在他那令人安慰的年齡中。
    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了,她把自己拋進一個混亂飄浮的夢幻中。後來她醒過來,覺得整個房間都浸浴在一個奇特的藍光裡。她以前從未見過這樣一種奇怪的光。這是什麼?裹著一圈藍光的月亮來到人間了嗎?或者她是在睜著眼睛做夢?
    巴特裡弗仍在朝她微笑,撫摸著她的臉
    終於,她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為了告別的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