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昂台爾馬在巴黎的勾留拉長了。沃白裡先生正做著試探的工作。他找著了四股新的溫泉,對於新公司能夠供給兩倍以上的必要水量。整個地方完全被這些搜尋,這些發現,種種傳播著的大新聞,種種有關未來繁榮的遠景弄得瘋狂起來,動盪而且興奮,不談旁的事也不想旁的事了。侯爺父子倆整日親自繞著那些鑽探花岡岩層的工人,並且懷著日見增加的興趣細聽礦師對於倭韋爾尼的地質所作的說明和指點。於是波爾和基督英在一種絕對安寧的情況之中,自由自在地和不受驚擾地互相愛著,誰也不留心他倆,誰也不猜想一點什麼,甚至於誰沒有想去窺探他倆。因為大家的全部注意,全部好奇心和全部熱情完全被新的溫泉站吸收過去了。
    基督英做的事,正像一個初次受到陶醉的青年。第一杯酒,第一次接吻,曾經燙著了她,使她感到了茫然自若。她很快地又喝過了第二杯,並且覺得那優美得多,於是她現在用暢飲的方式來陶醉自己了。
    自從波爾走進了她臥房的那天夜晚以來,她簡直不知道世界上發生過的事了。時間、事物、人類,在她心裡都是不存在的;而存在的僅僅只有一個人。無論在天上也無論在地下,只有一個人,一個僅存的人,那個被她愛的人。她眼睛裡只看見他,她腦子裡只思念他,她的希望只聯繫在他的身上。她生活著,往來走動著,吃著飲食,穿著衣裳,彷彿聽見有人說話並且回答,然而卻不瞭解也不知道自己做著什麼。沒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擾著她,因為沒有一件不幸能夠打擊她了!她變成對於什麼都失去感覺的了。她的肉體只有愛情能夠動搖它,沒有任何物質上的痛苦可以變更它的感觸。她的性靈已經由於幸福而變成了麻痺的,沒有任何精神上的痛苦會變更它的感觸。
    他呢,用盡了熱情裡的激昂態度愛著她,使得青年婦人的溫柔愛情因為受到了過分興奮以至於帶著癡愚的意味。時常在日暮的時候,遇著他知道侯爺父子倆都在溫泉跟前,他就向她說:「我們去看我們的天堂罷。」所謂他們的天堂,就是山隘頂上的坡兒裡的那一叢松樹。他倆由一條使得基督英喘氣的很陡的小路,穿過一座小樹林子再爬到那地方。由於他倆所有的時間不多,他倆都快快地走;後來,為了教她少疲乏一點,他就挽著她的腰。她伸著一隻手搭住他的肩頭讓自已被他托起,並且有時候甚至於雙手挽著他的脖子,用嘴去湊合他的嘴唇。他倆爬得愈高,空氣愈覺清新;等得達到了那一叢松村裡,樹脂的香氣如同一陣海風似地使他倆感到了十分清涼。
    他倆在樹陰底下坐下了,她坐的是一個長了草的小土堆,他坐得比較矮點,正在她的腳邊。微風在枝葉的空隙裡搖出那種柔和的松濤,略略像是一陣幽怨的歌唱;後來理瑪臬那一片廣大平原,掩在霧氣中間而且遠得難於看得出的,陡然教他倆完全覺得那是一片汪洋的大海。對呀,海正在那兒,正遠遠地展開在他倆的前面!他倆不能懷疑這件事情,因為他倆正迎面接受海的呼吸!
    他對於她有過好些兒童式的諂媚:
    「把您的手指頭兒全交給我,等我吃罷,那都是我的好糖果,屬於我個人的。」
    他握著了那些手指頭兒,把它們一個跟著一個放在自己的嘴裡,並且用著饞嘴者的顫抖態度仔細欣賞其中的滋味:
    「哈!真是好味道!尤其是那隻小的。我以前從沒有吃過比那隻小的更好吃的東西。」
    隨後他跪下了,兩隻胳膊肘撐在基督英的膝頭上,接著他低聲慢慢地說:
    「紫籐,請您望著我,可成?」
    他叫她做紫籐,是因為她每每如同一枝紫籐扭在一株樹上一樣,扭在他身上去吻他。
    「請您望著我罷。我就要鑽到您的心靈裡。」
    於是他倆用那種固定的注視互相注視著,態度固執得像是他倆的生命真地彼此混而為一了!
    「真的相愛只能在這樣互相佔有的時候才是實在的,」他說,「其餘一切有關戀愛的事情都是好些頑童式的遊戲。」
    他倆面對面地連呼吸都混在一處了,各自在對方的瞳人的透明中間如醉如夢地互相尋覓。
    他低聲慢慢地說:
    「我看見您,紫籐。我看見您那顆受人崇拜的心!」
    她回答:
    「我也一樣,波爾,我看見您的心!」
    在事實上,他倆互相注視到對方的心靈的和心的深處,因為他倆在心靈裡和心裡只有一種相互而起的戀愛上的怒發的激進態度。
    他說:
    「紫籐,您的眼睛像是一片晴天!那是蔚藍的,包含著多多少少向我反射的光芒,包含著多多少少的光彩!我彷彿看見那裡邊有燕子飛過!那都是您的種種念頭,可對?」
    後來,到了他倆這樣長久長久地互相注視過了,他倆就彼此更靠近了一些,並且從從容容一下一下互相吻著,一面在間歇之中重新互相注視。有時候,他抱著她托起來沿著那條流向昂華爾山隘而尚未下注的溪水的岸邊跑著。那是一條窄小的山谷,其間有牧場也有樹林子相間地排著。波爾踏在草上跑起來,不時伸起那雙強健的手舉起了青年婦人高聲嚷著:
    「紫籐,我們飛罷。」飛,成了需要了,愛情,他倆的激昂的愛情,把這種需要,把這種使人疲倦的,不休止的,痛苦的需要壓著他倆。而且他倆四周的一切,輕鬆的空氣和廣闊的空-視界,正激動他倆這種性靈上的慾望,因為波爾說那種空氣是為了鳥雀的,而那種視界使得他倆真想彼此挽著手同時飛起來。直到夜色罩在無邊的平原上面的時候彼此同時在平原上銷聲匿跡。他倆可以穿過暮色蒼茫的天空那樣走掉了,永遠不再回來。他倆往哪兒去?他倆真一點也不知道,不過究竟是多麼好的夢!
    等到他因為這樣抱著跑起來而氣喘的時候,就把她放在一座石巖上面坐下來,自己再跪在她的面前。他吻著她的踝骨,低聲慢慢地說了許多兒童意味的和溫柔意味的言語對她表示自己的傾倒。
    倘若他倆彼此在都市裡相愛,那麼他倆的狂熱無疑地是兩樣的,無疑地會來得比較謹慎些和比較肉感些,而不像現在這般架空和這般富於小說意味。但是這地方是碧綠的原野,他倆已經和社會脫離,原野的視界放寬了性靈的激動,卻沒有一點什麼去分散或者減輕他倆的醒過來的戀愛本能,所以他倆突然同時投身於一種由於恍惚和顛狂造成的出神入化的詩意柔情裡了。他倆四周的景物,涼爽的風,茂密的樹,田園的清香,日日夜夜對著他倆奏出戀愛的音樂;這音樂把波爾和基督英煽動得精神錯亂起來,正像手鼓和尖笛的聲音使那種固執地旋轉著的波斯祭司發狂一樣。
    某一天傍晚,他倆正回來預備吃晚飯,侯爺突然向他們說:
    「昂台爾馬四天之後就回來,所有的手續都辦好了。我們這些人等他轉來之後的第二天就回巴黎。到現在,我們在這兒住得很久了;溫泉站上的勾留是不應當拉得太長的。」
    波爾和基督英都吃驚了,像是有人對他倆報告了世界的末日一樣;後來在飯桌上他倆都沒有說話,因為他倆都懷著多麼詫異的感覺去推想那些不得不發生的事情。幾天之後,他倆就要彼此分離並且再也不會自由自在地會面了。這件事在他倆看來,彷彿是那樣不可能和那樣古怪,使得他倆竟無從瞭解。
    在這一周之末,昂台爾馬果然回來了。事前,他曾經打過電報來,教人預備二輛大篷車去接第一列到站的火車。基督英那一夜簡直沒有睡得著,教她受窘的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和新起的情緒波動,是一種由於她丈夫而起的害怕,是一種摻雜著憤怒和說不明白的輕蔑以及向丈夫挑戰的慾望的害怕,所以天一明她就起來等候他了。他是坐著頭一輛大篷車到的,同車的有三個穿著得像樣的先生們,不過他們的姿態都是謙卑的。第二輛裝著另外的四個,地位像是比第一輛車裡的那三個更低一些。侯爺父子倆都詫異起來。共忒朗問:
    「那些人是幹什麼的?」
    「我的股東們。我們今天就要來成立公司和立即選舉公司的管理委員會。」
    他吻過他的妻子,不僅沒有和她說話,而且像是不望她,他實在過於別有所注了,他轉過來向著那七位先生,那些恭敬緘默站在他背後的七位先生:
    「您各位去吃點東西罷,」他說,「然後再去散步。我們到正午再在這兒會面。」
    他們如同服從命令的士兵們一樣靜悄悄地走了,後來也配成兩行踏上了台階,他們都在旅社裡走散了。
    共忒朗是瞧著他們走的,這時候用很正經的態度問:
    「您在哪兒找著了您這些跑龍套的?」
    銀行家微笑著:
    「這都是很像樣的人,都是交易所的人,都是資本家。」
    沉默了一下之後.他用一種更明顯的微笑說:
    「他們都是替我於買賣的。」
    幾天以前,他把預備好了的規章條文寄給當地的會計師,現在他到他的事務所裡再去校閱一遍。
    他在那兒找著了拉多恩醫生,事前他和他交換過好幾封信,於是他們在事務所的一隻角落裡低聲談了好半天,同時那些職員的筆尖正像小甲蟲似地——在紙上響著約會訂在午後二時,公司就決定在那時候成立。會計師的小辦公室,如同為了一個演奏會似地佈置好了。股東們的兩行座位正對著桌子,會計師亞闌老師1和他的主任職員的座位卻在桌子的另一邊。由於這件買賣的重要性,亞蘭老師穿的是燕尾大禮服。那是一個很矮的人,一個雪白的肉球,說話不甚清朗。
    1法國人對於教師、律師或會計師等等身份的人,每每稱之為「Maitre」以示尊敬,現在譯做「老師」。
    正當報著兩點的時候,昂台爾馬陪著侯爺父子倆和布來第尼都進來了,跟在後面的還有那七個被共忒朗叫做跑龍套的先生們。昂台爾馬儼然是個將軍的神氣。阿立沃老漢也立即帶著巨人一同到了。他倆都像是不放心的,懷疑的,正同好些鄉下人臨著簽字之前的情形一般。拉多恩醫生是最後到的。原來他已經和昂台爾馬恢復了友好的關係,他首先巧妙婉轉地說了好些道歉的話,以後更表示了一種完全的服從,和絕不含糊又絕無限制地努力服務。
    這樣一來,銀行家覺得自己掌握得住他,就把新浴室的醫務視察那一個被人羨慕的位置給他。
    所有的人到齊了。小辦公室裡是很肅靜的。
    會計師發言了:「先生們都請坐……」他說了好幾句話,但是由於好些椅子正在移動,誰也沒有聽明白。
    昂台爾馬挪動了一把椅子把它擱在他的隊伍的對面,目的就是能夠監視他的群眾,坐定之後他發言了:
    「先生們,我不必向各位說明今天聚會的動機。現在,我們立刻先來成立那個已承各位欣然入股的新公司罷。不過我卻應當把幾件曾經給我們造成過一點點麻煩的詳細情形通知各位。在什麼都沒有著手以前,我們先得去運動政府,使他們保證日後肯把種種有關設立一個公用事業公司的必要的執照發給我們。這種保證,我現在得著了。那些有關這一點的未了事項,我負責去辦好它。因為我得到了國務總理的允許。但是另外一點曾經阻擋過我。我們立刻就要,先生們,我們立刻就要和舊有的昂華爾礦泉公司發動一種鬥爭。在這種鬥爭中間,我們將來一定獲得勝利而且繁榮的成績,請各位儘管放心;不過正同古代的戰鬥者必須有一種作戰的吶喊一樣,我們這些加入現代戰爭的戰鬥者為了我們的溫泉站,也必須有一個名稱,一個響亮動人很合廣告之用的名稱,碰到耳朵裡像是一聲號角。碰到眼睛裡像是一道閃電。然而,先生們,我們都在昂華爾鎮,鎮的名稱已經被舊有的公司用了,我們又不能夠把這個鎮改一個新的名稱,再把鎮的新名稱加在我們的溫泉站上面。所以為了我們只剩下唯一的策略了。那就是用一個新的名稱派給我們的公司單獨使用。
    我的提議如下:
    我們現在有一座小丘,那本是目下在會上出席的阿立沃先生的產業;倘若我們的浴室蓋在小丘的腳邊,那麼我們未來的樂園就要放在同一小丘的頂上。既然它從頭到腳都在我們手裡,所以可以說是組成我們公司的就是那座小丘,那座小山。因為那是一座小山,一座矮矮的小山。那難道不自然嗎,從此稱呼我們的浴場做『阿立沃山浴場』,把原有業主的姓和這個將要變成全世界最為重要之一的溫泉站聯繫在一處?這就是古人所謂『我們把屬於愷撒的東西仍舊還給愷撒』。
    並且請注意,先生們,這個字面也是極好的。將來有人說起阿立沃山正像說起它爾山1一樣。
    1它爾山是法國中部的萬山叢集的核心,正在倭韋爾尼省之內,是有名的風景區。
    「這名稱保留在耳朵裡和眼睛裡,旁人聽得清楚又看得清楚,它永遠留在我們心上:『阿立沃山!——阿立沃山!——阿立沃山浴場……」
    接著,昂台爾馬盡力形容這名稱的聲音,使勁喊出它,快得像一粒槍彈一樣,同時又細聽它的回聲。
    他摹仿對話的語調和姿態繼續說著:
    「您可是到阿立沃山浴場去?」
    「是呀,夫人,人人說它是盡善盡美的,阿立沃山的溫泉』。」
    「最上等喲,在事實上。並且阿立沃山是個令人留戀的地方。」
    他微笑著,裝著談天的神氣,變更語調顯出那說話的是個夫人,又舉手致敬來扮演一個先生的樣子。
    隨後,他才用自己的本來聲音接著說:
    「哪一位有反對意見要表示?」
    股東們齊聲回答:「沒有,無人反對。」
    跑龍套的中間,有三個並且鼓了掌。
    阿立沃老漢是個暴發的農人,這時候他的內心驕傲使他受到了感動、受到了奉承、受到了征服、受到了籠絡,他微笑著,一面雙手拿著自己的帽子巡環地旋著,並且不由自主地用腦袋表示了一個「是」,這個「是」不僅洩漏了他的喜悅,而且也被昂台爾馬裝著不注意的樣子看出來。
    巨人始終是鎮靜的,不過也滿意得和他父親一樣。
    於是昂台爾馬向會計師說:
    「請您費心宣讀公司組織規章的條文,亞闌老師。」
    後來他坐下了。
    會計師向他的職員說:「動手罷,麻黎內。」
    麻黎內是個可憐的肺癆病者,他不斷地輕輕咳嗽,後來他用說教者的語調和雄辯式的意味,開始分條宣讀一個有限公司組織規章的條文,-一這公司名稱的全文是阿立沃山溫泉浴場有限公司,地點在昂華爾,資本兩百萬金法郎。
    阿立沃老漢截斷了麻黎內的宣讀工作。
    「等一下,等一下,」他說。接著從自己的衣袋裡掏出一疊油光發亮的紙頭,那就是規章條文的副本,七八天以來,這副本已經在本州境內所有的會計師和代人經紀商業者的家裡跑了個遍,並且他父子倆也漸漸記得清清楚楚了。
    他又從從容容把眼鏡架在鼻樑上了,抬起了腦袋,對準了光,使自己看得清字跡,然後吩咐道:
    「來罷,麻黎內。」
    巨人移近了他的椅子,跟著他父親來看副本了。
    麻黎內重新起頭了。這時候那老漢遇到了重重疊疊的困難:由於同時要聽又要看,這雙層工作教他岔了路線,由於害怕更換了字句,這教他受到痛苦,由於一心要看昂台爾馬是不是對會計師打什麼暗號,這教他不勝其煩,所以他對於條文中的每一行,必須教麻黎內的宣讀在中途停止十來次等他弄明白意義才讓它通過。
    他重複地說:
    「你說?你在這兒說什麼?我簡直沒有聽見,不要這樣快。」
    隨後他偏過來一點望著他兒子說:
    「可是這樣的,巨人?」
    巨人比較他沉著些,答覆道:
    「這成,父親,隨他去,隨他去,這成!」
    那農人是沒有信心的。他用自己那個彎得像鉤子樣的指頭按著紙上一行行的字,一面在嘴縫裡輕輕讀著;不過他的注意不能夠同時顧到兩邊,所以他聽的時候就不能夠讀,而讀的時候又不能夠聽。後來他喘氣了,如同使勁爬著一座山,他出汗了,如同在大太陽下面掘著葡萄田里的土,並且間或為了擦一擦自己的額頭和喘息一下,他要求休息二三分鐘,如同一個在決鬥之中的人似的。
    昂台爾馬心焦了,輕輕地跺著腳。共忒朗發見桌上有一本《州政府公報》就拿過來翻著;波爾呢,騎在椅子上,低著頭,想起那個坐在他前面的玫瑰色臉兒的大肚子矮個兒明天就要帶走他全心全意愛著的女人基督英,他心裡像是抽掣不住,他認為他的基督英,他的金黃頭髮基督英是屬於他的,整個屬於他的,僅僅屬於他的。後來他暗自想起他是否當晚就可以拐著她逃走。
    那七位先生始終是正正經經的和安安靜靜的。
    在一小時之末,事情完了。大家簽了字。
    會計師執行資本檢查了。出納員亞伯拉罕-賴韋先生在旁人點到他姓名的時候,宣稱他已經收到了基金。隨後,這個剛剛依照法定手續成立的新公司立即在全體股東出席之下召開大會了,目的是組織管理委員會和選舉總經理。
    昂台爾馬當選總經理了,票數是全場票數減少兩張。那兩張異議的票,農人和兒子的那兩張,選的都是阿立沃老漢。布來第尼被人推定為監察專員。
    委員會也組織好了,那是昂台爾馬,洛佛內爾侯爺和他的兒子洛佛內爾伯爵,布來第尼,阿立沃老漢和他的兒子巨人,拉多恩醫生,亞伯拉罕-賴韋,西蒙-戚德臘九位;委員會央請其餘的股東們以及會計師和他的辦事員一體退席,隨即開會來討論種種有待採取的初步決議和商定種種最重要之點。
    昂台爾馬又站起來了。
    「先生們,我們就要討論到熱烈的問題了,那就是發展業務的問題,我們務須極力把握的。
    「正像一般事物一樣,溫泉也是有問題的。為了要病人喝溫泉,必須要有人談到它,始終有多數的人談到它。
    「現代的大問題,先生們,就是廣告;廣告是目下工商業的天神。除了廣告並沒有任何救星。並且廣告的技術是不容易的,複雜的和需要一種很大的機警的。那些第一批使用過這種新方法的人從前都做得很火氣,用喧鬧,用銅鼓和大炮般的聲音吸引社會的注意。譬如茫冉,先生們,那不過是一個先驅者。到今天,喧鬧是使人疑惑的了,耀眼的招貼是使人冷笑的了,在街上被人叫喚的姓名所警覺的好奇心反而沒有警覺的疑忌那麼多。然而卻又應當吸引社會的注意,並且在驚動了它之後還應當使它信服。所以技術就全在乎發現竅門,而唯一能夠成功的竅門卻要以自己想出賣的東西做根據。我們這公司,先生們,是想出賣礦泉的。那麼我們應當從醫生們方面去爭取養病的人。
    「世上最有名的醫生們,也像我們一樣都是世上的人,所以他們也像我們一樣都有弱點。我現在並不想說旁人能夠收買他們。因為我們所需要的著名大師們的聲望,替大師們避免了一般賄賂的嫌疑。不過設若知道好好地著手的時候,究竟哪一個是旁人不能賄囑的人?世上也有無法收買的女性!對於這一類女性,應當誘惑她們。
    「所以現在,先生們,經過我和拉多恩醫生長久地討論,我得著這個立刻要提出的建議了:
    首先,我們把那些安置在我們治療之下的病症分做三個主要的組。第一組:一切形式的風濕症,泡疹,關節炎,痛風症等等;第二組:胃病,腸病和肝病;第三組:一切由循環器官受到擾亂而起的不正常狀態,因為我們輕酸性的沐浴對於循環器官有一種了不得的功效,已經是不容否認的。
    此外,克洛肥司老漢的痊癒是不可思議的,對我們預報了好些奇跡。
    所以,既然已經知道這種礦泉所管的病症,我們立即要向那些治療這類病症的主要醫生們建議:『先生們,請您來看罷,請您親眼來看罷,請您跟著您的顧客們來罷,我們將來要招待您。地方是好極了的,您在冬季的艱苦工作之後需要休息,請您來罷。並且請您來,不是住在我們家裡,教授先生們,而是住在您府上,因為倘若適合尊意,我們將來一定在優待的條件之下,供給您一所將要由您管業的瑞士房子。
    昂台爾馬休息了一下,後來再用一陣比較寧靜的聲音說:「我用什麼方法來實現這種見解呢?我們選擇了六丘土地,各佔面積一千平方公尺。瑞士流動木屋公司答應在每丘上面把他們的模範建築物帶一所過來。我們將來不取一點費用把那種又漂亮又合用的住宅交給我們的醫生們使用。倘若房子合他們的意思,他們只須出錢收買木屋公司的房子工料費;至於土地呢,是我們給他們的……至於應交的地價,他們將來只用……介紹來的病人的數目來作抵。所以,先生們,我們獲得的利益是多方面的:第一層,我們的地面上蓋著好些不要我們花費分文的好看得很的別墅,第二層,吸引著世界上的頭等醫生們和他們帶來的成群顧客,而尤其是第三層,用我們礦泉的效能說服著出名的醫生們使他們都很快地變成本地的業主。至於怎樣使得這些結果能夠實現,先生們,那都歸我負責,並且我將來不用投機家的身份去幹這類的事情,而是用上流社會交際家的身份。」
    阿立沃老漢截斷他的話了。他那種倭韋爾尼人的素愛算小的慳吝脾氣,由於這些送人的土地而動怒了。
    昂台爾馬表現了一種雄辯的動作;他舉出那種抓著一把把的種子撒在肥沃土壤裡的大農業家,來和那種數著一粒粒的種子去播而永遠只得到一半收成的算小的農人做了個比較。
    隨後,由於受了窘的阿立沃依舊堅持,銀行家就使他的委員會來投票了,結果以六對二之比封住了老漢的嘴。
    這時候,他打開了他那只山羊皮做的大公事包,從中取出了新浴場的,新旅社的和新樂園的建築設計圖樣,以及他和包工商人預備好的估工單和施工契約,來請委員會批准並且當場簽字。所有的工程應當都在下一周的頭上動手。
    只有阿立沃父子倆都要審閱和討論。但是昂台爾馬生氣了,向他們說:「我是不是問你們要錢?不是!那麼請你們不用打攪我!並且倘若你們不滿意,我們再夾投一次票罷。」
    他倆終於也都跟其餘的委員們一同簽了字;後來散會了。
    全鎮的人想看見他們走出來都在外面等著,情緒真是高漲的。大眾恭敬地向他們打招呼。正當那兩個農人快要回去的時候,昂台爾馬向他們說:
    「請你們不要忘了今天我們全體到旅社裡一塊兒吃夜飯。並且請您帶著您兩個閨女來,我替她們從巴黎帶來了一點點小禮物。」
    他們約好七點鐘到大光明大旅社的飯廳裡會面。
    那是一頓豐盛的筵席,銀行家邀請了主要的浴客們和本鎮的當局們。基督英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她右手邊是堂長,左手邊是鎮長。
    席上只談著將來的浴場和地方的未來繁榮。阿立沃兩姊妹在飯巾裡面尋著了兩隻小皮匣子,其中各盛著一隻鑲著珍珠和翡翠的手鐲,她倆快活得發癡了,同著那個坐在她倆之間的共忒朗談天,如同她倆從沒有做過的一樣。姐姐對於那個青年人的詼諧盡情笑著,他向她倆談著的時候也興奮起來,並且對於她倆,他心裡保持那些出自男性的判斷,那些在一般值得指望的女性跟前從靈肉兩方面產生的大膽的和秘密的判斷。
    波爾一點東西也不吃,一句話也不說……他彷彿以為自己的生命今晚就要完了。忽然間,他記起自從他和她在笪似納吃晚飯那天算起,到現在整整地三十天。他性靈上感到那種浮泛的痛苦了,這種只有情人們認識的痛苦與其說是由於種種傷感構成,不如說是由於種種預感,它使得人的心情變成非常沉重的,使得人的神經變成非常易於顫動的,以至於極輕的聲響教它發喘,並且使得人的頭腦變成非常慘痛的,以至於為了符合自己的成見,於是一切聽得見的都認為含著一種難受的意義。
    大家一離開飯桌以後,他立即到客廳裡找基督英說話了:
    「今天晚上,等會兒,不久,我應當和您談談,既然我已經無法知道我們哪一天才能夠單獨地會面。您可知道今天恰巧有一個月……」
    她回答:
    「我知道的。」
    他接著說:
    「您聽我說,我就到那條通往布拉潔岩石村的大路上等您,在村口邊的栗樹附近。您在這時候走開,誰也不會注意。既然我倆明天彼此一定分手,請您快來和我話別罷。」
    她低聲慢慢地說:
    「一刻鐘後,我一定在那兒。」
    後來,為了不再待在那種使他激怒的同伴中間,他走出了旅社。
    他穿過了葡萄田,走上了一條小路,那就是他和她第一次一同向著理瑪臬遠眺那天走過的,不久他轉到大路上了。現在他獨自走著,他感到自己是孤單的,孤單得和世界相隔。廣闊無邊的平原更增加了那種孤單之感。正走到他和她從前並坐過的地方,他從前向她朗誦過波德萊爾那兩段歌詠《美之神》的詩的地方,他停住了。那已經真是久違了!於是,他在記憶中間一小時一小時地向從前倒溯回去,重新尋著了從那天以後一切過去的事情。他從來沒有那麼愉快過,從來沒有!他從來沒有那麼神魂顛倒地而且同時又是那麼純潔那麼忠誠地愛過誰。並且他記得整整一個月之前在笪似納海子邊的晚上,浸在月色裡的涼爽的樹林子,銀盆樣的海子,海子水面上遊戲的大魚;末後他們離開海子回去的時候,他又曾經看著她在他的前頭穿過光明和陰影當中走,月光從樹林子的茂密枝葉的縫兒裡灑出無數的光明點滴,落在她的頭髮上,她的肩膀上和她的胳膊上。那都是他從前在人生當中可以嘗得著的最甜美的良宵。
    他轉身向後去望望她是否還沒有來。他沒有看見她,不過發見月亮升到了地平線上。同一的月亮曾經升上來照過他的第一次吐訴衷曲,現在為了他的第一次話別又正升上來了。
    一陣寒噤在他皮膚上面起來了,一陣冰涼的寒噤。秋天來了,秋天正在冬天前面領著頭。直到目前,他沒有感到過這種初次侵人的寒氣,它如同一種否運的威脅似地突然鑽到了他的身上。
    那條滿是塵土的灰白色大路,像是一條夾在堤岸當中的小河在他前面延長。一個黑影子忽然在小路拐彎的處所顯出來。他立刻認得了那是誰;他毫不動彈地等著她,由於感到她走過來,感到她對著自己為了自己走過來而起的神秘幸福,他發抖了。
    她慢步向前走,還沒有發現他,她感到放心不下,又不敢叫喚他,因為他是一直掩蔽在一株樹底下的,而且深遠的沉默氣氛,從天上直到地上的明淨的孤寂氣氛,又使她感到了慌張。她的影子,她的烏黑的而且拉得很長的影子向前面移過來,遠遠地落在前面的地上,彷彿像是在她的本人未到之前,先把她身上的東西對他送點兒過來一樣。
    基督英停步了,她的影子也不動了,鋪在大路上,落在大路上了。
    波爾迅速地跨了幾步,直到她腦袋的影子圓圓地在路面上留著的那個地方。這時候,他如同絕不肯讓她身上的東西散失一點似地,跪在地上了,並且匍匐下去把嘴巴擱在影子的邊緣上。簡直像一條渴了的狗爬在一條水坑裡喝水一般,他開始沿著愛人影子的邊緣熱烈地在塵土上吻著。他四肢伏在地上向她爬過去了,如同為了用嘴唇採摘那個鋪在地上的親愛的黑影子似地,把這種愛憐去撫循她身體的畫圖。
    她吃驚了,甚至於有點點害怕了,為了使自己提得起勇氣向他說話,她一心等著他爬到自己的腳邊;後來他抬起頭了,身子是始終跪著的,不過現在又用兩隻胳膊抱著她,她才問:
    「你有點怎樣,今天晚上?」
    他回答:
    「紫籐,我快要失掉你了!」
    她伸出雙手的指頭兒插在她朋友的濃密的頭髮裡面了,並且,俯下身子扳著他的額頭仰起來去吻他的眼睛。
    「為什麼快要失掉我?」她微笑著說,神情是很有信心的。
    「因為明天我們彼此就要分離。」
    「我們彼此就要分離?那也不過是很短的時候,親人兒。」
    「誰也永遠不知道。我們將來再也找不著在這兒過過的那些日子了。」
    「我們將來還有好些另外的日子,那將來都同樣是可愛的。」
    她拉起了他,挽著他走到他方才候著她的那株樹下面,教他坐在自己身邊略略矮一點的地方,使自己的手始終可以插在他的頭髮裡,後來她正正經經和他說話了,顯出了深於考慮的和熱烈而且堅定的婦人的本色——這類的婦人是富於愛情的,是已經預料到一切的,從本能作用知道應當做的事情而且對於一切都有決斷。
    「聽我說,親人兒,我在巴黎是很自由的。韋林從來不管我。他的買賣教他夠忙的了。所以,既然你沒有娶親,我將來能夠去看你。我將來能夠每天去看你,或者早上,午飯以前,或者晚上,因為倘若我每天在同樣的時候出街,傭人們就可以隨口亂說。我們將來能夠像在這兒同樣常常會面,甚或還可以更多幾次,因為將來在巴黎我們用不著害怕那些愛管閒事的人。」
    但是他腦袋壓著她的膝頭,雙手箍著她的腰,一面重複地說:
    「紫籐,紫籐,我快要失掉你了!我覺得我快要失掉你了!」
    因為這種不理智的悲傷,這種出自這樣一個強壯身體中的孩童式的悲傷,她發躁了,因為在他身邊她固然是非常脆弱的,不過她卻非常有自信力,自信得什麼也不能離間他倆。
    他慢慢地低聲說:
    「倘若你願意,紫籐,我們為了相愛,可以一塊兒逃走,可以走得很遠,到一個滿是鮮花的美麗地方去。說呀,你可願意我們今天晚上就走,你可願意!」
    但是她聳著肩頭,略略有點兒不耐煩,略略有點兒由於他不聽她的話而不高興,因為那已經不是夢想的和溫存兒戲的時節了。現在應當顯出勇毅的和謹慎的態度,以及尋覓種種永遠相愛而不引起任何疑惑的法子。
    她接著說話了:
    「聽我說,親人兒,事情是我們應當好好地互相協調,而不是我們去幹什麼不謹慎的勾當,也不是去犯什麼錯誤。首先,你是否相信你家裡的傭工?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一種舉發,一封寫給我丈夫的匿名信。若是單單他本人,他一定什麼也猜不著。我很認識韋林……」
    這個被她說了兩回的人名,突然使得波爾暴怒了。他焦躁地說:
    「噢!今天晚上你不必對我談到他!」
    她詫異了:
    「為什麼?然而卻有談到他的必要……噢!我對你保證他對我幾乎是滿不在乎的。」
    她已經猜著他的念頭了。
    但是一種還是出於無心的模糊的妒忌觀念在他心上醒過來了。後來他忽然跪下來握著她兩隻手說道:
    「聽我說,紫籐……」他不再說下去了。他不敢說出那件放心不下的事情,那件在他心上湧出來的難乎為情的疑慮;所以他不知道怎樣來說明了。
    「聽我說……紫籐……你同著他情形怎樣?」
    她沒有懂。
    「但是……但是……很好……」
    「對呀……我知道……但是……聽我說……你必須懂得我的意思……那是……那是你的丈夫……總而言之……並且……並且……你不知道從剛才起,那件事就教我想了多少次……那件事多麼教我心煩……教我痛苦……你可懂得……說罷?」
    她遲疑了好幾秒鐘,隨後她忽然參透了他全部的意思,並且用爽直人的生氣時的激動態度說:
    「哦!親人兒……你能夠……你能夠想那樣一種事情?哈!我是屬於你的……可聽見?……僅僅屬於你的……既然我愛你……哦!波爾!……」
    他的腦袋重新倒在青年婦人的膝頭上了,並且用一種很柔和的聲音說:
    「不過……總而言之……我的小紫籐……既然……既然他是你的丈夫……你將來怎樣辦?……你可曾想到過這層?……說得嗎?……你將來怎樣辦,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因為你始終……始終不能夠向他說『不成』喲……」
    她也用很低很低的聲音慢慢地說:
    「我曾經使他相信我已經懷著妊,並且……並且這就足夠對付他……噢!那件事他原是很不在乎的……得了……我們不再談那一類的事情罷,親人兒,你不知道那多麼教我不愉快,那多麼侮辱我。信任我罷,既然我愛你……」
    他不動彈了,嗅著並且吻著她的裙袍,讓她用溫存的和輕快的手指頭兒撫弄他的臉部。
    但是她忽然說:
    「應當回去了,因為有人可以發見我倆同時都不在那兒。」
    他倆長久地互相擁抱著,同時使盡氣力互相摟著;隨後她先走了,用跑步趕著回去,這時候,他望著她走遠了並且不見蹤影了,他淒涼得如同他全部的幸福和全部的希望也都隨著她逃走了一樣——

《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