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查理走後,杜洛瓦在《法蘭西生活報》編輯部的擔子也就更重了。他現在不僅負責社會新聞欄,而且常要撰寫一些重要文章。文章發表之前,總要署上自己的名字,因為老闆要求每人必須文責自負。這期間,雖然他同外界有過幾次爭論,但都被他巧妙地應付過去了。由於他同政治家的接觸日趨頻繁,他也漸漸成了一個目光敏銳、作風乾練的政治編輯。
    然而杜洛瓦在其前進道路上,如今仍有一塊心病。這就是一張名叫《筆桿報》的小報有意同他過不去,天天對他口誅筆伐,矛頭直指他這個《法蘭西生活報》社會新聞欄負責人。用小報一位匿名編輯的話說,他們要打的,就是他這個天天替瓦爾特先生製造聳人聽聞消息的禍首。因此每天都有一些指桑罵槐、尖酸刻薄的文章出現在小報上,對杜洛瓦大加撻伐。
    對此,雅克-裡瓦爾一天向杜洛瓦說道:
    「你可真是沉得住氣。」
    杜洛瓦有氣無力地答道:
    「有什麼辦法?他又沒有指名道姓地攻擊我。」
    然而一天下午,當杜洛瓦走進他那間辦公室時,布瓦勒納遞給他一份當天的《筆桿報》,說道:
    「瞧,今天又有一篇罵你的文章。」
    「是嗎?為的是什麼?」
    「什麼也不為,僅僅是為了一篇有關一個名叫奧貝爾的女人被風化警察逮捕的報道。」
    杜洛瓦一把接過報紙,見這篇題為《杜洛瓦玩世不恭》的文章寫道:
    《法蘭西生活報》名聞四方的杜洛瓦先生今日聲稱,被臭名昭著的風化警察逮捕的奧貝爾女士——有關詳情,本報已在前幾天作了報道——純屬子虛烏有,現實生活中並無此人。然而實際情況是,此人就住在蒙馬特區埃居勒伊大街十八號。警察局對瓦爾特銀行的經營活動,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該行僱員為何也如此賣力地庇護警察局,個中道理不言自明,我們對此自然非常清楚。至於本文提到的杜洛瓦先生,這位外勤記者的所有報道是皆以「瓦爾特的利益」為出發點的,如頭天說某某人命歸黃泉,第二天便遭闢謠;或是煞有介事地宣稱,某某地方戰事如何激烈,實際上當地戰場卻是一片平靜;再或是鄭重其事地拋出某某國王的重要談話,事實上這位國王卻是什麼也沒有講。因此,他不妨還是報道這些聳人聽聞、只有他洞悉內情的消息為好,甚至報道一些晚會上傳出的交際花風流韻事,或宣傳一下能給我們這些同行中某些人帶來巨大收益的某類產品性能如何優良,也未始不可。
    讀罷此文,杜洛瓦氣得目瞪口呆,不過心裡卻很清楚,文中有些話對他十分不利。
    呆在一旁的布瓦勒納這時問道:
    「這條消息是誰向你提供的?」
    杜洛瓦搜盡枯腸,怎麼也想不起來,不想突然間心頭一亮:
    「啊!想起來了,是聖波坦提供的。」
    他把《筆桿報》的文章又讀了一遍,看到文章指責他被人收買,不禁氣得滿臉通紅,大聲嚷道:
    「什麼?竟然說我是因為得了好處,才……」
    布瓦勒納打斷了他:
    「是呀,這件事是夠你頭疼的。老闆對這類事情一向十分重視。這在我們這個欄目已是司空見慣的了……」
    恰在這時,聖波坦走了進來。杜洛瓦立即迎了上去:
    「《筆桿報》今天的文章,你看了沒有?」
    「看了,我剛從奧貝爾家來。這個女人還確實有,不過她並未被捕,有關報道毫無根據。」
    杜洛瓦於是跑去面見老闆。老闆臉色陰沉,目光中帶有狐疑的神色。聽完事情的前後經過,他對杜洛瓦說道:
    「你馬上去一趟這個女人家,然後對有關事實予以澄清,務使人家不要再抓著你不放。以後行事,應尤須謹慎。發生這種事,不論對報館還是對你我,都很煩人。一家報館,應像愷撒的妻子一樣,不能讓人有一句話說。」
    杜洛瓦讓聖波坦為他帶路,隨即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一邊向車伕喊道:
    「蒙馬特區埃居勒伊大街十八號。」
    車子停在一幢大樓前。嗣後,他們一連爬了六層樓梯。前來開門的是一個穿著粗羊毛上衣的老女人。見聖波坦出現在門邊,她立即問道:
    「您又有什麼事要找我?」
    聖波坦回道:
    「這位先生是警官,他想瞭解一下有關於您的那件事情。」
    老女人於是把他們讓進屋內,一面說道:
    「您走後又來了兩個人,說他們是一家報館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家。」
    說著,她轉向杜洛瓦:
    「這麼說,先生您想瞭解一點情況嗎?」
    「是的,請說一說,風化警察是否逮捕了您?」
    老女人舉起雙臂,神情激動地說道:
    「這是從何說起?啊,先生,這可是絕對沒有的事。事情經過是這樣的:附近一家賣肉的平時態度挺好,只是常常缺斤少兩。我已數次發現,但什麼也沒有說。那天,我女兒女婿要來,便去讓他給我稱兩斤排骨。沒有想到,他給我稱的儘是些零碎玩意兒。話說回來,雖然零碎,倒還是排骨,但不是我要的那種。說實在的,他給我的那些,只能做雜燴,而我要的是排骨,不是賣剩下的零碎。所以我沒有要,他張口罵我老耗子,我也就罵他老騙子。這樣你一句我一句,雙方也就大吵了起來,鋪子前面圍了一百多人,嘻嘻哈哈地看熱鬧。後來來了一名警察,要我們到局子裡去把事情說清楚。我們就去了,但沒過多久便把我們趕了出來。自那以後,我總在別的鋪子買肉,甚至不再從他門前經過,以免又吵起來。」
    見老女人停了下來,杜洛瓦問道;
    「就是這些嗎?」
    「是的,先生,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老女人答道。說著,她遞給杜洛瓦一杯黑茶-子酒,杜洛瓦沒有喝。她要杜洛瓦在寫報告時,不要忘了把肉鋪老闆的份量不足寫進去。
    回到報館後,杜洛瓦寫了一篇短文,駁斥對方。
    《筆桿報》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蹩腳文人,從身上拔下一根毛1,洋洋灑灑,就其聲稱而遭我否定的一老婦人被風化警察逮捕一事,對我大興問罪之師。這位名叫奧貝爾的老婦人,我已親眼見到。她至少已有六十來歲。據她向我詳細所談,她那天是因買排骨而與肉鋪老闆發生了爭吵,後去警察局對此情況作了一番說明——
    1《筆桿報》,原文為plume,意即羽毛。在當時的歐洲,書寫用的筆仍以鵝毛管削成。此處是將對方比作又蠢又笨的鵝。
    事情的全部經過就是這樣。
    至於《筆桿報》這位先生的其他惡意中傷,恕我只能嗤之以鼻,就不一一駁斥了。況且對於這種又不署名的攻擊文章,也無須作答。
    喬治-杜洛瓦
    雅克-裡瓦爾此時也來了。他和瓦爾特都覺得這樣寫也就可以了。因此當下決定,這篇短文當天就發排,登在社會新聞欄後面。
    這一天,杜洛瓦很早就回到住處,心中有點焦灼不安。對方見了後,會怎樣回答呢?此人會是誰呢?為何對他如此不講情面?鑒於記者的脾氣都相當暴躁,搞得不好,這種事會越鬧越大,他因此一夜沒有睡好。
    第二天,報紙拿來後,他把這篇短文又讀了一遍,心中感到這印成文字的東西比刊印之前要更加咄咄逼人。他覺得,有些措詞本來還可再和緩一點。
    整個白天,他都心神不定,夜裡依然沒有睡好。因此天一亮便爬起來去買會有答覆的當天《竿桿報》。
    天氣又忽然冷了起來。大街上,凜冽的寒風侵入肌骨。兩邊污水溝裡的水,邊流邊凍,沿著人行道結成兩條長長的冰帶。
    報紙尚未送到報亭,杜洛瓦不由地想起他的處女作《非洲服役散記》發表時,他那天出來買報的情景。他的手腳此時已經凍僵,特別是手指尖,凍得生疼。他於是圍著鑲有玻璃門的報亭跑了起來,藉以御寒。報亭裡,老闆娘以一襲羊斗篷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正伏在腳爐旁取暖。從小窗口望進去,只能見到她那凍得紅紅的鼻子和兩頰。
    送報人終於來到報亭前,將一捆報紙從窗口塞了進去。接著,老闆娘遞給杜洛瓦一份打開的《筆桿報》。
    杜洛瓦先匆匆掃了一眼,看報上有沒有自己的名字,但未能找到。他正要舒口氣,突然發現在兩個破折號之間,有這樣一段文字:
    《法蘭西生活報》的杜洛瓦先生發表了一篇闢謠聲
    明。聲明試圖糾正我們的報道,但採用的伎倆卻是撒謊。
    因為他承認,確實有個女人叫奧貝爾,也確實有個警察把她帶到了警察局。這樣,如果在「警察」兩字前面加上「風化」一詞,也就同我們原先的報道完全一樣了。
    可見,有些記者的為人處世,同他們的才能一樣糟
    糕。
    順便說一句,我名叫路易-朗格勒蒙。
    杜洛瓦的心頓時怦怦直跳。他恍恍惚惚趕回家中漱洗,連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對方污辱了他,而且言辭是如此狠毒,他已無任何猶豫可言。究竟為了什麼呢?什麼也不為。不過是為一個老女人同肉鋪老闆吵了一架。
    他很快穿好衣服,趕到瓦爾特家中,雖然此時還才是早上八點。
    瓦爾特已經起床,正在看《筆桿報》,見杜洛瓦進來,他神色莊重地問道;
    「怎麼樣,你不會後退吧?」
    杜洛瓦一聲未吭,這位報館經理又說道:
    「你馬上去找裡瓦爾,讓他出面替你安排。」
    杜洛瓦嘟嘟嚷嚷地嘀咕了兩句,隨即去找裡瓦爾。這位專欄編輯還在蒙頭大睡。聽到鈴聲,一骨碌爬了起來。他看完那篇短文後說道:
    「他媽的,現在也只有這條路了。另外一位證人你想找誰?」
    「我也不知道。」
    「你覺得布瓦勒納怎樣?」
    「行,就是他。」
    「你的劍術好嗎?」
    「根本不行。」
    「真糟糕,槍法呢?」
    「以前打過。」
    「那好,你得抓緊練練,其他一切由我操辦。現在請稍等片刻。」
    裡瓦爾於是走進洗臉間,過了一會兒便走了出來,不但臉已洗過,鬍子也刮了,而且穿得整整齊齊。
    「跟我來,」他向杜洛瓦說。
    他住在一家旅館的底層。下面是一間很大的地下室,臨街的窗口已全部堵死,改成一處供練習擊劍和射擊的場所。他把杜洛瓦帶了下去。
    地下室分前後兩部分。牆上掛著一排煤氣燈,直達後半部最裡邊的牆角,那裡立著一個塗了紅藍兩色的鐵製模擬人靶子。裡瓦爾將煤氣燈一一點著後,在一張桌子上放了兩把從後面上子彈的新式手槍,接著開始喊口令,聲音清脆而又響亮,好像就在決鬥現場。
    「各就各位!預備……一、二、三、放!」
    魂不守舍的杜洛瓦只得依令而行,不斷地舉行胳臂,瞄準靶子射擊。由於少年時代常用父親的老式馬槍在院子裡打鳥,他數次擊中模擬人靶的肚子。雅克-裡瓦爾十分滿意:
    「好……很好……很好……你看來會一切順利……一切順利。」
    他要走了,行前又向杜洛瓦叮囑道:
    「你就這樣一直練到中午。這兒有的是子彈,就是全部打完也沒關係。我中午來接你去吃飯,並告訴你新的情況。」
    說完,他走了出去。
    地下室現在只剩下杜洛瓦一人了,他又打了幾槍,也就再也沒有勁了。他坐了下來,心裡開始翻騰。
    不管怎樣,這事鬧成現在這樣,實在拙劣透頂!再說它又能說明什麼?一個惡棍經過一場決鬥,身上的邪氣難道就會少些?一個正派人因受到惡棍的污辱而以此種方式去同他拚命,又能得到什麼?可見人的思想是多麼地可憐,考慮問題是多麼他庸俗,道德觀念是多麼地低下!這些話還是諾貝爾-德-瓦倫前不久對他說的,心情陰鬱的他此刻不由地想了起來。
    杜洛瓦不覺大聲喊道:
    「媽的,他的話真是對極了!」
    他忽然覺得口渴。聽到身後有滴水聲,他回頭看了看,見那裡有個淋浴裝置,便走去對著噴頭喝了兩口。此後,他又陷入了沉思。地下室氣氛陰森,同墳墓無異。地面上,不時有車輛走過發出的沉悶聲,聽來像是遠方傳來的隆隆雷鳴。現在會是幾點鐘了?這裡時間過得簡直同除了送飯獄卒的到來能給人一點時間概念,別無其他任何時間標誌的監獄一樣。杜洛瓦等了很久很久。
    隨著一陣腳步聲和說話聲,裡瓦爾終於出現在門邊,他身後跟著布瓦勒納。一見杜洛瓦,他便向他喊道:
    「問題已經解決!」
    杜洛瓦以為定是對方寫了封道歉信,從而把事情了結了。
    他高興得心都要跳了出來,結結巴巴地說道:
    「啊!……謝謝!」
    不想裡瓦爾接著說道:
    「這個朗格勒蒙,辦事倒還痛快。我們提出的條件,他全部接受。雙方距離為二十五步,聽到口令後才舉起槍來各射一發子彈,而不是先舉起槍,聽到口令後由上往下移動。這樣打要準得多。來,布瓦勒納,你來看看我剛才的意思。」
    說著,他拿起槍來,一連射了幾發,把由下往上舉槍如何更能使胳臂保持平穩,做了一番示範。然後說道:
    「現在十二點都過了,咱們去吃飯吧。」
    他們於是進了隔壁一家餐館。杜洛瓦一言不發,只是埋頭吃飯,以免露出內心的恐懼。吃完飯,他同布瓦勒納一起回到報館,雖然心不在焉,但仍機械地做些日常工作。大家都覺得他很勇敢。
    過了一些時候,雅克-裡瓦爾回來同他談了談,約定第二天早上七點,兩位證人將乘一輛帶篷的馬車去他家接他,然後去決鬥的地方——韋濟內林苑。
    事情來得如此突然,轉眼之間已一切準備就緒,誰也沒有來聽聽他本人的意見,看他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總之他並未表示認可,一句話也沒有說,而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因此他瞠目結舌,無言以對,怎麼也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出於關心,布瓦勒納整個下午一直沒有離開他,並同他一起吃了晚飯。杜洛瓦於九點左右回到自己的住處。
    現在身邊既已沒有任何人,他邁開大步,急切地在房內來回踱了好幾分鐘。心裡亂糟糟的,他的思想怎麼也集中不起來。腦海中所充斥的,只有一件事:明天決鬥。除此之外,便是茫開頭緒的焦慮,一顆慌亂不已的心怎麼也安定不下來。他曾當過兵,槍也開過,但那時候,槍口是對著阿拉伯人,很有點像是在狩獵場打野豬一樣,對自己不會造成多大危險。
    不管怎樣,這一次,他是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了,該怎樣表現也已怎樣表現了。不久之後,人們將會談到這一點,對他表示贊同和稱讚。想到這裡,他的思緒像是受到了巨大震動,不禁大聲喊了起來:「這傢伙怎麼如此不通人性?」
    他坐了下來,開始認真思索。對手的一張名片,裡瓦爾已交給他,讓他記住上面的地址。他剛才回來後將此名片扔到了小桌上,現在,他又拿過來看了看。一天之中,他的目光停在這小紙片上,已不下二十次了。名字上只印了兩行字:路易-朗格勒蒙。蒙馬特街一七六號。此外便什麼也沒有了。
    他覺得,這組合在一起的字母,似乎十分神秘,個個充滿令人不安的含義,因而對著它端詳了好久。「路易-朗格勒蒙」,此人究竟是誰?今年多大年紀?身高如何?長相怎樣?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完全因為心中的一時不快,只是為了一個老女人同肉鋪老闆吵了一架這種區區小事,而毫無道理地突然來把你平靜的生活攪得一團糟,這怎叫人不氣憤難平?
    「這是一個多麼沒有人性的傢伙!」杜洛瓦又大聲罵了一句。他眼睛盯著那張名片,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心裡想著這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決鬥,一股怒火不禁油然升起。除了憎恨,憤怒中還夾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這件事實在太為荒唐!他倏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對著名片上的名字狠狠戳了下去,好像在將一把匕首刺進對方的胸膛。
    這麼說,他是真的要去決鬥了,而且用的是手槍?他怎麼沒有想到用劍呢?如果用劍,充其量不過是手上或胳臂上受點傷,而用槍,那後果就難以預料了。
    「不管怎樣,這個時候,我可不能裝熊,」他自言自語道。
    聽到自己的說話聲,他一陣戰慄,向四周看了看,覺得自己這樣緊張下去是不行的,於是寬衣就寢。
    躺到床上後,他吹滅燈,合上了眼。
    房內很冷,雖然蓋著一層薄被,他卻覺得很熱,怎麼也不能入睡。他輾轉反側,平躺了一會兒又側向左邊,稍待片刻又側向右邊。
    他感到還是很渴,於是又爬起來喝水。
    「我是不是害怕了?」他有點不安起來。
    房內只要出現一點響動,他的心就怦怦直跳。連模仿杜鵑叫聲的掛鐘,每次在報時之前發條所發出的嘎吱聲,也會把他嚇得一哆嗦。他感到胸中憋悶,必須長長地舒口氣,方可稍覺好些。他這是怎麼啦?
    「難道我害怕了?」他問自己,儼然一副哲學家刨根問底的樣子。
    哪兒會呢?既然他已豁出去了,既然他主意已定,決心前往決鬥場,顯出一副男子漢的氣概,他怎麼會在這時候害怕起來呢?不過話雖如此,一個人在此情況下會不會不由自主地有所流露呢?這樣一想,他又緊張起來,心中不禁因此疑慮而感到焦慮不安和深深的畏懼。是啊,要是他雖有堅強的意志,但仍不由自主地被這種強大無比、左右一切、無以抗拒的力量控制著,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當然,他會去決鬥場的,因為他主意已定。可是一旦臨陣發抖,嚇得暈倒過去,他的地位、名譽和前程也就全完了。
    他突然產生一種慾望,想爬起來去照照鏡子,於是把蠟燭重新點燃。當他看到光潔的玻璃鏡顯現出自己的面龐時,他幾乎認不出自己了,覺得自己從來不是這副模樣。因為他的兩眼好像忽然大了許多,而且面色蒼白,簡直白得怕人。
    一種不祥之感驀然湧進他的心房:
    明天這時候,我也許已不在人世了。」
    他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來。
    他回轉身,向床上看了看,彷彿看到自己已直挺挺地躺在那裡,身上蓋著他剛才掀去的被子。兩頰則深深凹陷,同他見過的死人面龐毫無二致,一雙慘白的手動也不動。
    他因而對這張床怕得要命,為了不再看到它,只得打開窗戶,把眼睛向著窗外。
    不想一股寒氣襲來,冷徹肌骨。他不由地倒抽一口氣,急忙後退了兩步。
    於是想起生火,慢慢地總算把爐火燒得旺旺的,但仍不敢回過頭去看那張床。由於過度緊張,一雙手一碰到什麼東西便顫抖起來,腦海中的思緒早已支離破碎,盤旋不定,難以把握,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此,他現在簡直是像喝醉了酒一樣,暈暈糊糊。
    他所一心惦念的,如今只有一個問題:「我該怎麼辦?會不會死?」
    他又在房內大步走了起來,機械地反覆說著一句話:「無論怎樣,我該堅強起來,決不示弱。」
    接著,他自言自語道:
    「我該給父母寫封信,把此事告訴他們,以免一旦發生意外……」
    他因而又坐下來,拿過一疊信紙,在上面寫道:「親愛的爸爸,親愛的媽媽……」
    在此非常時刻,他覺得此種稱呼未免不太協調,因而撕去一頁,重新寫道:「親愛的父親,親愛的母親:天一亮,我就要去同一個人決鬥,我可能會……」
    下面的話,他怎麼也寫不下去,於是霍地一下又站了起來。
    現在,一想到這可能的結局,他便難以自制。是的,他要去決鬥了,這已無法避免。可是他心裡卻怎麼啦?不是他自己願意的嗎?他不是已拿定主意,下定了決心嗎?然而他感到,儘管自己表現了堅強的意志,到時候恐怕仍沒有足夠的力氣走到決鬥場上去。
    他的上下牙不時因身子的顫抖而發生碰撞,聲音雖小,但清晰可聞。他心裡想:
    「我的對手以前決鬥過嗎?他是否常到靶場去練習射擊?
    是不是一個有名的出色射手?」
    他從未聽人提到過這個名字。不過他想,此人若不是一名出色的射手,是不會這樣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以手槍決鬥的。
    這樣,他的思緒忽而又轉到了他即將前往的決鬥場上,想像著他自己會是一種怎樣的神態,對方又是一種怎樣的表現。他想呀想,把決鬥中可能遇到的細枝末節都想到了。突然間,他彷彿看到陰森烏黑的槍口正對著他,子彈就要從那裡射出來。
    他頓時感到無比的絕望,心頭籠罩在一片恐怖之中。他全身顫抖,並不時地抽搐著。他咬緊牙,不讓自己喊出聲來,恨不得倒在地上打滾,砸碎家什,或對著什麼咬他幾口。這當兒,他忽然發現壁爐上放著一隻玻璃杯,想起櫃子裡還存著滿滿一瓶燒酒。因為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喝他一杯,這個習慣還是在軍隊裡養成的。
    他拿過酒瓶,就著瓶口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直到喝得喘不過氣來方才放下。而這時,瓶裡的酒已被他喝去三分之一了。
    他感到腹中火燒火燎,四肢也很快感到熱乎乎的。由於酒的這一刺激,他的心反倒鎮定了下來。
    「我總算有辦法來對付這難耐的時刻了,」他想。他感到週身熱得實在受不了,因此又打開窗戶。
    天色微明,窗外寒氣襲人,一片寧靜。天穹深處,群星正隨著晨光的顯露而漸漸隱去。窗下鐵路旁的紅、綠、白信號燈,也已黯然失色。
    首批機車駛出車庫,正帶著長長的汽笛聲,向當天的早班列車駛去。其他機車則呆在遠處,彷彿剛從沉睡中醒來,像原野上的報曉晨雞,在不斷地發出尖利的叫聲。
    「這一切,我恐怕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杜洛瓦心想。他感到自己又要傷感起來,於是立馬煞住:「不行,在去決鬥場之前,我什麼也不能再想。只有這樣,才不致於臨陣膽怯。」
    他開始漱洗,但在刮鬍子的時候有一剎那又有點挺不住了。因為他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在鏡中看到自己了。
    他又喝了口酒,然後穿好衣服。
    此後的時間就更難熬了。他在房內踱來踱去,努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可是當門上傳來敲門聲時,他仍差一點仰面倒了下去。因為這對他脆弱的神經所造成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出現在門邊的,是兩位證人:出發的時候終於到了!
    兩位證人都穿著厚厚的皮大衣。裡瓦爾握了握杜洛瓦的手,向他說道:
    「今天天氣很冷。」
    接著又問道:
    「怎麼樣?夜裡睡得好嗎?」
    「很好。」
    「心情平靜嗎?」
    「非常平靜。」
    「這就好。你吃了點東西沒有?」
    「我早上不吃東西。」
    布瓦勒納胸前今天特意掛了枚黃綠兩色的外國勳章,杜洛瓦還從未見他戴過這玩藝兒。
    三個人於是向樓下走去。門外的車內坐著一位先生。裡瓦爾向杜洛瓦介紹道:「這位是勒布呂芒醫生。」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喃喃地說了聲「謝謝」,然後想坐在車子前部的座位上,不想剛一落座,便有一件硬邦邦的東西使他像彈簧一樣迅速縮了回來:原來是放手槍的匣子。裡瓦爾連聲說:「不,不!參加決鬥的人和醫生坐裡邊,請到裡邊去。」
    杜洛瓦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一屁股在醫生身旁坐了下來。
    兩個證人接著也上了車。車伕揚了一下鞭子,馬車開始啟動。此行目的地,車伕顯然已經知道。
    大家都覺得手槍匣子放的不是地方,特別是杜洛瓦很不希望見到它。坐在前邊的一人於是把它放到了身後邊,但又硌著腰,豎放在裡瓦爾和布瓦勒納之間又總往下掉,最後只得放在腳下。
    車廂裡的氣氛總也活躍不起來。醫生雖然說了幾則笑話,但也只有裡瓦爾不時答上一兩句。杜洛瓦本想顯示一下自己的機智,但又擔心說起話來思想不連貫,露出內心的慌亂。他現在最為惶恐的是,生怕他的身子會不由自主地抖起來。
    車子很快到了郊外。現在已是九點左右。在這嚴冬的早晨,極目四顧,四周曠野酷似一塊又硬又脆、閃閃發亮的水晶。樹上覆蓋的寒霜像是從樹內滲出的冰雪。車輪走在路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由於空氣乾燥,只要有一點聲音,也能傳得很遠很遠。蔚藍的天空像鏡子一樣光潔。太陽在天空游弋,雖然明亮耀眼,但似乎裹著一股寒氣,並未給冰凍的大地帶來一絲熱氣。
    裡瓦爾這時向杜洛瓦說道:
    「這手槍是我在加斯蒂內-勒納特的店裡買來的。槍內的子彈是他親自裝上的。匣子已用火漆封好。不過誰會使用,一會兒還要將對方拿來的槍支放在一起抽籤決定。」
    杜洛瓦木然地說了聲謝謝。
    裡瓦爾於是將該注意的地方向他一一作了叮囑,因為他不希望杜洛瓦在任何環節上有所疏忽。因此每談到一點,他都要強調好幾遍:
    「當人家問你們:『先生們,準備好了嗎?』你要大聲回答:
    『準備好了!』
    「人家一下令『放!』,你就舉起槍來,不等數到『三』便開槍。」
    杜洛瓦接著將他的話在心裡默念了幾遍:
    「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他像課堂上的孩子一樣,不厭其煩地背誦著,以便將這句話鐫刻到腦海裡去。
    馬車駛入一座樹林,向右拐進一條林蔭道,然後又向右拐了過去。裡瓦爾突然打開車門,向車伕喊道;「往這兒走,沿著這條小路過去。」車子走上一條車轍明顯的大路,路兩旁是低矮的樹叢。邊沿結著冰的枯葉在微風中抖動。
    杜洛瓦口中仍在沒完沒了地默念著:
    「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他想,要是車子此時出事,也就不用去了。啊,要是忽然翻了車,他摔斷一條腿,該有多好!……
    可是他看到一林間空地的盡頭已停著一輛車,四位先生正在那裡踏著腳取暖。杜洛瓦感到氣也喘不過來了,不得不張大了嘴。
    兩個證人首先下了車,接著是醫生和杜洛瓦。裡瓦爾抱著手槍匣子,同布瓦勒納一起向兩個陌生人走了過去。這兩人也正向他們走來。杜洛瓦見他們四人彬彬有禮地互相打了個招呼,然後一起在這塊林中空地內走了走,同時一會兒看看地下,一會兒看看樹上,彷彿在尋找什麼由樹上落下或飛走了的東西。接著,他們數了數腳步,費了很大的勁,把兩根手杖插入凍得硬邦邦的泥土裡。最後,他們走到一起,像小孩玩遊戲一樣,把一枚銅幣拋向空中,猜它落下後是正面朝上,還是反面朝上。
    勒布呂芒醫生這時向杜洛瓦問道:
    「您感覺好嗎?是否需要什麼?」
    「不,什麼也不需要,謝謝。」
    他覺得自己的神志已不太清楚,好像在睡覺,也好像在做夢,處於一種突如其來的神奇境遇中。
    他是否害怕了?也許是,但他也說不上來。他所知道的是,周圍的一切都已改變。
    雅克-裡瓦爾走過來,十分滿意地低聲對他說道:
    「一切已準備就緒。我們的運氣不錯,在挑選槍這一方面佔了點便宜。」
    此時此刻,杜洛瓦對此是毫無興趣了。
    有人過來幫他脫下大衣,並摸了摸他的上衣口袋,看袋內是否裝了什麼可起防護作用的紙片和錢夾。他聽任擺佈。他像祈禱一樣,依然在默誦著:「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他被帶到插在地上的一根手杖旁,手裡接過一支手槍。這時,他才看到,前方不遠處已站著一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而又戴著一副眼鏡的禿頭男子。不言而喻,這就是他的對手了。此人他看得很清楚,然而他心裡所想的,卻依然是:「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在一片寂靜中,彷彿從很遠的遠方傳來了一個人的說話聲,「問道:
    「先生們,你們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杜洛瓦大聲喊道。
    這同一個人於是下了口令:「放!……」
    發口令的人下面還喊了些什麼,他是毫不理會了。他懵懵懂懂,眼前一片昏花,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舉起槍,使勁扣動了扳機。
    響亮的槍聲,他一點也沒有聽到。
    不過他看到,他那支槍的槍口,立即冒出一縷青煙。他對面的那個人,依然站在那裡,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他看到,對方的頭頂上方也升起了一縷青煙。
    雙方都開了槍,事情已經結束。
    他的兩個證人和醫生跑過來,在他身上摸了摸,拍了拍,並解開他的上衣扣子,焦慮地問道:
    「你傷著沒有?」
    「沒有,我想沒有,」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朗格勒蒙也同他一樣,毫髮未傷。
    「用這種鬼手槍決鬥,結局一向如此,不是根本打不著,就是一槍致命。實在沒辦法!」雅克-裡瓦爾嘀咕道,話音中透出一種不滿。
    「事情已經完了!」杜洛瓦沉浸在一片驚喜中,身子動也不動。他手裡仍舊緊緊地握著那把槍,別人只得把它拿了過去。他此刻感到,自己彷彿是同整個世界進行了一場決鬥。事情已經結束,他心中別提有多高興,突然覺得自己完全能夠向任人何挑戰。
    雙方證人在一起談了幾分鐘,約定當天再碰一下頭,草擬現場報告。接著,大家便上了車。坐在駕轅位子的車伕笑了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揚,馬車又踏上了歸程。
    他們四人進了大街上的一家餐館,話題自然是今天這場決鬥。杜洛瓦談了談他的感受:
    「我並沒把它當回事,一點也沒有。這你們想必也看到了。」
    裡瓦爾說道:
    「是的,你確實表現非凡。」
    現場報告寫好後便給杜洛瓦拿了來,由他在社會新聞欄發表。杜洛瓦見報告上寫著,他同路易-朗格勒蒙打了兩槍,不禁深為納悶,甚至有點不安,便向裡瓦爾問道:
    「我們每人不是只開了一槍嗎?」
    裡瓦爾笑道:
    「是一槍呀……每人一槍……不就是兩槍嗎?……」
    杜洛瓦覺得他言之有理,也就沒再說什麼。瓦爾特老頭一見到他,便激動地同他擁抱在一起:
    「好樣的,好樣的,你為《法蘭西生活報》立了大功,真是好樣的!」
    當天晚上,杜洛瓦到各大報館和大街上的各大咖啡館走了走,並兩次同他那也在公共場所露面的對手不期而遇。
    他們互相間沒有打招呼,要是兩人中有一人受傷,就會握手的。不過兩人都一口咬定,曾聽到對方的子彈從耳邊呼嘯而過。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左右,杜洛瓦收到一張小藍條:
    天哪,你可把我嚇壞了!我的寶貝,讓我親吻你,望即來君士坦丁堡街一聚。你真勇敢,我愛你——克洛。
    杜洛瓦隨即到了君士坦丁堡街。德-馬萊爾夫一下撲到到他的懷內,在他的臉上到處吻著:
    「啊!親愛的,你知道嗎?今天早上看到報上的消息,我不知有多激動。來給我講講事情經過,把一切都告訴我。我什麼都想知道。」
    杜洛瓦只得把有關情況詳細談了談。她歎道:
    「決鬥前那天晚上,你一定非常難熬!」
    「不,我睡得很好。」
    「如果是我,就一夜不會合眼的,到了決鬥場以後呢?你把那兒的情況也對我講一講。」
    杜洛瓦於是活龍活現地講述了起來:
    「我們倆面對面地站著,彼此相距只有二十步,也就是這個房間長度的四倍。雅克問了問也們是否已準備好,接著便下了開槍的口令。我立即平穩地把槍舉起來對準他的腦袋,問題就出在這裡。我平常都用的是扳機靈活的手槍,而這把手槍的扳機卻很緊,結果沒有掌握好,而把子彈打飛了。不過倒也沒有偏多少。我的那個死對頭槍法也很不錯。他射出的子彈從我太陽穴旁飛過時,我感到了一陣風。」
    德-馬萊爾夫人坐在他的腿上,並用兩手緊緊地摟著他,好像要分擔他所經歷的危險。她喃喃地說道:
    「啊,我可憐的寶貝,我可憐的心肝……」
    待杜洛瓦講完後,她又說道:
    「你知道,我已離不開你,我希望能常常見到你。我丈夫在巴黎,這確實很不方便。不過在你早晨起床之前,我可以隔三岔五地抽出一小時,來同你相會。可是你住的那地方,實在可怕,我是不會再去的。這可怎麼辦呢?」
    杜洛瓦靈機一動,問道:
    「這套房間的租金是多少?」
    「每月一百法郎。」
    「那好,我乾脆搬過來好了,租金由我付。以我現在的身份,那個房間已不合適。」
    德-馬萊爾夫人想了想,說道:
    「不,不行。」
    杜洛瓦驚訝地看著她:
    「為什麼不行?」
    「因為……」
    「別說了,這套房子對我很合適。我既然來了,也就不走了。」
    說罷,他哈哈大笑:
    「況且房子本來就是以我的名義租的。」
    然而德-馬萊爾夫人仍舊不同意:
    「不,不行。」
    「究竟怎麼不行?」
    她嗲聲嗲氣地在杜洛瓦耳邊低聲說道:
    「因為你會帶別的女人到這兒來,我可不希望……」
    杜洛瓦滿臉氣憤:
    「我怎會這樣呢?你放心……」
    「不,你會帶來的。」
    「那好,我向你發誓……」
    「真的不帶?」
    「當然是真的,我以名譽擔保。這是我們的家,我們兩人的家。」
    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摟著他:
    「既然這樣,當然可以,親愛的。不過我要告訴你,你只要欺騙了我,那怕只是一次,我們的關係也就從此完了,永遠完了。」
    杜洛瓦又信誓旦旦地賭了一通咒。因此當下決定,他當天就搬過來。以後她從門前經過,便可進來看看他。
    後來,她又說道:
    「星期天,你還是來我家吃晚飯。我丈夫對你印象很好。」
    杜洛瓦不禁有點得意起來:
    「是嗎?」
    「當然,他對你誇不絕口。還有,你不是說過,你是在鄉下一座別墅裡長大的嗎?」
    「是呀,怎麼啦?」
    「地裡的農活,你應該知道點嘍?」
    「是的。」
    「你可以同他談談蔬菜的栽培和莊稼的播種,他可喜歡這些了。」
    「好的,我知道了。」
    德-馬萊爾夫人吻了他一遍又一遍,才戀戀不捨地離他而去。經過這場決鬥,她對他的愛如今是更形熾烈了。
    在前往報館途中,杜洛瓦心中卻想的是:
    「一個多麼古怪的尤物,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天曉得,她天天想的是什麼,喜歡的是什麼?這兩口子實在舉世少有!也不知道老傢伙同這沒心沒肺的女人是怎麼突發奇想而走到一起的?不知道這位鐵路巡視員當初是出於什麼考慮而娶了一個剛出校門的女孩?這一切都是謎,誰能知道?但這也許就叫愛情吧?」
    「不管怎樣,作為一個情婦,她可是再好沒有。我若把她丟掉,那可太愚蠢了,」杜洛瓦最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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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