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一八○九年八月,安德烈公爵已抵達彼得堡。時值年輕的斯佩蘭斯基1的聲譽已臻達頂峰,他正如火如荼地實行社會變革。就在八月份,國王乘坐四輪馬車時翻車,跌傷一條腿,他在彼得霍夫市停留三周,這期間國王每天只與斯佩蘭斯基一人會面。這時候不僅正在準備擬訂兩道如此著名而且驚動社會的命令——取消宮廷官銜、八等文官和五等文官舉行考試的命令,除此之外,還準備擬訂一整套國家憲法,這部憲法中規定,自鄉政府直至國務院必須改變現有的俄國司法、行政和財政制度。亞歷山大皇帝即位時懷抱的不明確的自由主義理想刻正付諸實現,他渴望憑藉如下的助手以實現這些理想:恰托裡日斯基、諾沃西利采夫、科丘別伊和斯特羅加諾夫,他將這些人詼諧地稱為comitedusalutpulique2——
    1斯佩蘭斯基(1772~1839),俄國改良派政治活動家,欲使俄國農奴制度迎合資本主義發展的需要,在封建貴族高壓之下,他無法施展個人的才略,備受奚落,遂於一八一二年被逐。
    2法語:社會救濟委員會。
    目前在民政部門由斯佩蘭斯基、在軍政部門由阿拉克切耶夫取代所有這些人。安德烈公爵抵達後不久,擔任宮廷高級侍從,進入宮廷,參加朝覲時的活動。國王遇見他,有兩次沒有對他說一句話。安德烈公爵一向就彷彿覺得,國王憎惡他,他的面孔和他整個身心都令國王望而生厭。國王用那冷淡而疏遠的目光望望他,安德烈公爵憑他這種目光就比以前更加肯定地證實了這種推測。廷臣們向安德烈公爵解釋說,國王不重視他是因為陛下對他——博爾孔斯基從一八○五年以來未曾服役表示不滿。
    「我本人知道,人人都會對別人產生好感,或者產生反感,不過我們無可奈何,」安德烈公爵想道,「因此用不著想到關於親自向國王送交軍事條令呈文的事情,但事情本身是會說明問題的。」他把有關他的呈文的內容轉告父親的友人——老元帥。元帥約定了一個時間,親切地接見他,並且答應把這件事稟告國王。過了幾天有人告知安德烈公爵:他應當去見軍政大臣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在約定的那天,上午九點鐘,安德烈公爵來到接待室求見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安德烈公爵本人不認識阿拉克切耶夫,從來沒有見過他,但是他知道的有關他的一切情形,不太會引起他對這個人的尊敬。
    「他是軍政大臣,皇帝陛下的代理人,誰也不應該去管他個人的品質,他接受委託來審理我的呈文,因此只有他一人才能把它送去辦理。」安德烈公爵想道,在接待室介乎許多顯要的、非顯要的官員之間等候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安德烈公爵在他擔任職務、多半是擔任副官職務期間,看見過許多顯要官員的接待室,因此這些接待室的各種不同的特徵,他一清二楚,瞭若指掌。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是十分特殊的。在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接待室裡,在依次等待接見的非顯要官員的臉上,可以看到一種羞愧和恭順的表情,在較為顯要的官員的臉上,可以普遍地看出困窘不安的表情,官員的假像遮蓋了不安的表情,他們假裝出毫無拘束的樣子,假裝出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地位,也嘲笑他們所等待的官員。有的人若有所思地踱來踱去,有的人竊竊私語,嘻皮笑臉,安德烈公爵聽見那針對阿拉克切耶夫伯爵喊出的「西拉(意指權勢)-安德烈伊奇」這個綽號(sobriquet1)和針對他說的「大叔給你點厲害瞧」這句話。有一個將軍(顯要人物)很明顯是因為等候得太久而感到十分委屈,他坐在那裡,交替地架起二郎腿,暗自輕蔑地微笑——
    1法語:綽號。
    但是一當房門打開了,大夥兒的臉上頓時流露出一種表情——恐懼。安德烈公爵請求值班人員下次替他稟報,但是大夥兒帶著嘲笑的神態瞥了他一眼,並對他說,到適當的時候就輪到他了。當副官把這幾個人從大臣辦公室領進來又把他們領出去以後,有人讓一個軍官走進一扇可怕的房門裡來,軍官那低首下心的驚惶的樣子使安德烈公爵大為愕異。這個軍官的接見延續了很長的時間。忽然從門後傳來令人生厭的時斷時續的說話聲,這個軍官臉色蒼白,雙唇顫抖著,從那裡走了出來,抱住頭從接待室走過去了。
    緊接著,安德烈公爵被領到門口,值班人員輕聲地說:
    「右邊,向那個窗口走去吧。」
    安德烈公爵走進一間陳設簡單而整潔的辦公室,他在桌旁看見一個四十歲的人,長長的腰身,長長的腦袋,頭髮剪得短短的,臉上的皺紋很深,緊皺的雙眉下面露出綠褐色的眼睛,紅紅的鼻子半懸垂著。阿拉克切耶夫向他轉過頭來,眼睛卻沒有看著他。
    「您有何請求?」阿拉克切耶夫問道。
    「大人,我什麼都不……請求。」安德烈公爵低聲地說。阿拉克切耶夫向他轉過臉來。
    「請坐,」阿拉克切耶夫說,「博爾孔斯基公爵。」
    「我什麼也不請求,皇帝陛下叫我把遞上的呈文轉送給大人……」
    「我親愛的,請注意,我看過您的稟奏了,」阿拉克切耶夫打斷他的話,只是頭幾句話倒說得親切,他這次又不看他的面孔了,腔調兒顯得越來越不滿而且輕蔑,「您提出新的軍事條令嗎?法令多得很,無人可來執行舊法令。目前都在寫法令,寫比做更為容易。」
    「我遵照陛下的旨意前來向大人打聽,您打算怎樣處理遞上的呈文?」安德烈公爵畢恭畢敬地說。
    「我對您的稟奏作出了批示並轉送委員會。我不贊成,」阿拉克切耶夫站立起來,從寫字檯上拿起一份公文時說道,「瞧。」他把公文遞給安德烈公爵。
    公文紙上用鉛筆橫著寫了一行字,沒有大寫字母,沒有拼寫錯誤,也沒有標點符號:「毫無理由抄襲法國軍事條令,毋需放棄軍法條例。」
    「呈文究竟轉交給什麼委員會?」安德烈公爵問道。
    「轉交給軍事條令委員會,我推薦閣下擔任委員。只是沒有薪金。」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我沒有這種願望。」
    「沒有薪金當委員,」阿拉克切耶夫重複地說。「我與閣下結識,深感榮幸。喂!請把名字說聲來!還有什麼人?」他向安德烈公爵鞠躬行禮時大聲喊道——

《戰爭與和平》