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來的路上,除了讓以外車子裡的男人,全都在打盹。博西爾和羅朗先生每隔五分鐘一次,輪流歪倒在鄰座的肩頭上,這位把他們一下子推回去。於是他們停住打鼾,坐直了,接著張開眼睛喃喃說聲:「天氣真好。」接著幾乎同時就又倒到了另外一邊。
    當進了勒-阿佛爾時他們迷糊得那麼厲害,別人費了大勁才搖醒了他們。可是博西爾還是不想到讓的房子裡去喝為他們早備好了的茶。只好由他在他自己家門口下車。
    青年律師也是頭一遭到自己的新居裡去睡覺。想到當天晚上就能讓他的未婚妻看看這間她很快就該住進來的套房,一下子就帶點稚氣的滿心歡喜。
    女傭已經走了,羅朗太太早已說過由她自己燒水並擺桌面,因為她不願意讓傭人們守夜,怕引起火災。
    她想讓大家進來時,一看到這房子多麼漂亮而大吃一驚,因此以前除了她自己,兒子和僕人以外,從不曾讓別人進來過。
    讓請別人先在門廳裡等著,將羅塞米伊太太、自己的哥哥和父親留在黑地裡,他去點燃了蠟燭和燈,然後將兩扇門大開,大叫一聲:「進來」。
    玻璃走廊是用藏在棕櫚、橡膠樹和花後面的彩色光照亮的,猛一看來像劇院的裝修。這真是出人意料的一瞬。羅朗老爹被這景色鎮住了,低低說了聲:「他媽的。」禁不住像在給予什麼人特殊榮譽時那樣,鼓起掌來。
    大家隨即跨進了前面的一間小正廳,正面掛著一方暗金色的帷幕,一副法官席的氣氛。洽談室十分樸實,淡橙紅色,氣派十足。
    讓坐在堆滿了書的辦公桌前面的圓椅裡,用略帶做作的嚴肅聲音說:
    「是的,太太,法律書上有明確規定,並根據我前此向您申明過的肯定意見使我同意向您表示,所處理的這件案子可以在三個月以內得到圓滿結果。」
    他看著羅塞米伊太太。她開始對著羅朗太太微笑,羅朗太太拉著她的手,把她的手捏得緊緊的。
    喜氣洋洋的讓像大學生那樣蹦起來叫道:
    「嗨,這聲音多棒。這大廳用來辯護太合適了。」
    他開始用誇張的語調大聲說:
    「假使我們向你們請求宣告無罪的理由只是基於人道,只基於我們所申述的種種苦難,而訴求於自然善心;那我們就將向你們,你們這些作為父親和男人的憐憫心呼籲;可是我們還有正義,我們將向你們歷陳……」
    皮埃爾瞧著這個原可以是他所有的寓所,被他兄弟的鬧劇式表演激火了,同時決然判定他太愚蠢太缺乏才智。
    羅朗太太打開了右邊的一張門。她說:
    「這是臥室。」
    為了佈置這房子她費盡了一個母親的全部愛思。
    壁衣是用模仿諾曼第老式布的魯昂提花布。一幅路易十五時代的畫——由兩隻鴿子嘴對嘴銜著組成的一個橢圓框裡,畫的是一個牧人——賦予了牆、帷、床、椅子以一種文雅的風格和十分安詳的鄉村氣息。
    「啊!這真可愛!」一跨進這間房就變得比較嚴肅的羅塞米伊太太說。
    「您喜歡它嗎?」讓問道。
    「太喜歡了。」
    「您知道,這叫我太高興了。」
    他們一往情深信任地互相眼對眼看了一瞬。
    然而她有點兒羞怯,在這間將成為她的喜房的房間裡有點兒侷促不安。進來時她曾注意到這張由羅朗太太選定的是張雙人床。很大很可能,她曾預見到並且在盼著她兒子婚期將近。母親的這種關懷使她高興,像是在告訴她,這個家裡,正在期待她的來臨。
    等全都進了大廳,讓猛然打開了左邊的門,於是大家看見了那間由三扇窗采光的圓形餐廳,裝飾著三盞日本式燈。母子倆在這兒充分發揮了他們的全部想像力。房間裡,到處是些竹器、怪形怪狀的瓷人,圓形的瓷瓶、綴著金片的絲綢、綴著水滴似玻璃珠子的透明簾子和釘在牆上用來開這些幕布的扇子,加上一些屏幕、掛刀、面罩、用真羽毛做成的鶴,形形色色用瓷、木、紙、象牙、螺鈿、紫銅做的小玩意兒;這本是一些最需要受過藝術教養、知道分寸手法來安排的東西,卻因為由沒有技藝的手和無知的目光來處理,給人以一種自命不凡、裝腔作勢的印象。然而這是大家最讚賞的。只有皮埃爾用略帶辛辣的諷嘲保留了他的意見。他的弟弟為此感到了刺傷。
    餐桌上水果堆成了寶塔形,糕點則豎得像龐大的建築物。
    大家一點不餓,不想吃,只吸那些果子的汁水,細口細口地嚙那些糕點。又過了一個來小時,羅塞米伊太太請求退席。
    說好了由羅朗老爹送她出門,並且當即陪她一起去。因為沒有留女傭,羅朗太太準備用一個母親的眼光,來檢查一次這幢房屋,免得兒子缺什麼東西。羅朗先生問道:
    「要回來接你嗎?」
    她猶豫了一下,而後回答說:
    「不,我的胖子,你睡罷,皮埃爾送我走。」
    等他們走後,她吹熄了蠟燭,將糕點、糖和飲料收進了櫃子,將鑰匙交給了讓;然後走到臥室裡,鋪好床,審查一下長頸瓶裡是不是裝滿了清水,窗戶有沒有關好。
    皮埃爾和讓仍在小客廳裡,後一位還在為對他的趣味氣質的評價生氣,前一位則越來越對看到他弟弟佔了這房子而惱火。
    兩個人都坐著抽煙,沒有說話。突然皮埃爾站起來說;
    「見鬼!這個寡婦今晚一副筋疲力竭的神氣,對她這種人這些旅遊結果好不了。」
    讓打心裡突然冒起了一股忠厚人受欺凌的三丈怒火。
    他缺少機靈勁兒,但他的感情太劇烈了,於是結結巴巴地說:
    「從現在起,我禁止你在談到羅塞米伊太太的時候,稱她做『寡婦』。」
    皮埃爾轉身對著他,傲岸地說;
    「我想你是在命令我。你不會是突然瘋了吧?」
    讓應聲站起來說:
    「我沒有變瘋,可是我受夠了你對我的態度。」
    皮埃爾冷笑說:
    「對你的?是不是你把自己看成羅塞米伊太太的一部份?」
    「你該知道羅塞米伊太太將成為我的妻子。」
    另一位笑得更厲害了:
    「哈,哈,真妙。我現在明白為什麼我不該再叫她『寡婦』了。可是你用一種可笑的方式向我宣佈你的婚事。」
    「我禁止你再嘲笑……你聽著……我禁止你這麼嘲笑!」
    讓臉發白地走過去,聲音發顫,為他所愛而且被他選中了的女人遭到的連續嘲諷激憤不堪。
    可是皮埃爾也一下子火了。在他心裡聚積下來、無法對付的憤怒、壓抑住的積恨、若干時期以來強制住的對抗情緒和無聲的絕望,都同時冒到了頭上,像一股血流上湧,將他弄得暈頭轉向:
    「你敢?……你敢?……我命令你閉嘴,你聽著,我命令你!」
    被這兇猛姿態震住了的讓,靜了幾秒鐘,在怒火中燒的激盪心靈裡找能夠一直刺傷他哥哥的詞和字。
    他努力克制自己,力圖能擊中要害,他放慢了語調使它變得更尖刻,說:
    「好久以來我就知道你在妒忌我,從你開始說『哪個寡婦』的那天起,因為你知道它使我不高興。」
    皮埃爾發出了一陣他常用的尖銳刺耳、使人討厭的笑聲:
    「哈!哈!我的老天爺!妒忌你!……我?……我?……我?……為著什麼?……為著什麼?……老天爺!……是你的外貌還是你的頭腦?……」
    可是讓清晰地感到他擊中了這人內心的創傷。
    「是的,你妒忌我,而且從童年時起就開始;而當你看到這個女人選中了我卻不要你的時候你就更惱怒了。」
    皮埃爾被這種想像激怒到極點,口齒不清地說;
    「我……我……妒忌你?為了這個笨蛋,這個傻娘們,這隻大肥鵝?……」
    看到被他擊中了要害,讓接著說:
    「還記得在『珍珠號』裡你想劃得比我更有勁的那天?還有你在她面前想抬高自己的那些話?可是你被妒忌弄垮了!等到這筆財產落到了我的份兒上時,你氣瘋了,於是你恨我,你以各種方式表現出來,你使得人人受罪,沒有哪一刻你不在發洩叫你吐不過氣來的惱怒。」
    皮埃爾氣憤得握緊了拳頭,止不住想撲到他弟弟身上去,扼住他的脖子。
    「嗨!馬上閉你這張嘴,別提這份財產!」
    讓叫道:
    「可是妒忌打你全身望外冒。它發作的時候,你對我的父親、母親以及我一句話一個字也不說。你裝成藐視我,因為你妒忌我!你到處給人找岔,因為你妒忌,現在我富了,你忍不住了,變得惡毒了,你折磨我們的母親,好像這是她的錯!……」
    皮埃爾一直退到了壁爐旁邊,半張著嘴,瞪大了眼,苦忍著一股能叫人犯法的瘋狂怒火。
    他喘著氣,用更低的聲音反覆說:
    「閉嘴!快閉嘴!」
    「不!好久我就想對你說清我整個兒的想法;你現在給了我機會,這算活該。我愛一個女人!你知道,而你當著我的面嘲笑她,你把我逼到了頭。這算你活該。我真想砸碎你的毒牙,我!我要強制你尊重我。」
    「尊重你,你?」
    「是的,我!」
    「尊重你……你……這個為你的貪婪把我們全玷污了的人!」
    「你說?再說一遍……再說?……」
    「我說的是被認為這個人的兒子時,就不該去接受另一個人的財產。」
    讓站著不動,沒有聽懂,在他預感到的暗示前面呆住了:
    「什麼?你說……重新說說?」
    「我說人們全在嘰嘰咕咕,全在傳播說你是給你留下遺產的人的兒子。聽著,一個光明男子漢不會接受損害他母親名譽的錢!」
    「皮埃爾……皮埃爾……皮埃爾……你想過你說的話嗎?……你……是你……你……在張揚這種侮辱的是你嗎?」
    「是的……我……是我。敢情你一點沒有看出這個月以來我為此痛苦得要命,為此我夜夜失眠;白天像頭野獸似地躲藏起來,以致我都不曉得我說的是什麼,幹的是什麼,我痛苦到了弄不清我會變成什麼樣子,痛苦羞辱到了頭腦不清,因為我開始時是猜到了而現在是明白了。」
    「皮埃爾……你別說了……媽媽就在旁邊房間裡!想想要是她聽見了我們……她聽見了我們……」
    可是他得把心掏出來!於是他全都說了,他的懷疑,他的推理,他的鬥爭、他的肯定,還有像片重又失蹤的故事。
    他用簡短、斷續、幾乎不連貫的,一些神思恍惚的語言說。
    他像是忘記了讓和在鄰室的母親。他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因為他得說出來,因為他曾太痛苦、太壓抑,得重新愈合他的傷口。這痛苦像一個瘤子一樣變大了,這腫瘤剛才破裂了,玷污了所有的人。於是他開始像他常做的那樣走來走去,眼朝著前面手舞足蹈,處在絕望的狂亂裡,一邊在嗓子裡抽抽噎噎回憶對他自己的憎恨。他像是在訴說、坦白他的苦難和他親人的苦難,像是向著看不見的聾啞的大氣發洩他的痛苦,任他的語言流走。
    昏亂了的讓,幾乎被他哥哥盲目的激動一下子征服了,他正背靠著後面的門,他猜想他們的母親在聽他們的話。
    她不可能已經走了,因為先得穿過客廳。她根本沒有回來過;這是因為她不敢。
    皮埃爾忽然頓腳叫道:
    「真是,我說了這些,真是個豬玀!」
    於是他光著頭從樓梯間裡逃似地走了。
    馬路上大門——彭彭的聲音將讓從深沉麻痺裡驚醒。又過了漫長得像幾小時的剎那,他的心靈處在麻木得和白癡一樣的空白狀態裡。他感到雖然他應該立刻想好、行動起來,可是他仍呆著,甚至不願理解、明白、回憶,因為他害怕、軟弱、懦怯。他是屬於那種慢性子的種族,總是把事情推到昨天,而且當他該當立馬作出決定時,他仍舊出於本性設法拖點時間。
    可是在皮埃爾的大喊大罵以後,現在包圍著他的是深沉的靜寂;這些牆、傢俱的闃然無聲還有那六支蠟燭和那兩盞燈的熾熱的光都使他害怕,甚至想立刻逃走。
    於是他振作思路,鼓起勇氣,試著思考起來。
    他一輩子也沒有碰過難題。他屬於隨大流的人。為了免得受處分,他對班上功課十分小心,因為他的日子過得太太平平,他按正規結束了他的法律課程。世界上的萬事對他都是自然而然的,沒有旁騖來激發他的關注。他天性循規蹈矩、謹慎平和,心地裡沒有一點兒城府;於是面對著這場災難,束手無策,就像個從來不會游泳的人掉進了水裡。
    他先想試試懷疑,是不是他的哥哥出於妒恨說了謊話?
    然而假使不是失望得走投無路,他又怎能夠慘到對自己的母親說出這種話來?加之在讓的耳朵裡、視覺裡,乃至肌膚深處仍然記得皮埃爾的語調和姿勢裡的某些話、某些痛苦的呼叫;它們悲痛得叫人抗禦不了,無法置疑,只有肯定。
    他真是給壓垮了,那怕是動一動也不行,一點毅力也沒有。他傷心得無法承受;他還感到了他的母親就在門後面,什麼都聽見了,而且在等著。
    她在幹什麼呢?沒有一點動作,沒有一點兒輕微的震動聲音,一點兒聲息、一聲哀歎來表明在這層板壁後面有一個人在。她逃走了嗎?可是從哪兒呢?要是她逃走了,那她就得跳了對著馬路的窗口。
    他驚得一下子跳起來,猛迅得不容考慮,不等開門就闖進了他的臥室。
    這房間像是空蕩蕩的。只有放在五屜櫃上的一支蠟燭在照著。
    讓撲到窗口,窗戶是關著的,連防風板也關著。他轉過身用焦急的眼光搜索黑黝黝的四角,於是他看到床上的帳子拉過了。他跑過去,揭開來。他的母親正仆臥在他的床上,臉埋在枕頭裡,用雙手將枕頭摀住了腦袋不敢再聽。
    他開始以為她悶死了。後來他抓住了她的肩頭將她翻轉過來,她沒有放開摀住她的臉的枕頭,她還咬住了它免得哭出來。
    可是接觸到了她發僵了的身體和肌肉僵直的胳膊,使他感受到了她正遭受著難言的痛苦的打擊。她用牙、用手將灌滿了羽毛的枕頭布套捂在嘴巴上、眼睛上、耳朵上,為的一點不讓他看到她、不對他說話,使他只能從看到的精神震盪情況去猜度她究竟痛苦到了何種程度。於是他的心,他單純的心,因為憐憫而五臟欲裂。他不是一個法官,他甚至不是一個仁慈寬大的法官,他是一個十分軟弱的人,一個充滿深情的兒子。他一點也沒有想起另外那個兒子對他說的話,他也不推想更毫不申辯他只是用雙手撫摸母親不動的身體。拿不掉她臉上的枕頭,他就一邊哭著吻她的袍裙一邊說:
    「媽媽,媽媽,我親愛的媽媽,看看我!」
    假使不是一陣像繃緊了的弦似的振動傳過,一陣幾乎感覺不到的戰慄傳遍了她的全身,她就像是死了似的。他反反覆覆地說:
    「媽媽,媽媽,聽聽我。這不是真的。我很清楚這不是真的。」
    她一陣痙攣,屏住了呼吸,接著突然在枕頭裡抽泣起來。於是她的神經鬆弛了,僵硬的肌肉變軟了,她的略略張開的手指放鬆了枕頭。她幫她揭開了臉孔。
    她的臉色十分蒼白,成了刷白色的,看得見在她閉著的眼睛裡流著眼淚。他,摟住了她的脖子,吻她的雙眼,慢慢的一個個深吻沾滿了她的眼淚,他一邊不斷地說:
    「媽媽,我親愛的媽媽,我很清楚這不是真的。別哭了,我知道!這不是真的!」
    她爬了起來,坐著,看著他,用一種在某些情況下,足以豁出命去的勇氣對他說:
    「不,這是真的,孩子。」
    他們倆一句話也沒有,面對面坐著。有好一陣子,她仍然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伸長了脖子,把頭晃來晃去呼吸,後來她重新克制住了自己,接著說下去:
    「這是真的,我的孩子。為什麼要說謊呢?這是真的。要是我說謊你就不會相信我。」
    她那副呆女人的神氣把他嚇住了,他傍著床邊跪到地上,呶呶說:
    「別說了,媽媽,別說了。」
    她站了起來,用令人吃驚的毅力和決心說:
    「我另外沒有什麼話可以對你說的了,我的孩子,永別了。」
    於是她朝門口走過去。
    他攔腰把她抱住,叫道:
    「你幹什麼,媽媽,你去哪兒?」
    「我不知道……我哪能知道……我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因為我成了無依無靠的了。」
    她掙扎著要走。他攔住她,找不到話可說,只是重重複復對她說一個字:
    「媽媽……媽媽……媽……」
    在使勁掙脫摟抱的時候,她又說:
    「別啦,別啦,現在我不再是你的母親了。我對你什麼也不是,對任何人也都不是,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你從此不再有父親、母親,我可憐的孩子……再見了。」
    他猛然明白了,如果他讓她走了,他就會再也看不到她。於是抱起了她,將她放到一張椅子裡,強制她坐下,而後跪下來,用雙臂做成一道鎖鏈,說:
    「你決不能從這兒走,媽媽;我,我愛你,我守著你。我永遠守著你,你是屬於我的。」
    她聲音委頓不堪地說:
    「不,我可憐的孩子,這不可能了。今天晚上你在哭泣,但明天你就會把我趕出門去。你也不會再原諒我。」
    他充滿了真誠,充滿了愛的衝動,回答說:「什麼!我?我?你太不瞭解我了。」以致她感動得叫了一聲。雙手連著頭髮捧住了他的頭,猛力把他拉過來,瘋狂地滿臉親他。
    後來她將臉貼著兒子的臉不動,隔著鬍子感到他皮膚上的溫暖;接著在他耳邊,用很低的聲音說:
    「不。我的小讓子。明天你就會不原諒我了。你這會兒相信會原諒,也是在騙自己。你今晚上原諒了我,這原諒挽救了我的生命,可是不能讓你再見到我。」
    他一邊摟緊她,一邊說:
    「媽媽,別這樣說。」
    「得說,我的小寶貝,我該當離開,我不知道去哪兒,也不知道怎麼看待自己,也不知道我將來會怎麼說,但該當這麼做。我不敢再看你,再擁抱你了,你明白嗎?」
    這時輪到他,在她的耳邊用悄悄的聲音說:
    「我寶貝的媽媽,你留下吧,因為我要你留下,因為我需要你。你馬上給我發誓你會聽我的話。」
    「不行,我的孩子。」
    「啊!媽媽,就得這樣,你明白。就得這樣。」
    「不行,我的孩子,這不可能。這會把我們兩個人都打入了地獄。我知道這味道,我,這一個月來挨的屈辱味道。你現在同情,可是等這陣一過,當你用皮埃爾看我的眼光來看我時,當你想起了我對你說過的事時!……唉!……我的小讓子,想想吧……想想我是你的母親!……」
    「我不願意讓你離開我,媽媽。我只有你。」
    「可是想想,我的兒子,我們再也沒法在相對看著的時候兩人都不臉紅,沒法不使我感到羞愧得要死,也沒法能讓我敢正眼看你。」
    「這不會的,媽媽。」
    「會的,會的,會的,這是真的!唉!真的,我體會到過你可憐的哥哥內心的鬥爭,所有的鬥爭從開始的第一天算起。現在,當我猜到房子裡有他的腳步聲時,我的心會要從胸膛裡跳出來,當我聽到他的聲音時,我感到我都要昏厥了。我那時還有你,你!現在,我連你也沒有了。唉,我的小讓子,你相信我能和你們兩個人一塊兒生活嗎?」
    「行的,媽媽。只要你不再惦著這些,我將一樣愛你。」
    「唉!唉!難道這能行嗎?」
    「是的,這是可以的。」
    「在你和你哥哥之間,我怎能不想起這些呢?難道你們將來會不再想起這些嗎?」
    「我,我向你發誓。」
    「可是你會成天惦著它的。」
    「不,我向你保證。還有,聽著,要是你走了,我說話算數,那我就自殺。」
    她為這幼稚的威脅感動得心都亂了,緊緊抱住讓,熱情激盈地撫慰他。他接著說:
    「我愛你有過於你相信的,真的,多得多,多得多。瞧,理智一點。只要努力再留下八天。你能允諾我八天嗎?你不能拒絕我這要求吧?」
    她將雙手放到了讓的雙臂上,順著他的胳膊抓住了他說:
    「我的孩子……努力平靜下來,不要再讓我們傷心了。讓我先對你說明白。要是我從你的嘴裡聽到一次這一個月來我從你哥哥嘴裡聽到過的話,要是有一次從你眼神裡看出從他那兒看到過的眼神,只要我有一次從你的一個字或者一句話裡,猜出你和他一樣對我感到可鄙……一小時以後,你聽著,一小時以後……我就將永遠離開了。」
    「媽媽,我向你保證……」
    「聽我說……一個月以來,我受盡了一個人能承受的痛苦。從我明白你的哥哥,自從我的另外一個兒子懷疑我以來,而且一分鐘又一分鐘他猜到了真像以後,我過的每時每刻都是無法向你說清楚的遭罪人的日子。」
    她的聲調這樣傷心,以致她的痛苦感染得讓的眼睛也充滿了淚水。
    他想擁抱她,可是她把他推開了。
    「別管我……聽著……我還有許許多多、許許多多事情得向你說清才能讓你明白……可是你明白不了,……那是……要是我得留下……就得……不,我辦不到……」
    「說,媽媽,說。」
    「唉!也好。至少那樣我就沒有瞞你……你要我和你一起呆著,是嗎?想要這樣,想讓我們能天天看見,天天說說話,每天在這房子裡相互看見,(因為我再也不敢開門,怕會看到你的哥哥站在門後面)。要辦到這點,不只要你能原諒我——只要說聲原諒,沒有什麼難——可是要你不為我做過的事責難我……可是想要在人們給你說:你不是羅朗的兒子時不為之臉紅不對我埋怨,你得感到自己足夠堅強,足夠不同於一般的人。……我,我受夠了……我太痛苦了,再也受不了,不,我再也受不了了!這不是從昨天開始的,是的,時日已久……可是你對這永遠不會理解,你!為了我們仍然有可能共同生活,相互擁抱,我可憐的讓,告訴你,雖然我曾經是你生父的情婦,但我也曾是他的妻子,他真實的妻子,對此在我心田深處並不感到可恥,我對這毫不後悔,我在他死了之後仍然深深地愛著他,我永遠愛他,而且我只愛他,他是我的全部生命、我的歡樂、我的希望、我的全部安慰,所有,一切的一切。我的一切,長期以來就是如此!聽著,我的小兒子,當著在聆聽我訴說的上帝的面,我說,假使我沒有遇到他,我的生活中就不會有任何的幸福。就什麼也沒有,沒有一點愛情,沒有一刻甜蜜,沒有過任何使我們會懊恨老之將至的時候。什麼也沒有!我的一切都是他的賜與!在世界上我原只有他。後來,又有了你們倆,你的哥哥和你。沒有你們,就是一場空虛,黑暗、空虛得如茫茫黑夜。那樣我會什麼也不曾愛過,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曾企望過,我甚至不會哭泣,因為我哭過,我可憐的讓。唉,是的,自從我們家搬到這兒以後。我哭過,我曾將我整個兒地獻給了他,我的肉體和靈魂,永遠地、幸福地,而且十多年以來,在將我和他天造地設製造出來的上帝面前,我是他的妻子,他也是我的丈夫。後來,我理解到他不像以前那樣愛我了。他一直是善良和體貼的,但是對他說來我已經不再是往日的我了。這就結束了!唉!我哭得多厲害!……生活是多麼可悲而又多麼愚弄人!……除開折磨人之外,什麼也沒有……後來我們搬到了這裡;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再也沒有來過,……他總在信里許諾!……我永遠等他!……可是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他現在死了!……他仍然愛著我們,因為他還想著你。我,我將愛他直到我最後一口氣,我永不會背棄他,我愛你,因為你是他的兒子。我不能因為他而在你面前感到羞愧!你明白嗎?我不能這樣!假使你要我留下,你得承認你是他的兒子,我們得有時談談他,而且你也得有些愛他,當我們相互看著的時候有時要想到他。要是你不願意,要是你辦不到,那就永別了,我的孩子,我們就無法呆在一起,我馬上就走!我聽任你的決定。」
    讓柔聲回答說:
    「你留下來,媽媽。」
    她把他抱在懷裡,開始哭起來,而後臉腮貼著臉腮,接著說:
    「好的,可是皮埃爾呢?我們會和他變成什麼樣子呢?」
    讓喃喃說:
    「我們會想出個辦法來的。我們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一想起大兒子她心痛得一身都綣起來了。
    「不!我再也受不了了,不能,不能。」
    她撲到了讓的胸前,心煩意亂,嚷道:
    「讓我躲開他,你,我的小兒子,救救我,幹點什麼,我不知道……想出個法子……救救我。」
    「好的,媽媽,我會想的。」
    「立刻……該當立刻……別離開我!我怕他……太怕了!」
    「好的,我會找到辦法的。我答應你。」
    「唉!要快,快!你體會不到當我看到他的時候心裡受的罪。」
    接著,她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悄悄說:
    「留我在這兒,在你家裡。」
    他經過遲疑思考,於是根據明顯的常識,體會到這個辦法中存在的危險。
    可是他得花好多時間來分析,討論,用精確的論點來和她的惶恐、害怕作鬥爭。
    「就這一晚上,」她說,「就這一晚上。你明天早上給羅朗先生說是我覺得自己病了。」
    「這是行不通的,皮埃爾已經回去了。來吧,鼓起勇氣來。明天,我來整個兒安排,我答應你。我九點鐘就回家。來吧,戴上你的帽子。我送你回去。」
    「我聽你的,」她說,一副孩子般的完全信任的神氣,又是害怕,又是感激。
    她想自己站起來;但是打擊太大了;她自己還站不穩。
    於是讓給她喝了些糖水,嗅了點兒阿莫尼亞,再用醋去擦她的面頰。她聽任他弄來弄去,精疲力竭,什麼也不去想,像是剛經分娩之苦的虛脫。
    終於她挽住了他的胳膊能走了,當他們經過鎮公所大樓時,大鐘已經報三點了。
    在他們住房的前面,他擁抱了她,並對她說:「再見,媽媽,鼓起勇氣來。」
    她躡著腳步,上了靜悄悄的樓梯,進了房間趕快脫去衣服,重帶著舊日幽會後的心情,溜到了正在打呼嚕的羅朗老爹身旁。
    在這幢房子裡,只有皮埃爾沒有睡著,並且聽到了她回來——

《兩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